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兩天以後,一輛滿載着標語牌的卡車來到詩人的寓所將他“劫持”而去,這些貼有詩人畫像的標語牌上寫着“聶魯達,總統!”詩人在自己的日記中總結了自己的感受:“政治生活象霹靂一樣把我從自己的創作中喚出,人們給我上了生活中重要的一課,我可以懷着詩人固有的怯懦、膽小人的窘迫走進他們,但是,一旦投入了他們的胸懷中,我感到自己被徹底改變了,我是絕大多數人的組成部分,我是人類大樹上的一片葉子。”
趕來告別的是這棵大樹上另一片憂傷的“樹葉”———郵遞員馬里奧·赫梅內斯。然而,就在詩人擁抱他后,非常鄭重地把羅薩達出版社出版的、聖經紙印刷的詩集和三冊紅牛皮精裝本《詩歌全集》送給他時,他也沒有因此而得到安慰。甚至於在得到了昔日他最渴望的寫在詩集上的題詞,“獻給我的摯友、同志——馬里奧·赫梅內斯,巴勃羅·聶魯達。”他仍是愁腸百結。
他看着卡車沿着泥土小路疾馳而去,他希望飛揚的塵土象埋葬一具龐大的屍體一樣,徹底把自己覆蓋。
出於對詩人的忠誠,他發誓在沒有逐頁讀完他的三千頁詩歌之前,是不會輕易葬送自己的性命的。前五十頁他是在鐘樓下讀完的。此時此刻的大海,曾給予詩人靈感,創造出多少光輝燦爛的形象化的比喻,而予他呢?大海就象一個枯燥無味的提詞員,反覆叨念着:“比阿特雷斯·岡薩雷斯,比阿特雷斯·岡薩雷斯。”
兩天以來。他在小旅館外面遛達,自行車後面繫着三卷詩歌和他在聖·安東尼奧買的“塔”牌筆記本,他原想通過大師行雲流水般的抒情詩捕捉到形象比喻,然後在本子上記錄下來。在那段日子裏,漁民們看到他拿支鉛筆不停地塗划著,心力交瘁地面對着大海,而他們不知道,他在一頁一頁的紙上畫滿了簡單的圓形和三角形,這些看來毫無意義的內容,正是他想像力的X光片。只需很短時間,小海灣的人們就會有傳言,黑島的巴勃羅·聶魯達不在此地,郵遞員馬里奧·赫梅內斯極力為繼承他的王位而奮鬥。以十分“專業化”的樣子沉浸在不盡的苦惱之中,他對人們的嘲笑挖苦全然不覺,直至某一天的下午,當他坐在碼頭上,“啃”着《怪異集》這本書的最後幾頁,漁民們在這兒出賣他們的海鮮產品時,來了一輛裝有揚聲器的小型卡車,傳來尖聲厲氣的口號聲,“讓智利總統候選人豪爾赫·亞歷山德里消滅馬克思主義!”與之相配合的另一聲音雖不算足智多謀,但聽上去至少是底氣十足:“一個在政府事務中有豐富經驗的人:豪爾赫·亞歷山德里·羅德里格斯!”從喧鬧的小卡車上走下兩個穿白衣服的人、,他們走近人群,一副笑容可掬的樣子,這裏附近的人們由於缺牙短齒,因而少見這種過分奢侈的笑容。他們之中的一個人是議員拉韋,地區右翼力量的代表人物,他早就許諾把電力設施擴展到海灣地區,可兌現總是姍姍來遲,可以看到的是,在十字路口處莫名其妙地安置了一個紅綠燈(雖然也是法定的三種顏色),收魚的卡車、馬里奧·赫梅內斯的雷佳諾牌自行車、驢、狗、受了驚嚇的母雞統統在那兒穿過。
“我們在這兒為亞歷山德里工作。”他邊說著邊把傳單發給人們。
漁民們只是客客氣氣地把傳單收起來,這種態度是由於左翼力量長期主宰該地區,漁民們又大多數是文盲所造成的。他們看看照片上這位前統治者的照片(這位老人的表情、作為和他那嚴厲的說教完全一致),就把傳單塞進襯衫的口袋中,只有馬里奧把傳單還給了他。
“我投聶魯達的票。”他說。
議員拉韋向馬里奧、向漁民們投以動人的微笑。所有人都為拉韋是如此親切而深深地着了迷,也許亞歷山德里本人知道漁民們熱愛他,才派他在這些長於精工製作魚鉤、頗有心計避免上當的漁民中間展開競選宣傳。
“聶魯達,”拉韋重複道,給人的印象,他在提到詩人名字時,每個音節都是從牙齒中通過的,“聶魯達是個偉大的詩人,很可能是最偉大的詩人,但是,先生們,坦率地說,作為智利總統,他不行。”
他把傳單硬塞給馬里奧,並對他說:
“你讀讀,真的,也許你會被說服。”
郵遞員把摺疊的傳單放進衣袋時,議員拉韋彎下腰去攪動着一隻筐里的蛤蜊。
“一打賣多少錢?”
“您買,一百五十比索。”
“一百五十!你必須向我保證每個蛤蜊中有一顆珍珠!”
受到拉韋輕鬆談話的感染,漁民們都笑了。這就是智利的富人們在他們所到之處營造一種愉快氣氛的本事。議員站起身來,離開馬里奧往前走了兩步,帶着使人感到幸運的貴族式的微笑,他把嗓門提得很高,唯恐有人聽不到:
“我聽說你迷上了詩歌,有人說,你要和巴勃羅·聶魯達較量一番。”
隨着漁民們轟然而起的大笑聲,馬里奧面部通紅,他的感覺是語塞、張口結舌、透不過氣、惶惑茫然、庸俗猥瑣、粗俗不堪、面頰緋紅、鮮紅、洋紅、橙紅、朱紅、紫紅、繼而濕漉漉、灰溜溜、粘沓沓,直至完蛋。這回他終於想出了詞兒,但那是:“我要死了。”
這時,議員拉韋擺出一副頤指氣使的派頭,命令他的助手從皮箱中抽出點東西。在小海灣麗日下發出金燦燦光芒的是一本包有藍色牛皮、封面有二個燙金字母的紀念冊,其精美和高雅,相形之下,詩人的羅薩達出版社出版的、上好質地牛皮封面的詩集,也顯得黯然失色。
拉韋把紀念冊遞給他時,雙眼充滿極其真誠的友情,他對馬里奧說道:“拿着吧,孩子,用它來寫你的詩歌。”
緋紅慢慢地、令人愉悅地在皮膚上消褪,象一股清爽的海浪救了他,微風輕輕吹拂着他,生活,如果算不上美好,至少還是可以忍受的。他深深地吸下了第一口氣,帶着無產者的、並不比拉韋遜色幾分的親切微笑,用手指撫摸着光亮的藍皮封面,他說道:
“謝謝,拉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