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朝廷招安

第二十九章 朝廷招安

1

這天清晨,我打開房門,錢大宇像從地下鑽出來一樣立在我面前。

在明亮的電燈光下,他皮膚還是那麼黑,眼睛還是那麼亮,穿一件花格襯衣,提着旅行袋,風塵僕僕的樣子,只是人明顯消瘦不少,眼圈發黑。經過這段時間,我們關係發生一些微妙變化,彼此心照不宣。我把他讓進門,開玩笑說喂,你成詹姆斯·邦德了,什麼時候回來的?

他低低回答:我母親去世了,我回家奔喪。

我大吃一驚,連忙表示歉意,說伯母什麼時候走的?怎麼沒有人告訴我一聲?

他在我床邊上坐下來,嘆口氣說:喪事已經辦完,很簡單的,我是來告訴你一聲。在金三角,沒有幾個人知道她就是從前大名鼎鼎的魔鬼參謀長錢運周的寡婦。人們只知道一個瘋了十幾年的老太婆死了,跟一棵草消失一樣無足輕重。

我只好勸他節哀保重,好好休息。他咧咧嘴,樣子難看得像哭,男人的悲痛令人感動。他卻說,老兄,你在金三角時間不多了,我答應過陪你去帕勐山,還有考科考牙,你還有興趣嗎?

哦,我的好兄弟!我驚喜得跳起來,滿心感激,恨不得當場擁抱他。

一刻鐘后,我們的汽車出發了。

錢大宇一路無語,我知道他是個孝子,對母親恪盡孝道,從這點講他更像個傳統中國人。我無法分擔和化解他的悲痛,只好拍拍他的肩膀。不料他抬頭對我說:你錯了,其實我更大的悲痛是為父親。母親畢竟走完她的一生,雖然沒有幸福可言,但是我父親更不幸。他戎馬一生,到頭來不明不白,究竟是人還是鬼呢?

我突然明白過來。我說,你不是為我,而是為你自己上帕勐山對不對?

他點點頭說,也可以這樣說吧。你會看到,那裏是我父親最輝煌的人生紀念地,他作為一個職業軍人,在戰場上終於成就自己最後的事業。當然,這也就意味着毀滅的到來,就像流星,最耀眼燦爛之際也就是化為灰燼之時。

我看見這個堅強的男人眼睛裏閃爍着點點淚光。

我說你父親究竟怎樣失蹤的?他又不是一般人,而是金三角赫赫有名的漢人指揮官,難道就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他搖搖頭,把臉轉向車窗外面。

2

汽車來到一處地名叫做勐蘭的山上,錢大宇讓司機小董停車,說這裏有道人間風景,讓你開開眼界。我緊隨他後面,沿着山間小道走了不多時,面前出現一面山坡,山坡上種着旱谷山芋之類莊稼。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些正在勞動的當地人,她們都是女人,穿着色彩鮮艷的衣服,令我吃驚的是,她們也許根本不是人,而是像人或者什麼稀有靈長類動物,要不就是外星人!

開始我目瞪口呆,以為自己看花眼,外星人都在勞動,看見我們走過來就停下手中的活兒,友好地打量我們。這時我看清她們有着跟我們一樣的臉,一樣的手和腳,一樣的身體,一樣的表情和笑容。不同的是,在燦爛的陽光下面,她們卻有一條閃閃發光的長脖子,比我們人類的脖子至少長兩三倍。

天,她們真是人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她們明明在勞動,馬克思說勞動創造人,動物不會勞動,不會種莊稼,可以肯定她們都是人,是我們的同類。但是人類怎麼可以長出如此之長的脖子,跟長頸鹿差不多呢?她們是異類,還是生命奇迹?我疑惑地望着錢大宇,他卻蹲在地上,見怪不怪地抽起煙來,故意把臉轉向一邊。

那些奇怪的人向我們圍過來,她們說一種在我聽來很奇怪的語言,也許像印地安語,或者愛斯基摩語火星語之類,反正我聽不懂。錢大宇這才慢騰騰地說,告訴你,這是金三角特產,世界上獨一無二的長脖子族。

我爭辯說這個地球上,舉凡人類靈長類都是短脖子,為什麼偏偏她們會有一個長脖子?錢大宇努努嘴,說你去向她們提問吧,只給你十分鐘尋找答案,因為我們還要趕路。

真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我很快弄明白,她們長脖子發光的原因是因為脖子上箍了一匝密密麻麻的金屬項圈,這些金屬項圈堅硬地支撐起她們的脖子,使得她們的動作看上去個個都很古怪、僵硬和不協調。我讓錢大宇告訴她們,能否取下項圈讓我看看裏面的秘密?她們一齊笑起來,嘰里呱拉說一陣,錢大宇翻譯說,她們說項圈取下來她們就會死。我驚訝地說有這麼嚴重?錢大宇代替她們回答,是的,她們沒有說謊。

