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第十節

結束了英語會話課程,我走在日落後的夜街上。

為了填飽肚子,我到三條木屋町的長濱拉麵館吃過拉麵,到木屋町去了。

一邊走一邊想着小津的事情,肚子裏撐着的拉麵似乎又更加漲了。這兩年裏,他是我狹窄的交友圈裏的核心人物,為此還洋洋得意,時不時就來到我的四疊半擾人清夢。例如昨晚丑時三刻把LoveDoll背過來就走掉這樣的任意妄為的事情。然而,更加本質的問題是,本來我那個純潔的靈魂,逐漸地受到小津的污染,這是事實。近墨者黑。在與性格扭曲的小津交往的過程中,我的人格也受到了一定影響吧?

懷着對小津的鬱悶焦躁,我沿着高瀨川搖搖晃晃地走着。

不久,我停下了腳步。

在酒吧和風俗店林立的街上,有一間昏暗的民屋如收着身子般建在其中。

屋檐下,一個老太婆坐在一張鋪着白布木桌前。這是個占卜師。桌子的邊緣掛着一些日本白紙,上面寫着一些意義不明的漢字的排列。一件如小照燈般發出橙色光的東西,照亮了她的容顏。空氣中漂浮出來一股奇怪可怕的氣息。這是一個盯着路人伺機襲擊的妖怪。一旦讓她給你占卜了,這個奇怪的老太婆就會如影隨形地糾纏着你,該做的事情全部做不好、等待的人不來、丟失的物品找不回來、擅長的科目丟學分、就要提交的畢業論文自燃、掉到琵琶湖的水渠里、在四條通上被推銷員詐騙等等不幸降臨——我凝視着對方腦袋裏翻滾着這些妄想,不久對方也注意到我了。在黑暗中兩眼閃爍盯着我。她所散發出來的妖氣捕捉到我。這股不明底細的妖氣很有說服力。我理智地思考着,能免費地散發如此妖氣的人物,其占卜怎麼可能不準呢。

雖然降生到這個世界將有四分一個世紀了,至今為止都極少地聽取別人的意見。因此,即使是那些無法行走的荊棘之路,我也有敢於選擇的可能性吧。假如能更早地看清楚自己的判斷力,我的大學生活一定會以另一種形式來度過吧。沒有參加那個莫名其妙的軟球部「本若」,也不會遇到那個本性有如迷宮般扭曲的小津吧。在良師好友的關懷下,盡情地發揮我無限的才能,文武雙全,最後理所當然地身邊伴有黑髮少女,眼前事光芒萬丈的純金制未來,甚至得到那個傳說中的夢幻至寶「有意義的薔薇色校園生活」。以我這樣的人才,這樣的際遇完全是可能的,不會有一點的違和感。

對了。

現在還不遲。儘可能快遞聽取客觀的意見,踏進別樣人生。

我為老太婆的妖氣吸引而走進她身邊。

「這位同學,你想問什麼?」

老太婆嘴裏如含着棉花般說著話。這樣的口氣聽起來讓人更加確信她的能力了。

「是啊,該怎麼說好呢。」

我無言,老太婆笑了笑。

「從你現在的表情能看出,你非常的焦急、不滿。看起來你並沒有好好地發揮自己的才能。似乎你並不處在合適自己的環境中。」

「是的,正是。您說的沒錯。」

「讓我看看。」

老太婆拉過我的雙手,一邊看一邊「嗯嗯」地點頭。

「嗯,你是個非常認真的人,而且也很有才能。」

對於老太婆的慧眼,我早已脫帽致敬了。俗話說「真人不露相」,為了不讓任何人察覺,我謹慎地隱藏起來,這幾年裏甚至連我自己都忘記在什麼地方的我的明智和才能。而這個才見面不到五分鐘的人就一眼看穿了,她絕非神棍。

「總是,重要的是不要錯過良機。所謂良機就是好的機會。明白嗎?不過良機並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抓住。有的看上去很不像是良機的情況,實際上確實是良機,而有時以為遇上良機了,事後仔細想想卻又完全不是。不過,你必須把握良機並作出行動。你看起來挺長壽的,遲早會讓你抓住良機。」

