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久違的韓非
第一節太后的提示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且說嬴政採納了李斯的建議,向天下放出了要興兵滅亡韓國的消息。韓國接到消息,聚群臣共議,群臣莫不響震失色,以為這回真的是狼來了。
當時,天下七國,韓國最弱。最弱也就罷了,偏偏其地理位置又和秦國緊鄰。在秦國的卧榻之旁,酣睡是不指望了,只要每天能有覺睡,哪怕只是打個盹,韓國也就基本知足了。是以,多年來,韓國一直對秦國俯首稱臣,象傍着大款的小蜜,對秦國小心逢迎,媚態叢生,惟恐哪天秦國一個不開心,就把自己給滅了。
然而,秦國作為大款,對韓國這個小蜜不但不付包養費,反過來還經常性地掏韓國的腰包,調戲蠶食。接連發動幾場大戰,打得韓國花容失色,尊嚴掃地,徹底地絕瞭望。十三年前,蒙驁伐韓,取成皋、滎陽,初置三川郡。十一年前,王齕攻韓上黨諸城,悉拔之,初置太原郡。七年前,蒙驁伐韓,再取十三城。
韓國面對秦國的索取無度,也實在是沒轍,這才飲鴆止渴,想出了派鄭國到秦國作間諜,為秦國修建鄭國渠,使其疲勞而無暇東伐的“餿主意”來。
數年來,韓國飽經秦國的欺負蹂躪,每戰必敗,戰士被殘殺,土地被佔領,百姓被接管,早已是苟延殘喘,氣勢低落,滿朝上下,皆陷入一副末日將至的慘淡景色當中。如今,鄭國事發,秦國揚言要滅韓國以為報復,韓國的那些重臣們,一時間也沒了主意,縱有抵抗之心,何來抵抗之力?有的大臣,乾脆主張向秦國納地效璽,請為籓臣,以免生靈塗炭,黎民遭殃。
當時韓國在位的是韓王安,時年二十五歲,即位才兩年,正年輕氣盛。聞聽有人建議投降,大發雷霆,憤慨言道,“公等食韓俸祿,非一日也。今秦師將出,公等不能籌劃應對之策,為寡人分憂,卻各顧妻子,挾持私慮,欲迎秦以自保,甚失寡人之望。百姓仰公等何為?國家養公等何用?”
韓王安回到後宮,向太后請安之時,面上猶有激憤之色。太后因問之,韓王安以實相告,又嘆道,“家貧思賢妻,國亂思良臣。今滿朝文武,怯懦無能,無一人堪為寡人籌謀。祖宗數百年基業,莫非將喪於寡人之手?”
太后道,“眼下便有一人,可匡社稷,能保宗廟,吾兒莫非忘了?”
韓王安大驚,急問乃是何人。
第二節韓非的身世
太后盯着韓王安,道,“吾兒真不知歟?”
韓王安疑慮道,“母后所指,莫非韓非?”
太後點頭道,“正是韓非。韓非之才,天下皆知,不待老婦多言。今何不起而用之,或能助我韓國渡過此劫。”
韓王安低頭不語,神色怪異。當此國家存亡之際,韓非也許就是那根救命的稻草,韓王安卻依然躊躇猶豫,不敢信用韓非。這其中的緣故,卻要從韓非的身世說起。
六十三年前的韓國,時為韓襄王十二年,太子嬰病死。為了空出來的太子之位,公子咎、公子蟣虱兩兄弟展開了一場激烈的爭奪。公子蟣虱名字取得晦氣,運氣也好不到哪裏去,他當時正在楚國做人質,人身不得自由,加上距離又遠,很難左右朝中局勢。原本在太子繼承次序上排在公子蟣虱之後的公子咎,當時則留在韓國國內,佔盡了天時地利人和,巧使計謀,最終在這場政治鬥爭中獲得了勝利,被立為太子。韓襄王卒,公子咎立,是為韓釐王。韓釐王在位二十三年,卒,子韓桓惠王立。韓桓惠王在位三十四年,卒,子韓王安立。
再說公子蟣虱,在韓釐王即位之後,對他仍小心提防,不許他返回韓國。公子蟣虱也只能接受失敗者的命運,最後在楚國鬱鬱而終。
韓非,乃是公子蟣虱之子(註:韓非之身世,史無明文,史記但云,“韓非者,韓之諸公子也。”文中以韓非為公子蟣虱之子,乃從施覺懷先生所著《韓非評傳》中對韓非身世之推測),算起來,韓非是韓王安的叔父了。
當年韓非之所以到楚國向荀子求學,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其父正在楚國為質。韓非作為公子蟣虱的後裔,雖然能夠留在韓國,卻因為他父親的緣故,一直遭到王室的猜忌。更何況韓非才華絕世,鋒芒畢露,聲望和智慧皆遠勝於王室中任何一人,自然更讓王室不能放心,不敢起用。
