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龍三
銀座的一家咖啡店裏,阿信和阿圭一邊喝着咖啡,一邊追憶着往事。阿信突然說:“在人群里擠來擠去,還真有點累呢!”
阿圭說:“走了這麼多地方,漸漸地就會覺得旅途勞累了吧!”
阿信卻說:“才走到這裏就累趴下可不行啊……前面還有好多地方要去呢!”
阿圭問:“您預備在東京待上幾天?”
阿信沉吟道:“嗯……在東京有很多地方要去看一看……”
阿圭說:“我感覺奶奶的青春時代都留在了東京啊!”
阿信喃喃地說:“青春時代……那個時候倒也確實是我的青春時代啊。”過了片刻,阿信又說:“當時也是拚命地努力生活着,可是現在回頭想一想,還會覺得當時要是不那麼做就好了,或者要是能怎麼做,也許人生就會不一樣,總之留下了很多遺憾……”
阿圭有些吃驚:“哎,這可不像奶奶的一貫作風啊!”
“可悲的是,很多事情不到事後是看不明白的。加代小姐的事情也是這樣的。那一次遇到加代小姐,改變了加代小姐的人生……不僅是加代小姐的一生,還有好多人的人生都因此而改變。”說完,阿信突然痛切地看着阿圭。阿圭被看得有點發慌:“奶奶,你怎麼了?加代小姐跟我可沒有什麼關係啊!”
阿信一驚,回過神來:“如果沒有遇到她就好了……”
阿信的臉色一下子黯淡下來……
當年,在銀座咖啡屋的後門口,阿信和這裏原來的美髮師阿鶴以及保安爭執着。阿信自覺沒有做錯什麼,銀座咖啡屋的女侍們願意讓自己過來替她們梳頭,自己是應邀而來的,名正言順。可是那時候美髮師的競爭非常激烈,阿鶴本來一直在這家店裏做髮型,她不能容忍自己的地盤被外人插足,為此已經收買了保安。阿信當然不知道其中的利害。
阿信被保安推倒在地上。這時候田倉龍三和女侍們從店裏跑了出來,龍三塞給保安一些錢,平息了此事。
一位女侍模樣的人把阿信從地上扶了起來。在這之前,阿信雖然知道加代小姐就在東京,可是在學徒期間根本沒有時間去找她,況且在偌大的東京找一個人,無異於大海撈針。可是阿信做夢也想不到竟然能和加代迎頭撞上。
加代認出了對方,立刻轉身逃走,阿信也拚命地在後面追趕。她覺得如果這一次讓加代逃掉的話,恐怕一生都不會再見到她了。所以阿信忘記了傷口的疼痛,奮力追了上去,不顧一切地跑着,漸漸地快要追上加代了。這時,加代絆了一下,幾乎跌倒,高跟鞋的鞋跟飛了出去。她再也跑不動了,無奈地靠着電線杆,大口喘着氣。阿信追了上來,可是氣喘吁吁,一時間也說不出話來,兩個人筋疲力盡地喘息着。半晌,阿信緩過氣來,突然說:“當初在酒田的沙灘上,我就經常和加代小姐比賽誰跑得快。”
加代無奈地說:“那時候我就總是跑不過你……我也知道,就算我逃跑,也會被你追上的。”
“穿着這樣的鞋,那可是跑不快啊!”說著,阿信笑了,“哎,鞋跟怎麼了?”
加代嘆口氣說:“這還是洋貨呢!我昨天第一回穿。”
阿信歉疚地說:“那一定很貴吧!真對不起。”
“阿信,你的傷不要緊嗎?”
阿信不在乎地說:“這點小傷……”她剛想笑一笑,可是立刻感到一陣鑽心的疼痛,不由得蹲了下去,“好疼……”
“讓我看看。”加代俯下身去看阿信的膝蓋,“這大概是碰到石頭磕破的,劃開了這麼一道大口子。你傷成這樣還能跑得那麼快,真有你的啊!”
阿信凝視着加代。加代說:“來,咱們去我那裏吧,我給你包紮一下。”
阿信突然覺得胸口堵得滿滿的:“加代小姐……”
“來,你靠着我,只要走到大路上,就能等到出租車,忍耐一下……”說著,加代抱住阿信,阿信再也忍不住了,臉埋在加代的肩頭哭了出來。
“阿信……”
“加代小姐一點都沒變啊!還是過去的那個加代小姐……太好了……”
加代努力忍住心酸,故作快活地說:“走好啊!”
阿信說:“不行啊,加代小姐還要去店裏呢!我可以等你下班……”
加代卻說:“今晚我不去了。只要待會兒給店裏打個電話就行了。”
“可是……”
“先給阿信包紮傷口要緊。”
加代將阿信帶回自己的公寓。打開房門,阿信卻後退了一步,躑躅不前。加代說:“進來啊……屋裏亂得很。”看阿信十分猶豫,加代又說:“怎麼了?屋裏沒人,你用不着客氣。”說著笑了起來。
阿信這才放下心來,忐忑地走進加代的房間,屋子裏一片凌亂,書籍胡亂堆放着,衣服隨手扔得到處都是,飯桌上還放着用過的碗筷。加代慌忙開始收拾,一邊說:“我從店裏下班以後,還要陪客人吃飯,很晚才能回來,一回家就困得不行,第二天一起來就得準備去店裏……家裏就這麼亂七八糟的。”
阿信連忙幫着收拾,說:“加代小姐怎麼能做這些事呢?讓我來干吧。”加代卻說:“行了!只要有個坐的地方就行了……”說著在剛收拾出的地方鋪上坐墊,找出藥盒,“來,你快坐下,我們來包紮傷口。”
阿信不過意地說:“麻煩您了,讓我自己來吧。”
加代堅持道:“阿信只要看着就行了。我會包得很好的。”
“這真是不敢當啊……”
“我想給你包嘛!”說著,加代不由得阿信不肯,逕自給她塗起葯來,“這葯塗上去,傷口會有些疼,忍耐一下啊!”
阿信默默地看着加代。過了一會兒,她小心地問道:“高倉先生……浩太先生還好嗎?”
加代卻沒有什麼反應。阿信又問:“浩太先生出去了嗎?”
加代仍然沒有做聲。阿信說:“他什麼時候會回來?”
加代只是利索地纏着繃帶。阿信又說:“要是他回來的話,我在這裏太不方便了。”
纏好繃帶,加代說:“好了,這樣子就行了。”
“謝謝你。多虧了你,這下我好多了,已經可以幹活了,我把這裏打掃一下……浩太先生要回來,這樣總是不太好。”
加代終於說道:“不用了!誰也不會來的!”
“加代小姐?”
加代突然嚴肅地說:“阿信……”
“哎。”
“你寬恕我吧!”加代突然跪下,深深地低下頭,額頭幾乎觸到了榻榻米。
阿信大吃一驚。
加代說:“我明明知道阿信和浩太的感情……可是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我實在沒臉見你。”
“加代小姐……”
“我害怕遇到阿信……我該怎麼向你道歉才好呢?不管我怎麼道歉,這件事都是不可寬恕的。就算是你殺了我,我也不會有一句怨言的。”
阿信驚慌地說:“你怎麼說出這些傻話……”
“我私自拆看了浩太先生給你的信,浩太先生說會在那裏等着你,我就替你去了……因為我想跟着浩太先生。那時候我拋棄了家人,拋棄了家產,什麼都不要了,我也背叛了阿信……”
阿信勸道:“這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就不要再提了。只要加代小姐和浩太先生能夠幸福地在一起,這就夠了……”
“阿信……”
“反正浩太先生對我來說,本來就是可望不可即的。我們生活在不同的世界裏……從一開始我就不抱任何希望。”
加代沉默了。阿信接著說:“不過,當我得知加代小姐和酒田沒有任何聯繫的時候,我很擔心。你能和浩太先生一起回去一次就好了,讓大家看到你們很幸福,老太太和太太會多麼高興啊!酒田的親人們看到浩太先生這麼優秀的人,一定會放心的。”
加代無奈地說:“如果我有這麼幸福的話,我自己就會回去的。我經常夢見酒田的家人,奶奶、爸爸、媽媽,還有小夜……我也夢到過阿信。”
阿信痛苦地聽着。加代又說:“可是,我過的卻是這樣的生活。我已經被浩太先生拋棄了!”
阿信大吃一驚。
“我們剛到東京的時候,他還經常來看我。可是即使他過來,他也從來不會告訴我他在做什麼,然後又走了,一連兩三個月不見人影……”
阿信說:“他一定是去各個地方活動。現在各地的勞工運動都在高漲,地方上有佃農的土地解放運動,工廠里也開展了罷工……浩太先生就是從事這些活動的,所以……”
加代說:“這些我也明白。可是,他並沒有答應會和我結婚。他已經有半年多沒有到我這裏了,他早已經把我忘了。本來他就不愛我。”
阿信輕聲問道:“有沒有信來?”
加代輕輕地搖了搖頭。阿信又問:“那麼,你知不知道他在哪裏?”看加代不語,阿信說,“浩太先生的父母倒是住在東京……”
加代說:“他們家是地方上的大地主,現在家人住在東京,可是他和家裏人已經差不多斷絕關係了……”
這下子阿信也無話可說了。加代說:“我已經死心了,這是老天對我的懲罰。我拋棄了奶奶和父母,我是個不孝的孩子,我還背叛了阿信,這都是報應啊。”
“怎麼能這麼說呢……”
“不過,能夠遇到阿信真是太好了。剛才我害怕看到阿信,覺得非常痛苦,所以我逃跑了,可是現在我心裏卻放下了一個大包袱。我並不是想要你寬恕我,可哪怕是僅僅向你道了歉,我心裏也會輕鬆一些。”
“加代小姐……”
“可是,我真沒有想到阿信會在東京做美髮師。我聽人說過有一個新來的做西洋髮型的美髮師叫做阿信,可是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就是你。我還以為你早就在酒田嫁人了呢!”
阿信沉默了。加代不安地問:“你拋棄了那樁婚事跑到東京來,還是因為浩太先生的緣故吧?”