這真是一番完全符合那股妖氣的至理名言啊。

「我等不了那麼久。現在就想抓住那個良機。至少透露一點具體信息給我吧。」

我咬住不放,老太婆皺了皺眉。右邊臉似乎有點癢,可能是在微笑吧。

「具體的細節難以闡明。假如我在這裏說了,那麼命運就會改變,良機也不再是良機,那可就對不起你了。所謂命運是時刻都在改變的東西。」

「但是,只說到這種程度也太難以理解了。」

我歪着頭,老太婆「哼——哼——」地噴出鼻息。

「好吧,太遠的事情我不說,就給你提點一下最近的吧。」

我的耳朵撐得有如小飛象Dumbo那個大小。

「Colosseo」

老太婆突然小聲說。

「Colosseo?那是什麼?」

「那是良機的標誌。讓良機來到你身邊時,Colosseo就在那裏。」

老太婆說。

「那意思是叫我去羅馬嗎?」

我問道,不過老太婆只是笑笑。

「你一定不能錯過良機啊。當良機來臨時,你可不能漫不經心地繼續做同樣的事情。下定決心,以至今從來沒有的方式來抓住這個機會吧。那麼,你的不滿就會煙消雲散,從而踏入了另一條道路。那裏也會有其他的不滿,雖然你已經很清楚了。」

雖然我完全不明白,但還是點了點頭。

「假如那個良機錯過了,也不必擔心。你是一個優秀的人,遲早也會抓住良機的。我很清楚,不必急躁。」

說著,老太婆就把占卜的東西收起來。

「感激不盡。」

我低頭行禮,付了錢。當我站起來轉過身時,背後站着一位女性。

「迷途的小羔羊。」

羽貫小姐說。

羽貫小姐是英語會話學校的同班同學。去年秋天我入會以來,大概認識她有半年了,不過也僅止於俱樂部會員的關係而已。我一直以來都不斷地挑戰要盜取她那超絕的技巧,但是總是失敗告終。

羽貫小姐的英語說得非常流暢但又很不合語法。她說出來的貌似英語片段自由自在地在空中飛舞,文法錯誤也無妨,它們超越一般的原則連成一體,自然地就在聽眾的腦里形成了正確的意思。真是不可思議。另一方面,當我在大腦里反覆推敲的時候,會話已經進行到下一個階段了,等我構思好要說的台詞也為時已晚,這樣的情況總是不厭倦地在上映。與其說出來有文法錯誤的英語,我寧願選擇光榮地沉默。摸石過河正是形容我這種謹慎的男人。

在英語會話的自我介紹時知道,羽貫小姐是個牙醫。在英語會話教室里,各人就一個自己感興趣的題材發言,而她基本上都以牙齒為題。牙科詞彙通過她的嘴巴說出來,使得我在這僅僅半年裏也有飛躍性的增長。而俱樂部會員對牙齒的知識也在這半年裏有飛躍性的增長。這是非常好的事情。

至於我的選題,當然是小津的惡行了。小津佔據了我的交友關係的核心。老實說,在國際場合公開發表他那些無意義的行徑也是有所顧慮的,但我不得不說,卻不知道為何受到俱樂部的會員們的喝彩,他們稱之為每周的「OZnews」(OZ與小津的日文發音相近)。因為是別人的事情所以覺得很有趣吧。

這樣做了一段時間,某次課結束后,羽貫小姐向我打了聲招呼。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羽貫小姐認識小津。小津是她工作的漥塚牙科醫院的患者,而且小津頻繁拜訪的那個被他稱為「師父」的人,則是羽貫小姐的老朋友。

她說,「世界真小啊。」

我們說起小津那陰險毒辣的人性,馬上就非常投機了。

在占卜師那裏相遇后,我和羽貫小姐來到了木屋町的小酒館。

羽貫小姐似乎是下課後,跟誰約定了到木屋町來。我突然一股怒氣油然而生,厭惡之感湧現,我想去喝酒,但又不想看到那個人,但是又很想去喝酒,我就這樣抱頭煩悶,迷失於在人生道路上。「萬事俱備,萬事俱備」,而她完全不上調子地吭着歌,飛快地在夜晚的旅途上奔走。

