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潘多拉魔盒
1
將近五十年前的一天夜裏,一鉤銀白的下弦月慢慢從撣邦高原的山巔上露出臉來,把清冽的光輝撒向金三角亞熱帶叢林和莽莽深谷。那一天月華美麗如水,但是我們國內的歷史學家研究專家卻沒有能夠看見這鉤彎月,因為他們的目光被森嚴的國界線擋住了。
在這片月光照耀下的古老而寧靜的樹林中,野獸不安地睜大眼睛,貓頭鷹驚慌地咕咕叫着,因為它們看見一群從未有過的陌生人群闖入它們的世界來。
這支終於逃脫覆滅命運的國民黨殘軍暫時喘過一口氣來。國界是一道生死線,將追兵和死亡擋在身後。指揮官下令宿營,許多篝火明亮地燃燒起來,山谷里人喧馬嘶,士兵卸下身上的武器彈藥和其他重負,男人湊着火堆抽煙,長長地吐出一口煙霧來。女人和孩子分到一盆熱水洗臉洗腳,她們快活地說話,黑暗中不時響起孩子嘹亮的哭聲。行軍鍋里的稀粥開始向空氣中散發出陣陣誘人的香氣,伙夫頭高聲罵娘,因為不時有餓極的人趁他不備來偷稀粥,於是一種久未有過的放鬆和疲憊的幸福氣氛漸漸洋溢在營地上。
李國輝披一件軍衣,鬍子好多天沒有刮,看上去非常憔悴蒼老和憂心忡忡。太太唐興鳳領着三個孩子,肚子裏還懷着七月身孕,此刻她沒有同丈夫廝守在一起,而是被派到家屬隊做婦女孩子工作。篝火忽明忽暗,好像一個哮喘病人,很不通暢地呼吸着。潮濕的樹枝在火焰中吱吱作響,不時騰起大團煙霧,在夜空中嗆人地瀰漫開來。
很多年後一位姓牛的衛士對我說,李國輝其實是個脾氣溫和的人,體貼部下,從不打罵士兵,在國民黨軍隊,這樣好脾氣的長官實在不多見。但是如果逼入絕境,任何長官都會因為心緒惡劣而變成咆哮的獅子,所以除了衛士緊跟長官,其餘人都悄悄躲在一旁,不敢輕易上前打攪他。
可以想像,這時營地氣氛雖然暫時放鬆,但是人人心裏都清楚,他們已經逃出國境,誰也不知道未來前途。到哪裏去?出路在哪裏?前面有什麼在等待他們?一千多人的軍隊總得有個歸宿,哪裏才是他們的歸宿呢?
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士兵把命運交給長官,問題是長官也不知道出路何在。顯而易見,逃出國境只是權宜之計,他們非法闖入別人國家,別人肯定不會歡迎武裝入侵者。兵團主力已經覆滅,軍、師長不知去向,沒有人指揮他們,他們該上哪裏去接受命令呢?到海南島,到台灣去?那要橫穿整個東南亞,姑不論你是否走得出無邊無際的原始森林,走完長達數千公里的漫長路程,就是作為主人的那些主權國,他們允許嗎?不允許怎麼辦,靠武力行得通嗎?區區一千人,打不贏怎麼辦?比如眼前,如果緬甸政府不允許過境,對他們實行強制繳械,等待他們的就是當勞工和做苦役!
