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武器出口
1
十一月二十四日。
安高則行走出橫浜的第三管區海上保安本部。
時已午後。
他喊住一輛出租汽車朝東京開去。北守禮子和他在一起。
海上保安廳的審訊很簡單地結束了。他們兩個都是被害者,再加上安高又是警視正,對方的態度很客氣。
只是保安廳對綁架監禁他們兩個的罪犯的姓名着實叮問了一陣,發生在海面上的犯罪由海上保安廳負責,必須對罪犯進行追蹤、逮捕、送檢。
可是安高沒有回答,說那人沒說自己的姓名,只把人相描述了一番。禮子見安高不說,也回答說不知道對方姓名。
“現在你打算怎麼?”
禮子問。
“找到田沼這小子,然後順藤摸瓜一個個收拾他們。
“是嗎?”
禮子低下了頭。
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已充滿了污辱,不敢再正視安高的臉。
“你應該回家好好休養休養。”
“嗯。”
“格羅可能不久會有消息的,到時候希望你丈夫能出馬。到那時他該能開車了吧。”
“我想是的。”
“這次的旅行真是太漫長了,你辛苦啦……此外我還能說些什麼呢?”
“……”
安高輕輕地把手搭在北守禮子的肩膀上。
“人生太複雜了,把一切都忘了吧。”
安高的聲音很低。
“我們沒有機會再見面了嗎?”
北守禮子抓住安高的手。
“如果可能的話,過幾天我會去府上拜訪。”
“我等着你。”
厚厚的手掌。北守禮子百感交集,緊緊地把握着。她握着,看着窗外流過的景色。
她電感到這次旅行實在是太長了,從青森到這裏,經歷了多少事情啊。她甚至感到這簡直是一次為接受男人的凌辱的旅行。在八甲田山腳下那座半朽的小屋裏,她被剝得一絲不掛,反綁着受了好幾個人的糟塌,在氣仙沼也是同樣。甚至昨天也還在雙手被銬着的安高面前任人污辱。
想到這些她羞愧萬分。
她深深地認識了女人的脆弱和權力的走狗——那伙禽獸的殘害。離家一步就有這麼多危險,何況被卷進了兇殺事件。她深切地看到了市民的脆弱無力。
要不是巡邏艇趕到,安高無疑是要屍浮東京灣了,而自己也只好永遠當那個蛇一樣的傢伙的女人。
一設想自己不知被田沼弄到哪個角落,只作為一個奴隸侍候田沼的生活,心裏真比吞下了活蒼蠅還膩歪。
對於田沼的憎惡中還充滿着對和權力勾結在一起的犯罪的無比憎恨,若提北守禮子在這次旅行中所得到的,也許只是憎恨。
格羅終於還是沒有找到,這是因為運氣實在太壞了。每次都只差幾步,最後已經在一條船上了還是未能見着。自己被田沼摟着睡覺的時候,格羅正在甲板上。
可是格羅還活着。據北陸丸船長說,格羅不是中彈,是自己跳進海里去的。
保安官們追蹤田沼上岸時曾用手電筒在沙灘上搜尋過田沼的腳印,據說當時發現過狗的腳印。
——格羅會回來的。
北守禮子懷着祈禱似的心情相信這一點。格羅現在已進入了關東平原。能從北海道的中標津一直走到那裏的格羅是不會在那裏倒下的。格羅一定會回來的,不然,格羅這一番苦難的經歷也實在太令人心碎了。
安高在目黑區讓北守禮子下了車,叫出租汽車開到世田谷去。在函館被害的永山雄吉的家在世田谷代田橋附近。他要去的就是那裏。
安高已下定了決心。
警察廳長官已經給第三管區保安本部打了電話,命令安高去警察廳。安高拒絕了,事到如今再去見長宮還會有什麼好的結果!
時間已經不多了,北海道公安委員會不知會在什麼時候向國家公安委員會答覆罷免安高的問題。
常規搜查不頂用了。
——豁出去啦!