“不是,是因為我知道了男方的人品很差。我想要做一個美髮師,是因為我覺得女子也應該能夠憑着一技之長自立。這和浩太先生沒有任何關係。”
加代感慨地說:“阿信真是了不起啊!我只是一個一無所長的咖啡屋女侍,每天稀里糊塗地度日,一點意義也沒有。不知道明天會怎麼樣……”
阿信叫道:“加代小姐,你還是回酒田去吧!這樣的日子,對加代小姐沒有好處。”
加代苦笑道:“可我是一個拋棄了親人和家庭的女孩,我已經無家可歸了。”
阿信說:“老太太和太太都在盼望着加代小姐回去……”
“可是,即便我不顧羞恥地回家,我也是個多餘的人。我已經把加賀屋讓給小夜了,只要小夜在就夠了。”
阿信吃驚地說:“難道你還不知道嗎?小夜小姐去年由於感冒得了肺炎,已經去世了……”
加代恍若聽到了一個晴空霹靂:“什麼?小夜……”
“加賀屋已經只有加代小姐了,請你想一想老太太、老爺,還有太太的心情吧!除了加代小姐,沒有人能夠繼承加賀屋了……”
加代沉默了。阿信又說:“如果加代小姐和浩太先生現在幸福地在一起的話,我不會說這樣的話的。可是……你說對浩太先生已經死心了。那麼,你又何必在東京過這麼痛苦的日子呢?”看加代依然沒有反應,阿信懇求道:“拜託了,為了加代小姐,也為了老太太和太太,最好的辦法就是回酒田去。你是加賀屋嬌生慣養的加代小姐,卻在東京做咖啡屋的女侍,我實在不忍心……”
加代終於說:“如果我回酒田了,我就再也見不到浩太先生了。”
阿信沒料到加代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不由得呆了。加代又說:“如果我在這裏等着,也許他什麼時候會回來的。”
“加代小姐……”
“不管他對我怎麼不好,他都是我初戀的愛人,是我拋棄了一切追隨而來的人……”
“加代小姐……”
“我已經等了三年了。如果我現在回酒田的話,那我在這裏痛苦等待着浩太的三年豈不成了徒勞嗎?”
阿信無言以對,加代說:“阿信,我還是不回酒田為好。請你別再勸我了,就當沒有遇見我吧!也別告訴酒田的親人關於我的消息,求你了。”
阿信不忍地凝視着加代。她第一次知道了加代對浩太的愛情竟然如此強烈,她居然感到一陣輕鬆,心中已經毫無一絲對加代的怨恨。而對於能夠如此熱烈地愛一個人的加代,阿信由衷地感到羨慕。已經不必再說什麼了……無論再說什麼,在加代的愛情面前,一切都只是空虛的。
阿信一個人回去了。而且,那一刻,她親手毀滅了自己對浩太的思慕之情。
阿信回到多香家,剛到大門口,小律就從裏面迎了出來:“阿信姐回來啦!你的梳頭工具呢?”
阿信一愣,小律拿出藏在身後的一個包袱,說:“哎,你把它落在哪裏啦?竟然把掙飯吃的工具都弄丟了……”
阿信驚訝地問:“誰把它送回來的?”
“是一個好帥的紳士呢!不過,師傅和別人都不知道,要是讓她們知道了,阿信姐可要挨一頓說呢!這就像是當兵的丟了槍一樣。”
阿信覺得十分奇怪,她知道自己是在銀座和保安爭執的時候,把梳頭的工具掉到地上了,之後就去追趕加代,所以竟忘記了這回事。阿信正想着明天去那裏找找看,誰知工具居然被人送回來了。是誰會特意送過來呢?一個很帥的紳士?阿信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哪裏會有這麼一個人。
第二天,阿信照舊去“雅典”咖啡屋給女侍們做髮型。來到女侍的休息室,她看到只有染子一個人等在那裏。
“哎,今天染子小姐第一個來啊?”
染子說:“我和別人換了一下。因為如果我過一會兒再來,這裏難免有別人過來,我們就不能單獨在一起了。”
阿信開始給染子梳頭。染子悄悄地說:“聽說昨天鬧得不可開交?”
“哎,您已經知道了?”
“是我男朋友昨晚打電話告訴我的。”
阿信抱歉地說:“真對不起,您好心給我介紹生意,卻弄成這個樣子。”
染子說:“你這是說什麼呢?該道歉的是我啊!都怪我給你介紹了那個糟糕的店,才讓你吃了大虧,我男朋友也讓我替他向你道歉。”
“是我自己不好。要是我老老實實地走開也就算了,可是我卻跟他們爭吵起來。”
“我男朋友也非常吃驚。是他讓我請阿信到那邊去做頭髮的,沒想到卻發生了這種事……當時他聽到消息趕緊跑出來的時候,阿信已經倒在地上了。他慌忙給了保安一些小費,可是已經遲了,真是太讓人慚愧了!”
阿信很驚訝:“哎?我一點也不知道這些事。真是給這位先生添了很多麻煩。”
“這是應該的,是他邀請阿信過去的嘛。不過,他長得很帥吧?”
“我……我沒有注意……”
“嗯?他說過要把你落下的梳頭工具給你送回去的。”
看阿信沒有做聲,染子說:“這麼說,他還沒有送過去?哼,當時我就說等我看見你的時候把工具還給你,可是他偏偏說這是他的責任,他要去給你道歉,原來他只是嘴上說得好聽!”
阿信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的啊!是那位先生特意給我送去的啊……我確實已經收到了。”看染子有些奇怪,阿信解釋道:“當時我還沒回去,是店裏的小姑娘替我收下的。”
“這麼說他倒是說到做到。”染子不由得開心一笑,“他確實是個很誠實的人。可惜阿信沒見着他……銀座那邊,過幾天還請你去梳頭,你方不方便?”
阿信說:“我可不敢去了!我在這裏有這麼好的工作,不必跑到銀座去就很好了。上回是因為染子小姐的面子才去的。非常感謝您,還望您能夠諒解我。”
“可是,要是能夠去銀座的店裏梳頭的話,會抬高一名美髮師的身價,而且在銀座,梳頭的工錢和小費都比這邊高一檔。我這都是為阿信着想,你馬上就要自立門戶了,還是能有一批有錢的客人為好。”
“可是我喜歡這裏。像銀座那麼奢華的地方,無論梳頭的工錢有多麼高,也不適合我。”
染子高興地說:“阿信,你這話正說到我心坎上了!就是嘛,銀座有什麼了不起?說什麼那邊的姑娘們知書識字,還不一樣都是女侍嗎?她們憑什麼趾高氣揚?哎,阿信,即使你自立門戶了,也用不着擔心掙不了飯吃,我們都是你的忠實客人。”
阿信感激地說:“謝謝您。”
“那麼,咱們得寫信告訴我男朋友,說你不去銀座了。要是打電話去說,傭人不會讓他接電話的。我男朋友那裏有一個老管家模樣的人物,啰啰唆唆的,最愛管少爺的閑事。誰讓人家是大戶人家呢?———這件事就麻煩阿信了。你就以我的口氣寫吧。”
阿信答應了。染子又說:“對了,還有一件事,我還要寫兩封催人還錢的信。好像原來你替我寫過吧?就和原來的一樣,只要把名字改一改就行了。”
這時候八重子走了進來,染子叫道:“啊,第二位客人露面了!”八重子卻說:“阿信,外面有一位客人找你。”
阿信有些遲疑,染子說:“我沒關係,你去看看吧。”
“對不起,那我去去就來。”阿信走了出去。染子問八重子:“是個男的嗎?”
八重子說:“猜錯啦!是個女的。”
“那就好。我們要保護阿信,不要讓她被不三不四的男人糾纏。她可是個好姑娘。”
阿信走到門外,發現加代站在那裏。她吃了一驚:“加代小姐?”
加代說:“你正忙着,我就把你叫了出來……”
“你怎麼會找到這裏?”
“有人告訴我你到這裏來做頭髮了。你的傷怎麼樣了?”
“嗯,好多了,多虧了加代小姐。快進來吧!”
加代說:“不用了,我想告訴阿信一件事。我想回酒田一次。”
“加代小姐……”
“昨晚我一夜沒睡。在這之前,我一直覺得家裏有小夜在就行了,以此來為自己的不孝開脫。可是現在家裏已經沒有小夜了,奶奶和媽媽的心裏是什麼滋味啊,想到這些我就……如果我還無動於衷的話,自己就會譴責自己,一輩子都會生活在悔恨之中。我並不想在酒田待下去,不過我至少要回去一次,讓他們看看我過得很好,這也算是我對自己不孝的道歉吧。”
阿信高興地說:“太好了,你能決心回去真是太好了!老太太和太太多麼盼望你回家啊!”
加代卻說:“就算我回去了,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讓我進那個家門。”
“你又說這些了……”
“要是真那樣的話也罷,我心裏也會好受一些。”
阿信說:“如果你願意我陪你回去的話,我們就一起走。”
加代一笑:“沒事的,不管他們說我什麼,都怪我不好。我心裏早有準備了。”阿信不做聲了。加代又說:“我的房間還留在那裏,也許有一天浩太先生還會來……我留下了紙條,如果浩太先生回來的話,我讓他去找你。”
阿信一驚,加代解釋道:“他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如果我不在,肯定有諸多不便。所以就請阿信代我照顧他了!”
“加代小姐……”
“多半不會有這樣的事的……如果他還想回來的話,就不至於半年多來杳無音信了。不過,我是擔心萬一他回來了……那時候,請你務必通知我,我立刻就回東京,拜託了!”
“你什麼時候出發?”
“坐今晚的夜行火車。”
“我送你去車站吧!”
“不用了,咱們又不是這輩子不能再見面了!也許我會被趕出家門,那馬上就會回來了。反正不管怎樣,我不打算在酒田久住。”
“可是……”
“我一定得在這裏等着浩太先生。我如果不在東京的話,就再也見不着他了。”
阿信沉默了。加代深情地說:“阿信……對我來說,浩太先生比加賀屋重要,比任何人都重要。”
阿信回到女侍休息室,繼續給染子她們做頭髮。染子和八重子先後梳好了髮型,阿信正在給茂子梳着。茂子問道:“剛才和阿信在後面說話的那個人,是不是在銀座的一家店裏做事?”
阿信很驚訝。茂子對染子說:“哎,那家店可是龍少爺喜歡的。”又對阿信說:“一點沒錯,就是那個人,據說她可是那家店裏最紅的女孩呢!”
染子說:“啊,我也聽說過。據說她還上過山形的女校呢。因為人家知書識字,所以文人和畫家們都很喜歡她。”
八重子說:“那不是正合龍少爺的口味嗎?怪不得他最近老是泡在銀座呢!”
茂子說:“據說那個女孩還會畫畫兒呢。咱們可沒法跟人家相提並論。”
八重子嘆道:“要和這樣的女孩去爭龍少爺,怎麼爭得過她啊!我們……”
染子叫道:“哎,八重子也戀上龍少爺了?”