伙夫送來一大缸熱氣騰騰的稀粥,長官卻不想吃,只讓放在火堆邊。長官不吃,衛士當然也不敢吃,他們看見長官緊皺眉頭,一臉惆悵,手裏拿着一根樹枝在地上划來划去。稀粥開了,空氣中有了一股香甜的焦糊味。衛士正要伸手去挪一挪,不料樹林裏突然傳來一陣驚慌馬嘶,緊接着響起刺耳的槍聲,營地頓時大亂起來,人人都變了臉色。李國輝嚯地站起來,一抬腿卻踢翻那缸煨在篝火上的稀粥,弄得騰起一片嗆人的煙霧。
如果此時用“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或者“驚弓之鳥”來形容這群人的緊張神經是再恰當不過了。他們都是軍人,打過許多大仗,經過許多艱險,其中許多軍官和老兵還經歷過八年抗戰。他們本來應該處亂不驚,可是眼下任何一點動靜都會使他們變得驚慌不堪。一個軍官報告說,野獸襲擊牲口,咬傷一匹馱馬。李國輝下令增加崗哨,另外多燒篝火,因為野獸怕火。經過這場虛驚,人人再也無法安睡,險惡環境提醒他們,他們命運隨時處在危險威脅之中。
火苗熄滅了,衛士趕緊生火,但是濕樹枝怎麼也燃不旺,恰好一陣旋風揚起,嗆得他們一齊狼狽大咳起來。這時一個人影悄無聲息地走過來,將一隻盛滿稀粥的搪瓷缸放下,俯身將濕樹枝拿掉一些,又用力吹火,煙灰騰起來,煙霧消失,紅彤彤的火苗又歡快地跳躍起來。
五十年以後我在金三角採訪,我的目光越過漫長的時空距離盯上這支叢林中的敗軍,我意識到這是一個重要時刻,無論對於今天的毒品王國金三角還是那群離鄉背井的中國人,甚至下個世紀還將受到毒品危機困擾的人類命運,這一刻都能稱得上具有重大意義。如果說五十年前的金三角還是我們這個藍色星球上的一片凈土,如同我們人類肌體上的健康器官,那麼它什麼時候開始悄悄發生惡變,成為威脅人類命運的惡性腫瘤呢?
當人類命運被偉人決定的時候,那是英雄造時勢,英雄創造歷史。但是更多時候,當一切外部條件已經成熟,就像果子在樹上快要掉下來,許多默默無聞的小人物就順應歷史,充當英雄角色,我們稱之為時勢造英雄。充當英雄的條件只有一個,那就是看誰離果子最近。
一隻不起眼的瓶子被海水衝上陸地,有人匆匆而過不予理睬,有人將它重新踢回大海。一個孩子偶然撿起瓶子,好奇心驅使他打開瓶蓋。這個無意舉動造就人類災難。朗朗乾坤,一股黑煙從瓶子裏鑽出來,越來越高,一個巨大的魔鬼漸漸現出原形,狂笑不止……
2
生火的人是軍部少校情報科長錢運周。
錢科長很年輕,二十七八歲年紀,軍部在元江打散后偶遇七零九團。錢是雲南人,經常奉命出境偵察,對金三角情況比較熟悉,正好做了李國輝嚮導,後來的事實證明,這也是一種冥冥中的命運安排。
“錢科長,緬甸決非久留之地,長官部也斷了聯繫,你認為前面怎樣走好?”李國輝仰頭喝完稀粥,將搪瓷缸遞給一旁的衛士說。
錢科長拾起一根樹枝撥弄火堆,火星不時濺起來噼啪亂響。他不看長官的臉,卻看着火堆謹慎地說:“我聽說,一九三師羅長官扔下隊伍,自己帶錢到泰國去了。”
李國輝臉色悲愴。豈止一個羅長官?在一派兵敗如山倒的大崩潰大災難時刻,樹倒猢猻散,飛鳥各投林,許多長官扔下部隊,錢餉一裹就開溜,或者把槍械賣給當地擺夷土司,變換成現金金條到國外去做富人。這樣的壞榜樣實在太多,弄得下級官兵人人自危,唯恐什麼時候一覺醒來已經被長官出賣了。
月光從樹縫中瀉下來,映照在異國的山谷和河灘上。營地一片寧靜,幾個月來的危險威脅暫時拋在身後,可是前面的道路更加使人迷茫。遠處有人在低低地哼唱一支家鄉小調,那是一首中國北方的《花兒》,凄婉哀絕的歌聲如泣如訴,勾起人們無盡的鄉愁。
“錢科長,我李某人要是想開溜,決不會等到現在!”衛士洗完搪瓷缸回來,聽見李國輝大聲說:“……這一千多官兵,都是跟我出生入死的弟兄,一日為長官,便如一日為父母,如不能身先士卒,反倒苟且偷生,上愧皇天后土,下愧國家人民,我李某寧願當眾自殺!”