周末的酒館非常熱鬧。大部分是學生,而且現在是新生聯歡會的時期。到處都是那些前陣子還是高中生的臉孔。

我們為小津的黑暗未來而乾杯。只要說小津的壞話,就有無盡的話題,非常方便。世上只要壞話是說不完的。

「那傢伙真是捅了不少馬蜂窩。」

「是啊,那是他的興趣呢。」

「橫加干涉別人的生活就是他的生存意義吧。」

「而相對地,自己的事情卻對人保密。」

「對對,我連他住哪都不知道。問了很多遍都不告訴我。他自己倒是好幾次突然跑到我那裏……」

「咦,我去過呢。」

「真的嗎?」

「嗯,就是凈土寺那邊,從白川路往裏走一點,有一間像糖果子一樣的漂亮的單間公寓。小津他,要了很多生活補助呢。總之,他的父母真是可憐呢。」

「一說到他就生氣。」

「不過,你是小津最好的朋友吧。」

她說著,就咯咯咯地笑起來了。「他經常會說起你呢。」

「那傢伙都說些什麼了?」

我腦里浮現出小津在昏暗中怪笑的模樣問道。他有可能向羽貫小姐添油加醋夸夸其談,要是那樣的話一定要堅決否認。

「各種事情吧,例如一起退出那個奇怪的社團的事情。」

「啊啊。」

那倒是真人真事。

我所誤入的社團「本若」,名副其實的,那是如春霞下的天空中的浮雲般和氣藹藹。高年級和低年級都以「○○同學」來稱呼,內部完全沒有任何上下關係。沒有前輩後輩,沒有憎恨悲哀,大家只是在持續着愛的接投球,一起互助互愛。這種社團只要呆上一個星期就足以讓人有掀桌的衝動了。

周末借操場來練習接投球,一起去吃飯,一起出遊,就這樣過了五月,過了六月,過了七月。我以為通過這種悠閑的交流就能學會平凡的社交性了吧。不過事情沒那麼簡單,我已經達到了忍耐極限了。

不管過多久,也沒法融入這些人的圈子裏。他們總是淺笑輕語,不說是非,不談猥瑣。所有人給人的印象都一個樣無法區別,即使姓名和樣貌不同。假如我有什麼發言,大家只是露出優雅的微笑沉默。

唯一一個讓我覺得親近的人就是小津。小津以他三寸不爛之舌在社團內成功地保持一定的地位,不過似乎他很難做出天真爛漫的微笑,只能像妖怪般奸笑,完全沒隱藏住其內心的邪惡。只有他,我是把名字和樣子對上號了。應該是說,無法忘掉。

那年夏天,在京都和大阪的縣界舉行了三天兩夜的合宿。軟球練習只是名目,其實是個聯歡會。大家總是笑眯眯地互道多多指教,都這種關係了還有什麼好聯誼的,我壞心眼地想。

說起來,在第二天的晚上,借了旅館的一個房間作為野外活動中心來開會後,我看見前輩給一個沒見過面的中年男子帶路。真是唐突。這個人有點小胖,臉型有點像嘴裏塞滿了棉花糖般,眼鏡很小,看上去像是埋進臉里的似的。

不久,那個男子開始說話。說什麼愛啦現代病啦這就是你們的戰鬥啦,而且還說得聲色俱備的。都是些完全沒有重點的夸夸其談,不知道他要說什麼。「那是誰?」我心裏疑惑着,張望着周圍的人,他們都一副聆聽的表情。就只有我斜對面的小津在打哈欠。

終於,在那個男子的催促下,部員們逐個站起來,敘說自己的事情。既有人傾訴煩惱事,也有人表達對這個社團的感激之情。也有人說受到邀請來很高興。一位女性站起來邊說著邊抽泣,小胖男溫柔地安慰她。「你絕對沒有錯。我相信,在座的各位都是這樣想的。」

輪到小津站起來了。

「雖然,進入大學以來伴隨着各種的不安,不過加入這個社團以後,很多事情都逐漸習慣了。能和大家在一起心情非常平和,這真是太美妙了。」

剛才那哈欠連連像是幻覺般,他心不跳臉不紅地說道。

「然後呢?」

羽貫小姐催我說下去,似乎有點醉了,她一副撒嬌的口吻。

「輪到我的時候我隨便說了點事情,那個小胖男說稍後讓我到房間裏談話,我想這又是個麻煩事了。回到房間前上了個廁所,發了一會呆打發點時間后,估摸着前廳那邊該沒人了,我走到玄關去,打算出去走走。」

「啊啊,於是就在那遇到小津了?」

「對對。」

我正要從野外活動中心的玄關偷走出去,就碰上了從黑暗中現身的小津,一時還以為是古時一直潛伏在森林裏的妖怪呢。很快我認出來那是小津,但沒有解除警戒。我懷疑他是「本若」派來的刺客。嘗試逃跑的我會被繩子捆起來,帶到那個小胖男那裏,被監禁在充滿米糠醬菜臭味的地下拷問室,甚至可能會刨根挖低地把我高中時代的初戀的青澀回憶都追問出來。可不能讓你們如願!