八重子慌忙否認:“開什麼玩笑!誰會喜歡那個男人啊?他自以為有錢,一副揮金如土的樣子,其實只不過是個布商罷了!倒是染子對他頗有意思吧……”
染子說:“那種男人我也不喜歡。只不過他是個要緊的客人,我才捧着他的。他還以為自己真的有魅力呢!真沒辦法!”
茂子說:“就是嘛,他既然裝出一副花花公子的模樣,那和銀座那種奢華地方的女人倒是正好一對,般配得很哪!”
阿信無奈地聽着女侍們相互調侃着嘲笑龍三。
傍晚,加代正在自己的公寓裏準備行裝,這時候傳來了敲門聲。加代恍然一驚:“是誰?”
“是我啊,阿信。”
加代大失所望,站起來打開門,說:“嚇了我一跳,我這裏很少有人來,我還以為是浩太先生回來了呢。”
阿信難過地說:“對不起,我向師傅請了假,過來看看有沒有什麼要我幫忙的。”
加代說:“我只是回去幾天,什麼都不必帶回去,所以不用怎麼收拾。”
阿信說:“回到酒田,什麼都是現成的。那麼,現在還有些時間,我把這裏打掃一下吧。就算您不在,收拾乾淨了,浩太先生回來了也好些……”
加代卻說:“不用了!他不會回來的。而且我也不會離開太久。”
阿信說:“如果您覺得可以的話,在您回酒田的這段時間裏,我把這裏大掃除一下好嗎?”
加代遲疑地說:“阿信本來就夠忙的了……”
“我很快就要離開師傅家了。等我自立門戶了,自由的時間就多了。”
加代感激地說:“那就太謝謝你了。說實話,我也想收拾一下,可是……我實在沒用。”
阿信說:“這本來就難怪嘛。加代小姐從小嬌生慣養,哪裏干過這些。以後我會過來打掃的。”
“能夠見到阿信,真是太好了!等下次我回到東京,就再也不會感到寂寞了!”
“可是,您要跟老太太、太太好好商量一下……”
“我的想法並不會變,我要在東京等着浩太回來。我回酒田,是想讓他們知道我的心思。”
加代取出房門的鑰匙,說:“這是鑰匙。不過你可別勉強自己,要真的有空閑的時候再過來。”
阿信笑了:“收拾屋子、大掃除都是我的拿手好戲。我不會亂動東西的,盡量收拾吧!”
加代有點慚愧地說:“那就拜託阿信了。這麼丟人的事,也只有阿信才可以託付啊!”說著,加代有些凄涼地笑了。
“那麼,我就先收着了。”阿信收下鑰匙。
加代說:“阿信,我們提前一些出門,路上找個店一起吃晚飯吧。”
“那多浪費啊,我馬上就煮點什麼。”
“我就要離開東京一陣子了,臨走就奢侈一下嘛。而且我也想請阿信吃頓飯。”說著,加代忙忙地鎖門,阿信趕緊幫忙。
沒想到田倉龍三突然出現在兩個人的面前,加代吃了一驚,龍三似乎也有些意外:“怎麼?我還以為你生病了呢!”
阿信很是詫異地看着龍三。龍三向加代解釋道:“你昨晚和今天都沒去店裏,我想你一個人住,若是生病了很不方便。我找了半天才過來,這兒還真是挺難找的呢!”
加代感激地說:“真是的,讓您特意過來,真不好意思。”
龍三看到了阿信:“哎,你不是那位美髮師嗎?昨晚害得你吃了大虧,傷口好些了嗎?”
三個人來到了上野的一家餐館,圍桌而坐。龍三說:“真是很對不起阿信小姐。都是我多事請你過來,才惹下了這場麻煩。”
加代說:“田倉先生就是這樣,只要女孩子向他撒撒嬌,他就會百依百順的。”
龍三說:“哪裏,銀座店裏的人聽說阿信小姐的手藝的時候,正好我認識一個要阿信做頭髮的女孩,所以我就冒昧地……”
阿信說:“這麼說,特意把我落下的梳頭工具送回來的那位先生,就是您了?”
龍三說:“那是我應該做的。不過因為這個機緣,使得加代小姐和阿信小姐能夠重逢,這件事總算還不是一無是處。還請你原諒。”
阿信默默無語。龍三說:“真沒想到加代小姐是酒田米行的繼承人,以前可一點也不知道。”
加代說:“以前我誰也不敢告訴,因為要是被家裏人知道了,我馬上就會被抓回去。”
龍三說:“我以前也覺得這其中肯定有什麼緣故,不過加代小姐也實在不是等閑之輩啊。”
加代說:“如果我不離家出走的話,就不能和喜歡的人在一起。”
龍三說:“關於那個男人的事,我也聽過不少……這也是加代小姐的命啊。”
加代對阿信說:“田倉先生跟我聊過很多,一直很照顧我。”
龍三也對阿信說:“加代小姐想要到東京學畫,說是要一邊工作一邊學習,可是她的心思全在戀人的身上,把學業都荒廢了,我總是為了這個說她呢!”說著,龍三笑了,“現在她終於要偃旗息鼓,退回老家去了!”
加代反駁說:“他和學畫這兩件事,我都不會放棄的。我很快就會回東京來。”
龍三有些意外:“怎麼,你還要回來嗎?那麼我們就不給你餞行了。回到家裏為自己的不孝道個歉,再回來的時候就要耐住性子,認真地學畫了。等待戀人回來雖說未嘗不可,但女人也應該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否則只能一輩子都依賴男人了!”
阿信凝望着龍三,這時候侍者端來葡萄酒。龍三嘗了一口,說:“那麼,為了我們的再會幹杯!”
看到龍三如此裝模作樣,阿信心中很不舒服。
這可以說是阿信第一次見到田倉龍三。可是在她看來,龍三完全是生活在另一個世界的人物。聽說他是一個布商,可阿信並不知道布商究竟做的是什麼生意,再加上聽說龍三幾乎每個晚上都會泡在各處咖啡館裏,阿信覺得這真是一個荒唐的男人。染子、茂子和八重子她們大肆渲染的龍少爺原來竟是這麼一個人,想來真是令人掃興。甚至連加代小姐都受到這樣的人的照顧,讓阿信覺得非常難受。這麼想着,阿信感到豐盛的晚餐也味同嚼蠟。她看也不看談笑風生的加代和龍三,默默地吃着飯。
晚上,加代在上野車站坐上了夜行的火車,離開了東京。阿信送走加代,謝絕了龍三送她回去的好意,獨自回去了。
阿信立刻就忘記了龍三,她心裏牽挂的是回到酒田去的加代,以及就要迎接加代歸來的加賀屋。她默默地祈禱着,但願加代能夠得到家人的寬恕,大家能夠歡歡喜喜地迎接加代的歸來。
第二天一早,阿信提前起床,去淺草寺參拜觀音菩薩。淺草寺內還昏黑一片,阿信獨自祈禱着,因為傍晚的時候,加代就會到達酒田了,自己不能和加代同行,只好前來參拜觀音,祈禱她能夠平安地回到加賀屋……
加代終於回到了加賀屋。站在門外,她感慨萬千地凝視着店裏。祖母邦子和父親清太郎都在店裏忙碌着,沒有發現店外的加代。
加代轉到後門,快步走進了廚房。廚房裏有兩個女傭正在準備晚飯,見到加代,都吃了一驚。一人問道:“你有什麼事?”
加代沒有理睬她,逕自朝里走去。另一個女傭慌忙拉住加代:“你要去哪裏?你是誰啊?隨隨便便就闖進人家家裏!”加代甩開女傭的手,朝內室走去。女傭趕緊朝里叫道:“太太!您快來啊!”
美乃從裏面走了出來,一看到加代,頓時變了臉色:“加代……”
加代卻若無其事地說:“我回來了。”
美乃說不出話了,只是目不轉睛地盯着加代,加代說:“看來媽媽身體挺好的,我放心了。”
美乃突然朝着店裏大叫起來:“母親!阿清!是加代啊!加代回來了!”
女傭們面面相覷,清太郎飛奔了過來。美乃看着加代,喃喃地說:“你終於回來了!加代……這不是做夢吧……真的是加代……”清太郎也叫道:“加代……”
加代說:“都是我一意孤行,讓你們擔心了。”
邦子走了進來,加代深情地叫道:“奶奶……”
美乃對邦子說:“母親,咱們的心愿成真了……總算沒有白等這些年……”說著,美乃的眼圈不禁紅了。
邦子一直默默地盯着加代,突然抬手打了她一記耳光。美乃大驚失色:“母親……”
邦子一言不發,揚起手又要打加代,美乃拚命地拉住邦子:“別打了!她好不容易才回來……”
“沒關係,不管奶奶怎麼打我,我都沒什麼好抱怨的。奶奶,要是打了我,你心裏就會好受些,那你就儘管打我吧!我做了這樣的事,就算被打死也是應該的。我回來本來就做好了心理準備,你要打就儘管打吧!”
加代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地上,邦子默默地看着她。加代又說:“我拋棄了奶奶、爸媽,還有這個家,我走的時候,原本是不打算再跨進這個家的門檻了。我並沒有想要道歉和請你們寬恕。這也不是能夠得到寬恕的事情。可是我遇到了阿信……”
美乃問:“你終於見到阿信了?”
加代點點頭:“我聽她說了小夜的事,所以……”
美乃和清太郎的神情頓時黯淡了。加代接著說:“在這之前,我一直安慰自己說,即使我不在家,還有小夜替我孝敬你們。可是……”
邦子也不禁黯然神傷。加代說:“我一想到你們心裏該有多麼難過,就難受得睡不着覺。我知道也許會被痛罵一頓,也許會被趕出去,可是即便如此,我還是要回來看看……”
美乃悲喜交集,叫道:“加代……”
“就算你們不讓我進這個門也沒關係,我馬上就回東京。只要你們知道了我的心情就行了……希望你們能了解我想要為自己的不孝道歉的心情。”
邦子突然說:“快去洗個澡吧!坐了一天火車,滿臉都是煤灰,臟乎乎的像什麼樣子!”
加代沉默了。邦子又說:“洗完澡再說話也不遲。”
加代鬆了一口氣,默默地看着邦子。美乃說:“加代……你的房間還是原來的樣子。因為我一直覺得你肯定會回來的。太好了……太好了……”
美乃拚命地忍住淚水。清太郎雖然只是默默地看着加代,可是也掩飾不住臉上的喜悅。看到父母的樣子,加代心如刀絞。
過了幾天,加代又因為回東京的事情和父母發生了爭執。美乃斥責道:“你天天吵着要回東京,你打算在東京幹什麼?”