徹底進行非合法搜查,只能這樣了。安高曾是警察廳首屈一指的搜查官,東京是他的老窩。此刻,他總算進入了犯罪中心部的東京。
安高咬緊了牙關。他要讓圍繞在永山雄吉凶殺案四周的犯罪集團看看,他安高會給他們端上些什麼菜來。
忽然,安高覺得有一絲寂寞感悄悄地爬上了心頭。
視網膜里出現了北守禮子下車后那張浮着陰霾的白皙的側臉。側臉模糊了,眼前浮現出豐腴的肢體被田沼蹂躪着的景象。
安高臉上浮出苦笑。
他甩掉了雜念。
永山順子在家。
才三十齣頭的永山順子,皮膚看上去已很粗糙。其實她的皮膚也並非粗糙得不行,只是有一種說不出的荒廢感,使人聯想到永山雄吉的失蹤、被害引起的悲慘的境遇。
“我是北海道警的安高則行。”
安高報出姓名。
“北海道警……安高……”
永山順子的臉上露出了恐懼。
安高無言地看着順子,心想,我的推測沒有錯。
永山順子低下了頭。
她的神色顯然很狼狽。自從永山雄吉被害以來,永山順子和警察的接觸按說是不會少的,可她目前的驚慌非同一般。
安高腦子裏已有一個設想。田沼在北陸丸的船艙里一面污辱北守禮子一面說出自己的興趣,說他就是喜歡霸佔有夫之婦。還說什麼奪人之妻作自己的奴隸是至高無上的快樂。
既然如此,永山順子是不是也曾落在他的手裏過?
如果永山順子和田沼有過這樣的關係,從她那裏可以打聽到田沼的住址。
霸佔被殺害的人的妻子,對田沼來說是一件能充分滿足自己慾望的事。
安高是懷着一絲的希望來訪的。
“請抬起頭來。”
安高聲色俱厲。
永山順子顯然是害怕,抬起了頭,但不敢看安高。
“田沼良一在哪裏?”
永山順子身子一抖,嚇得差點喊出聲來。
“我不、不知道有這樣……”
“你怕什麼?你是田沼的女人,這我早就知道了。我不是來譴責你當了你丈夫敵人的女人這件事的,把他的住址告訴我。”
安高單刀直入,緊追不放。
“我不、不認識這個人……”
永山順子顫聲否認。
“你如果現在告訴我,我對誰也不說出去。你要是不想說,那我就讓警察來對付你。喜歡哪一條路自己挑。”
安高一臉嚴肅,把對方逼得死死的。
永山頂子低下了頭,擱在膝頭上的手指微微顫抖着。
“說不說?”
永山順子點點頭。
“他住在千馱谷公寓裏,用的是假名。房間在五樓左邊盡頭。”
她抬起頭來。
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永山順子死心了,她早知道遲早會發生這樣的事的。田沼是一條隱棲在黑暗中的巨蛇,遲早有一天要落網。
現在永山順子已奉田沼之命在干賣淫的營生了,每星期兩次和田沼指定的人睡覺。一般都是去旅館,有時就在田沼的房間裏進行,田沼則躲在壁櫥里看。
如今永山順子的身心都已荒蕪了。在明明已能離開田沼的時候她卻哀求田沼再讓她當一陣子奴隸,這就是落到了如今這個地步的開端。
田沼的異常功能引出她潛伏在心底里的慾火,所以當時她離不開他。
第一次她奉命和丈夫原先的上司通產省航空局長阿形充介在鶴卷溫泉睡了一夜。田沼對她說阿形自從在一次拜年時見了順子后始終不能忘懷,才向他提出要求的。
一旦開了口,便再也收不住了。
永山順子把一切都說了出來。
“阿形充介?……”
安高小聲嘀咕。
他透過會客室的玻璃看着院子。冬天停滯在狹小的院子裏。
這是一條十分有價值的情報。就在阿形在鶴卷溫泉摟抱順子的那天晚上,特別探員藏田弘行被人用槍暗殺了。開槍的是田沼。這是田沼在船上親口說的。
那麼,阿形在其中又是個什麼角色?……
“求求您!”
永山順子突然離開椅子,兩手支地跪了下來。
“請無論如何救救我!”
她用額頭擦着地面。
一見到安高,順子心裏就想,能拯救我的只有這個人。
她一眼就認出來客是安高警視正了,因為報紙上寫得清清楚楚,說安高雖是個出生入死的勇將,容貌卻生得溫厚可親,十分深沉。
她想依賴安高,把自己從毀滅中拔救出來。
“請回到椅子上去。”
安高的聲音變溫和了。
“我去逮捕那幫傢伙的,你仍然可以回到平靜的生活中去,我可以向你保證。不過,能不能弄杯咖啡來喝呀?”