錢運周喃喃解釋說:“我沒有那樣意思……我是擔心,如果長官要走,我們做部下的當然也只好各奔前程。”
李國輝嘆息道:“錢老弟,你對緬甸熟悉,正好替我出主意。現在已經不是誰和誰的關係問題,反正我們大家命運捆在一起,生死與共啊!”
錢運周試探地問:“不妨留在金三角,等待時機反攻大陸,或者看看形勢再說怎麼樣?”
關於隊伍去向顯然是件生死攸關的大事。有時一念之差,一失足成千古恨,歷史上不乏其例,比如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面對滔滔大渡河水一猶豫,一鬆懈意志,釀成全軍覆沒的歷史悲劇。在這個何去何從的關鍵時刻,前途茫茫,道路茫茫,這支小隊伍好比一葉孤舟,大船沉沒,這些僥倖活下來的人向哪裏靠攏呢?他們怎樣才能不在驚濤駭浪中被吞沒呢?
歷史的慣性不可抗拒,如果這支隊伍退回國境,向大兵壓境的解放軍繳械投降,那麼李國輝就不是李國輝。道理相同,如果抗戰時期的蔣介石向日本人投降,蔣介石還是蔣介石嗎?所以李國輝註定要往前走,這是他作為國民黨軍人的歷史慣性。但是他往前走的目的是什麼?目標在哪裏?他有哪些計劃和打算?此時卻是一團模糊,或者說一團黑暗。一支被黑暗籠罩的軍隊,滅頂之災幾乎是被命運註定的下場。
在這個歷史性時刻,我的目光掃描這群決定未來金三角命運的人們,我看見一星靈感的火花在那個名字叫做錢運周的年輕軍人大腦中跳躍,那個靈感是偶然性的,零碎的,卻是奇迹般的。他突然一拍腦袋,連聲大叫起來:“我險些給忘了!……前天在佛海路上,聽一個九十三師軍官說,第二七八團有一千多人已經越過國界,走的也是這條路線。聽說他們是要到小勐捧,然後繞道泰國去海南島,帶隊長官是副團長譚忠。”
像一支焰火嘶嘶鳴響着升上夜空,這個消息短暫地照亮李國輝眼前的黑暗。不管將來如何,先期過境的兄弟部隊無疑是他們的希望所在。道理很簡單,兩支部隊合兵一處,力量壯大一倍,無論下一步怎樣走,他們的處境都會好得多。
李國輝摸摸臉上哧啦作響的鬍髭說:“……對!趕上譚忠,我見過他,一定要追上二七八團!……將來怎麼辦,趕上他們再說!”
