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王者現身
第一節李斯,最佳編劇
呂不韋已經很久沒找李斯閑談了。這彷彿是一種信號,表示李斯已經在相國面前失寵,於是舍人們見到李斯,也就不再像往日那般客氣。李斯一笑置之,並不計較。他知道,呂不韋只是暫時地冷落自己,不為別的原因,而是呂不韋需要慢慢消化他對李斯的怨氣。對此李斯也無能為力,辯白只會讓情形變得更糟,除了等待,他已別無良策。
李斯沒有料錯,呂不韋的確對李斯懷恨在心。最近發生的這些煩心事,幾乎可以說全因李斯一人而起。首先就是嫪毐。嫪毐現在仗着太后的權勢,已經不將他這個相國放在眼裏,明裡暗裏都在向他發起兇猛的挑戰,他秦國第一權貴的地位已經岌岌可危。嫪毐雖然是自己親手養大的毒蛇,但畢竟是李斯把嫪毐帶到自己面前來的。沒有李斯的多管閑事,嫪毐絕不會有今天,他呂不韋也不至於有今天。其次就是甘羅。呂不韋甚是疼愛這位養子,如果當時不是李斯竭力在自己面前推薦甘羅代己,那麼現在死的該是李斯,而不是甘羅。白髮人殺黑髮人,情非得已,痛何如哉。甘羅死了,意味着呂不韋不僅少了個兒子,而且損失了一個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呂不韋心裏也清楚,其實一切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但人都有減輕自己罪孽感的本能,於是習慣委過於人。呂不韋通過歸罪於李斯的方式,以獲求內心的平衡。呂不韋沒有想到的是,他其實一點也沒有怪罪錯人,李斯早就設計好了這樣的劇情,他只不過照着李斯寫好的劇本演出來而已。
李斯知道,自己之所以還活着,沒有被呂不韋殺來泄憤,既是因為他出眾的才華,也是因為他在數度拒絕嫪毐邀請時所表現出來的對呂不韋的忠誠。李斯已經在相國府等待了兩年。他並不在乎繼續等待下去,直到呂不韋忘記了對他的怨恨。他有預感,等待即將結束,他必將被召喚。李斯的信心,來自於他對目前秦國形勢的判斷。
如前所述,當李斯決定將嫪毐推銷給呂不韋時,他便已經為未來的秦國勾勒出一幅三足鼎立的藍圖。呂不韋、嫪毐、秦王三人各為一足,互相牽制,互相爭鬥。如今,三足鼎立的局面已然形成,比他預計的進度提前了許多。呂不韋自不消說得,新貴嫪毐權勢暴增,咄咄逼人。秦王嬴政深藏未露,但從呂不韋和太后對他的忌憚便可以看出,其實力也絕對不容低估。
對最高的權力寶座來說,三個屁股明顯是太擁擠了。誰都想獨自霸佔寶座,將另外兩個踹下去。嫪毐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始行動了,他蓄家童數千,養舍人復千餘人,清洗原有的朝中官員,任以自己的親信,呂不韋的權勢,正在被嫪毐一點點地蠶食。呂不韋不可能無動於衷,身為官場中人,他自然清楚,一旦權力失去,將會是什麼下場。呂不韋不來找李斯,李斯也樂得靜觀其變,反正不管呂不韋的策略是進攻還是防守,都少不了他李斯的用武之地。所以,呂不韋不邀自己閑談則已,一旦來邀,必是委以重任無疑。
第二節仕途即將開始
十天之後,呂不韋果然派人來邀李斯前去閑談。李斯為這次遲到的閑談作了充分的準備。他知道,這次呂不韋終於是要授職給自己了。他列舉了幾種可能性。一是讓自己繼承甘羅死後空出的上卿之位。二是命自己出任九卿之一。這是最好的兩種可能。三是命自己假裝投靠嫪毐,實則為呂不韋充當內應。這種可能性基本為零,因為呂不韋還沒有對自己信任到這種程度,肯定會擔心弄假成真。四是讓自己充當秦王嬴政的講習老師,既教導年少的秦王,又能隨時掌握他的思想動態。這也是一種相當有誘惑力的可能。五是派自己監軍,插手軍隊事務,為呂不韋培植軍方勢力。這種可能性也相當不錯。其餘的可能性還包括派自己到地方當郡守,或是讓自己出使外國等等。