韓王安登基時,其父韓桓惠王有遺言,“汝為韓王,用人無所不可,惟不可用韓非。韓非之才,非你所能駕馭。不用,國弱而已。用之,恐國為之奪,不復為汝所有。切記切記。”
韓王安對韓非這個王叔也甚是忌憚,左右思想,終是不敢讓韓非掌權,於是搬出韓桓惠王的遺言做擋箭牌,道,“父王遺命在先,不可用韓非。孩兒不敢抗命。”
太后厲聲道,“先王在日,老婦數薦韓非,恨先王不能聽。且拭目今日之韓國,連年割地獻城,國土三去其二,名為諸侯,實如郡縣。積弱而不思振作,不圖光復,一味含辱苟全,為天下恥笑。韓非,國士無雙,早能用之,韓何至於有今日?先王遺言,以汝年幼,畏韓非奪汝王位也。殊不知,當年先王奪公子蟣虱之位,乃用術使詐,已是有虧在先。自先王至今,已傳三世,六十餘載,韓王之位,縱還於韓非,又有何恨?韓非,終為韓宗室也,血脈相連。秦國,韓世仇也,勢不兩立。老婦寧願國柄傳於韓非,也絕不能坐視韓國亡於暴秦。況且,老婦曾觀韓非之上書,言辭激烈,義氣耿介,一心以強韓為念,無有野心私慾。韓非,天下聞名,志氣高潔,愛名甚於愛身,奪位之事,老婦知其不忍為也。國難臨頭,有賢者而不知用,韓亡必也。老婦當早死,不忍見汝為暴秦之囚也。”
經太后這麼一激,韓王安也是血氣上涌,道,“母后之命,寡人敢不敬聽。”
於是,韓非終於再次出場。
第三節遲到的召喚
這一年,韓非已是四十四歲。十年前,他和李斯在蘭陵分別,此後,兩人際遇大異。原本弱勢的李斯青雲直上,仕途通坦,原本強勢的韓非卻江河日下,不能得志。
韓非從蘭陵回到韓國,心痛韓國之削弱,這十年來,沒少給韓王上過諫書,韓王不能用,也不敢用。是以,韓非名為公子,卻一直處於失業狀態。如果他不是公子,他完全也可以象李斯那樣,四處遊說,干達諸侯,以他的才華,也許他已經是某個國家的丞相了,手掌大權,意氣風發,又何至於象現在這樣,在新鄭城裏虛度年華。然而,他卻從不會埋怨自己的身份,他是根本以自己的身份為榮的。這也就註定,他只能繼續困守在韓國,而他也甘心如此。不管怎樣,他始終認為,韓國是他的國家,也許他已經喪失了對這個國家應有的權利,但他不能拒絕對這個國家應盡的義務。
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韓王不作踐韓非,韓國的當道大臣們,也樂得順着韓王的意思,對韓非大加排擠。另一方面,韓非心高氣傲,目空四海,為人又冷峻刻薄,極難相處。心中不喜之人,厭惡輒形於顏色。朝中之人,多恨之懼之,是以,韓非縱然蒙受了不公正的待遇,卻也沒人願意站出來為他吶喊說話。
在排擠過韓非的韓國大臣當中,應該包括一個名叫張平的人。此人曾經先後擔任過韓釐王、韓桓惠王的丞相,長達三十餘年。此人史冊上無多可書,生了個兒子卻是鼎鼎大名。他的兒子,名叫張良。
韓非滿腹韜略,卻無所用力,這才窮愁著書,悲廉直不容於邪枉之臣,觀往者得失之變,作孤憤、五蠹、內外儲、說林、說難十餘萬言。韓非作書,不為發表,只為自遣,故世莫能得見。李斯主管秦國的情報工作,眼線通天,卻也是只打探到韓非在寫書,具體寫了些什麼,就不能知道了。
韓非雖然著書以自遣,然而心中苦痛,卻並不曾因此而稍減。男兒生不成名身已老,猛回首,張望年少,曾記否,朱顏玉貌,心比天高,牛鬼蛇神何足道,乾坤挪移天地掃。今十年為期,余夢未了,只落得荒唐可笑。智者可卷愚者豪,世人見我輕鴻毛,撫今追昔,徒傷懷抱。
杜甫有詩自嘲:幽人志士莫怨嗟,自古材大難為用。同為不遇,韓非可沒杜甫這般好的情調。十年蹉跎,幾乎將驕傲的韓非逼入瘋狂。在他看來,別人也就罷了,凡夫俗子的,浪費個千八百年,也不會對這世界產生半點影響。可他是韓非,他流着韓國王室的血,他長着當世最偉大的頭腦,別說虛擲十年,就是虛擲十天,那也是人神共憤的噩耗。
如今,機會終於來了,韓國在召喚他,等待着他挽狂瀾於即倒。
韓非也知道,這個機會,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秦國賜予他的,也可以說是李斯賜予他的。韓非向王宮而去,其時艷陽初開,竟彷彿有春色的味道,讓他不禁想起,十年之前的那個春天,他和李斯見了最後一面。