我盯着小津,他低聲說了句「快點」。

「要逃走吧,我也一起。」

就這樣,意氣相投的我們穿過黑暗的森林。

要從野外活動中心到山下的農村,就得穿過一條黑暗的路,幸虧小津拿着手電。這傢伙真是準備妥當。行李就留在房間裏,反正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不必在意。路上好幾次有車輛經過,那種時候我們就躲到樹叢中隱藏起來。

「聽起來像是大冒險呢。」

羽貫小姐很誇張地發表感言。

「見仁見智了,真不明白那時為什麼有必要拚命逃跑。就算在那裏留宿大概也不會出什麼事的。」

「那可是宗教社團呢。」

「算是吧。後來也就只給我打了個電話,也沒有糾纏不清地勸誘我,明顯是對我不抱希望了。」

「也有這個可能吧。然後就那樣走下山路后怎麼辦?」

「總之先下山,穿過農田,想到國道上攔車的。不過那時候都大半夜了,車流很少,而且都不停下來。看到我們兩個兩手空空的怪人,換了是我也不會停車了。」

「那可麻煩了。」

「然後,我們倆就只能繼續走下去,看着路標,向JR站去。那可真他喵的遠啊。那是鄉下地方沒辦法。大約黎明四點左右總算到了最近的車站,懷着會不會有追兵在那個站等着我們的被害妄想,我們沿線前進,一直走到下一個站。這可是StandbyMe(1986年上映的一部美國片中譯《伴我同行》)啊。於是,我們在站前喝灌裝咖啡打發時間,等着首班始發車。」

「厲害!」

「滿身污泥地就在電車上睡過去,兩條腿已經完全動不了。」

「這就是你和小津的友情啊。」

「不,一點友情都沒培養出來。」

然後,她咯咯咯地笑了。

「小津他啊,也有純真的一面的。」

「我可看不出來。」

「又來了又來了,你知道小津的戀愛的事情嗎?」

這可不能錯過,我不禁把身子靠過去。

「唉,唉,唉,那傢伙的戀情?」

「是啊,好像是在電影協會裏,一年級的時候認識的女生。連他師父也沒見過,我也沒見過。他似乎不希望那個女生看到自己的真面目呢。小津他雖然很討厭但也很可愛呢。他還找我傾訴過呢。」

「混蛋。」

看着怒顫的我,羽貫小津一臉津津有味的神情。

「是叫什麼名字來的……嗯。」

羽貫小姐帶着我去她的常去的位於仙斗町的酒吧「月面步行」。路上,我們越說小津的壞話越是投契。在背後說人家的壞話能讓人與人之間產生深厚的聯繫。

不久,我把洗衣房的事情也說出來了。

「有人那麼想要你的內衣嗎?」

她笑着問。

「丟了很多內衣搞得我很麻煩呢,真的。」

她很詫異地笑了笑。

夜漸漸深了,羽貫小姐依然很有精神。我則記住了揉雜在夜街的喧囂中的疲勞的感覺。雖然並不是無節制地喝酒,不過也有點窒息。醉醺醺的羽貫小姐的一雙眼睛閃爍着奇怪的光芒,不過我此時只懷念我的四疊半。真想早點回去啊,拋開各種煩惱,鑽進被窩裏翻閱猥瑣書籍。

不過,事態並不以我的意志為轉移。

因為大家住的地方隔得近,我提議一起乘出租車回去。醉意更濃的羽貫小姐的眼睛炯炯發亮的,我已經沒有自信掌控事情的發展了。看着出租車外掠過的夜景,羽貫小姐,「嗯嗯」地吭了兩聲往我這邊看過來,一副要吃了我的樣子。