對這潛在的多種可能,李斯都詳細考慮過自己不同的應對策略。所謂謀定而後動,等到臨場再作反應是來不及的。
李斯暗自壓抑住內心的興奮。他即將告別被圈養起來的舍人的身份,正式踏上仕途,開始獨當一面。好的開始等於成功的一半。他深信,內外交困、急於反擊的呂不韋,一定會給他一個好的開始。當李斯昂首進入到呂不韋的寢宮時,他滿懷着對未來的美好憧憬。
呂不韋正襟危坐,精神看上去尚可,他不動聲色地看着李斯,道:“多日未見先生,怠慢勿怪。不韋近日事務繁雜,無暇分身,不得和先生清談,深引為恨。”
李斯心裏一笑,口中卻道:“天下安危,社稷所望,繫於相國一身,相國當保重身體才是,何必事必躬親。”
呂不韋道:“正待先生為不韋分憂。”
“敢問相國欲委李斯何事?”
呂不韋心中不快。李斯這小子從來不肯痛快應承,總要他先出牌,然後再做決定。狡猾的楚人。呂不韋道:“不韋欲進先生為郎。未知先生意下如何?”說完,呂不韋眼睛緊盯着李斯,貪婪地窺探着他的表情。
李斯聞言,猶如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大失所望,他所有的應對策略此刻全都派不上用場,於是沮喪不可阻擋,盡數寫於臉龐。呂不韋這種帶有侮辱性質的安排,心高氣傲的李斯萬萬沒有估算到。李斯這才發現,呂不韋根本沒有他想的那麼善良,呂不韋惡毒得很。現實是如此殘酷,他來之前所設想的最壞的一種可能性,現在聽起來都像是痴人說夢。
要了解李斯屈辱的心情,有必要先來了解一下秦國的中央官職設置。秦國官僚,最高級別為三公,分別是相國,御史大夫,國尉。其次為九卿,分別是奉常,宗正,郎中令,衛尉,太僕,廷尉,典客,治粟內史,少府。三公九卿共同構成秦國的最高決策層。這其中,郎中令所管轄的是一個強力部門,掌殿中議論、賓贊、受奏事、宮廷宿衛及殿中侍衛之事,相當於是秦王的秘書處和警衛處,權高位重。郎是郎中令的下屬,掌守門戶,出充車騎。郎這個職位沒有固定編製,往往多達千人,俸祿從三百石到六百石不等。由此可見,郎實在是一個很不起眼的官職。郎一般由貝選、蔭任、軍功特拜來產生,可謂是個個都有來歷有背景。要在這一眾同事中熬出頭來,絕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第三節除了忍,別無選擇
李斯必須馬上作出決定。他雖然未曾和呂不韋對視,但已能感到呂不韋眼中那刺骨的寒意。呂不韋如今不比往日。以前的呂不韋,無論在商場還是官場,一直順風順水,凡有所求,無不如願。因此心態上比較平和,偶遭忤逆,也能容能忍。李斯以前敢和呂不韋唱反調,先是拒絕參與編寫呂氏春秋,再拒絕接手送入太後宮任務,便是利用了呂不韋的這一點。如今的呂不韋,正處在一生中少有的低潮期,接連的挫折和巨大的心理落差,讓他已到達崩潰的邊緣。此時的呂不韋,儼然是一頭易怒的雄獅,稍不順心,便可能會暴跳如雷,行為過激。李斯自然知道好歹,事不過三,今天自己絕對不能再拒絕呂不韋的提議。否則,呂不韋盛怒之下,要弄死他,只不過如捏死一隻螞蟻般輕易。況且,呂不韋畢竟是政治家,不是慈善家,李斯吃了呂不韋這麼久的白食,再不為他出力,於情於理,也確實交代不過去。李斯於是拜道:“多謝相國抬愛。李斯不敢辭。”
“如此說來,你是應允了?”
