第五節
電報員克斯梅有兩項原則,一是對社會主義的信仰,為此他樂此不疲地在下屬中進行宣傳鼓動,而這顯然是多餘的,因為他們已經是信仰者或稱積極分子;第二個原則是,在辦公室戴郵局工作人員的工作帽。他可以容忍馬里奧那有着“無產階級”淵源、比“披頭士”樂隊隊員的髮式還要“略勝一籌”的亂蓬蓬的頭髮;沾滿自行車齒輪油污的仔服;早已褪色的、僱工們常穿的那種外套;用小手指摳挖鼻子的習慣。但是每當看到他不戴帽子走進辦公室時,他都會感到血沖腦頂。因此,當面容憔悴的郵遞員朝着分理郵件桌走來,有氣無力地對他說著“早上好”時,克斯梅用手指頭指着他的脖子,阻止他把話說出,把他引到掛帽子的衣架旁,把帽子深深地扣到他眉毛的上方,示意他重複剛才的問候話語。
“早上好,頭兒。”
“早上好。”克斯梅吼道。
“有詩人的信嗎?”
“有他很多信,還有一封電報。”
“有一封電報?”
年輕人把電報舉起來,企圖通過透射光看到裏面內容。傾刻,他已經跑到大街上,騎上了自行車。他就要踩腳蹬了,克斯梅手裏攥着餘下的郵件,站在大門口沖他喊着:
“這兒還有不少信呢!”
“那些信我一會兒送!”他邊說邊向遠處騎去。
“真是個大傻瓜!”克魯斯喊道,“你得跑兩趟。”
“我一點兒也不傻,頭兒,我可以兩次見到詩人。”
在聶魯達的大門前,他使儘力氣拉了一下門鈴的繫繩,大約有三分鐘的時間,沒有見到詩人的身影。他把自行車依靠在路燈桿下,拼盡全身力氣向海灘跑去,在那兒,他看到聶魯達正跪在沙灘上挖着沙子。
“我真有運氣!”他叫着,在岩石上連跑帶顛地朝着詩人跑過來,“電報!”
“你準是起了個大早兒,小夥子。”
馬里奧走到他身邊,喘着粗氣,約十秒鐘后,才開始說話:
“早起沒關係,我真有運氣,因為我必須和您談談。”
“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事?你象馬一樣喘着粗氣。”
馬里奧的大手從前額上捋過,擦了一下汗水,又在大腿上把電報蹭蹭干,並把它放在詩人手中。
“唐·巴勃羅,”他極其嚴肅地宣佈:“我戀愛了。”
詩人拿電報當扇子,在他的連鬢鬍子前煽着。
“好啊,”他答道,“沒這麼嚴重,那有辦法治。”(“辦法”一詞在西班牙文中,也有“藥方”之意,譯者)
“有辦法治?唐·巴勃羅?如果真的有辦法,我寧願生這場病,我戀愛了,狂熱地戀愛着。”
一向慢騰騰講話的詩人,說出兩個字,猶如兩塊石頭落在地面上:
“對手?”
“唐·巴勃羅?”
“喂,是誰?”
“她叫比阿特麗斯。”
“但丁·迪安特列斯。”(意即“魔鬼”,詩人利用諧音開玩笑,譯者)
“唐·巴勃羅?”
“有一回,一個詩人愛上了一個叫比阿特麗斯的女子。叫比阿特麗斯的姑娘可以使愛情狂熱。”
郵遞員揮動着他的比格牌圓珠筆,在自己的左手心上劃了一下。
“你在幹什麼?”
“我在寫那個詩人的名字,但丁…”
“但丁·阿里吉耶里。”
“帶h嗎?”
“不!不對!以a開頭。”
“a就是amapola的a?”(amapola意即植物“虞美人”,譯者注)
“也就是虞美人(罌粟類植物,譯者注)和apio(鴉片,譯者)的a。”
“唐·巴勃羅?”
詩人拿出一隻綠色的筆,他把年輕人的手心放到岩石上,用特大號字寫下了那個名字。當他準備打開電報時,馬里奧用他那無比顯赫的手心敲擊着自己的前額,嘆息道:
“唐·巴勃羅,我戀愛了。”
“這個你已經說過了,我能幫你什麼忙嗎?”
“您必須給我幫忙。”
“就憑我這把年紀!”
“您必須給我幫忙,因為我不知道和她說什麼,看着她站在我面前,我就象啞吧一樣,一句話也說不出。”
“怎麼!你沒和她講話?”
“幾乎沒講。昨天我就象您所說的那樣在海邊遛達。我長時間地觀望着大海,一個比喻也沒有想出來。於是,我走進了一家小旅館,我買了一杯酒,就這樣,是她把酒賣給了我。”
“比阿特麗斯。”
“比阿特麗斯,我看着她,並且愛上了她。”
聶魯達用鉛筆的另一端在自己平坦的禿頂上划動着:
“這麼快?”
“不,沒這麼快,我看着她足有十分鐘。”
“那她呢?”
“她對我說‘你看什麼?難道我是醜八怪嗎?’”
“那你呢?”
“我什麼也沒想出來。”
“一點兒也沒想出來?你連一個詞也沒跟她說?”
“一點兒都沒說也不對,我對她說了五個詞。”
“哪五個詞?”
“你叫什麼?”
“那她呢?”
“她對我說‘比阿特麗斯·岡薩雷斯’。”
“你問她‘你叫什麼’,那只有三個詞,還有另外兩個詞呢?”