安高露出了笑臉。
永山順子雙眼噙滿了淚水。嘴唇緊緊地咬着。
2
第二天,二十五日近午時分,永山順子出門了。
她去千馱谷找田沼良一。她先打了個電話試試田沼在不在,田沼對她說了“來吧”兩個字。在鹿島灘好容易逃出包圍網的田沼說話聲音發暗。
他的處境十分危險。綁架了安高警視正和北守禮子以後,他打算讓北守禮子當自己的性奴,安高則行讓他屍浮東京灣。田沼已經向安高宣告了自己的決定。當時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落到被海上保安廳追捕的境地,可既然已經報出了姓名,那就插翅也難逃了。
自暴自棄的陰暗從聲音里流露出來了。
永山順子一路上想着那個按說也不免淪為田沼性奴的叫北守禮子的女人。如果安高被殺,一切如田沼的安排,北守禮子八成也得被關進千馱谷公寓的一角,被迫賣淫。沒日沒夜地接客,要不了多久靈魂就會破碎麻木。
逃回丈夫身邊去的念頭連動都甭動,性交場面已被從各個角度拍攝下來成了威脅的材料。
只能一輩子當田沼的奴隸,一直到死!
想到這裏,永山順子對自己的脆弱感到無法容忍了。當初是怕女兒被殺而不得已依了田沼的,可後來知道田沼和殺害丈夫的兇手是一丘之貉以後也沒離開他。
結果,落得個被迫向丈夫的上司奉獻肉體的下場,接下去更是一片泥沼。
到了。她敲門。
田沼摘下門鏈。
房間裏鋪着被褥,枕邊滾落着威士忌瓶子。有三隻玻璃杯。昨夜好像有旁人來過,還放着一些吃剩的干魷魚。
一隻手槍放在一旁。
田沼穿着睡衣盤腿坐在被子上看着永山順子。
“脫光!”
冰冷陽暗的眼光。
也許是睡眠不足吧,焦躁的眼睛充着血。田沼的雙頰已陷了下去,一臉的晦氣相。
“是。”
“拉開窗帘!”
“是。”
拉開窗帘后,她一件一件地脫着,脫光以後就規規矩矩地坐在田沼面前。
冬日的陽光斜照進屋裏,照在順子的背上。
窗外歲末的寒風正刮著,田沼總算沒有下打開窗戶的命令。
“過兩三天我就要離開這地方了,我很快會打電話給你的,等我的消息。”
“是。”
永山順子點點頭。
田沼只允許女人作簡短的回答,拒絕思想交流。田沼的主義是女人只要是工具就行了。
“躺下。”
永山順子受命在田沼面前躺下。
透過玻璃窗射進來的陽光烘暖了她的肌膚。
……
響起了篤篤的敲門聲。
“我去看看。”
永山順子光着身子走到門口,不出聲地打開了鎖,摘下了門鏈。
“是報紙推銷員。”
她回到屋裏告訴田沼。
田沼一聲不響地抓住永山的頭髮,把她拉倒在地。……
安高則行站在走廊上。
敲過門他又等了兩三分鐘。
安高沒有手槍。如果到警察廳借一支手槍是辦得到的,但他沒有興趣這樣做。
他要殺死田沼,不殺不足以平憤。田沼殺死了特別探員藏田弘行,這個仇非報不可,糟塌北守禮子的帳也不能不算。
若要逮捕他,憑非法持槍這一點就足夠了。
但是他不想這樣做。
他要讓他吃點苦頭,讓他說出誰是殺害永山雄吉的兇手,然後幹掉他。
安高慢慢地轉動門把。
門開了。傳來永山順子“啊!……啊!……”的泣叫聲。
安高舉步踏進房去。
這是個廚房。六鋪席大小的房間裏充滿明亮的陽光。陽光下永山順子被壓在地上。
安高站在背後。
“喂!”
和安高出聲的同時,田沼回過頭來,看着安高的眼光呆住了。不過那只是一瞬間的事,田沼朝手槍伸過手去。永山順子搶先一步抓過手槍。
“你!”
“住手!”
安高阻止田沼揪永山順子的頭髮,飛腿朝田沼手臂踢去。
“混蛋!”
田沼短促地喊了一聲撲向安高。安高閃身一躲,就勢往田沼脖頸一掌劈下。田沼一個踉蹌仆倒在地。
“給你槍!”
永山順子把槍遞給安高,安高卻把它放進口袋。
田沼活動了,他爬近水池抓住一把菜刀。
“我活劈了你!”
