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第二話四疊半的自虐代理代理戰爭
直到大學三年春為止的這兩年間,我可以斷言自己沒有做過任何一件有實際意義的事情。健全的異性交往、精進學業、鍛煉身體之類的,這些為了成為有用的社會人才的一切準備都與我擦身而過,卻被異性孤立、荒廢學業、身體衰弱這些讓人避之則吉之物糾纏上了,究竟是為什麼呢。
這責任一定要追究到底,但是,責任又在誰的身上呢。
我並不是生來就是這幅德性的。
剛生下來的我,是純潔無垢的化身,我想嬰兒時代的光源氏大概也是這般招人喜愛的。傳言說我這毫無邪念的笑容使得家鄉的滿山遍野都沐浴在愛的光芒中。可如今又變成什麼樣子了,注視着鏡子裏的自己時,只有滿腹的憤恨。為什麼你現在會變得如斯不堪,這是在跟現在的你算總賬嗎?
也有人說,現在還年輕,人只要想改變就一定能改變。
世上有怎麼可能會有如此荒謬的事情!
常言道三歲定八十,今年二十又一了,再過不久,我就是一個經歷了1/4世紀的大好青年,事到如今說什麼改變自己性格這樣無謂的努力還能怎麼樣?強行去扭曲這個已經是完全屹立於空虛的性格的話,最多也只會嘎巴地折斷了。
即使現在強行改變自己,人生也絕不會變得美好,這是一個必須正視的事實。
我是堅決不會閉上眼睛自欺欺人的。
不過,這樣的我連自己都覺得有一點點的不堪入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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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份手記的主要人物是我,而次要人物,是樋口師父。而夾在這兩個高貴的人之間的,是擁有一個矮小靈魂的配角小津。
首先,關於我的情報。我是一個有氣節的三年級學生,這點無需多言。不過為了方便讀者,姑且描述一下我的為人。
試着在京都的街上,例如是河原町的三條向西,悠然地在商店街上閑逛吧。春天的周末,街上行人很多很熱鬧。一邊走,一邊看看特產商店或者立頓茶館,突然就會出現一個惹人眼球的黑髮少女迎面走來。就好像世界上就只有她周圍的一片空間是閃亮的。她那一對冰冷的美目的視線,停留在了旁邊走過的男性上。這位男性大概二十多歲,濃眉大眼,臉上掛着爽朗的笑容。不管從什麼刁鑽的角度看過去,沒不能發現任何缺陷,一張完美而智慧的臉。約高1米8,骨格結實,但沒有散發一絲的野性味道。悠閑地走在路上,步伐穩重。集優秀的品質於一身,略帶合適的緊張感。嚴於律己,說的正是這樣的人。
老實說,我倒希望這位男性正是我自己。
這隻不過是為了方便讀者而已,我絕對不會自吹自擂,說些什麼女高們看到我嘎嘎亂叫,作為代表從學長手中接過畢業證書之類無恥的言論。所以,希望讀者們就把我所描述的那樣作為我的形象映進腦海里,守護這個形象。
不過,這都是小事,重要的是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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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要介紹樋口師父。
我住在下鴨泉川町一個叫「下鴨幽水庄」如九龍城般的宿舍的110號室,而他則住在樓上的210號室。
直至三年級五月底那個突然的分別為止的兩年間,我一直從其為師。拋棄學習而刻苦修行的結果是,完全沒有學到有用的東西,作為一介人類,該提高的不但沒有提高反而降低。
據說,師父是八年級生。長壽動物身上會有一種神秘的氣息,而在大學裏呆久了的學生身上也帶着神秘的氣息。
他那茄子般的臉總是掛着安詳的微笑,給人一種高貴的印象。不過下巴留着鬍渣。總是穿着深藍色的浴衣,到了冬天就會在外面披一件老式的夾克。就那樣的打扮,瀟洒地在咖啡店悠然地喝着cappuccino。沒有電風扇,所以他知道100個在炎炎夏日裏可以免費乘涼的地方。頭髮打卷得只能用異想天開來形容,就像是颱風在前輩的頭上着陸似的。吸煙。經常是想起來了才會去上學,都到這種地步了,不管取到多少學分也沒用了吧。照理說他一個中國詞彙都不懂,但是與同住一棟樓的中國留學生們關係很好。曾經,還看見一個女留學生給他剪頭髮。從我那借去了JulesVerne的「海底兩萬里」,過了一年還不還我,還在慢悠悠地讀着。房間裏放着我送的地球儀,上面扎着可愛的別針,後來我知道那是用來表示潛水艇Nautilus號當前位置的。