她的公寓在御蔭橋的附近,川端路對面。她連站都站不穩了,我一直送她到了公寓的房間裏。當她問我要不要喝杯茶的時候,我覺得她已經連自己姓什麼,從哪裏來的都丟到九霄雲外了,只是如雨中的一隻孤苦伶仃的棄貓般顫抖。

通過被詛咒的青春期之門的我,強加給了Johnny悲慘的回憶。其他男子的Johnny裏面,不乏不顧羞恥,縱情活躍之輩吧。而就只因為其主人是我這樣的人,就連天生的調皮他也沒法在這個廣闊的社會上得到正常的發揮,隱藏起真正的實力。雖說真人不露相,血氣方剛的Johnny也不甘願一直忍受如斯空虛的待遇。只要一有機會,他就要掙脫我的制止,昂首挺胸去確認自己真正的存在價值。

「喂喂,差不多該我出場了吧。」

他大膽地重複了一遍。

此時,我認定「良機還沒到來」,嚴厲地呵斥道「你不要出來」。我們是生活在現代社會的出色的文明人。我是一個紳士,還有很多其他事情要辦。我說服他說,不能只為了給Johnny提供一個盡情活躍的場所,而浪費時間醉心於桃色遊戲。

「真會有什麼良機的嗎?」

Johnny嘟囔着,「以俯視的之態隨便說些話來敷衍我。」

「別這樣說嘛,從部位的角度來看,這也是迫不得已的。」

「反着,比起我來說,還是大腦更加重要吧。可惡,腦細胞們真好。」

「被鬧彆扭了,害不害羞啊?」

「哼,再怎麼等也沒有出頭之日嗎?」

說著,Johnny就咚地橫躺到一邊發脾氣了。

對我來說,他當然並非不可愛,看着他過着一點盼頭都沒有的日子,我也很心疼。他越是調皮,就越難以和外界相處,只能成為一匹孤鳴的狼,與我的身影重疊,更顯悲涼。每當想到我經常遊玩在妄想的世界中,白白地浪費了他寶貴的才能,就不禁潸然淚下。

「別哭了。」

Johnny說,「對不起,是我任性了。」

「抱歉。」

我說。

於是,我和Johnny和好了。

嘛,日子就是這樣過去的。

羽貫小姐的房間收拾的很乾凈,沒有多餘的東西。隨時都可以輕身出行的感覺,讓我更加羨慕了。與那在混沌中熬制混沌的四疊半相比真是天地之差。

「抱歉,有點喝高了。」

羽貫小姐泡了藥草茶,咯咯咯地笑起來,眼裏充滿着那種奇怪的光芒。不覺間,她已經脫掉了外衣只穿着一件長袖的襯衫。我也沒注意她是什麼時候脫的。

她把陽台的玻璃門打開。陽檯面對着川端庫,在上面能看到高野川沿岸的樹木。

「住在河邊很不錯吧,車輛的噪音也小。」

她說,「爬上屋頂的話,能看到東面的大字篝火哦。」

然而,我已經完全不在乎什麼大字篝火了。

被邀請到單身女性的房間裏孤男寡女地在喝茶,我思考着如何能在此等典型的異常事態下,紳士地保持儀態離開呢。把史學無力心裏虛生物化學文學甚至偽科學都動員起來,我的腦里的內燃機轟轟地響起來。假如小津在場的話,就沒必要這麼緊張,可以冷靜地處理事態了。

再說,羽貫小姐也太過不設防了。

都已經是深夜了,仍然把我領進屋裏,這樣太過危險了。確實,我們是英語會話的同學已經認識有半年了,而且我也是她的熟人小津的「好友」。然而,只要是稍有常識的女性,不把我綁成龜甲卷上幾層布再倒掉到陽台下,直到慢悠悠地點上火才會安心的吧。不顧及我在一旁服侍着醉酒的她,羽貫小姐以撒嬌的口吻,談起了今天晚上約好碰面的人。

當我知道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漥塚牙科醫院的漥塚醫生時大吃了一驚。當知道漥塚醫生是有老婆有孩子時就更加吃驚了。雖然我難以容忍這樣的人濫用職權和她幽會,不過羽貫小姐也在那裏工作很長時間了,而且像我這樣的精神無賴學生並不明白成人之間的那些糾纏不清的微妙之處。我本已打定主意不亂說話的了,然而羽貫小姐卻對她和漥塚醫生的關係和盤托出,要我幫她出主意。