“相國知遇之恩,李斯欲報之久矣。只是李斯擔心,此去為郎,人微位卑,終無助於相國。”
呂不韋至此方才露出笑意,他道:“先生此言差矣。有心報恩,雖販夫走卒,其必能有吾所利。無心報恩,則雖富有四海,拔一毛利我而不為。不韋薦先生為郎,職位雖卑微,其中卻自有深意。”
“李斯愚頑,望相國垂示。”
呂不韋打了個哈哈,面容忽又嚴肅無比,道:“先生可知今郎中令為何人?”
“綱成君蔡澤。”
“先生可知蔡澤?”
“李斯只聞其名,尚無緣得見其人。”
呂不韋道:“蔡澤,歷事四世,秦之老臣,不韋所據相國之位,原為蔡澤所有。此人雖已失勢,但苟賴資歷,猶得任九卿之郎中令,此人素與不韋不甚相睦,不韋欲行事,此人每多阻攔。如今先生可知不韋用意?”
“李斯明白。”
呂不韋滿意地點頭道:“先生果然乃蓋世奇才,一點便通。先生既然已經明白,不韋也就不再多費口舌。先生放心前去赴任,不韋暗中自會扶持於你。先生如有所求,儘管開口。”
李斯老實不客氣地道:“李斯願得五百金。”想當年,呂不韋從邯鄲隻身奔赴咸陽,擺平華陽夫人,也只用了五百金而已。兩相對照,李斯可謂是獅子大開口直至解頤了。但呂不韋連嗝也沒打一個,便爽快地同意。李斯這麼漫天要價,其實也自有考慮。李斯抓准了呂不韋的心理,只有狠心要價,才能讓他相信自己是個辦事負責任的人。呂不韋在他身上花的錢越多,便會越發一相情願地相信他的忠誠。呂不韋雖然富甲天下,五百金對他來說也不能算是一筆小數目。你呂不韋既然在我身上投資了五百金,總不能看着它打水漂吧,把我扶上馬再送一程便成為必然。有了五百金,上下活動,收買人心,在千餘名郎官里脫穎而出也將變得輕易許多。
雖然五百金到手,李斯一出門還是氣得狠狠地罵娘。呂不韋啊呂不韋,你他媽的分明是在坑我。
第四節是官就要當
一言以概之,呂不韋就是讓李斯到蔡澤手下去當卧底。幾年前,還是呂不韋獨掌朝政的時候,郎中令蔡澤領導的便已是一個獨立的衙門。一手遮天終歸是遮不牢的,還有手指縫不是。蔡澤個性剛強善妒,歷來對呂不韋的命令陽奉陰違,根本就不買呂不韋的賬。他心理不平衡啊。想當年老子當秦國相國的時候,你還不過是邯鄲的一個下賤商人。如今爬到老子頭上拉屎撒尿,老子鬥不過你,老子忍,但時常給你使使拌子,過過乾癮也是好的。失勢的官僚,有如被拋棄的怨婦,一般眼睛都是通紅通紅的,不是因為哭得太多,而是妒火在瞳孔里噼啪燃燒。
其實,郎中令雖然遠不如相國尊貴,但仍稱得上實權在握,蔡澤見到秦王的機會,比其他八卿都要多。由於郎中令負責秦王的安全保衛工作,通常都會由秦王極其信任的人來擔任,一般不會輕易撤換。呂不韋可以把其餘八卿像搓麻將牌一樣地洗來洗去,卻愣是不敢動蔡澤。一旦他撤掉蔡澤,換上自己的心腹,無疑就等於昭示全天下:秦王的性命就操在我呂某的手裏,我想殺就殺,想剁就剁。倘果真如此,則呂不韋便是自踞爐火之上,天下皆以為其心必存異志。所謂身懷利器,殺心自起,即便他有簧舌三千,也休想辯得清白。呂不韋並無心謀反,他很清楚,攬權絕非多多益善,而是要適可而止。所以,蔡澤這塊又臭又硬的石頭,儘管有些礙手礙腳,卻還能一直安穩地待在茅坑裏。
蔡澤當年從燕國布衣一躍成為秦國宰相,也算是暴發戶出身,但他偏偏對其他暴發戶懷着濃厚的敵意,很是看不起。呂不韋拉攏過他,不成,反遭其譏笑。當近日嫪毐在秦國政壇強勢崛起時,也曾試圖籠絡蔡澤,蔡澤拒絕他時,不僅譏笑,更是再加上辱罵了。越新越大的鈔票,越惹人喜歡。越新越大的暴發戶,越招人憎恨。