加代說:“我不是說過了嗎?我要去學畫。”
“你在那裏做什麼咖啡館的女侍,這個樣子怎麼能學畫呢?”
“那是因為你們不同意我去東京,我只好在那裏一邊打工一邊學畫嘛。”
邦子說:“說什麼去學畫!我可看不出加代能成為畫家,這一點我還是能看明白的。加代是有男人了吧?”
清太郎說:“母親,你不要這麼說加代,她不是那樣的女孩子……”
邦子卻不理會,對加代說:“加代,你也到這個年紀了,有一兩個喜歡的男人也是正常的。奶奶不是要責備你。不過如果他是個正兒八經的男人,為什麼不和你一起回來呢?”
加代沉默了。邦子說:“如果他有意和你白頭偕老,為什麼不來拜會一下女孩子的父母呢?這恐怕不是一個正經男人的所作所為吧?如果他連這一點都做不到,無論你有多麼愛他,也不會幸福的。這說明他只是抱着可有可無的心思跟你交往,是這樣的吧……”
加代無言以對,心中十分痛苦。邦子又說:“如果你們是真心相愛,我不會強行拆散你們的。可是,那個男人居然不肯跟你回家……你好好想一想我的話吧!”
清太郎說:“總之,加賀屋只有你一個孩子了!加賀屋不能後繼無人……”
加代木然地坐着,心亂如麻。
自從加代回到酒田,已經過去三天了。阿信挂念着加代在酒田的情況,得空便來替加代打掃房間。她想着萬一浩太回來了,房間裏整整齊齊的,會讓他住得舒服一些。她在心中祝願加代和浩太能夠幸福,願意悄悄地用這種方式來成全他們。
傍晚,阿信回到多香的店裏,走到廚房門口的時候,小律出來迎接她:“阿信姐,你回來啦!”
“我回來晚了,我這就去準備晚飯。”
小律卻說:“不用了,阿信姐的手藝已經能夠獨當一面了,這些活你就不要幹了!”
阿信說:“我在這裏還是做雜工的呀!該做的事情我一定要做好。我已經買好了晚飯用的菜……”
小律說:“你得快點找到房子搬出去,不然在這裏老是會被支使得團團轉。”
阿信說:“沒事的,我還想多干幾天呢!我在這裏受了許多照顧……而且,一到真的要離開這個廚房的時候,還真有些難受呢。雖說是自立門戶了,可誰知道能不能掙到飯吃呢!要是能夠留在這裏,一邊幹些雜活,一邊出去替人做頭髮,也許倒是最省心的呢。”
小律感嘆說:“阿信姐,你真是不貪心啊。”
阿信苦笑道:“我是害怕自立門戶。真是沒出息。”
多香走了過來:“阿信,你回來了啊!”
阿信趕緊答應:“是,多謝師傅准我的假……”
多香笑了:“阿信也真是不容易,連過去的主人都得去照顧。我幫你找到房子了。”
阿信吃了一驚。多香又說:“我托店裏的主顧幫我找找看,她告訴我正好這附近有人要出租房子。房東是一對老夫妻,要出租的房間在二樓。你住在附近,要是遇到什麼事情,還可以來找我商量,我店裏忙不過來的時候,也可以叫你回來幫忙。”
阿信感激地說:“謝謝師傅替我操心。”
“等你下回出去做頭髮的時候,順便去看看房子吧。得快點定下來才好,不然老是懸着。”
“……是。”
“你心裏做好準備了吧?”
“……是。”阿信不安地答應着。
阿信替染子挽頭髮時,染子關切地問道:“那麼說,你決定住那裏了?”
“是的,房東人很好,價錢也合適,我就決定了。”
八重子說:“這就對了,你一個人乾的話,既不必那麼累,賺的錢又能全歸自己……還是儘早搬出來的好。”
波子問:“那麼說,到時候我們做頭髮就得付錢了?”
茂子說:“那當然了!阿信要靠這個吃飯啊,當然不能像現在這樣了。”
阿信不安地說:“真不知道一個人行不行……”
染子安慰道:“這可不像阿信說的話啊!沒事的!只要你有信心,客人其實是要多少有多少的。絕對不會讓你餓死的!”
茂子問:“阿信什麼時候搬家?”
“可能就明天吧……”
染子爽快地說:“那麼,大家都去幫你搬家!”
阿信忙說:“不用了,我沒有什麼行李。”
染子說:“我們已經替你準備了很多家用的東西,你自己可別再買了。”
阿信吃了一驚,染子又說:“就交給我們好了。”
阿信終於要離開師傅的家,開始自己的新生活了。雖然在師傅這裏日夜辛勞,可是一旦要離開自己度過了三年時光的地方,心中還是十分失落,再加上對未來的不安,使得一向堅毅的她也難免鬱鬱不樂。
傍晚,阿信和小律一起打掃店裏。阿信感慨地說:“這是我最後一次打掃店裏了……”
小律傷心得說不出話來。阿信說:“小律,謝謝這些年你對我這麼好,從你身上,我不知道得到了多少安慰。我能夠堅持到今天,多虧有你在這裏。謝謝你,小律……”
小律的眼淚奪眶而出。阿信又說:“從今往後,就剩小律一個人干這些了,你一定會很辛苦的,可是你要好好保重身體……”
小律打掃着,嗚嗚地哭了起來。
第二天一早,阿豐她們在廚房裏吃着早飯,阿信替大家沏了茶,鄭重地說:“今天我就要告辭了,長期以來受了大家很多照顧,可是還沒有來得及報答你們,我就要走了……”
阿豐說:“你真是遇上了好時機啊!一般來說,才當了三四年學徒,是不可能獨立的。”
阿園說:“是阿信運氣好啊!現在用不着手藝怎麼高,只要稍微手巧一點就能掙到飯吃。嗯,你就努力掙錢吧!”
阿袖說:“不過,阿信的膽子確實不小啊!西洋髮型的競爭那麼激烈,阿信還敢自立門戶。”
阿惠說:“這你就不必擔心了!阿信就算做頭髮不行,光是靠着給人家做衣服、替人寫信就足夠生活了!”
阿夏諷刺道:“那樣掙錢不是更多嗎?”
聽着師姐們的冷嘲熱諷,阿信隱忍着,一言不發。
早飯後,阿信來到多香的房間,向師傅告別。
“用不着這麼煞有介事地告辭,你不是就搬到附近嗎?想要見面的話,隨時都能見得到。”說著,多香取出一個信封:“這是你出去做頭髮時客人給的小費。你新搬家肯定要添置不少東西。我給你存着這些錢,就是為了這一天……”
阿信大吃一驚:“師傅……”
多香又說:“從今天開始,你就要完全靠自己的手藝來生活了。誰也不會幫你的,誰也不能依靠,你要有這個準備。”
“……是。”
“但願你能做一個客人們喜歡的美髮師。”
阿信心潮起伏,無言地低頭向多香致謝。
帶着自己的一點行李,阿信來到新租下的房子裏,先去茶室問候房東德造和阿金老兩口:“從今天起,還請您二老多多關照。”
阿金說:“啊,有好多客人剛才就來了,正在等着你呢!”
阿信詫異地朝樓上走去,來到自己的房間,吃驚地發現染子、茂子、八重子和波子她們正在熱熱鬧鬧地整理着一大堆東西。染子看到阿信,叫道:“阿信,你怎麼才來啊!”
茂子高興地說:“我們正好收拾完了。”
波子問:“阿信,你的行李呢?是不是有人幫你送過來?”
阿信說:“不……我只有這些東西。”
八重子有些驚訝:“哎?你真的什麼都沒有啊?”
染子說:“那是當然了,阿信一直住在師傅家,只知道幹活,幾乎拿不到什麼零用錢,連件衣服也買不起啊!所以我才跟你們說,就算是舊東西也沒關係,儘管拿來便是,咱們才拿了這些過來啊!”
茂子對阿信說:“這個小矮飯桌和坐墊,還有茶壺、茶碗是我送你的。”染子也說:“我想你大概還沒有被褥,所以就拿了一套過來。放在壁櫥里了。”
阿信打開壁櫥,裏面是一套上等的被褥,“染子小姐……”阿信感激地說。
染子笑道:“你別過意不去。店裏有位客人家裏開着被褥的專賣店,這套被褥是他當做小費送給我的。”
八重子又說:“這個鍋和這些瓷器,是我在一位客人的店裏買的,人家給我便宜了好多呢!我想有這些應該夠了。”
茂子也說:“阿信以後就開始掙錢了,不喜歡這些的話可以買新的嘛。哎,先湊合著用一陣子吧!”波子接著說:“這是做針線活的工具……我還要托阿信做針線呢。這是水壺和火盆,雖說是舊的,不過將就着還能用。”
阿信感激地說:“真過意不去……你們幫了我這麼大的忙……”
染子說:“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就算我們祝賀阿信自立門戶吧!”
“謝謝……謝謝……”
染子突然說:“可是有一樣最要緊的東西,我們卻買不起。”
阿信不明白染子所指的是什麼,染子解釋道:“就是梳妝枱啊!哪怕是一架舊的也好。不好意思……”
阿信說:“您這是說哪裏話?你們送了我這麼多東西,我真不知道說什麼好。”
波子說:“可是梳妝枱是你做生意必須用的東西啊。總會有客人到你這裏來的吧?”
阿信說:“我還沒想那麼多。眼下我先上門替人做髮型好了。”
八重子說:“嗯,那些東西慢慢地添置就好了。用不了多久,阿信就會連衣櫥、碗櫃都能買得起了!”
阿信心中百感交集。當她從多香家出來的時候,沒有一個師姐妹送她,冷冷清清地離開了師門。可是沒想到,居然有這麼多人熱心地來慶祝她的獨立。在多香家裏,阿信一直在師姐們的冷言冷語中生活,使得染子她們對阿信的關心顯得尤為珍貴。阿信備覺友情的溫暖,感到眼前一片光明。
大家正在興緻勃勃地佈置着,小律突然走了進來,叫道:“阿信姐!”
阿信很是驚訝,小律看到房間裏的東西,也很吃驚:“呀,置備了這麼多東西啊!”