先前迷霧一團的形勢在幾秒鐘之內變得清晰起來。雖然形勢依然嚴峻,前途依然堪憂,但是一個切近和明確的目標卻樹立起來,那就是,去追趕一個名叫譚忠的副團長和他率領的隊伍,趕在他們消失在泰國之前與他們會合。
3
十多年前,我為寫作中國遠征軍入緬抗戰的長篇紀實文學《大國之魂》,曾經深入滇西高原和中緬邊境進行艱苦不懈的採訪。就當時而言,這樣孤身一人長途採訪也算得上一種壯舉。我到過松山戰場,深入騰衝、龍陵和橫斷山,幾渡怒江,爬山涉水,徒步行走在著名的“史迪威公路”上,舉凡滇西戰場我的足跡幾乎無一遺漏。我曾登上高黎貢山主峰,遙望雲天之外重重疊疊的緬北野人山,淚流沾巾,長歌當哭。四十年代,中國遠征軍兵敗野人山,數以萬計的中華兒女不是戰死沙場,而是葬身險惡無比的原始叢林。沼澤、山嶽、野獸、螞蟥、蛇蟲、瘴癘、疾病、毒蚊、小咬以及飢餓、傷痛和形形色色的敵人一齊向他們進攻,日本人沒能消滅他們,但是野人山卻把這支中國軍隊變成骷髏白骨。中國歷史,或者說一部抗戰史,就是書寫在鋪滿我們前輩累累白骨的大地上。
公元1998年,當我的目光越過中緬國界,追蹤另一群為逃命而進入野人山原始叢林的戰敗者時,我看到的仍然是一幕幕驚心動魄和慘不忍睹的悲壯情景。歷史就像放電影,常常被後人拷貝複製,唯一不同的是,四十年代中國遠征軍翻越野人山是為了最後打敗日本人,而五十年代李國輝翻越野人山則是為了製造一個龐大的漢人難民部落。結局不盡相同,過程卻驚人相似,他們都把將近一半官兵埋葬在異國的深山老林里。
我從當事人斷斷續續的敘述中觸摸歷史發展的脈絡。
從地圖上看,國境線距離這隊人馬的目的地小勐捧,直線距離只有一百多公里,中間隔着一架被土著稱為“野人山”的大山。這是一片方圓數百里的原始森林無人區,沒有道路,只有一條馬幫小道曲曲彎彎穿行其間。由於兩天前第二七八團一頭鑽進這片密林,後來者別無選擇,只好跟在後面拚命追趕。因為沒有嚮導,他們很快在迷宮一般的大森林中迷了路,後來全靠一架指南針辨認方向。
可以想見,這些毫無準備的文明人冒冒失失闖入險象環生的熱帶雨林,就等於誤入魔鬼宮殿,他們終將為自己的入侵付出沉重代價。億萬年來,大自然在地球上劃出嚴格界限,造就另一種人類禁區,那就是森林和海洋。你看,重重疊疊的植物群落將天地溶為一體,飛鳥如雲,孔雀舞蹈,野獸怒吼,蟒蛇橫行。沒有人跡,沒有房屋,更沒有道路車輛和城市喧嘩。大自然賦予每一種生命以平等權利,相生相剋,生生不息,優勝劣汰,生命進化。而繁衍和死亡一直是主宰這個世界的永恆主題。直到二十世紀中葉的某一天,這種亘古寧靜到底被人類的入侵腳步所打破,於是禽鳥驚飛,小動物驚慌地豎起耳朵。
透過歷史煙雲,我看見士兵輪流在前面開路,他們揮動砍刀,在厚牆一般的藤蔓、灌木、荒草和植物中劈出一條小徑來。不斷有人倒下,被致命的瘴癘、蚊蟲、毒蛇和野獸擊倒,但是後來人踏着死者屍體繼續前進。他們決不能停留,停留意味着死亡。長官得到報告,健康牲口和人口都在劇減,每天失蹤和掉隊官兵多達數十人,生病者與日劇增。軍需官報告,攜帶糧食告罄,由於無人區沒有村寨,於是飢餓像猙獰的魔鬼開始威脅人們。由於吃不飽,隊伍有時一天只能前進幾公里。李國輝下令宰殺牲口,扔掉重裝備,派人打獵,然而這些措施還是不能從根本上緩解斷糧威脅。隊伍的前進步伐不可避免地慢下來。
求生本能支撐着人們,沒有退路,所以只有前進,這個簡單道理成為一座照耀隊伍的燈塔。馬鹿塘的老者終於哽咽起來,他那張刀刻斧鑿一般的面頰縮成一隻風乾的核桃,我看見那顆燭淚般堅強的眼淚沉重地滴落下來,滾動在地板上發出叮噹的脆響。
五十年前,在緬甸東北部一座山箐,這支軍隊被一片水霧蒸騰的沼澤地擋住去路。沼澤位於橫卧的兩山之間,很像人的兩腿之間,看上去很平靜,茂密的水草迎風搖曳。長官果斷下令涉過沼澤地。但是他們萬萬沒有料到,大自然早已在這裏布下死亡之陣,那些致命的敵人已經在山谷里等待了幾萬年!