可想而知,李斯作為呂不韋的人,在蔡澤手下做官,境遇將是何等的悲慘。蔡澤定然會像防賊一樣地防着他。蔡澤對呂不韋都敢使拌,對一個小小的李斯,那還不得又踩又壓,打成人渣,也好給呂不韋一個教訓:別再派人來了,在我這裏,你呂不韋說了不算。
李斯罵完娘之後,慢慢冷靜下來,開始審視事件積極的一面。相國府終非久留之地,現在去到王宮,雖說只是任郎官而已,但好歹是個官,有個名分。自己畢竟也算是邁出了第一步,成功地進了官場,而且不用出賣色相,也不用花錢買道,荷包里還先凈落五百金的活動經費。只要能進這個當官的圈子,領到當官的執照,萬事都好商量。孔子曰:“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我李斯曰:“官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巧合的是,郎官的職責還就是執鞭御車。難道,冥冥中自有天意?
第五節官場初體驗
呂不韋的薦書擺在了蔡澤的案頭。蔡澤一眼掃過,輕哼一聲,又斜眼打量李斯。李斯也回看着蔡澤,但見他長相甚是怪異,曷鼻巨肩,魋顏蹙齃,令人望而生厭。
蔡澤將薦書遠遠拋開,道:“相國親筆為汝寫薦書,想必汝必有過人之能。”
李斯道:“李斯一無所長,相國錯愛而已。”
蔡澤冷笑道:“明人不說暗話。相國用意,你我皆知。切記,此乃王宮,非相國府第,言盡至此,汝好自為之。”
李斯怏怏告退。蔡澤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你如安份守紀,看在呂不韋的份上,也不難為你。倘若要惹是生非,陰謀詭計,對不起,相國也袒護不了你。
算起來,李斯已經換過三次地方。從上蔡到蘭陵,再從蘭陵到相國府,再從相國府到王宮。孟母三遷為教子,李斯三遷為做官。如今,李斯已經三十三歲,方才正式踏上仕途,開始了卑微的郎官生涯。可謂是入行既晚,起點又低。
秦王嬴政三年這一年,李斯的人生充滿絕望、灰暗無光。多年之後,李斯已是權勢無匹、兒孫繞膝,他滿可以帶着愉悅的口氣向孫子們談起這段艱苦的歲月,孫子們聽過一笑,渾不在意,爺爺所受的苦難已是陳年舊事,和他們毫無關係。他們生來便已富貴,何必問其出處,只需泰然享受即可。
一入侯門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每讀此詩,悲不可抑。而王宮之深邃,更非侯門所能及。李斯置身其中,只如蜉蝣於天地,滄海之一粟。和作舍人時的自由散漫、無所拘束相比,作郎官不啻於是在下地獄。
郎官為軍職,實施的是軍事化管理。當過兵或受過軍訓的人,應該能夠體會新兵的艱苦。李斯新兵報到,一上來就是半年的高強度軍事訓練。教官得蔡澤授意,更是對李斯百般刁難,幾欲置其於死地。李斯雖然心裏委屈,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到什麼山,唱什麼歌。幸虧他身子硬朗,又兼如散財童子般地廣施錢財,打通關節,這才有驚無險地挺了過來。
李斯挺過來之後,每天的工作便是荷甲持戟,侍衛宮殿。當秦王嬴政外出時,則充車喝道,跟着馬車嘿喲嘿喲地一路小跑,基本上全是體力活,沒什麼智商含量。秦王嬴政每次外出,主副車加起來有十多輛,李斯跟着車隊出宮數十回,別說見秦王嬴政的面,就是連秦王嬴政究竟在哪輛車中也不知道。雖然斯人不能得見,但想到自己離秦王嬴政不過數丈之遙,李斯還是會忍不住熱血沸騰,暫時忘了自己心中的屈辱和不平。