田沼狂喊着奔上來。
“你到陽台上去。”
永山順子光着身子跑到陽台上。
安高抓起棉被,在千鈞一髮之際用棉被擋住了菜刀。
安高飛起一腿,田沼搖搖晃晃跪倒在地。安高勾起腳背從旁對準田沼的股間又是一腳。
田沼扔掉菜刀慘叫一聲滾倒在地上,雙手捂住了小肚子。
安高撿起菜刀。
“不中用的傢伙!”
安高用皮鞋後跟朝田沼的下巴猛踢一腳。
“殺死永山雄吉的是誰?”
“不知道!”
田沼吼道。
“不說我殺了你!”
安高揪住田沼的頭髮把他拉起來,抬膝猛撞他的下巴。
田沼的身子飛了開去,頭撞在牆上,死狗似地趴在地上。田沼一絲不掛,安高把腳尖伸進他的股間要踩碎他的睾丸。
“別、別,”田沼趴着昂起頭來說,“是八州幫的山崎長重和三上房雄乾的。”
血淋淋的嘴吧里吐出一顆被擊斷的牙齒。
“山崎長重、三上房雄?”
安高拿出筆記本。
“站起來!”
安高脫下大衣。
“等,等一等,你要幹什麼?”
“殺了你!”
“你要殺人?”
“是的,讓你這樣的人活在世上有什麼好處?遺憾的是這裏不是東京灣,沒辦法,只好把你從五樓上摔下去算啦。”
“你這混蛋!”
田沼的鬥志上來了。
安高對準田沼的額頭一掌劈下,田沼居然沒有倒下。田沼擠出身上所有的力氣扭住安高。
安高抬膝朝田沼的股間一擊。
田沼的動作停止了,手臂垂了下來。
安高轉身扛起田沼走近陽台,一使勁,把田沼摔了出去。田沼此時幾乎已經失去了意識,身體在陽台的鐵柵上一撞,隨即被空間吞沒了。
響起了一聲慘叫,聲音是從縮在陽台角落裏的永山順子嘴裏發出來的。
田沼摔在水泥地上,血流滿面當場身死。赤裸裸的身軀向著天空,樣子實在難看極了。
安高回到房間裏。
他抓起電話喊通警察廳。
他給警視廳也去了電話。
他接通相澤刑事局長,把事情簡單地說明了一下。
“你等在那兒,我這就去!”
相澤咂了咂嘴。
“請穿上衣服。”
安高放下電話溫和地對永山順子說。永山順子光着身子失神落魄地坐着。坐的姿勢像個幼兒。
“請在警察來之前離開這裏,把什麼都忘掉吧。”
永山順子猛地醒過神來,慌忙穿上衣服。
“嗯……,關於我的事……”
“放心吧。”
安高叼上一支煙。
永山順子行了個低頭禮,出去了。
3
大約四十分鐘以後,警察廳刑事局長相澤晉作趕來了。
這時警察的現場情況調查已經結束。
過了一會兒,相澤和安高走出了房間。
他們走迸附近一家咖啡館。
“你為什麼這樣發了瘋似的?”
相澤的情緒很壞。
“這不是發瘋,這才剛進入逮捕階段。”
安高若無其事地答道。
“這事應該交給警察去辦才是。”
“我就是這個警察,你忘了?”
“……”
相澤面囂尷尬,喝起送來的咖啡。
他面對面地看着安高。他們已經一年沒見面了,安高臉上那股溫厚的神態已經不見蹤影,面頰也陷了下去,現出了冷峻。他覺得他正在向舊日的安高恢復。
“下一步你作何打算?”
稍停一會以後相澤問道。
“逮捕殺害永山雄吉的兇手。”
“還要殺人?”
“不,”安高搖了搖頭,“殺其它人說不定,這兩個人我不會殺,我要把他們抓起來帶回道警問清楚是誰逼他們乾的。”
“再往後呢?”