“比阿特麗斯·岡薩雷斯。”
“比阿特麗斯·岡薩雷斯。”
“她對我說比阿特麗斯·岡薩雷斯,於是我重複着比阿特麗斯·岡薩雷斯。”
“孩子,你給我送來了一封加急電報,如果我們繼續談論比阿特麗斯·岡薩雷斯,電報送來的這條消息就要在我的手中腐爛了。”
“那好吧,您打開電報。”
“你作為郵遞員應當知道通訊是個人私隱。”
“我從未打開過您的信。”
“我沒說你打開過,我要說的是,一個人有權力靜靜地讀他的信件,沒有旁人盯着,也沒有目擊者。”
“我懂了,唐·巴勃羅。”
“我很高興。”
馬里奧感到襲擊着他的痛苦比流淌着他的淚水更加困擾着他,他用肝腸寸斷的語調嘟囔了一聲:
“再見,詩人。”
“再見,馬里奧。”
詩人趕上去遞給他一張大面額的鈔票,希望用“慷慨大方”這一藝術手法把這段插曲結束。而馬里奧卻黯然神傷地望着他,把錢還給了他,說道:
“如果不是太麻煩的話,我不想要您的錢,而想請您替我為她作一首詩。”
聶魯達已經有好幾年沒有奔跑了,但是此時他感到必須緊隨着那些候鳥離開這裏,緊隨着那些貝克爾(古斯塔沃·阿道爾夫·貝克爾,西班牙浪漫主義詩人,譯者)用多少甜蜜的話語謳歌過的鳥兒離開這裏。用他的年令和身體尚能允許的速度,他向海邊跑去,雙臂舉向空中:
“可是我連她是誰都不知道,詩人必須認識一個人才能產生靈感,不能從虛無飄渺中編造東西。”
“您看,詩人,”郵遞員緊追不捨,“如果寫一首詩,您就這麼費勁,您永遠也得不到諾貝爾獎金。”
聶魯達氣喘噓噓地停了下來。
“那麼,馬里奧,請你擰我一下,好讓我從這場惡夢中醒過來。”##“既然是這樣,唐·巴勃羅,我能跟您說什麼?您是鎮上唯一能幫我忙的人,所有的人全是漁民,他們什麼也不會說。”
“可是那些漁民們也戀愛過,他們和喜愛他們的姑娘說了一些話。”
“都是魚腦子。”
“而他們愛上了姑娘們,並且和她們結了婚。你父親是怎麼做的?”
“不過是個漁民。”
“這就是個例子,他一定跟你媽媽好好談過,說服你媽媽跟他結婚。”
“唐·巴勃羅,這種比法不合適,因為比阿特麗斯比我的媽媽漂亮得多。”
“親愛的馬里奧,我按捺不住好奇心要看電報了,你同意嗎?”
“非常願意。”
“謝謝。”
聶魯達原想順着信封把電文打開,但實際上他一下把整個信封扯壞了。馬里奧踮起腳尖,想從詩人肩后溜一眼電報的內容。
“不是瑞典寄來的,不是?”
“不是。”
“您相信今年會把諾貝爾獎授予您?”
“我早就不操那份心了,看到自己的名字象頭賽馬一樣出現在每年參賽的名單上,讓我火冒三丈。”
“那麼電報是誰發來的?”
“黨中央委員會。”
詩人停頓了一下,神情極為不悅。
“孩子,今天不會恰巧是星期二,十三號吧?”
“是壞消息?”
“壞極了,他們提名我為共和國總統候選人。”
“唐·巴勃羅,那可太棒了!”
“提名你才太棒呢!而我假如真的當選了該怎麼辦?”
“您一定會當選,所有人都認識您。我父親的家裏僅有一本書,那就是您的書。”
“那又能證明什麼?”
“幹嘛要能證明什麼?如果我的爸爸既不會認字也不會寫字,而他有您的書,這就意味着我們必勝。”
“我們必勝?”
“當然了,我無論如何要投您的票。”
“感謝你的支持。”
聶魯達把電報剩餘的部分疊起,並把它深深地“埋葬”在褲子後面的口袋中。郵遞員用一雙濕潤潤的眼睛看着他,那副神情讓詩人想起巴拉爾(詩人誕生的城市,譯者)霏霏細雨中的一隻小狗。
詩人面部沒有任何錶情,他說道:
“現在我們去旅館,去結識那位有名的比阿特麗斯·岡薩雷斯。”
“唐·巴勃羅,您在開玩笑?”
“我是認真的,我們去酒吧,嘗一小盅酒,看一眼那位未婚妻。”
“假如她看到我們在一起,會感動得要死。巴勃羅·聶魯達和馬里奧·赫梅內斯一塊在旅館裏喝酒,她會感動得要死!”
“那是很悲慘的事,沒能獻給她一首詩,而要為她書寫一幅墓志銘。”
詩人邁着強健的步伐疾步向前,當看到馬里奧還遠遠落在後面處於驚愕之中,他回過頭來對他說:
“又怎麼啦?”
郵遞員連蹦帶跳,很快來到了詩人的身旁,他望着詩人的眼睛:
“唐·巴勃羅,如果我能和比阿特麗斯·岡薩雷斯結婚,您能答應做婚禮的伴郎嗎?”
聶魯達輕輕撫摸着修剪齊整的鬍鬚,做出正在思索如何回答的樣子,爾後,他以不容置疑的姿態把一個手指放到額頭上,“在旅館喝完酒後,我們將就兩件事做出決定。”
“哪兩件事?”
“共和國總統職位的競選和比阿特麗斯·岡薩雷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