前輩他也不做什麼事情,只是堂堂正正地專心一志生活。可以說是以驚人的自律性來維持着紳士風度,也可以說是無可救藥的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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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要來介紹小津。
小津跟我同年級,即使所屬於工學部電氣電子工學科,但他討厭電器、電子、工學。一年級結束的時候,應該取得的學分以及成績都驚人地低空掠過,以致是否要被開除大學學籍都非常危險,而其本人卻絲毫不在意。
討厭蔬菜,只吃速食食物,臉色難看得像是來自月球背面的人。假如走在夜路與其碰面,十人中有八個人都會以為遇上妖怪了,而剩下的二個人則認定他就是妖怪。欺軟媚硬、任性、傲慢、懶惰、天生的魔鬼、從不學習、沒有自尊、把別人的不幸來下飯可以大吃三碗,一點值得讚美的地方都沒有。假如我沒有遇上他的話,我的靈魂大概會更加純潔吧。
回想起來,一年級的春天,成為了樋口師父的弟子,不可不承認那本來就是錯誤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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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我還是一年級新生。已經落花長葉的櫻花樹在我眼裏是那麼的青翠,那麼的颯爽。
新生在大學校園裏散步的時候,不知不覺間就會收到一大堆的傳單。當我手裏抱着的傳單已經遠超我的情報處理能力時,已經是黃昏了。傳單的內容各異,而我感興趣的有以下四個。電影協會「禊」、異想天開的「收弟子」傳單、軟球協會「本若」,還有秘密機關<福貓飯店>。不管是哪個,都透出一股濃濃的奇怪的味道,都是通向未知的大學生活的大門,我的好奇心得到極大的滿足。我以為不管選擇哪個,都會開啟有意思的未來之門,實在是無藥可救的白痴。
課程結束后,我來到了大學的鐘樓。這是各個社團招募新人的地方。
鐘樓周圍是滿懷希望的新生們和正伺機捕食的各社團招募員,好不熱鬧。就在現在,就在這裏,無數個通往幻之至寶「薔薇色的CampusLive」的入口正敞開着。我半清醒地在其中徘徊。
首先出現在我眼前的,是電影協會「禊」的數名學生,他們拿着看板,引導新生們去參加新生歡迎放映會。不知為什麼,我對他們的呼聲無動於衷,在鐘樓前打轉。一邊走一邊仔細端詳手中的一張傳單。
上面用大號字寫着「招收弟子」。
「其千里眼能在祗園的人群里找到你的意中人,其地獄耳即使是櫻花飄落到水渠上的聲音也能聽到。神出鬼沒於京都市內,自由往返於天地間。神州大地無不識者,無可懼者,無不從者。此人乃樋口清太郎是也。來吧,身懷仙才的年輕人。四月三十日在鐘樓前集合。聯繫電話:無。」
世上奇怪事本不少,不過能怪異到這種程度的傳單還沒見過。不過,我想鼓起勇氣,飛進這個不可思議的世界來鍛煉自己的膽量,為將來光輝的未來做好準備也不錯。雖然有上進心並不是什麼壞事,不過搞錯了方向的話可以大大不妙了。
當我定神看着這張傳單的時候,耳邊響起了一聲「汝」。回過頭來,身後站着一個怪人。大學校園內,居然還穿着深藍色的舊式浴衣,叼着香煙吞雲吐霧,像茄子一樣的長臉上散佈着一些鬍渣。看不出來究竟是不是學生。毫不浪費地展現着他天生的異樣,卻又散發出一種莫名的高貴感,笑嘻嘻地反而讓人覺得有點可愛。
他就是樋口師父。
「看過那張傳單了嗎?我正在招弟子呢。」
「招什麼弟子?」
「嘛嘛,別太性急一下子就直入正題。這是你的師兄。」
師父旁邊站着一個男人,一臉不祥的令人十分不快。我想只有敏銳的我才能察覺到他是來自地獄的使者。
「我叫小津,請多多指教。」他說。
「雖說是師兄,不過也是早了15分鐘而已。」
說著,樋口師父就哈哈地笑起來。
接着,就帶着我們去百萬遍的小飯館吃了頓。師父請我吃飯,就僅僅只有這一次而已,之前沒有之後也沒有。我不習慣喝酒,這次喝得太過興奮了,因為得知樋口師父也是跟自己一樣住在下鴨幽水庄而變得十分投契。就那樣到了師父的四疊半里,之後與小津、師父三人展開了不明所以的討論。