貌似平靜的叢林沼澤是一座魔鬼的浴池,水氣氤氳之中暗藏殺機。由於亞熱帶氣候高溫高濕,植物快速腐爛,經過若干億年堆積,沼澤就變成一座水生動物盤踞的世界。無數微生物、軟體動物、昆蟲類、蜘蛛類、吸盤類、蛭綱類、腔腸類、爬行類繁衍其間,生生不息發達興旺。沼澤表面呈鐵鏽色,銹水中分佈着厚厚的紅色藻類,由於營養豐富,植物發育尤其繁茂,從細密的水草到一人高的野筍芭茅長得鬱鬱蔥蔥密不透風。雖是無風之晨,那些細長的葉片還是無緣無故向空氣中搖曳,你以為自己發生錯覺,樹欲靜而風不止,運動是絕對的,靜止是相對的,但是等你偶然低頭一看,這才驀然一驚,渾身鼓滿雞皮疙瘩。原來水草下面的銹水中遊動着成群結隊的水蛭(水螞蟥),它們一如芭蕉粗細,像蛇那樣興奮地昂着頭。而草莖葉片上則擠滿成千上萬飢餓難耐的旱蛭(旱螞蟥),它們像裝備雷達的戰車,嗅覺格外敏感,一遇有人或動物氣味,立刻爭先恐後地聚攏來,張開吸盤,只需數分鐘即可將一匹馬或者牛變成空殼。
叢林瘴氣也是一怪。每逢大雨之前或者之後,旱季或早或晚,便有灰色濃霧在沼澤窪地上成團遊盪。這種霧團似煙似霧,若隱若現,遠看好像空氣顫動,近看酷似炊煙裊裊。奇怪的是這種霧氣並不隨氣流飄動,而是像長了聽覺的動物,會循着人畜聲音而來。一旦人畜給它籠罩,你才會發現哪裏是什麼煙霧,分明是億萬隻細小難辨的毒蚊小咬糾結在一起,它們無孔不入地攻擊你身體的一切地方,將毒液病菌刺入你的皮膚,侵入血液,深入呼吸道和心臟器官。大凡遭遇瘴氣的人畜,往往九死一生,所以連當地土著對瘴氣也避之唯恐不及。
還有毒蜂、毒蜘蛛、毒蛇和巨蟒,它們都像神話故事《西遊記》裏的千年妖怪,埋伏在外表平靜的森林和沼澤中,等候百年不遇的西天取經人經過。這就是螞蟥谷,當地人叫“魔鬼谷”,一座大自然設下的死亡陷阱。
我無法確切表述當年這些身陷絕境的人群被迫向死亡宣戰的壯烈場面。有這樣一個細節,幾個年輕士兵將衣褲脫下來舉在頭頂,跳下沼澤探路,才行出幾十米,寧靜濕潤的空氣中,連草莖也沒有搖晃,那些人面部就發生劇烈變化。先是像中了暗箭一樣發出慘叫,恐懼把他們的臉和身體一齊擰歪了,然後有人開始轉身往回跑,但是沒來得及跑上岸就跌倒在水裏,鮮血立刻把水染得更紅。有兩人僥倖上岸,大家這才赫然看清,原來他們身體每個部位,包括眼球上鼻孔里都被各種毒蟲厚厚地叮滿了,像腐屍上生出的肉蛆。當人們七手八腳替他們拉下身上的螞蟥,有人粗略估計達千條之多!