“多半是逮捕原參議院主席遠澤要一。”
“果然是這麼回事……”
相澤一再微微點頭。
他原本是為勸阻安高來的,看來這事不會成功。安高有一股頑固得使人想起冷石的脾氣。
雖然是一條很可惜的漢子,但安高已經沒救了。相澤從警視廳的刑事那兒了解到安高是下意識殺死田沼的。聽說田沼良一是綁架安高和北守禮子的罪犯,還殺死了特別探員藏田弘行,此外還有一條非法持槍罪。如果安高說田沼是和他發生毆鬥時自己失足掉下陽台的,自然順理成章。
相澤回頭給警視廳刑事部長掛個電話,事情就算了結了。
現在的問題不在這裏。
安高心裏藏着塊冷石。他已經豁出來了。今後也許還會動手殺掉幾個人。這種決心已在他臉上流露出來。
必須避免這樣的事發生。這不是一個身為國家公務員的警視正應該做的事情。掌權的官員最忌雙手直接染血。
即使安高逮捕了殺害永山雄吉的兇手,道公安委員會也會向國家公安委員長表示同意罷免安高。是安高自己逼他們不得不這樣做的。
他殺人太多了。八甲田山兩個,花捲市郊溫泉三個,猿石川河畔六個,再加上這個田沼良一,共計十二個。
這是個沒救的數目。
——安高為什麼非要如此窮追猛打?
相澤實在不明白。安高是自己卷進這個事件的,明明派個探員去青森就行,安高卻硬是坐直升飛機趕了去,並且就此一瀉千里,彷彿是在為自身報仇似的。
據說安高一開始只是因為對那條叫格羅的狗產生了興趣才插手案件的,可是安高後來的行為卻叫相澤無法理解。
推測起來,也許是原參議院主席遠澤要一利用競選車幫助罪犯潛逃的行為惹怒了安高。
另外,後輩藏田弘行又遭到了暗殺。
一一莫非是一種潔癖心理?
如果是的話,真是一種危險的潔癖。
——或者是對那個叫北守禮子的少婦的情戀?
相澤搖搖頭。
他覺得安高心裏的真相還更單純得多。曾當過特別探員的安高隨着歲月的流逝當上了官兒,如今是北海道警察札幌中央署的刑事官。
莫不是過去的自身在一頭扎進偵破的安高身上又復活了?地位雖然已經高了,但燃燒不盡的搜查官時代的記憶卻仍然潛伏在他腦子裏,如今正熊熊地燃燒着。
“你呀,真是個有福不會享的傢伙。”
相澤忽然露出了微笑。
“好像是吧。”
安高點點頭。
“我總覺得這一輩子太沒有作為了,看來對我最合適的還是探員生活。警部、警視、警視正,官一級級往上升,可每次我都覺得自己又少了些什麼,心裏真不是滋味。現在我懂了,人類中好像有那麼一種人,除非是適應自己天性的環境,不然人家呆得下去,他就偏呆不下去。”
“不過,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好像是的。”
安高朝馬路看了看。寒風穿街而行。他想起了在寒風中跑着遠去的永山順子。那幅被田沼抱着的姿態仍未在他腦子裏消失。
女人也好,男人也好,很容易在人生的道路上失足。
“我再問一遍,你不想把事情交給警視廳去辦嗎?”
“不行。”
安高慢慢搖了搖頭。
“要是你懸崖勒馬,事情還有可能挽回。”
相澤目光強烈地盯着安高。
“叫國家公安委員長收回罷免請求?”
“是的。”
“這麼一來遠澤要一可就高枕無憂啰……”
“世界上什麼事情沒有?”
“我非得把遠澤這傢伙擊倒不可。”
“那幫子人說不定今天就會強逼着公安委員會答覆,他們也豁出去了。萬一真得被罷免,那就什麼都完了。”
“到時候再說吧。”
“你也太倔了。”
“吃口飯的積蓄我還是有的。”
安高不易覺察地笑了笑。
相澤覺得他的微笑中飽含着陰鬱。
“真對你沒辦法。”
相澤從口袋裏拿出手槍放在桌子上。
“別再讓人奪走了。你也上了年紀啦,多留心點身體。另外,他們可能不管道公安委員會的答覆,從今天起就對你派出殺手,你要多留心點。”
“好吧。”
安高若無其事地把手槍插進腰帶。
4
通產省航空局。
局長阿形充介在辦公室里。
時間是十一月二十六日下午。
阿形神色頹唐。阿形五十歲,和他的年齡相應,皮膚有些松塌。這張松塌的臉黑沉沉的,顯得毫無生氣。局長室一個人也沒有,阿形凝視着空間的一點。
恐懼甚至從他的皮膚里透了出來。
昨天,田沼良一被幹掉了,聽說是和尋上門去的北海道警的安高警視正搏鬥時從五樓跌下去摔死的。
可以想像田沼不是跌下去摔死的,而是安高殺死的。報道說田沼綁架了安高和北守禮子,並且霸佔了北守禮子。而且田沼還打算把安高淹死在東京灣。
另外,田沼還殺害了警察廳的特別探員藏田弘行。
司以想見,這是安高的復仇。
田沼的死使阿形陷入了恐怖的黑暗。田沼是八州幫的王牌殺手,他先殺了緊盯着阿形的藏田,回頭又去對付安高。
能幹掉誰都不是他對手的安高的,只有田沼。阿形把最後的希望都寄托在田沼的身上了。
安高不死,阿形必亡。不僅是阿形一個人,遠澤要一以及和遠澤串在一起的幾名政府高官也得遭到毀滅。
如今田沼反死於安高之手,安高正向貪污的真相步步逼近。
已經沒有辦法了。
安高馬上就要揭開殺害原航空局武器科長永山雄吉的內幕了。
如果最後還有一絲希望的話,那就是八州幫傾巢而出幹掉安高。遠澤要一下了這個指令,阿形剛向八州幫頭目下令要他們不惜一切代價幹掉安高。
——可是,他們能得手嗎?