小津開始的時候站在枕頭邊像死神般很少說話,慢慢地就開始發表他的乳房論了。我們就眼中看到的乳房究竟是真品還是贗品這個深奧的話題展開了討論,甚至把量子力學都舉出來作證,「問題不在於存在與否,而在於相信與否」,樋口師父說出了這番意義深遠的話后,我已經沒有意識了。
就這樣,我成為了樋口師父的弟子,並與小津相遇了。
究竟我成為了什麼弟子?可以肯定的是,兩年過去了,我還沒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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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跟樋口師父這種不同尋常的人交往,不要以為需要的是忍耐謙遜禮節這些很費神的事情,這可就大錯特錯了。向著、他炫耀這些東西,也徒令雙方都感嘆毫無價值。與師父來往,最不能缺少的就是「貢品」。就是說,食物和嗜好品。
這些年,在師父那裏出人的只有我和小津、明石同學,還有牙科醫生羽貫小姐。靠我們的「貢品」,師父能解決90%的吃飯問題,而剩下的10%大概他是靠吃西北風來補足的吧。
要是我們一起跟師父斷絕關係,他會怎麼樣呢?「斷糧了大概就會採取什麼行動了吧」,這不過是外行人的想法而已。師父總是表現出就算斷糧也絕對並採取任何行動的態度,這正是他對自己的嚴格鍛煉最終得以進入的無敵境界。假如糧食問題會使他慌張起來的話,那麼早就為近來的蕭條以及學分不足而慌張了。就這樣的程度師父是不會動搖的。「與其為了飽肚而奔波還不如餓死算了」,讓我們對他形成了這樣的看法,這正是師父的高明之處。
我還妄想過,就算我們不拿食物過來,師父也絕對不會有飢餓感。他可是單是吞雲吐霧就能無限推遲飢餓,甚至忘卻自己已經餓死的仙才。極少有學生能達到這樣境界。
師父不僅不歸還從我那借的書,從圖書館借的書也不還。我告訴他「已經超期半年了」,他就說「是呀,但是我害怕那些<圖書館警察>」。
「圖書館警察是什麼?」
我問小津。
「他們是存在的」,小津擺出一副可怕的表情說,「他們是一個不擇手段地回收超期圖書的組織。」
「說謊!」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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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在京都市左京區吉田神社參拜道上,半夜零點的密會。
相傳,吉田神社非常的靈驗,假如在此祈禱考上的話,就肯定會落榜。每年有很多來這裏祈禱考上大學結果淪落復考的不幸高中生,他們的眼淚足以裝滿半個琵琶湖。我對吉田神社是敬而遠之的,即使是這樣,學分就如同從指間流走的細沙般丟失。吉田神社真是無比靈驗。
學分不足的我,最近一步都沒踏入過吉田神社。不過,人算不如天算,這樣那樣的事情堆積起來,結果就來到了這裏深夜密會了。
進入大學兩年,現在已經是五月底了。
雖然白天很熱但是到了晚上就涼颼颼的。雖然大學鐘樓的燈光在黑暗中閃耀着,不過昏暗的近衛通上幾乎沒有人影。偶爾會有被誤認為是深海生物的夜貓子學生走過。
假如這是與未經世故的黑髮少女的深夜蜜會的話,一個人在吉田神社的參拜道上等待我也沒什麼不樂意的。這樣的等待讓人又喜又羞,奧妙無窮。不過,今晚在這裏出現的將會是小津——擁有骯髒的Y染色體的腹黑妖怪。乾脆不守約定回去好了,不過這就會跟樋口師父對立。不得已我只能等了。小津說他從社團的相島前輩那借來了車。於是,我只能在腦海中想像小津發生不給任何人帶來麻煩自我了結的事故來打發時間。
終於,一輛小又圓的車通過了東一條通,停在大學正門旁。上面下來一個黑影,向著這邊走過來。很不幸,這正是小津。
「晚上好,等久了嗎?」
他很高興。
簡直就像是從扭曲地獄的一丁目過來一樣,比平時更加陰森的表情,肯定是非常地期待今天晚上的計劃。這人可以把別人的不幸作為小菜大吃三碗。今晚的這個極其邪惡的無恥作戰,全都是出自他的大腦,並非是我的提案,關於這點請認清楚。我跟他是完全相反的兩類人。我是一個聖人,一個君子。為了師父,我才不得已勉強來參加這個作戰而已。
我們上了車,進入南面那個錯綜複雜的住宅區。坐在車上的小津十分興奮。
「呀,明石同學沒有答應一起來真是可惜。真是意外,那孩子還是挺有同情心的。」
「正常人都不會支持這樣的計劃的,我也很不樂意。」