問題是他們無路可走,也無路可退,面對這片沒有人跡的大自然,長官被迫下達悲壯的衝鋒命令。人們裹着厚厚的衣褲,赴湯蹈火一般撲下沼澤。前面的人揮舞燃燒的草捆開路,熊熊火焰在凝固的沼澤表面開闢一條短暫通道,後面隊伍前仆後繼,婦女和孩子恐懼地騎在牲口背上,大火一過,那些兇猛的嗜血動物重又包圍上來,重重疊疊地向人類進攻。這是一場亘古未有的廝殺,不是人與人,而是人與自然,與沼澤,與上帝和魔鬼搏鬥。殺聲四起,血流成河,數百米寬闊的沼澤地帶,就像地雷陣,像堵槍眼,衝破日本鬼子封鎖線,不斷有人和牲口陷進水裏,耗盡體力倒下。有人不能自拔,也有人因為極度恐懼和痛苦拉響手榴彈自殺,但是多數人畢竟繼續前進。前面倒下的人用身體鋪成道路,後者踩着這條生命通道奔向彼岸,這是大自然上演了億萬年生死循環大戲中最為常見的一幕,就像非洲大草原角馬遷徙,哪怕一再遭遇獅子、獵豹、鱷魚和掠食者襲擊,同伴垂死的慘叫哀鳴驚天動地,生者還是義無反顧地奔跑,把生命軌跡一直朝着下一個太陽升起的未來延伸……
……
將近五十年後的一天,我在一位當地婦女帶領下來到螞蟥谷,如今這裏已經有了伐木隊的蹤跡。那位婦女將發生在她爺爺時代的故事現場一一指點給我,我看見這是一片風光秀麗的天然牧場,山谷寧靜,植被豐厚,沼澤平靜而嫵媚,煙雲般的草叢中開滿星星點點的小白花。一個撣族人在岸邊放牧一群黃牛,牛們哞哞的叫聲好像來自遙遠的古代。白骨沉入大地,死亡之路已經被歲月的芳草掩蓋。我看到半個世紀前那支小隊伍終於越過死亡沼澤繼續南進。團長李國輝回過頭來,這個軍人眼裏飽含淚水,他慢慢舉起手,向那些永遠留在沼澤里的部下敬了一個軍禮。隊伍去遠了,一度沸騰不已的沼澤地終於復歸平靜,就像開水漸漸冷卻,旋渦消失,銹水如鐵。大自然還是那樣寧靜,波瀾不興,好像這個世界亘古如初,什麼故事也沒有發生一樣。只有一道金黃色的夕陽突然從山巔上斜斜地映照下來,把這片仙境般的魔沼塗抹得金光閃閃無比燦爛美麗。
我站在遙遠的歷史彼岸,向那些長眠地下的同胞亡靈深深鞠了一躬,以表達一個後來人的誠摯哀悼。
4
隊伍的足跡繼續在無人區延伸。
第十二天,他們終於遇上救星,這是一個天大喜訊,因為一座土人的石寨奇迹般出現在人們面前。天無絕人之路,山寨意味着居民、糧食、房屋和短暫休息,隊伍里一半人都在害病,人們頭上長滿虱子,身上生着毒瘡,許多人打擺子,拉痢疾,傷員傷口化膿感染,婦女孩子急需補充營養。你想想,一間遮風避雨的石頭房子,一口跳動紅色火苗的火塘,一鍋咕嘟作響的熱氣騰騰的大米飯(或者玉米紅薯地瓜干均可),也許還能奢侈地宰殺一頭豬或者牛什麼的,再洗上一個熱水澡,換上被火烤乾的衣服,躺在屋子裏不用擔驚受怕,不用顧慮風暴雨露和野獸蚊蟲襲擊,伸展四肢痛痛快快地睡它三天三夜。天啦,你能想像這是什麼樣的幸福生活嗎?那些傷和病痛簡直算不了什麼,不用醫治保證全好了!
因此山寨就像傳說中上帝的城堡,在正午一輪金光四射的太陽映照下,在受盡磨難的人們眼睛裏放射着幸福而誘人的寧靜光輝。
老者的敘述急促起來,也許年代久遠,也許觸動什麼心事,總之他的聲音很壓抑,喉嚨咕嚕作響,好像那些珠子一樣的單詞和句子都在喉嚨里打轉。我說:“祝賀你,你們得救了?”