“這都是大家送給我的。”
小律有些難過地說:“我什麼也幫不了阿信姐……”
阿信說:“小律忙着店裏的事呢!你找我是為了……”
小律說:“啊,這裏有你的一封信。”
“不好意思,讓你特意跑一趟。”阿信慌忙撕開信封。原來是加代的來信,信中寫道:
我平安回到了酒田。家裏人原諒了我所做的一切,我覺得回來是對的……不過,因為小夜不在了,我的處境比我想像的還要為難。我並不想繼承加賀屋,而且為了等待浩太先生,我無論如何都要回到東京。可是,像現在這個樣子,不知道我什麼時候才能回去……
傍晚,阿信一個人待在自己的房間裏,又把加代的信讀了好幾遍,每讀一次,都能感覺到加代在家庭和戀人之間動搖的痛苦,這讓她非常難過。
阿信終於開始了獨立的生活。在師傅家的時候,她就一直上門為咖啡店的女侍們梳頭髮,現在,在這些女侍們的幫助下,她慢慢地增添着新的客人。
不過,一個人獨立生活之後,頓時感覺時間多了起來。阿信在做髮型之外,還認真地做着女侍們託付給她的針線活。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有一天,突然有人給阿信送來了一架漂亮的梳妝枱。
阿信從樓上下來,看到兩個配送員模樣的男子抬進了一架梳妝枱。一個男子問道:“你是阿信小姐嗎?”
阿信很詫異地答道:“是的。”
“我們送來了梳妝枱,放在什麼地方呢?”
“梳妝枱?可是我並沒有買這個啊!”
“那你是阿信小姐嗎?”
“是……不過……”
“那就對了,就是給你的。沒錯,地址也就是這裏。”
另一個男人似乎在提醒阿信:“是田倉先生讓我們送來的。”
“田倉先生?”
“就是布店的老闆田倉先生啊。”
阿信想起來了:“啊,是龍少爺……”
男子說:“既然你知道了,那我們可以搬上去了吧?”
阿信說:“請等一下,不好意思,請你們搬回去吧!”看兩名配送員不明就裏,她又說:“因為我沒有理由從那位先生那裏收這種東西。”
“可是……”
“即使讓您二位為難也沒辦法,還是快點搬走吧!”
當天,阿信仍然到“雅典”咖啡屋給女侍們做頭髮。她一邊給染子挽着頭髮,一邊問道:“染子小姐,你說田倉先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染子很奇怪阿信為什麼突然問這個。阿信解釋說:“今天我家裏突然送來了一架梳妝枱,說是田倉先生送的。”
染子叫道:“哎,這個人還真的……看來他還是不錯的嘛!前幾天他到店裏來的時候———大概是阿信替我寫的信起了作用吧,最近他倒是常常過來———他一直很關心阿信現在怎麼樣了。嗯,是他叫你去銀座的店裏,結果害得你吃了大虧,所以他覺得過意不去也是應該的。我告訴他你現在獨立生活了,但是還買不起梳妝枱。看來他記住這件事了。”
阿信不做聲了。染子問:“是什麼樣的梳妝枱?”
“我沒看清楚,因為當時就讓他們搬回去了。”
染子驚叫道:“你沒收下啊?”
“我有什麼理由要收田倉先生這樣的東西呢?那不是很奇怪嗎?”
染子說:“你真是個傻瓜。人家都把東西送來了,你收下不就得了嗎?”
“可是我沒有理由……”
“當然有理由了!這是他向你道歉呢!因為銀座的那回事……阿信你都受傷了,這全都要怪那個人。”
“可是這樣的事……”
染子嘆道:“阿信真是不貪心啊!沒有錢的人就得從有錢人那裏拚命地刮錢才行……要是說得好聽點,就是女人沒辦法獨立生活下去啊!”
阿信默然了。染子說:“唉,真可惜啊!要是自己買的話,可是要很多錢的。我為了讓他給我買一條狐狸毛的圍巾,不知道費了多少心思。我付小費請阿信替我寫情書給他,還應他的邀請讓阿信去銀座的店裏,我說這些體己話給你聽,也許你會覺得掃興,但我可是絞盡了腦汁才想出這些花樣的……”
阿信無奈地問道:“染子小姐,你喜歡那個人嗎?”
“我當然並不討厭他,可是,如果女侍喜歡起客人來了,那就做不了生意了。反正我是把他當做客人,到店裏來就不能不跟他要錢。哎,他在現在的這些客人之中,花錢算是頂大方的!”
阿信不做聲了,染子接著說:“可儘管如此,他還是沒有給我買狐狸毛的圍巾。可是你卻把他送的東西退回去了,真是……阿信,你替人寫了好多信,可你知不知道,我們托你寫的那些情書,無非是用來吸引客人上門的釣餌罷了!”
阿信無可奈何地聽着染子這番毫不掩飾的話。
“怎麼,你還當真了啊?真是太單純了!”染子哈哈大笑,“不過,我說的這些話,你可要替我保密啊!”
阿信感到十分掃興,頓時感到興趣全無,也從中體會到了身為女子,在這個世界上生活是多麼不易。同時,阿信覺得那個叫做田倉龍三的男人,實在是太傻了,又實在很可憐。
做完頭髮后,阿信回到家裏,房東老太太阿金迎出來:“回來了,有位客人一直在等你……”
阿信很詫異。阿金又說:“他說要在這裏等着你,就上樓去了。哦,他還送了我們好些禮物,真是個大方的人啊!你還要替我們謝謝人家才好。”
阿信滿腹疑惑地回到自己的房間,龍三正在等着她。一見阿信回來,龍三高興地說:“啊,你不在家,我就冒昧上來了。”
阿信面露厭煩之色———那架漂亮的梳妝枱赫然擺在房間裏。
龍三說:“今天很抱歉……我沒跟您打聲招呼,就讓人把梳妝枱送來了。我聽說您把它退回去了,吃了一驚……”
阿信看了看梳妝枱,覺得很是沒趣。龍三又說:“我想應該向您解釋一下,所以就在這裏等您了。”
“您讓我很為難。我不知道是因為什麼送我梳妝枱,所以無法收下您這麼貴重的禮物。”
龍三解釋道:“我請您去銀座的店裏做頭髮,可是卻給您帶來了那麼大的麻煩。我一直想找個機會彌補一下這個過錯,正好聽說您自立門戶了,需要一架梳妝枱……請您把它當做是我的道歉吧!”
“您就為了那件小事……”
龍三忙說:“不僅是為了那件事,這也算是我祝賀阿信獨立生活吧!”
“可是我並不敢勞動田倉先生來為我祝賀啊!”
“為什麼這麼說呢?上次我們為了送加代小姐,還一起吃過晚飯呢。加代小姐也托我照顧阿信小姐,要我盡量幫你的忙。”
阿信沒有做聲。龍三說:“我自己也想這麼做。一個女孩子完全靠自己的力量生活,是非常了不起的,非常有毅力。今後女子也應該能夠自食其力。如果我能幫得上忙,我願意盡我所能。請您不要客氣,儘管跟我說好了。那我就告辭了……”
“阿信小姐真是寫得一筆好字啊!我有好幾次從三個人那裏收到了筆跡一模一樣的信,心想這一定是請人代寫的……”說到這裏,龍三看着阿信,臉上浮現出親切的微笑:“阿信小姐,您一定感到驚訝吧?一個從三個女人那裏收到情書的男人,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您大概這麼認為的吧?”
阿信沉默了。龍三說:“可是,那不過是她們招攬客人的幼稚把戲罷了。她們所喜歡的並不是我這個人,而是我口袋裏錢包中的東西,所以我想向您解釋一下。”說完,龍三爽朗地一笑,告辭而去。
龍三一席話說得阿信不知如何是好,只是默默地目送着他離開。
在酒田的加賀屋,加代正在自己的房間裏讀着阿信的來信:
“自從加代小姐回了酒田,不覺已經一個月了。不知道你現在好不好?一直沒見到你的信,我心裏很挂念。我有時去加代小姐的公寓裏打掃,不過浩太先生似乎還沒有回來過。”
加代落寞地往下讀。
“前幾天,田倉先生送了我一架梳妝枱。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送我這個,感覺很彆扭。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麼?他究竟是聰明還是笨呢?真是個讓人無法捉摸的怪人啊!我一直沒有用那個梳妝枱,原封不動地放在那裏呢。”
加代的臉上浮現出了微笑。
“如果浩太先生有書信來,或者他回來了,我會立刻告訴你的。現在這段時間加代小姐就儘力孝敬父母吧……”
美乃在外面叫着加代,加代默默地收起信箋。美乃打開拉門,說:“你來一下,我們有話對你說。”
加代沒有做聲。美乃問道:“阿信的信中有沒有什麼新消息?”
“她說自己獨立做生意了,很努力……阿信真有毅力啊!”
美乃問:“加代……你在東京真的有喜歡的人嗎?”
加代默默地站了起來。美乃又說:“可是,你回家都一個月了,他怎麼連一封信都沒有呢?如果他關心你的話,應該會表現出來的啊,是不是?”
加代沒理母親,逕自向外走去。美乃說:“加代,你對那個男人死了心吧!就算為了我們,不要再想他了!”
加代面無表情地走了出去,和美乃來到起居室,邦子和清太郎都在裏面。二人默默地坐下,邦子說:“加代……你未來丈夫的人選,我們已經決定了。”
加代仍舊面無表情,一言不發。邦子說:“明天你們就相親。大家都覺得那個人做加賀屋的女婿是最合適不過的,我們都贊成這個人選。希望加代也能中意。”
加代仍然沉默着。清太郎說:“這是我們在大阪的交易夥伴家的三少爺,是今年剛從東京帝國大學畢業的學士。無論門第還是學歷都無可挑剔,按說咱們真有些高攀不上人家,不過他看了加代的照片,很是喜歡你呢!”
見加代並不理會,清太郎只好接著說下去:“世界大戰結束了,日本也成了能夠和世界列強比肩的強國了。日本的經濟飛快地發展,我們家也不能像過去那樣古板地做生意了,不然會被時代淘汰的。所以加賀屋的下一代主人,必須是大學畢業的。你是加賀屋的繼承人,做你的丈夫的人,僅僅因為你愛他是不夠的。這一點希望你能明白。”
邦子說:“奶奶曾經要你在家裏待上一個月,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嗎?這是因為,如果你在東京有愛人,他一定會來看你的。我甚至想,如果那個人這麼在乎你的話,不管他是個怎樣的人,我都想成全你們,招他做我們加賀屋的女婿。”
加代默默地聽着。邦子繼續說:“可是直到現在,那個人還是杳無音信,而你也沒有要叫他過來的意思。看來他是不會來了,你也不打算讓他來見我們,你說對我們感到抱歉,可是這樣怎麼能表達出你的歉意呢?這樣的男人又怎麼靠得住呢?”