「又來了又來了。明明很期待。」
「我沒有期待。這是奉命行事,別忘了。」
我回駁他,「你可知道,這是犯罪啊!」
「是嗎」,小津挖着頭說,裝可愛但是卻很詭異。
「完完全全是犯罪。非法侵入,盜竊,誘拐……」我一一道出。
「誘拐的對象是人吧。我們要拐的是LoveDoll。」
「別說的那麼露骨!嘴裏含張糯米紙再說。」
「你嘴上是那樣說,大概也很想看看究竟是什麼神物吧。跟你相處那麼就我很清楚的。不僅要看還要摸,是不是?真拿你沒辦法。」
小津擺出一副「你不要狡辯了」的猥瑣表情說道。
「好,我回去了。」
我解開安全帶,要打開車門。小津用肉麻的聲調安撫我,「好了好了,是我不好。來,消消氣,這可是為了師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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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的起因已經是被埋葬與黑暗的風塵歷史了,樋口師父稱之為「自虐性的代理代理戰爭」。從這個名字看來,很明顯是發生過很糟糕的很丟臉的紛爭。
大約五年前,有個叫城崎的人跟樋口師父不合,就如掉落了槍口蓋一樣,兩人冤冤相報,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這樣丟人的紛爭一直持續着。到了今時今日,還在附近進行着。
樋口師父偶然想起來的話,就會去騷擾對方,而城崎氏自然會報復,這樣的杯具不斷地上演着。師父的歷代弟子都被捲入這場肆意踐踏人性的戰爭中。我也沒能置身事外。如魚得水的就只有小津一人。
城崎氏是某個電影協會的帶頭人,在籍博士,暗地裏支配着一股相當的勢力,而不幸的是小津正是該社團的一員。前年秋天,小津出盡計謀,使得城崎氏被社團驅逐了。只有本性腐爛的小津,才能使出如此的骯髒手段,教唆同一個社團的相島前輩發起了政變。城崎到現在還認為相島是促使他下台的主謀,對他恨之入骨,完全沒有察覺到是小津在暗地裏牽線。
下台後的城崎氏無處發泄,慢慢地,再次展開了跟樋口師父之間的互相騷擾。小衝突持續不斷,直到今年四月,發生了師父愛穿的深藍色浴衣被染成粉紅色的慘劇。樋口師父命令小津定下報復作戰的計劃。小津發揮出其邪惡參謀的本色,不辱命拿出了最惡毒的方案來。
那就是「誘拐香織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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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崎氏住在吉田山下的吉田下大路町。那是一棟今年來改造好的二層公寓,旁邊還有個竹林,這就有趣之處了。在夜幕的掩護下我們下了車,躲到公寓圍牆的陰暗處。從城崎氏的角度來看,我們簡直就是從地獄來的使者。殘忍地拐走他的愛人,我們被稱為死神一點都不為過。
小津從圍牆上面偷看進去。城崎氏的房間在二樓的南面,還點着燈。
「有沒有搞錯。城崎氏還在房間呢。」
小津很懊喪地說,「明石同學沒有守信約真讓我為難。」
「明石同學被分到了不好的角色。不應該讓她去做這樣的事情。」
「什麼?她也是樋口師父的弟子,讓她做點小事是應該的。不要把男女區別對待。」
我們一直站在圍牆間的夾縫裏,躲在燈光照射不到的黑暗處。要是讓誰發現了可疑的我們,肯定會當場就報警把哦我們抓了。
這樣背靠背地,從小津身上散發出來的黑色汁液慢慢地融入到黑暗中,逐漸染上我的身體。要是身邊是個黑髮少女,這樣在黑暗中依偎着,我也很樂意忍受一下。然後,這個可是小津。為什麼非得要跟這個滿臉不祥的男人緊緊地靠在一起?我究竟做了什麼錯事?真是我的錯嗎?至少,身邊能是個志同道合的人,要是黑髮少女就更好了,我想。
「這樣可不好辦了,失算。」
「明石同學顯然不會參加這種犯罪行為。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不行。我還特意借了相島前輩的車呢,現在怎能放棄!」
小津的嘴歪成了「へ」字型,像壁虎一樣緊貼着圍牆壁。
「說起來,樋口師父和城崎先生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麼?為什麼要一直開展這種無意義的紛爭?