他回答:“是的。”
我說:“主人並不歡迎你們?”
他沉默,沒有回答。
我說:“你們怎麼辦?”
他過了很久,擠出幾個字:“……殺光他們。”
我相信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血腥時刻,就像乾旱的非洲草原,獅群和土狼家族為爭奪一具斑馬屍體,其實也就是生存權而殊死搏鬥。大自然的嚴酷法則在這裏顯露無遺。土人部落當然不歡迎同類入侵,他們之所以在原始森林中生存並繁衍,就是因為他們遠離文明社會,遠離人類,在森林中他們是百獸之王,大自然是他們的朋友,而人類則是他們的天敵。土人吹響嗚嗚的號角,敲響節奏急促的木鼓,那是向敵人傳達一種古老而強烈的宣戰信號,讓人想起非洲的人類遠祖和美洲叢林的印地安人。寨子外面出現許多赤裸上身的人影,他們大叫大嚷地跑來跑去,跺着腳,將弩箭和長矛舉過頭頂恫嚇敵人。
然而宣戰和恫嚇並不能阻止軍隊前進,這是一支瀕臨死亡的軍隊,所以他們必須以別人死亡來換取自己的生存。據說本來李國輝下令對天開槍,把土人趕跑了事,他需要山寨的糧食而不是屠殺。但是土人十分頑強,他們決心保衛家園死戰不退。他們靈活地藏身於石壁、山洞、崖畔與草叢樹林之中,像猴子一樣跳躍攀援,從樹上和崖畔嗖、嗖地射出許多細小的弩箭,擲出鋒利的長矛。弩箭不同於弓箭,只有幾寸長,疾如閃電,那些箭頭和矛尖都被雨林中一種俗稱“箭毒木”的毒液浸泡過,就連野象也只消一時三刻便倒地斃命,因此中箭的士兵很快全身烏黑不能活命。
後面的結局不難想到,這不是作戰,是屠殺,是掌握先進武器的文明人類對於原始部落的野蠻掠奪。一個小時后,這場實力完全不對等的戰鬥宣告結束,土著部落被消滅,土人死傷無數,僥倖活着的逃進樹林,山寨被佔領,飢餓的軍隊得以補充和休息。這個雀巢鳩佔的故事令我悲哀不已,我想起十五世紀西班牙人對美洲大陸的血腥入侵,十八世紀歐洲白人在非洲販運黑奴,十九世紀美國白人對印地安土著的種族屠殺,以及八國聯軍在北京燒殺擄掠的歷史往事。社會文明的優勢僅僅在於技術領先么?當我把這個意思告訴老者,他眼珠動了動,乾巴巴地說:“我們怎麼辦?……餓死嗎?”
我無言以對。
幾天之後,當又一個傍晚即將來臨,一縷金色夕陽穿過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照耀在這支歷盡艱辛的隊伍身上時,前面有人突然驚叫起來。人們順着落日的方向看去,在他們腳下,在遠遠的森林和大地邊緣,一座湖泊樣的平地出現在他們眼前!哦,小勐捧!哦,壩子……人們歡笑雀躍,許多人哭了,眼淚像瀑布一樣淌下來。遠處的壩子是那樣美好,村莊是那樣溫馨,彎彎的河流,平坦的道路,一塊塊翡翠鑲嵌的莊稼和充滿溫情的房屋。為了到達目的地小勐捧,他們在惡夢般的大森林裏整整掙扎了半個月!