李斯在王宮站崗之時,也數度見到呂不韋的馬車出入。起初,他尚目光熱切地望着幕幃深垂的馬車,如同沙漠中迷路的旅人望着前來搭救他的商隊。然而,馬車總是疾馳而過,呂不韋安坐車中,從不肯撩起窗幔,向李斯少加一瞥。漸漸地,李斯的目光變得冷漠暗淡,直至對呂不韋的馬車視而不見。
第六節蔡澤的古怪
李斯和他的老師荀卿一樣,也和他的師兄韓非一樣,篤信人性本惡。即: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但絕對有無緣無故的恨。你把事情辦砸了,有人恨你;你把事情做好了,還是有人恨你;你什麼事情也不做,照樣有人恨你。
呂不韋曾答應過李斯,會暗中扶持於他,然而口惠而實不至,煞是可恨。李斯只能獨力在蔡澤的魔爪下掙扎。蔡澤在李斯周圍布下眼線,對他的一舉一動都嚴加看管。在如此提防之下,李斯根本接觸不到任何機密。
李斯定期都會給呂不韋提交一份卧底報告,說是報告,可他能接觸到的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又實在無所報告。但這根本難不倒李斯。他做文章是一把好手。魯迅先生都說過:秦代文章,李斯一人而已。迅哥兒說話一向靠譜。李斯根本不發愁沒東西可寫,他下筆動輒數千言,從風吹楊柳,到雨打芭蕉,從宮花寂寞,到晚霞夕照;文不加點,揮筆立就,然而,正經有分量的,讓呂不韋感興趣的內容,一個字也是沒有。可憐的呂不韋,每天捧着李斯送來的幾十斤竹簡,看得頭昏眼花,但見滿篇華麗文辭,讀時齒頰生香,讀罷了無一物。不久,呂不韋便產生了審美疲勞,於是批道:不韋知先生恪盡職守,深感欣慰。從今往後,大事則奏,小事可免。
少了定期向呂不韋遞交家庭作業這樣繁瑣的任務后,李斯於是逍遙,相當長的時間之內,他幾乎已同呂不韋斷了來往。早有探子將這一情形報知蔡澤。蔡澤屬下有侍郎王綰者,乃世家之後,頗有才智,甚得蔡澤器重。李斯着力結交,不久兩人便成好友。王綰與李斯談論,對李斯之才大為拜服,自愧不如。王綰又替李斯在蔡澤面前美言。慢慢地,蔡澤見李斯並無異動,也稍微放鬆警惕,偶縱酒行樂,也會傳召李斯侍宴。
蔡澤此人刻薄寡恩,殘暴專橫,其領導方式在屬下中多有怨言。此人口頭禪便是:想當年,我當相國的時候……蔡澤又喜訓話,每召集屬下諸郎,大放厥詞:“爾等聽真,爾等皆為牛馬豬狗,予宰予割,偷生人世,行屍走肉。吾為爾等深恥之。”諸郎礙着他蔡澤什麼事?而他偏要惡語相加,這就是無緣無故的恨了。蔡澤又善自我標榜:“惟吾能自致青雲之上,大名彪炳於史冊,萬古流芳。吾不恨吾不見後人,恨後人未見吾也。”這就是有緣有故的愛了。
在李斯看來,蔡澤已是暮氣深沉的廢人,只知道躺在昔日的輝煌之上,緬懷感傷,議論起當今朝政來,滿懷牢騷,橫加挑剔,以為新不如舊,今不如古,大有蔡澤不出、蒼生奈何的悲憫豪情。然而事實卻是,他的仕途已接近終點,郎中令一職,已是他守護的最後陣地。官場失勢,進而心態失衡,反正仕途無望,於是破罐子破摔,陷入自怨自艾的心理迷宮,不以同道眾為幸,而以仇人多為樂。李斯不免為蔡澤悲哀,並問自己:得到了卻又失去,和從來就未曾得到,究竟哪種情形更糟?