還有,為什麼我們非得呆在這裏?」
我說。
「那是自虐性的代理代理戰爭。」
「那是什麼?」
「不知道。」
小津歪着頭說,「我也不清楚。」
「為了這種誰也搞不清理由的紛爭而浪費大好青春,就沒有其他事情可以做的嗎?」
「這是為了更上一層樓而做的修行。不過,像這樣在黑暗中跟你兩個人在呆站着,那明顯就是浪費青春。」
「那是我要說的話!」
「別擺出那麼恐怖的神情嘛。」
「喂,別靠過來。」
「我很寂寞呀,而且夜風又很冷。」
「你這個耐不住寂寞的傢伙。」
「嘎——」
為了打發時間,我們模仿交往中男女的偶偶私語,但是馬上就感覺到空虛襲來。而且,總覺得以前在哪裏干過這樣的事情,更加勾起我無處發泄的怒氣了。
「喂,我們以前也說過這樣的話嗎?」
「怎麼可能,你這個白痴。那是既視感,既視感!」
突然,小津蹲下身子。我也跟着蹲下。
「房間關燈了。」
剛把氣息隱藏與黑暗中,就響起「哐哐」的生音,一個男人從樓上下來,從車棚里推出摩托車開走了。以前見過幾次城崎氏,與其把精力投放在「自虐性的代理代理戰爭」這種無謂的紛爭中,不是應該有更多有趣的事情可以做的嗎,看上去也是個不錯的男人。與其相比,我們這狼狽相算是什麼啊。我們身上流出來的就只有污穢的汁液。
「很有風度呢」,我喃喃道。
「人不可以貌相。這人是斯文敗類,只會對女性的乳房打主意。」
「你有什麼資格說別人。」
「你真是沒禮貌。你應該說,換了是我就會直接抓上去了。」
城崎氏帶上頭盔開着摩托車往東走了,完全沒察覺到我們正躲在圍牆后談論乳房問題。
我們從黑暗裏溜出來,迂迴到公寓的樓梯。
「他暫時不會回來的。」小津在一邊偷笑。
「城崎先生要去哪裏?」
「白川大道的空船屋。大概在那裏要喝上兩個小時的咖啡才會回來吧。還不知道明石同學不會去赴約,真是個笨蛋。」
「真是過分。」
「來來來,趕快乾活。」
小津當先走上樓。
接下來,我們達成了非法侵入城崎氏住處的目的,但並不是我們有多大的開鎖能耐,而是通過城崎氏的前女友,小津偷偷地得到了鑰匙。不止是鑰匙,小津對城崎氏的私生活中的秘密的秘密都一清二楚,甚至連城崎氏與某位女性通信時寫的信都弄到手裏。雖然說著「能控制情報的人就能控制世界」之類的大話,不過實際上,小津的生死簿就像是平凡社出版的世界大百科詞典那樣,記錄著很多人的醜聞。想着想着,我變得越來越焦躁,真是想馬上就跟這個扭曲的人分道揚鑣。
門開,眼前是廚房和大概四疊半大小的木地板房間,對面是由玻璃門分隔出來的另一個房間。小津先進去,很熟練地打開廚房的燈。簡直就像是經常出入這個房間一樣。我一問,小津很乾脆地點了點頭。
「他是我同一個社團的前輩啊。現在也時不時過來的,聽他發牢騷。城崎前輩一嘮叨起來就沒完沒了,很煩人的。」
小津一臉平靜地說。
「大惡人!」
「請稱呼我為謀士。」
我並不太想做出犯罪的行為,所以進門后,就很紳士地站定了。
「喂,過來這邊。」
雖然小津在那催促,但我一動不動。
「你去找吧,我在這裏不進去,這也算是禮儀。」
「事到如今,還顧及什麼紳士風度。」