但是沒等人們喘過氣來,尖兵班發出戰鬥警報,一支武裝隊伍正在飛快向他們接近。李國輝命令戰鬥,迫擊炮卸下來,子彈上了膛。但是不一會兒前面發出了歡呼聲,原來是前衛營張營長終於在小勐捧追上譚忠和二七八團。
5
李國輝多次對人感嘆:譚忠是個好人,忠厚老實之人,沒有譚忠合作,就沒有金三角的今天。我認為李將軍道出一個實情,即譚忠成全李國輝。
查《黃埔將帥錄》(廣州出版社1998年版),譚忠生於1901年,軍階少將,廣東興寧人,廣東西江講武堂和南京中央軍校高教班畢業。如果僅從資歷看,算得上國民黨一朝元老。他追隨孫中山,早在北伐戰爭時期就當上連長,參加過“一·二八”淞滬抗戰,1933年任第十九路軍團長。問題在於,第十九路軍後來公開反蔣,所以譚忠不僅沒有升上去,反而到了知天命之年還是一個副團長。
本來他在第二七八團也不是說話算數的人,因為師長團長都在危難之際,裹了見不得人的錢財開溜,把一個爛攤子扔給他,他是個正直軍人,不肯苟且偷生,所以最後時刻帶領隊伍進了金三角。
距第八兵團元江覆沒之後大約兩個月,確切時間只能追溯到公元1950年那個漫長旱季中的一天,在金三角東北部一處叫做小勐捧的荒涼地方,一群國民黨指揮官聚在一起召開一次具有歷史意義的會議。這次會議沒有留下任何文字記載,但是對於未來的毒品王國金三角來說,這次會議卻意義極其深遠,它表明國民黨軍隊作為一支重要力量主宰和統治金三角的開始。順便指出,我曾在另一部作品中這樣比喻,歷史是一列行進的列車,每一個道岔口都是一次新的選擇。公元1950年旱季搬動金三角道岔的人是李國輝,他決定歷史前進的方向。會議結束時,李國輝走出房間,他以總指揮身份宣佈,第七零九團與二七八團實行合併,一支嶄新的部隊——“中華民國復興部隊總指揮部”從此誕生。
殘軍合併后共有戰鬥員一千六百餘人,步槍卡賓槍千餘枝,數十匹騾馬,輕重機槍數十挺,迫擊炮兩門。李國輝出任總指揮兼第七零八團團長,譚忠任副總指揮兼第二七八團團長,錢運周任參謀長,下轄三個支隊和兩個特別大隊,總部暫時設在小勐捧。李國輝有一部出了毛病的電台,而譚忠隊伍里剛好有個懂修理的電台兵。數日之後在小勐捧舉行復興部隊成立暨升國旗儀式,官兵排出整齊方陣,高唱軍歌,槍炮架在四周,一輪紅彤彤的太陽在頭頂照耀。時任衛士的牛老人站在李國輝身後,他至今仍然清楚地記得總指揮的表情,總指揮百感交集,眼睛濕潤,他只說了一句話就哽咽不能語。他說:弟兄們,青山再好不是我家,往後我們還得走……
走到哪裏去沒有說,反正命運漂泊四處流浪。一旦接到命令返台,還有數千公里艱苦路程等待他們。家屬圍坐在地上,她們個個愁眉不展憂心忡忡,女人是面鏡子,能照出男人的命運。不過此刻她們沒有抱怨,因為作為軍人的男人不屬於她們,她們只是軍人皮帶扣上的一個針眼。
晚些時候,一個喜訊像閃電照亮天空:電台修好了。電台終於響起來,電波嘀嘀地發射出去,帶着人們無限的希望和焦慮飛向遙遠天際。次日凌晨,電台終於與台灣聯絡上了,收到一份盼望已久的回電。李國輝迫不及待地展開電報,窄窄的紙帶上只有短短一行譯電:“你部……自行解決出路。”
當天聽到此訊息的殘軍官兵和家屬,無不抱頭痛哭,心如死灰。
一個古希臘神話:大神赫淮斯托斯用泥土和水做成美女潘多拉,命其將一隻盒子帶給諸神,囑咐不得中途打開。潘多拉的任性和女人好奇心佔據上風,她偷偷打開盒子,於是各種災難、疾病和戰爭就飛出來降落人間。
我們看到,當命運之舟飄落到金三角,潘多拉的盒子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