那一夜,韓非和李斯痛醉而別,各奔前程。韓非持歌相贈:“子欲西入秦,吾將東歸韓,子勿為秦相,吾不為韓將,子攻兮吾守,兄弟兩相傷。千般相見好,莫逢在沙場。”
一語成讖,良有以也。
第四節韓非的計謀
所謂歌不離口,拳不離手。又所謂,技一日不練不精,刀一日不磨不快。十多年來,韓非遠離政治中心,荒廢在野,雖有滿腹理論,卻並未經過實戰考驗。就這樣一個久疏戰陣的人,臨時被抓來充當救火隊員,真就能一舉扭轉局勢嗎?對此,韓王安也是將信將疑,然而事到如今,他已是病急亂投醫,只能召見韓非,告以秦國的威脅,請求韓非給開個處方。
韓非長遠的忍耐,觀察,思考,終於等到了今天。當下唾沫飛濺,作激憤之語。而韓非獨有的口吃,更讓他的憤怒聽起來字字滴血。韓非厲聲道(註:為行文方便,韓非所言,雖然多有停頓拖沓,姑仍以正常道白寫出,后同):“吾王之患,在內而不在外。今朝中執政,多為先王舊臣,久浸權勢,尸位素餐,只知有家,不知有國。古人有言,妻子具則孝衰,爵祿厚則忠衰。試觀諸大臣,忠者無有一人,過推於上,功歸於己,只知以國養身,非甘以身奉國,皆後世江東張昭之屬,可以同富貴,未可共患難。今四郊多壘,虎狼環伺,卿大夫不以為恥,反欲勸降於舊君,邀寵於新主。此等國賊,吾王當盡數誅之而不少惜。今不誅之而竟縱之,則吾韓已是自瓦解於內,何暇以秦國為憂?”
韓王安聞言不快。寡人明明掛的是外科的號,你韓非怎麼倒給寡人看起內科來了?然而,他又知韓非和朝中大臣多有齟齬,心存委屈,趁機報復也在情理之中,於是說道,“叔父所言,毋寧太緩,寡人實不能待。今秦師將出,志在滅韓。且先救國家燃眉之急,敢問叔父可有退秦良策?”
韓非道,“兩國相處,不恃其不我欺也,恃我不可欺也。今退秦雖易,然重臣不殺,則士不願忠,民不可固,國弱不能復振,秦必退而復來,徒解一時之急,又有何益?”
韓王安急道,“倘叔父有妙計,能退秦之兵,保全國境,寡人自當舉國相托,惟叔父是聽。望叔父莫辭。”
韓非又怎麼會辭呢?他正急於用世,這十年可把他給憋壞了。韓非大笑道,“吾王勿憂,欲退秦之兵,修書兩封足也。”
韓王安心道,好大的口氣!然而,在他最走投無路之時,聽到這樣的豪語,雖然不敢盡信,但心裏卻着實安慰。盛名之下無虛士,韓非終究是個靠譜的人,他這麼篤定,應該不會是空口白話。然而,秦國的鐵血雄師,真的靠兩封書信就能擺平?難道,他韓非乃是李太白的前世不成?
遙想當年,玄宗之朝,太白紫衣紗帽,前有楊國忠捧硯,後有高力士脫靴,高踞御榻之前,飄然如仙,醉書草草,番臣倉皇,屈膝折腰,從此年年進貢,歲歲來朝。(註:李白此一事迹,史冊不載,惟見於馮夢龍《警世通言》卷九——李謫仙醉草嚇蠻書。其事當為杜撰,然刻畫入微,極狀太白之神,番使之怖,長天朝志氣,滅番國威風,讀來每心胸大快,忘世俗之憂,起凌雲之興。雖不見采於史冊,徑信之又有何妨!)
韓王安於是問道,“叔父修書兩封,各欲送往何處?”
韓非道,“一書報秦,一書報趙。”
韓王安道,“叔父將以何為說?”
韓非道,“臣先以書報秦。秦國揚言要滅亡韓國,其實只是意在試探,其心未定,其志未堅,明也。所謂兵貴神貴速,倘秦果真決意滅韓,當不告而伐,出吾不意也。如今秦兵馬不動,戰報先行,乃是以無為有,意在觀韓國及天下之應對。臣修書報秦,使其知韓存有利於秦,韓亡有利於諸侯。秦所畏者,不在韓也,在諸侯也。滅韓而利諸侯,臣知秦不能為也。”
韓非再道,“臣次以書報趙。秦,天下之公敵。趙國力抗暴秦,隱約為天下之望。諸侯合縱,必以趙國為首。今臣再修書遺趙,請為合縱。趙國苦秦,也欲廣結諸侯,共謀弱秦。如此,則合縱議起,秦復以函谷為憂,縱有意滅韓,分身無暇也。”
韓王安大喜,便請韓非修書。韓非也不推辭,手不停揮,須臾畢就。韓王安覽書大悅,如貧得寶,如暗得燈,如飢得食,如旱得雲,同時心中也暗暗後悔,後悔沒有早點起用韓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