爭論了一會,小津還是放棄,一個人走進裏面去了。他在黑暗的房間裏亂翻時,似乎踢到了什麼別的東西。然後,耳朵里響起了小津「嚯嚯」的歡呼聲。「來吧,香織小姐,不用害羞的。拋棄了城崎,跟我一起私奔吧」,小津玩的很高興。
終於,我看到了小津抱到廚房來的女性,我呆了。
「這位是香織小姐。」
小津介紹道,「真是的,沒想到會這麼重呀。」
○
很多人都知道,世界上有種叫做「DutchWife(竹夫人/代用女性人偶)」的辛酸物。我也知道。而我對此的基本認識,就是那些沒有途徑發泄衝動的悲哀男性不自覺地買下來,而後卻抽抽搭搭地留着後悔的眼淚,這樣一個令人心理不平衡的產品。
進入五月,小津得到了城崎氏藏有一個DutchWife的情報。小津強調,那可不是一般的東西,是矽膠制價值數十萬元的超高級品,解釋說現在被稱為「LoveDoll」。
那麼熱衷於權勢的人被社團驅逐,還與女友分手,失落到極點的城崎氏,最終耐不住寂寞花血本入手這東西,這種說法雖然比較牽強但算有點道理。然而實情並非如此。至少是兩年前,城崎氏似乎就已經擁有了。期間,也曾與人類女性交往,這樣看來他就是一個堅定的LoveDoll愛好者。這是我難以想像的。
「珍而重之地跟人偶一起生活是有其意義的,所以,與女性交往則是另一個問題了。這是像你這種只會視之為性慾發泄道具的野人是無法體會的無比高尚的愛的形式。」
對於小津的話,我打心底里不信服。
話說回來,那天夜裏,小津從屋裏拉出來的人偶——香織小姐,非一般的美麗、可愛,無論如何看也不像是人偶。美麗的黑髮梳理得很整齊,穿着帶領的高貴衣服,柔情似水的眼睛看着這邊來。
我不禁感嘆「就是她了」。小津把手指湊到嘴邊「噓,聲音太大了」,「看吧,這可是個大活人哦。看這種臉,一不留神就被勾掉魂了。」
看來不是一般的重,小津費盡全力才讓她躺在廚房的地板上。一位秀麗的美女橫躺着,她的旁邊就蹲着一個討厭的妖怪,展現眼前的簡直就是昭和初期的獵奇小說場景。
「來,我們得把她搬到車上。」
一副討厭的外表,卻說出這麼有效率的話來,小津讓我扶着香織小姐的身體,催促我行動。
她有着一副可愛的臉蛋,跟人類一樣的膚色,很有彈性的觸感,仔細梳理過的頭髮,整齊的衣裝。簡直就是一位天生高貴的女性。然而,她一動也不會動。就像是在眺望着遠處時被冰凍起來的人兒一般。
我凝視着她,不知不覺地油然生起一股怒氣,不,應該是怒髮衝冠了。
雖然我跟城崎氏沒有私交,但不得不承認這份閉鎖在此的高尚的愛。這位香織小姐的臉上,絕對不會是沉迷於不道德生活應有的高貴神情。仔細梳理的頭髮,整潔的高貴服裝,都在展示着城崎氏深深的愛。就算我是小津口中那種只會視之為性慾處理道具的野人一無所知,即使這是師父的命令,我也不能破壞城崎氏與香織小姐創造出來的這個纖細微妙的世界,這是不能為世間所容忍的惡行。要把香織小姐帶走這事情絕對不能做。
到目前為止,從來不敢反逆師父,勤勤懇懇地在寸草不生的荒蕪之路上行走的我,無法做出如此殘酷的行為。師父啊,我做不到啊。
「停手吧。」
「為什麼?」
「我不允許你對香織小姐動手。」
我說。
城崎氏啊,只要昂首挺胸走你自己的路就是了。你的前方沒有道路,但在你的身後,路已經踏出來。我在心中呼喊。當然,這也是為了香織小姐。