真是個可怕的人物。
阿形覺得已難逃滅頂之災了。
內部互通電話響了。
“有一位叫安高則行的先生想見您……”
阿形聽到這幾個字臉色頓時大變。
“告訴他我不在……”
可是他未能把話講完。
門開了。
一個高個子男人站在門口。
阿形嚇得差點站起來。不用問,來者正是那個他在報紙上早已熟悉了的安高警視正。安高兩手插在大衣口袋裏一言不發地站着。
“你是阿形充介吧?”
安高走近。
“你怎麼未經許可就……”
阿形的聲音發乾。
“我在問你是不是阿形充介!”
安高截住他的話頭。
“是的。”
阿形點點頭。
“有事情要問你。”
安高拉過一把椅子。
“是你僱用殺手田沼殺害了探員藏田君的吧?”
“這是從哪裏說起……”
阿形覺得臉部的血液不知退到哪裏去了。安高太單刀直入了。他的嘴饜抖動着,被安高的雙眼成逼得垂下了眼皮。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還裝蒜?十一月八日夜晚你在鶴卷溫泉和田沼見了面,為的就是叫他殺害我和藏田君。藏田君一直盯着你,田沼知道了就殺了他。”
“哪有這樣的事!”
“是嗎?”步高叼上一支煙,“戲該收場了,你已經赤裸裸地暴露了,不許再給我裝糊塗!”
“……”
“你身上一件衣服也沒有,你正在寒風中簌簌發抖,不久就得凍死,誰都不會來救你。”
安高的視線盯住了阿形,一無言地盯着。阿形的身子顫抖了。
“你有什麼證據?”
阿形壯着膽反問。安高說他正精赤條條,他覺得好像真的是那樣,寒風正吹着他的身體。他覺得自己是被人一腳踢開扔進寒風中了。
“你在鶴卷溫泉姦汙了永山雄吉的妻子。殺害永山雄吉的指令也是你下的,你讓他們殺死她丈夫,然後要求田沼把永山的妻子讓給你一回。”
“……”
阿形的雙目呆住了,死魚似的看着安高。
“你這個骯髒的東西!”
安高啐了他一口。
“有永山順子作證,光憑這點就可以逮捕你。請求逮捕證的準備工作已經做好了,跟我到警察署去跑一趟怎麼樣?”
“……”
“如果你願意在這兒坦白,我可以給你幾天時間。其間你喜歡自殺還是潛逃隨你的便。為你這樣的人開庭簡直是浪費。”
阿形的手指明顯地顫抖着。
對阿形,只要讓他明白自己已處在絕境中就足夠了。阿形是高級官員,和暴力團員不同,他是忍受不了絕望的,這種人的神經很脆弱。
安高打算把他逼進死角,讓他吐出殺害永山雄吉的背景,這是一條最有效的捷徑。無視刑事訴訟法擅自進行非合法搜查的安高早已作好了準備,該下手就下手,決不手軟。
“何去何從,回答!”