加代默然了。邦子又說:“你等了他一個月了,應該對他沒有什麼好留戀的了。這個人也不過如此罷了,還是下決心忘了他吧!這樣的話,咱們就能安心來辦招女婿的喜事了!”
加代突然衝口而出:“等一下!再等一年……不,半年,讓我再去一次東京吧,讓我考慮一下該怎麼辦……”
清太郎說:“還有什麼好考慮的?你必須繼承加賀屋,這是你的責任。你不可以被一個不三不四的男人弄得神魂顛倒,你的身份不允許你任性胡為!這一點你要心裏有數。”
加代一言不發。清太郎說:“那麼,明天你就去相親吧!”美乃也溫言道:“加代,明天要穿的禮服已經準備好了,你去試一試好嗎?”
傍晚,加代在房間裏飛快地收拾起自己的隨身東西,她提着旅行包走出房門,卻看到邦子站在自己的面前。
邦子平靜地說:“我就知道你會這麼做的。”
加代說:“奶奶,我也有自由。為了家庭和家業而犧牲,那都是古老的故事了!我可不會做那麼過時的事!”
邦子說:“事到如今你還沒有清醒過來!那是個什麼樣的男人啊?都一個月了,他對你不聞不問,對你的事情漠不關心。不管你有多麼愛他,這樣的人也不會讓你幸福的,你只會有吃不完的苦……”
“我知道……可就算這樣我也認了。就算我等他一輩子,我也不會後悔。這是我的人生,我要按照自己的意願生活。”
邦子喝道:“加代!”
“加賀屋隨便讓誰來繼承好了……我一點也不留戀加賀屋的財產,我不願意被這些東西束縛住。忘了我吧!您就別說什麼了,讓我走吧!”說著,加代逃也似的想要離開。邦子慌忙抓住孫女:“加代……你不能走啊。加賀屋是你的。奶奶一直守着加賀屋,就是為了把它留給你。我不會把它給別人的,奶奶心裏只有加代一個。”
“可是我從來沒有說過想要繼承加賀屋啊!對我來說,還有比加賀屋更重要的東西……請您原諒我吧!”說完,加代掙開邦子的手,就要朝外走去。邦子拚命地攔着,兩個人拉扯起來。突然,邦子痛苦地蹲了下去。
加代大驚失色:“奶奶……”
邦子癱倒在地上,加代想要丟下奶奶不管,自己趁機離開,可是終究狠不下心這麼做。她輕輕地摸了摸奶奶,臉色變得煞白,拚命地大叫起來:“來人哪……快來人哪!”
邦子昏昏沉沉地躺到了房間裏。美乃忍不住責備加代:“現在你該不會還要去東京了吧?奶奶弄成這個樣子,到底是誰的錯?連大夫都說奶奶是因為長期操心過度才累壞的。自從你離家出走,奶奶為你擔了多少心啊!再加上小夜的事……”
美乃含着眼淚,繼續說道:“要是你再讓奶奶傷心的話,本來能治好的病也治不好了!奶奶為了加賀屋的繼承這件事,不知道傷了多少腦筋……”
加代凝視着奶奶,不禁心如刀絞。
數日後,阿信收到了加代這樣的來信:
……因為這些事情,我回不了東京,萬般無奈,我昨天只好去相親了。不過,我並沒有決定要招個女婿來繼承加賀屋。哪怕等一輩子,我也要等待浩太先生,我的心情並不會改變。不過我也懷疑,為了等待一個已經把我忘記了的人,而讓家裏人如此傷心,我這樣做是不是非常愚蠢?……
阿信非常理解加代的痛苦。儘管她時常來到加代的房間打掃,但已經不再希望她還會回到這個地方,而是希望她就此忘記浩太,順利地繼承加賀屋。阿信並不知道這樣做將來對加代會有多麼殘酷,她只是深信,對加代,以及對自己有恩的加賀屋來說,這都是最好的選擇。
此時,在酒田的加賀屋,家人們不顧加代的意志,正在緊鑼密鼓地為她招婿上門做着準備。
邦子正躺着靜養,美乃把新娘的禮服掛在面前的衣架上,說:“母親,禮服已經做好了。母親的眼光真是好,這個花紋多美啊!加代長得又高,穿上去更顯得漂亮!”
邦子說:“要是能夠看到加代穿上這件新娘的禮服,我就是死也瞑目了!但願能在我活着的時候辦了喜事……”
美乃說:“您身體不要緊的。母親是因為積勞成疾,心臟有些弱,只要您安心調養,很快就會好的。連大夫都保證您沒事的。”
邦子苦笑道:“我自己的身體,我最清楚不過了。只要我能夠親眼看到加代的婚禮,那麼不管哪一天大限來到,我都沒什麼牽挂的了……不過,在看到加代的婚禮之前,我是不甘心的……”
加代坐在一邊,實在難以忍耐。
來到起居室,美乃說:“你聽到了吧?不能再磨磨蹭蹭的了。要是心臟病再發作一次,奶奶可就難保了。無論如何婚禮要儘快舉行……”
加代無語。美乃說:“奶奶替你操了那麼多的心,早點舉行婚禮,就算是你向奶奶道歉吧!明白了嗎?”
加代說:“在這之前,讓我去一次東京吧……”
美乃不悅地說:“你又來了!你想把奶奶逼死嗎?奶奶的病最怕的就是生氣上火。你在東京的那些行李扔了算了。只要託付給阿信,她會幫你妥善處理的。用不着你去東京。”
加代痛苦地沉默着。可是儘管如此,她並沒有對浩太徹底死心。如果浩太能回來的話,加代就會狠下心來拋棄祖母、父母,還有加賀屋的家業,去追尋自己的道路。懷着這樣一縷希望,加代期待着阿信的消息。
阿信出師已經滿一個月了,這天來到多香家裏問候師傅。
多香高興地說:“是嗎?已經有一個月了啊,看來你幹得還不錯嘛。”
“是,托師傅的福,以前照顧我的那些客人又幫我介紹了新客人……現在我每天大約上門給十個人做頭髮。”
多香讚歎道:“哎,這很不錯啊!”
阿信說:“我也給客人們降低梳頭的工錢……每一位收一毛錢。”
多香吃了一驚:“一毛錢?”
阿信趕緊說:“這和梳日本髮型不一樣。再說我剛出師,手藝並不怎麼高。不過,有的客人覺得滿意的話,還會另外給些小費。”
多香說:“聽說你還替人做衣服,房東很佩服你呢,說阿信真是又勤快又能幹。”
阿信不好意思地說:“我光是替客人們做頭髮,每天都會有很多空閑時間,什麼都不做的話,怪可惜的。做點衣服,差不多能掙夠房租的錢呢。”說著,阿信笑了,“上個月,光是梳頭的工錢就掙了三十二元……再加上小費和做衣服的錢,一共是四十七元六毛五分。”
多香讚歎道:“哦,在你這個年紀,真是不錯啊!”
“這都是拜師傅所賜。這一點東西不成敬意,只是想表示一下對師傅的感激。”說著,阿信取出一個包裹,“這塊料子不知道您喜不喜歡,您就隨便做件平常穿的衣服吧。”又取出一個包裹,說,“這是送給大家的點心……”
多香說:“阿信,你的這份心意我很高興,不過你不必這樣。我在別的徒弟面前都是說是你自己決定要離開這裏,自己想要另立門戶的。所以,你獨立做生意的時候,我故意一點不照顧你,你搬家的時候我也故意不讓她們幫你,就是為了劃清這個界限。”
阿信不做聲了。多香又說:“現在的一切都是你赤手空拳闖出來的,以後你千萬不要再這樣做了。比起我們來,你在鄉下的母親還在為你擔心呢!你要是有錢給我買這些東西,幹嗎不先給你的母親買點什麼呢?你辛辛苦苦忍耐了三年,現在終於能孝敬母親了!”
阿信感激地說:“是。”
多香欣慰地說:“太好了……阿信,現在你終於完成你向去世的姐姐許下的諾言了。”
“師傅……”
“不過,客人其實是很可怕的。如果你在一個客人身上馬虎了一下,可能很快就會被所有的人拋棄,所以要認真地對待每一個客人———在阿信面前說這些,可能是班門弄斧了!”說著,多香笑了起來。阿信感激地看着師傅。
這天夜裏,阿信給闊別數年的在山形老家的母親寫了信。阿信這一個月掙到的錢,扣去房租、生活費,還有給師傅和朋友們的禮物用去的錢,還剩下二十元,她打算把這二十元錢全部寄給母親。這可是憑着自己的本事掙來的二十元啊!
阿信把二十元錢擺在桌子上,都是做頭髮掙來的工錢,凈是些一角一分的零錢,她默默地望着這麼一大筆錢,回想起自己七歲的時候出去幫傭,為了一年一袋白米的工錢而歷盡辛苦,撫今追昔,不禁感慨萬千。
說到阿信第一次寄回家的這二十元錢,阿圭並不能確切體會出它的分量,於是問道:“當時二十元是很大的一筆錢嗎?”
阿信說:“那是1919年的時候,第一次世界大戰剛結束,經濟好得不得了。物價漲得飛快。米一升賣到了六毛錢,人們都叫着受不了了,不過當時一般工薪階層的月薪是二十五元或者三十元左右。”
阿圭說:“那麼說,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子一個月能掙到將近五十元錢,實在很了不起啊!”
阿信說:“那時候我每天給大約十位客人做頭髮,每位客人收一毛錢。因為經濟非常景氣,咖啡屋的生意興隆,女侍們掙的錢也很多,大家都很大方。有人會給我不少小費。現在回想一下,那個時候是我最快樂的日子了。在那之前,我在師傅家一直幹了三年,一分錢也不掙,突然間每天都能掙很多錢,真像是做夢一樣啊……”
阿圭笑道:“哎,奶奶現在可是掌握着一年營業額有好幾億元的超市啊!”
阿信說:“有些時候,一分錢甚至可能會比現在的一億元更讓人覺得珍貴……不過,人是很容易忘記當時珍惜的心情的,無論有多少錢也不滿足,不能理解一元錢的寶貴之處,這真是不幸啊!”
阿圭叫道:“說得我好慚愧啊!”
阿信說:“我們彼此彼此。就是我自己,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就已經忘記了我第一次憑着自己的手藝掙到那四十七元六毛五分錢時的歡喜和感激了……”
阿圭感嘆道:“十九歲啊,那真是人生的春天……那是奶奶的鼎盛時期啊!”
阿信說:“那時候,我也以為自己終於時來運轉了,可是……”
阿圭詫異地看着阿信。阿信突然說:“我們去酒吧喝酒吧!”