○
那天夜晚,我拖着像神秘小動物般發出「嘰嘰喳喳」的悲鳴的小津拖走,回到了下鴨幽水庄。
我住在下鴨泉川町的一座叫做下鴨幽水庄的宿舍。聽說這棟樓在幕府末期被燒毀了重建后,就一直保持着那副樣子。假如沒有從窗口透射進來的陽光,這裏就跟廢墟沒什麼區別。剛入學的時候,我經大學生協會的介紹來到這裏,差點以為自己迷失在九龍城裏了。現在看上去也快要倒塌的這棟三層建築,映入眼裏就讓人焦躁不安,要說其破爛程度已經達到重要文化遺產的地步一點都不為過。不難想像,這棟樓就算是被燒毀了也不會有人在意。就連住在東面的房東,肯定也只會落得個乾淨利落。
現在已經是丑時三刻。
我和小津一起走上樓梯。我住在一樓的110號室,樋口師父住在二樓最裏面的210號室。
燈光從面臨走廊的房門上面的小窗透出來,看來是前輩在等待我們凱旋迴來報告作戰情況。老實說,辜負了前輩的期待,置「代理戰爭」而不顧我問心有愧,得進貢些前輩喜歡的東西來討他歡心才行。
打開門,就看見樋口師父和明石同學面對面正座着。本以為是師父教訓弟子,但是似乎在訓人的是明石同學。看見我們兩手空空地進來,明石同學也愣住了。
「我們放棄了那個計劃。」
我沉默地點點頭,小津在鬧脾氣。
「啊,兩位回來了啊。」
樋口師父扭扭屁股說道。
我搶在小津面前,原原本本把事情經過說明了。
樋口師父輕輕地點了點頭,取出捲煙吸了一口吐出來。明石同學也接過師父給的捲煙吸了口吐出來。看上去,在我們離開的時間裏,他們兩人談妥了什麼事情,而且以明石同學壓倒性的優勢結束。
「好了,今天晚上就這樣吧。」
師父說。小津發出不滿意的聲音,被師父一句「住口」喝回去了。
「做什麼事情都有個度。浴衣被染成桃紅色確實是近年來少見的恨事。但是,就為此要使卑鄙手段,拆散用數年時間建立起良好關係的城崎和香織,實在是太過於殘酷的報復行為。即使香織小姐只不過是個人偶。」
「咦,師父,您之前可不是那樣說的啊。」
小津提出異議,明石同學一句「小津前輩請別說話」頂回去了。
「這個暫且不論」,樋口師父繼續,「這是違反我和城崎的戰鬥規則。而且,還脫離了我們的大目標——獲得離地漂浮的能力自由往返於天地間。我因為浴衣的事情太過於窩心,以致一時衝動了。」
師父長長地吐了一口煙。
「這樣可以了吧?」
師父向明石同學問道。
「可以了。」
她點點頭。
這樣一來「香織小姐誘拐」計劃就付諸流水了。小津在其他三人冷冷的目光下,匆匆忙忙地準備要離開。「明天晚上,在鴨川三角洲有社團宴會。很忙啊很忙」,小津的怒氣像魚肉漢堡一樣膨脹起來,為了泄憤說出了那樣的話。
「對不起,小津前輩,明天我不能去了。」
明石同學說。她是跟小津在同一個社團的後輩。
「為什麼?」
「我要為報告做準備工作,查資料。」
「學習和社團哪樣更重要?」
小津一副了不起的樣子說起教來,「記得來赴宴啊!」
「我不去。」
明石同學冷冷地說。
小津似乎說不出話來了。樋口師父在一邊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