“……”
阿形臉如死灰,低着頭。
若有永山順子作證,事情就徹底完蛋了。安高所說的逮捕證只怕不是嚇唬,自己和田沼在鶴卷溫泉會面的事既已暴露,再抵賴也無濟於事,再說藏田確實是在鶴卷溫泉附近遇刺的。
從職業殺手手裏借奸被殺部下的妻子…這條消息一見報,焉能不身敗名裂。
苦苦鑽營來的地位如今已崩潰了。
逮捕、法庭受審、監獄,一系列陰慘的光景在他眼前閃爍。
—一逃亡。
安高這句話越來越有分量了。安高是懷着大不了丟了警視正這頂烏紗帽的決心在進行復仇性的偵破,這一點從他的表情中也可以看出。安高可怕得像一頭餓狼,也許他叫自己自殺或者逃亡是出於真心的。安高的目標可能是遠澤要一。如今他正在通過逮捕殺害永山雄吉的兇手,最後把遠澤逮捕起來。
“站起來,跟我上警視廳。”
安高站了起來。
“請等一等。”
阿形哀求似地喊道。
他準備逃亡。得先躲起來看看情形。人生是完了,什麼都不剩。幕已經落下,何苦繼續為遠澤盡忠賣命。
他需要時間。
“你打算說?”
安高坐下來。
“嗯。”
阿形喉嚨發緊,縮回下巴咽了口口水。
安高拿出一架小型盒式錄音機放在桌子上。
“這是一件和武器出口有關的貪污事件。”
阿形小聲說起來。
他的聲音暗啞。
這裏所說的武器,究竟是不是一般武器還是個疑問。
兩年前,東南亞某國和通產省航空局武器科洽談武器買賣。
他們想買的是護衛艦。這種DDH型護衛艦是一種總噸數五千兩百噸,能搭載三架直升飛機的新型戰艦。
日本在武器出口上有三個原則:
不能向巴黎統籌委員會明令禁止向其提供武器的國家——社會主義諸國出口;不能向國際糾紛當事國出口;對其它國家它應自慎。
事實上武器出口幾乎是不可能的。
目前,日本除了核武器什麼武器都造。
當然,尋上門來的客戶很多,可是經通產省武器科同意的出口卻一例都沒有過。
護衛艦什麼的那就更不用說了。
可是那個國家說什麼也想買護衛艦。那是個小國,正和它的鄰國打仗,很想顯示一下自己的力量。
被通產省航空局武器科拒絕後,他們把情況告訴了某商社的社長,這個社長又找上了遠澤要一。
一天,阿形被通產大臣召到一家飯館裏。
席上,原參議院主席遠澤也在場。
過了幾天,阿形和遠澤又見了面。
把護衛艦上的大炮、魚雷等設備拆去不就成了一條普通船了嗎?遠澤這樣說。再把對方國的使用意圖從軍艦改為巡邏艇,問題就解決了。
武器盡可以事後再裝上去。萬一到時候有問題,只要推說對經過改造的船隻概不負責,事情就交待過去了。
遠澤是政界的大人物。
遠澤的提案是經過通產大臣默許的,阿形沒有拒絕的理由。他一點也不擔心,凡和政界上層人物有牽連的事件都將不成為事件。
他喊來武器科長永山雄吉,和他商量起來。
護衛艦正由××重工和××造船公司在廣島、長崎塢里建造。
正巧又碰上造船業的不景氣。
經過幾次交涉,決定接受這筆生意。
DDH型護衛艦每艘價格為四百二十七億八千五百萬元。
其中回扣為二十億。
阿形拿到了其中的兩千萬。武器科長永山雄吉得一千萬。
護衛艦造好后交貨了。
永山雄吉用這一千萬為女兒買鋼琴、買汽車,還改建了房子。
此舉喚來了厄運。
永山家附近住着一個造船業界報的記者。這家報紙雖說名義上是造船業界的專業報紙,實際上是一家以敲詐贊助金為生的無賴報紙。
那記者叫大橋忠則,是個四十上下的男人。
大橋見永山突然一下子花錢如流水起來,便起了疑心,想從中撈一票。大橋憑着他天生的嗅覺開始對永山進行仔細頑強的調查。
他跑到通產省機關調查武器科批准的貿易實態。他冒用一家大報的名義要求了解武器出口現狀。
當然,已交付對方的護衛艦不是武器,沒有武器科的批准文件。可是大橋並不死心,纏着科員山南海北地攀談起來,結果從那科員嘴裏套出了護衛艦的消息。那科員輕描淡寫地把護衛艦當作戰艦拆下武器也就成了普通船隻的一例說了出來。
大橋死死盯住這一點。
他又轉到其它部門繼續調查,花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總算漸漸接近目標了。
他推定永山揮霍的是那筆買賣的回扣。
一天,大橋等着了去機關的永山,說有事要和他說,永山讓他上了車。他相信他那張新聞記者的名片。
大橋開始談起自己的調查。
“把護衛艦當作普通船隻出口,手段可算是夠高明的了。我想其中一定有好幾十億的回扣,您看呢?”