「果然,在木屋町放了他鴿子不好吧。」

她嘟囔着。

我更加不說話了。然後,羽貫小姐膝行到我身邊。

「什麼嘛,怎麼擺出那麼恐怖的表情?」

羽貫小姐說。

「我本來就是這樣的表情。」

「騙人的吧。這個位置剛才可沒有皺紋的。」

她說著,就湊近到我的眉心了。

然後,很突然地舔上了我的眉心。

我嚇了一大跳往後退。她的眼神明顯不對勁,又再向我靠過來了。

當時,我明白的事實有以下四點。

第一,她的胸部的隆起壓到了我的身上。雖然我極力要保持冷靜,不過基本上是難以如意的。再說,我很討厭那些被女性特有的神秘的隆起所迷惑的男人,多年來我在影像方面多次考察,為什麼這樣沒有任何特點的隆起會支配着我們呢,不過我沒能解開這個謎團。雖然,現在羽貫小姐的乳房與我的位置關係使我不吝興奮,但是這樣的隆起就把我那純潔的心靈捕獲,束手無策地失去恪守多年的純潔嗎?我的自尊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第二,當我為了躲避她的舔擊而抬頭時,看到了牆壁的軟木板上貼着大量的照片,而其中還有她在旅行的時候拍的。她去過意大利。有「Colosseo」的照片。在這種異常事態下,我一下子想起來這木屋町的占卜師的話。我期待已久的「良機」,現在不就出現在我面前了嗎?

第三,認為這正是「出頭日」的調皮蛋Johnny開始強調自己的存在了。「喂喂,到我出場了吧」,他抬起頭。我正想呵斥他,但他理所當然地說「這不正是良機嗎」。「我已經無法忍受了。該把主導權交給我了吧。」

第四,沿着我們棲身的牆壁向左移動就能到廚房,而那邊是廁所。若要迅速地把自己關起來澆熄心頭火,等待事態平靜的話,那正是絕佳的地方。

羽貫小姐正要纏上我再展舔技。

我的大腦細胞正不斷地迷失方向,而另一方面,Johnny也為了尋求活躍場所而蠢蠢欲動。他似乎想把我體內的慾望全部抽取出來,一口氣掌握霸權。位於參謀總部的大腦尚未允許,由Johnny率領的一黨已經衝到了參謀總部的入口要作狀進攻了。他們大叫「還在猶豫什麼」「現在正是良機」「你騙我們」。

在參謀總部內的我無視Johnny的喊聲,認真地審視着我的人生作戰地圖。「被一時的慾望所衝垮,那還算是文明人嗎?趁着人家喝醉不清醒的時候,對不熟悉的女性做出這種乘人之危的行為的話,我還有什麼尊嚴可言。」

我再三重複時,Johnny已經揮起拳頭砸向參謀總部的鐵門了。可以說已陷入半狂亂狀態。他大叫「只要做了就足夠了」,「你明白做出行動有多麼的重要嗎」,「把主導權讓出來」。

「行動有什麼意義,重要的是尊嚴。」

我反駁他,Johnny突然一轉,以哀求的語氣說。

「我說,男人的純潔有什麼意義可言?一直守護着那種東西,究竟有誰會稱讚你?現在可能有機會打開新世界的大門啊。你就不想看看對面的世界嗎?」

「我想,但是現在不是時機。」

「你還這樣說,現在不正是良機嗎!?Colosseo不也出現了嗎?正如那個占卜師說的那樣。」

「要不要抓住良機,由我來決定,不是你。」

「哦哦哦,我太傷心的,傷心得要哭。」

我心裏有鬼。為了躲避膝行過來的羽貫小姐,我沿着牆壁慢慢移動,而羽貫小姐也如影隨形地附過來。兩人就如是潛藏在熱帶雨林深處的奇異生物般,移出房間,滑倒廚房。

「啊,有蟑螂。」

我大喊,羽貫小姐嚇了一跳轉頭往後看。趁那個時機,我總算可以站起來,逃進廁所,把自己鎖在裏面。雖然尊嚴可保,不過這行為看起來並不值得誇耀,有點可惜。

Johnny當然是難過得怒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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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畳半神話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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