第七節結援為助
王綰級別較李斯高,秦王嬴政出行,王綰常得隨侍。李斯每與王綰對坐,有意無意總會將話題往秦王嬴政身上引。李斯如同初陷愛河的男子,對有關秦王的一切都充滿好奇、百聽不厭。據王綰所言,秦王雖只是十六歲的少年,卻已聰慧睿智,威嚴肅穆,讓人不敢仰視。假以時日,必能奮六世之餘烈,振長策而御宇內,成為一代明君。李斯聽在耳中,不由身酥體軟,心馳神往。
這一日,蔡澤擺酒,李斯侍宴。席間,美人身如盤蛇,舌送瓊漿,蔡澤不覺大醉,乃披髮縱歌。歌曰:“長劍天外,其光不銷;英雄未老,豎子當道。豎子當道,如可奈何?水積風厚,萬里扶搖。”其歌既畢,蔡澤環顧傲視,狂言道:“呂不韋,賈人也,嫪毐,閹宦也。出身卑賤,世人不齒。且容二豎子得意,待秦王長成親政,吾必再為相國,取二人性命,俟時當再與諸君痛飲。”
席罷,李斯拉住王綰,秘語道:“蔡澤將死也,君知之乎?”
王綰變色道:“安出此語?”
李斯道:“蔡澤昏聵自傲,不得人心。酒後僭越,妄測上意,此非人臣所當語。以相國之位自封自許,置君王權勢於何地?君見秦王,得間語之。王或怒而廢之。蔡澤即黜,代之者必為君也。”
王綰道:“酒後之言,何必當真。蔡澤四世老臣,深得秦王信任,豈可因一言而輕廢。圖之而不成,招禍必也。且容再議。”
李斯試探目的已經達到,於是見好便收。他知道王綰也是不甘人下之人。蔡澤作為王綰的頂頭上司,他若不倒,王綰便無法出頭。因此,王綰欲扳倒蔡澤之心,較李斯更為迫切。蔡澤一心以為他最大的敵人便是呂不韋和嫪毐,殊不知,他最大的敵人卻就在他眼皮底下。
時光荏苒,轉眼已是嬴政三年的深冬,整個中國都在下雪。
大雪穿越洪荒,穿越時光,在中國的每一個角落飄飛灑落。從齊國的臨淄、燕國的薊城,到楚國的郢城、魏國的大梁,再到韓國的新鄭、趙國的邯鄲,都在大雪中緩慢而艱難地睡去,烽火連天的中國大地,暫時得以安息。雪花輕柔地飄落在黃河和東海,覆蓋著漢江和渭水。在這潔白純凈的世界,掩蓋了貧賤者的哀愁和富貴者的驕奢,冰凍了孤寡的眼淚和戰士的熱血。雪花飄飛,如嬰兒童真的呼吸,帶着上蒼的善意,在兩千兩百五十年前,灑落在戰國那苦難而憂傷的土地。
隨着雪花的安詳,李斯似已回到家鄉。在上蔡城中,想來也該有着這樣的銀色盛裝吧。美麗的妻子,人空瘦,倦梳妝,她坐於門檻,遙望西方,那裏有她的夫君,她的信仰。妻子垂下眉瞼,輕聲地為他祈禱安康。兒子們在院子裏堆着雪人,雪人高大,彷彿是父親的形象。
第八節秦王嬴政