大橋說。
永山回答說他根本不知道有這麼一回事,大橋便威脅地說他要把這事徹底滑查清楚。
大橋下車時還深有含意地告訴永山,如果想起了什麼請打電話找他。
永山嚇得臉都白了。
大橋下車后,他的身子止不住抖了起來。
他把情況報告了阿形。
阿形吃了氣得大罵,說天下哪有這樣使錢的混蛋。可問題並不是罵一頓就可以解決的,事情若敗露,從造船界到遠澤,通產省機械情報產業局長,甚至通產大臣都得被牽出來。在這樁貪污事件上染指的有十幾個人。
這可是件要讓一大批人下監獄的大事。
阿形馬上向遠澤作了緊急報告。
兩天後。
大橋忠則的屍體被發現了。
大橋是在車站前喝醉后的歸途中被人擊中後頭部致死的,頭蓋骨陷沒性骨折。
警察開始調查。大橋的筆記本上記着永山雄吉的電話號碼。探員找到了通產省,永山說大橋是新聞記者,也許曾來機關採訪過,具體記不起來。
可是探員並沒有就此放手。
通產省科長和造船業報記者?
他立即想到了貪污,因為他已掌握大橋是個恐嚇專家的情況。
永山的煩惱開始了。他本來就不是神經堅強的人,每天提心弔膽,擔心這事總有一天要露餡。
幸運的是永山正巧有不在作案現場的證明,但這一點也未能使他定下心來。他覺得警察會以別的理由逮捕他,進行徹底審訊,他不相信自己能挺過去。
此外,他對那個一下子就把大橋幹掉了的組織也很害怕,他們說不定什麼時候會找到自己。永山一死,這事就算徹底乾淨了。想到這點,他害怕得像掉了魂似的。
強迫觀念在劇烈地折磨着他。
阿形一直在一旁觀察着永山。
如果永山是個經受不住壓迫感的人,那就只好把他幹掉。遠澤已對他下了命令,叫他注意永山的舉動。
阿形開始覺得永山對他們有危險了。他發現永山喝得爛醉如泥的次數增多了,而且往往都是在車站前的小吃攤一類的地方喝的櫃枱酒。
他這是想借酒力沖淡內心的強迫觀念。漸漸地永山開始自我崩潰了。這可是一蟻之穴。一蟻之穴可以毀堤。阿形發現永山身上已出現了無數的蟻穴,他的精神狀態已殘破得如同一張被毛蟲啃得只剩葉脈的破葉。
他向遠澤發出了危險訊號。
兩天以後,永山突然失蹤了。
阿形事後才知道派去對付永山的殺手沒有成功。與其說是殺手失敗,更不如說是永山太敏感了。還沒等那殺手走近,永山就憑膽小鬼畸形靈敏的嗅覺嗅出對方是什麼人來了。
他驚叫一聲拔腿就逃,那殺手追了上去。雖然已經喝醉,可永山的腿竟是驚人地快。
就這樣被他逃走了。
永山沒有再回家。
“這就是全部經過。”
阿形結束了交待。
安高默默地聽着。他覺得阿形突然衰老了,他的皮膚毫無生氣,業已萎縮。他沒有高級官員的感覺,顫抖着的手指正宣告他人生的結束。
安高收起錄音機。
“去向警察自首也好、自殺也好,一切悉聽尊便。”
安高扔下一句話走出了辦公室。
安高腦子裏忽然閃過阿形在溫泉旅館摟着被他派人殺害了的舊部下之妻的情形。
無論是被摟着的永山順子,還是摟着她的阿形,都顯得那麼可憐。一對可憐的男女。
安高用廳內的公用電話喊通了警察廳刑事局長相澤。
他要求對方派員保護永山順子和的她女兒,說完擱上了電話。
安高在第二天的晨報上看到了通產省航空局長阿形充介的死訊。
阿形在四谷一家高級公寓裏藏着個情婦。
下午三點七分,阿形的屍體被人在該公寓的後院裏發現。據推斷是從六樓陽台上失足跌下來的。死者胃裏有大量酒精,估計他到那裏時那女人不在,他獨自喝過一通酒。
——失足跌死?
安高扔下報紙。
阿形曾把永山雄吉情緒不穩定的情況向遠澤報告過,這一次也一定向遠澤報告了他己向安高坦白的情況。他沒想到這樣反而招來殺身之禍,也真有點可憐。
毀滅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