“賓館裏的酒吧,可是很貴的啊!”
阿信說:“可是如果不喝的話,我今晚會睡不着覺的。”
阿圭不解。阿信又說:“因為我又想起不愉快的事情了。”
阿圭默默地看着阿信。阿信說:“現在回想一下,也許還是痛苦的回憶要比快樂的多啊!”
阿圭說:“我去外面買些酒來。賓館的走廊里有製冰機,可以取冰塊用。你要威士忌還是白蘭地?從外面買酒來喝要便宜多了。”
阿信卻說:“不用麻煩了。要是買酒回來的話,一不小心就會喝多的。還是去酒吧喝酒對身體好啊。一想到那兒的酒那麼貴,就會少喝一些了。女人最會省錢了。”
阿圭無可奈何地看着阿信,兩個人不由得相視而笑……
阿信滿面春風地回到自己的住處。剛走到大門口,一直等在暗處的龍三突然出現在她面前,阿信嚇了一跳。龍三說:“房東說你去郵局了,我想你很快就會回來的。”
阿信的眼中流露出警戒的神情。龍三說:“是加代小姐托我來的。”
阿信忙問:“加代小姐回來了嗎?從酒田回來了?”
“不是的。剛才她從酒田給我打了個電話,說她有話想跟阿信說。她今天中午會把電話打到我的店裏,希望那時候您能在那裏等着接電話。因為您的住處沒有電話,也沒有別的辦法跟您聯繫,所以加代小姐才把電話打到我那裏去了……”
阿信歉然地說:“那您就特意跑來一趟?”
龍三說:“只能是我自己來告訴阿信小姐啊!”
“真對不起,田倉先生百忙之中……”
龍三苦笑了一下:“我和加代小姐也是老相識了,總不能不理會吧!加代小姐似乎有什麼要緊的事要說。”
阿信不安地說:“會是什麼事呢?”
“哦,她對我倒是什麼也沒有說。”
阿信不做聲了。龍三看了看手錶,說:“現在時間還早,不過您能不能和我一塊兒去店裏等一會兒?當然您待會兒再來也可以,不過我擔心您不認識路,會不會迷路了……”
“好的。那就麻煩田倉先生帶我去了。拜託您了!”
田倉商會是一家布料批發商,經營的是洋裝的布料。阿信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店。
龍三匆匆地走到田倉商會的大門口,店員連忙迎上去,問候道:“您回來了!”
阿信跟在後面,覺得很是發窘,不禁躊躇不前。龍三忙說:“進來,進來啊!”
阿信慌忙跟進店裏。店裏堆滿了洋裝用的布料,辦公桌旁邊坐着一位老人,正在翻着賬本,這就是老管家源右衛門。
源右衛門板著臉,滿腹狐疑地看了看阿信。龍三向老管家介紹道:“這位是髮型師傅阿信小姐。今天早晨有一個酒田打來的電話,就是這位小姐的朋友打來的。朋友說了請阿信小姐今天中午在這裏等電話的。”
源右衛門卻瞪着阿信。阿信慌忙說:“給您添麻煩了。”
龍三對阿信說:“我還有事……”說完,逕自進裏面去了。阿信忐忑不安地坐着。龍三在裏面時而和店裏的人商洽着什麼,時而利索地整理着洋裝的布料,非常忙碌。而源右衛門專心地記着賬,一眼也不看阿信。
牆上的電話響了,阿信嚇了一跳。龍三從裏面飛奔出來拿起話筒:“這裏是田倉商會。哦,一直承蒙您的照顧。是,是,這裏有從英國運來的上等法蘭絨……明白了,我馬上就把料子的樣品送過去。好的,那麼再聯繫……”說完,龍三掛上電話,看也沒看阿信一眼,就又回到裏面對店員吩咐了幾句。
周圍的人都對阿信視若無物,她不由得感到如坐針氈。
對於在咖啡屋大受歡迎的田倉龍三,阿信一直認為他不是一個正派的男子,心裏很有些輕蔑。可是此時此地的龍三卻彷彿是另外一個人。原來男人在晚上和白天可以各有一副面孔啊,阿信竟然有些佩服起龍三來。
過了一個小時,阿信才等到加代的電話。
“喂,是阿信嗎?不好意思,讓你跑過來。哎?我現在在郵局裏打電話呢,在家裏不方便說話。還是沒有浩太先生的消息嗎?……我早就死心了,可是想着萬一……我還是放不下他啊。”
說著,加代寂寞地笑了:“我終於要結婚了,沒辦法啊。我回來之後,發現還有這麼多問題……我已經有心理準備了,只是……在我結婚之前,萬一浩太先生去找我了,那個時候……嗯,我會馬上跑回東京的。所以,你一定要馬上打電話告訴我啊!要打電話!我就是想再拜託你一遍。如果直到我結婚,浩太先生還沒有任何消息的話,我就把他徹底地忘掉。那就是我們沒有緣分了。哎?婚禮是這個月的三十號,我已經沒有心思反對了。這可能是我的命吧?剩下的就看浩太先生的了。哪怕是婚禮的那天晚上浩太先生回來了,你也要告訴我……這是我唯一的請求……拜託你了,阿信!你一定要告訴我啊!”
中午,阿信和龍三坐在餐館裏,獃獃地出神。
龍三說:“在店裏的時候也沒給您倒杯茶……我們店裏只有男人,連店員也都是男的,不免粗心大意。不過我只有上午的時候忙,只要接了訂單,安排他們送貨之後,剩下的事情店裏的人會幫我做。中午我請您好好吃一頓吧!”
阿信還在出神。龍三問道:“加代小姐的電話,讓您這麼記掛着嗎?”
阿信回過神來,說:“加代小姐要在酒田結婚了……”
“哦……終於還是走這一步了,連加代小姐也這樣……這是好事啊!”
阿信不解地看着龍三。龍三說:“加代小姐告訴了我很多關於她的愛人的事情,她在東京等着那個男人,可是一無所得。那個人是在搞勞工運動什麼的吧?那樣的話,即使能夠在一起,也會辛苦一輩子的。比起來,還是回到鄉下,順順噹噹地繼承家業為好。我也經常這麼忠告她。”
阿信說:“您連這些都知道啊?”
龍三說:“加代小姐也是因為沒有別的人可以商量,才跟我說的。不過現在這樣確實很好。這是最適合加代小姐的生活……”
阿信問道:“您真是這麼想的嗎?”
龍三說:“嗯,加代小姐是溫室里的花朵,如果她非要像雜草那樣生活的話,用不了多久就會枯萎的。”
阿信沉默了。龍三說:“等她結婚以後,很快就會忘記那個男人的。就是這麼回事啊。”
阿信默默地想着心事。龍三招呼她說:“來,點些您喜歡的菜吧!”
可是阿信依然獃獃地出神。
這一天,阿信照例來到加代在東京的公寓,掏出鑰匙開了門。突然,她感覺到一絲異樣,彷彿有人在屋內。
阿信驚疑地環視着房間,叫道:“誰?”
壁櫥的門開了,一個人走了出來。阿信大驚,慌忙要逃走,可是一看到眼前的這個人,她震驚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人滿面鬍鬚,形容憔悴,可分明是浩太!
阿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怔怔地望着浩太。倒是浩太先開口說:“這不是阿信嗎?”見阿信不做聲,浩太說:“剛才我不知道是誰來了……”說著苦笑了一下,“我還是老樣子,要躲避警察的追捕。”
阿信默然。浩太說:“可是……我真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阿信。”
阿信無言地凝望着浩太,簡直無法相信眼前的情景是真的,她不禁心潮起伏,百感交集,可是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只是默默地看着浩太……
在東京一家賓館的酒吧中,阿信和阿圭一邊喝酒,一邊回憶着過往的喜怒哀樂。
阿信說:“我再要一杯吧!”
阿圭提醒道:“奶奶,這已經是第四杯了!”
阿信不以為然地說:“這不過是加了汽水的杜松子酒罷了。”
阿圭小聲說:“一杯要七百元呢!”
“還不知道我還能活多久呢,想喝酒的時候就喝個夠好了。過去想喝酒的時候,要麼沒有錢,要麼忙着撫養孩子,忙着工作,一直忍耐着不喝。現在終於可以盡情地喝個痛快了,我也不用工作了,也不必在意周圍人的眼光,就算是喝醉了,還有你在我身邊呢!”
阿圭默默地把阿信的空玻璃杯遞給酒吧的服務生。阿信說:“那個時候,加代小姐的人生就掌握在我的手中。我當時的舉動關繫着加代小姐和浩太先生的一生啊!”
“為什麼當時我要遇到浩太先生呢?要是沒有遇見他,我就不會為了這件事終生痛苦……”說著,阿信把新斟滿的杜松子酒一飲而盡,阿圭大吃一驚,“奶奶……”
“是我毀了加代小姐的一生啊!”
阿信痛苦不已。
在加代的公寓中,阿信和浩太久別重逢,二人不禁感慨萬分。
浩太說:“是嗎?原來加代小姐回鄉下去了?這半年來我在各地奔波,沒有辦法和她聯繫……”
阿信說:“她等了你很久。”
“真沒想到阿信小姐會和加代小姐在東京來往……我不知道阿信小姐來到東京了。你現在做什麼呢?”
“做美髮師。”
“是住在師傅家嗎?”
“我在師傅家做了三年學徒,一個月以前離開了師傅家。”
浩太鬆了一口氣:“這就好。我聽說做髮型師傅的學徒非常苦,每天有干不完的活,即便能夠獨當一面了,還得白乾好幾年來答謝師傅,被剝削得非常厲害……如果能夠獨立做生意的話,這也許是女子最好的職業了。祝賀你。”
阿信沒有做聲。浩太說:“哦,不……我沒有資格對阿信說這樣的話,我也沒有資格再見到阿信。”說到這裏,浩太不禁寂寞地苦笑一下:“你一定覺得我是個非常差勁的男人吧?現在辯解也沒有用了……”
阿信一邊沏茶,一邊說道:“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您肚子餓了吧?我給您做點吃的吧?”