大雪七日方停。雪停之日,正值蘭池宮梅花盛開,秦王嬴政心情大佳,傳令排列儀仗,浩浩蕩蕩直奔蘭池宮賞梅而去。李斯跟着車隊,緊跑慢跑,雖然寒風凌厲,卻也不覺寒冷。等到了蘭池宮,秦王的馬車直駛入內,李斯和一群低級郎官則站在宮殿前侍衛戒備。李斯跑了十幾里地,內衣已被汗濕,這一靜下來,才覺出冬日嚴寒,針砭入骨,儘管如此,他也只能如雕像般站立,不敢稍動。
不一會兒,王綰從宮裏出來,朝李斯神秘地一招手。李斯過去,王綰說道:“吾知李兄欲見秦王久也,且隨我來。”李斯聞言大喜。
王綰帶李斯到一處庭院,庭院門口立着幾個郎官,也都是李斯認得的。王綰住下腳步,道:“未經傳召,無人能近秦王百步。只能委屈李兄,在此稍作張望了。”李斯本以為王綰要將自己直接帶到秦王身邊,沒想到最終卻只能隔着百步遙望,心裏不免有些失望,但又念及王綰也不容易,他把自己帶到這裏來,也擔著極大的風險,他已經不能做得更多。做人要感恩,也要知足。李斯道完謝,於是舉目向庭院中望去。
這是改變李斯一生的一次遠眺。
這是影響嬴政命運的一次凝眸。
這一眼的風情,時到今日,猶不覺其古老。
庭院本已遼闊,在白雪的映襯下更顯幽遠,山水煙橋,庭榭樓台,渾不似人間。鮮紅的梅花,燦爛飽滿,樹下有一少年,着王者之服,神情淡然。蔡澤在他身後不遠處恭敬地候着,不敢發言。
這少年便是李斯思慕已久的秦王嬴政。他雖只有十六歲,卻已身高八尺有餘,英俊冷漠的臉龐上,不帶絲毫稚氣。
嬴政和狄更斯筆下的很多主人公一樣,有着悲慘的童年。他和他的母親,在趙國的邯鄲相依為命,缺衣少食,有時甚至靠乞討為生,遭受恥笑,忍盡欺凌,直到九歲才被送回咸陽。然而,從他白皙的膚色,優雅的形體,根本找不到任何幼年曾遭受過磨難的痕迹,彷彿他一出生,就已養尊處優在咸陽的宮殿裏。
李斯曾聽過這樣的謠言:嬴政其實不是庄襄王的親生骨肉,而是呂不韋和太后的私生子。李斯一度還曾經被這樣的謠言迷惑,但當他看到嬴政之後,這才明白謠言永遠只能是謠言。在嬴政身上,看不到半點呂不韋的影子。嬴政身為王者的高貴氣勢,商人出身的呂不韋一輩子也無法企及。
莎士比亞曾說:有人生而偉大;有人因奮鬥而偉大;有人則被吹捧成偉大。李斯能感受到,嬴政便是生而偉大之人。他就是為了不朽而誕生。天空是他的極限,他是人類的極限。他的光芒,將註定穿透千年萬年,一如當初之耀眼。
李斯已忘卻身在何處,他眼中只有那位折梅在手、緩緩輕嗅的俊美少年。是的,那少年便是他用一生在等待的那個人。一個站在歷史起點的巨人,一個空前絕後的君王。感謝上天,在遇見你的時候,讓我已經出生,讓我還在活着,雖然活得那麼渺小,那麼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