浩太說:“當時,我在酒田下了火車,在那裏等着阿信。那時候,我想無論如何也要把你帶到東京。可是來的卻是加代小姐,她說阿信已經在酒田定下了婚事,那天正好是定親的日子。”
阿信默默地聽着。浩太接著說道:“當時我覺得這樣也好……不管我多麼喜歡阿信小姐,我都並沒有自信能夠使你幸福。一個整天為了農###動、勞工運動之類的事情東奔西跑的男人,跟婚姻是沒有緣分的。”
阿信突然說:“可是您和加代小姐……還請您好好珍惜加代小姐。”浩太沉默了。阿信又說:“直到現在,加代小姐還在等着浩太先生回來,請您馬上給酒田那邊打個電話吧!不然,加代小姐就要結婚了,離婚禮只有幾天了,現在打電話還來得及。”
“阿信小姐?”
“因為小夜小姐去世了,加代小姐只好繼承家業。她也是因為長時間等不到浩太先生的音信,才心灰意冷地準備結婚。可是她說過,哪怕浩太先生現在才回來,她也會拋棄家裏的一切回到東京……”
浩太依然沉默着。阿信說:“我……我去打個電話。”
說著,阿信匆匆地起身要走。浩太卻叫道:“阿信小姐,請你不要多管閑事。”
阿信驚訝地看着浩太。浩太說:“加代小姐能夠這麼做,這很好。”
“這怎麼行呢?加代小姐心裏只有浩太先生……她馬上就會趕回來的。”
“可是她即便回了東京,又能怎麼樣呢?她又何必特意跑回來受苦呢?”
“浩太先生,您不明白女人的心思。為了心愛的人,女人無論受多少苦都心甘情願。加代小姐已經這樣等了您三年了,以後也……”
“阿信小姐,我聽說你曾經受過加賀屋的照顧。你還說過老太太非常疼愛你。那麼,你也替加賀屋想一想。”
阿信有些不明所以。浩太又說:“我遇到加代小姐的時候,她還有一個妹妹小夜。可是,現在情況不同了……加代小姐成了唯一的繼承人。難道我不該把她還給加賀屋嗎?”
“可是……”
“我希望你不要告訴她我回來了……我永遠也不會再見加代小姐了。”
阿信問道:“浩太先生覺得這樣就可以了嗎?你回到這裏,難道不是為了見加代小姐的嗎?”
“我和加代小姐不是那種感情……我確實受到了加代小姐的照顧……不管加代小姐和我是怎樣遇見的,在我對阿信絕望的時候,是她填補了我心中的空白……”
阿信沉默了。浩太又說:“當我在東京漸漸無處可去的時候,只有這兒是安全的。加代小姐歡迎我來,替我保密。在打打殺殺的日子中,加代小姐的溫柔給了我多大的安慰啊!可是……我們的感情也只限於此了……即使加代小姐回來了,我們也無法更進一步……”
“加代小姐知道這些。即便如此,她還是決定要跟隨浩太先生。我非常理解,女人只要有了這些,就是幸福的了。”
浩太卻說:“加代小姐自有適合她的幸福……我希望她能夠忘記我,去追求適合她的幸福。她一定能做到的……”
“浩太先生……”
“阿信小姐也是一樣的。現在想來,當時我們什麼都沒有發生就分別了倒是件好事。如果當時我見到了阿信小姐,就會使得阿信小姐一生不幸……”
阿信默然。浩太說:“阿信小姐是個堅強的人。不要被別人束縛,自由自在地生活下去吧!今後的時代,女性也能夠做到這些……要珍惜自己。”
阿信默默地聽着。浩太說:“讓我在這裏休息四五天吧!”
稍停,浩太又說:“我想一個人待着……”說完,他筋疲力盡地躺了下去,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阿信凝望着浩太。浩太看上去孤獨極了……
這一天,阿信神情黯淡地來到“雅典”咖啡屋給女侍們做頭髮。可是一到女侍休息室,阿信不由得吃了一驚,原來龍三在這裏,正和染子、八重子她們說笑。染子一看到她就說:“阿信,等了你好半天了!”
阿信趕緊對染子和八重子說:“我來晚了……”又對龍三說:“上一次麻煩您了!”
龍三說:“加代小姐今天又給我那邊打電話了,說是阿信小姐什麼消息也沒有,到底怎麼樣了呢,看起來很着急的樣子。”
阿信默然。龍三問:“那位叫浩太的先生,還是沒有消息?”
阿信一怔,輕輕地點點頭。龍三說:“那麼就打電話告訴加代小姐吧?”
阿信沉吟不語。龍三說:“我既然知道這些事,不免有些擔心。您就用我家的電話好了,聽到阿信小姐的聲音,加代小姐就會安心了。”
染子朝龍三調笑道:“哎,你對別的女人真體貼啊!”
龍三生氣地說:“沒有你想的那麼輕浮!”
染子和八重子面面相覷。阿信不過意地對龍三說:“總是給您添麻煩,真對不起。”
龍三忙說:“沒事……我很同情加代小姐,不知道她現在心裏有多麼難過。”
阿信突然說:“我……我想回酒田一趟。”
大家都吃了一驚。阿信說:“至少在加代小姐結婚那一天,我要在她身邊陪着她。”
龍三說:“這樣好……阿信小姐最了解加代小姐的心事,一定能夠安慰加代小姐,有您在,她心裏就會踏實很多。您一定要回去陪陪她。”
阿信對染子和八重子說:“給您添麻煩了。”
八重子說:“沒關係,這兩三天我們去別的髮型師那兒就行了。”
染子說:“別的地方工錢可貴得多了。”
阿信歉然地說:“真對不起。”
龍三又說:“旅費的事,請讓我稍盡綿薄之力。”
阿信慌忙說:“不用……那些錢我還能……”
“請別客氣,我也想祝賀加代小姐。這樣的結局,對加代小姐來說是最好不過的了。幸好那個人沒有回來。”
阿信離開了東京,要盡量趕在加代婚禮的前一天到達酒田。她已經決定不把浩太的事情告訴加代,所以想自己至少應該去祝賀加代的婚禮。阿信彷彿把這當做自己背叛了加代的一種補償,也深信這樣做是為了加代的幸福。可是,這個秘密彷彿有千鈞之重,壓在阿信的心頭,使得這次酒田之行痛苦不已。
來到了加賀屋的後門,阿信看見美乃正在指揮着很多婦女幹活,為了明天的婚禮做準備。
美乃一抬眼發現了阿信,不由得驚叫道:“阿信……”
阿信默默地鞠了一個躬。美乃驚喜地說:“你來了……你來參加加代的婚禮了?”
阿信不知該說什麼好。美乃說:“我都知道了。這全虧了阿信。都是阿信的功勞啊!”
阿信說:“我這種身份,本來不配來祝賀……”
美乃說:“你這是說什麼話呢?我們本來想阿信工作很忙,不好讓你特意跑回來一趟,所以才不好意思叫你。你能來真是太好了!奶奶和加代該有多高興啊!來,快進來,快點去看看奶奶吧!”
美乃喜滋滋地忙活着,帶着阿信來到邦子的房間,邦子正躺在榻榻米上,加代坐在一邊陪着她。美乃說:“母親,阿信來參加加代的婚禮了!”
加代吃了一驚,邦子凝望着阿信。阿信說:“我不知道您生病了……”
邦子說:“這點小病不算什麼。只不過原來我還擔心看不到加代的婚禮,心裏老是放不下。現在好了,加賀屋有了這麼優秀的繼承人……我再也沒有什麼牽挂了!”
阿信難過得不知說什麼好。邦子說:“阿信,多虧你勸得加代回心轉意。要是加代不回來,不知道加賀屋會成為什麼樣子……你對加賀屋有恩啊。”
阿信默默無語。邦子又說:“加代沒有可以依靠的姊妹,以後你要多幫她。”
阿信在加代的面前聽了這些話,不禁心如刀割,拚命地忍耐着。
阿信和加代漫步在酒田的沙灘上。加代感嘆道:“和浩太先生第一次相遇,就是在這裏。阿信,你還記得嗎?”
阿信不禁也感慨萬千。加代說:“我來過這裏很多次,祈禱着浩太先生能夠回來……可是,我再也不會到這裏來了。今天,我要把和浩太先生的回憶埋在這裏。從明天開始,我就要像加賀屋的繼承人那樣生活了。”
“加代小姐……”阿信實在忍受不了了,心裏的話幾乎要衝出喉嚨。
加代又說:“直到最後,我還給阿信添了這麼多麻煩。不過,我現在已經下決心了。我終於明白在浩太先生心裏,我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人……我已經毫無留戀了。”
阿信拚命忍耐着。加代說:“阿信……浩太先生喜歡的人是你。我最終也無法代替阿信。”
“怎麼能這麼說……”
加代痛苦地說:“我對浩太先生和阿信做了無法挽回的事……原諒我吧。”
“不是,是我對不起你……”阿信差點脫口而出“浩太回來了”,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忍住。
“阿信,如果你能夠遇到浩太先生的話,你和他重新開始吧!浩太先生並沒有忘記阿信,這個我心裏明白。”
“不,我不會再見到浩太先生了……我已經沒有資格見他了。”
“阿信……”
阿信突然說:“加代小姐,我有一件事求你。讓我替你做新娘的髮型吧!雖說我不太擅長日本式的髮型,可是我會盡全力做好的……“
“阿信……”
“這就算是我對加代小姐新婚的祝賀吧!”
“謝謝你,阿信……”
加代和阿信的眼中都漾起了淚水。
婚禮那天的早晨,阿信認真地替加代梳着新娘的島田髻。她終於沒有告訴加代浩太的消息,她深信這樣做,是為了加代的幸福,也是為了加賀屋着想。阿信親手選擇了加代的人生,默默地祈禱着這樣會使加代得到幸福……
東京的賓館裏,阿圭將喝醉了的阿信扶回房間,扶她躺到床上,“奶奶,你沒事吧?我說讓你少喝點……”說著,阿圭手忙腳亂地往杯子裏倒上水,照料阿信喝下。
阿信說:“我還是應該告訴加代小姐啊!如果加代小姐能夠回到東京,見到浩太先生的話,加代小姐的人生就是另一番模樣了!不僅是加代小姐,很多人的人生都會改變……大家都可以過另一種生活的。”
阿圭說:“來,換上睡衣躺下吧!”
阿信自顧說道:“可是我最終也沒有告訴加代小姐。是我背叛了她啊!”
阿圭為難地看着阿信。阿信說:“不管浩太先生說什麼,我都應該告訴加代小姐……如果那樣的話,我就不會後悔一輩子了。這都是我的錯,是我毀了加代小姐的一生……”
阿信嘟嘟囔囔地說著,一會兒就睡著了,可是臉上彷彿還帶着淚痕。
“真是沒轍,事到如今想起那些事來,又有什麼辦法呢?”一邊自言自語着,阿圭輕輕地給阿信蓋上毛毯,同情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