我看見一個小姑娘,恐怕只有十多歲吧,也戴金屬項圈,也是長脖子。我問她,你生下來就戴着項圈,就是長脖子嗎?她害羞地笑,不肯回答。我開始猜到這裏面一定有秘密。當然她們不可能在項圈裏面做什麼手腳,比如墊些什麼東西來加長,更不可能玩魔術。我說能讓我看看你們的嬰兒嗎?一個年長的長脖子回答說:不行!我們要幹活了。

我一頭霧水,急中生智說:喂,你們怎麼都是女人?你們的男人上哪裏去了?他們也是長脖子嗎?沒有男人你們怎麼生孩子呢?

錢大宇哈哈大笑,讚許地說不錯不錯,你果然找出問題關鍵。他對那些人說了幾句話,於是一個女人走回寨子,不久就領來一個年輕男人。

我一眼就看出年輕男人很正常,沒有金屬項圈,因此脖子跟我們一樣長短。我想問題果然出在金屬項圈上。這個發現使我大為振奮,我乘勝追擊說你們的男人沒有長脖子,說明你們女人的脖子也不可能生來就是長的。那麼是什麼原因使得你們女人柔軟的脖子變長呢?我猜想應該是一種後天的原因。

錢大宇邊聽邊點頭。那些長脖子女人聽不懂漢話,只會嘻嘻哈哈笑,錢大宇就把我的話翻譯給她們聽。我說這跟日本人製造方便運輸的方西瓜差不多,他們把小西瓜裝進一隻方盒子裏,結果西瓜只能長成方盒子的形狀。你們是不是在女孩子小時候就開始戴金屬項圈,然後逐年增加項圈高度,這樣在她們成年時脖子就被抻長了,變成現在的模樣?

她們還是不肯回答,這說明她們已經默認。錢大宇說,我還要考考你,她們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絞盡腦汁地說,一定是某種古老風俗,祖先流傳下來,久而久之就習慣成自然吧?

錢大宇說那麼為什麼漢人沒有這樣風俗?當然我可以提示你,為什麼都是女人長脖子?男人脖子為什麼不長?

我腦子一亮,如開天窗,激動地大叫起來:我明白了,是審美觀念使然!她們以脖子長為美,越長越美,所以只有女孩箍脖子。就像我們漢人幾百年來強迫女人裹小腳,越小越好,越小越美,“三寸金蓮”不是嗎?

後面還有一句話我沒有說出來,裹小腳是對女性的摧殘,那麼長脖子何嘗又不是如此?據說她們只有死去才能取下脖子上的項圈。我不敢想像一輩子戴着冰涼堅硬的金屬項圈生活是什麼滋味,但是我能夠斷定,這種強迫接受的滋味一定不比裹小腳好受。為了表示尊重,我按照當地習慣,雙手合十祝福,然後贈送一百銖泰幣以示感謝。

3

本世紀六七十年代是亞洲反帝反殖運動和革命潮流風起雲湧的鼎盛時代。

美帝國主義到處伸手,朝鮮、越南、老撾、柬埔寨、東南亞,世界兩大陣營從意識形態對抗演變為直接軍事對抗,貧窮落後的東南亞成為推廣各種主義和理論的實驗田。六十年代末期,一些激進的國際共產主義小組從老(撾)泰(國)邊境滲透進來,在金三角組織武裝起義,宣佈以推翻反動國王統治,武裝奪取政權為最高政治目標。

金三角東南部山大林密,河谷縱深,主要居民有苗、佤、傈僳、佬黑、撣邦等,尤以苗人部落為多。苗人生活在深山老林,缺醫少葯,貧困和疾病是他們的天敵,但是這裏同金三角其他地方一樣,卻從來不缺大煙,因為至少在兩百年以前英國傳教士就教會他們種植罌粟。從地理位置看,這裏的走私鴉片主要輸往曼谷、老撾和越南,當時坤沙、羅星漢都曾與當地苗王達成協議,收購苗區大煙,所以苗區禁毒問題每每令政府十分頭痛。當地政府曾向苗區派出收稅官,徵收土地稅和大煙稅,不料生性野悍的苗王根本不買賬,他帶領苗人起來造反,殺掉收稅官,拿起武器暴動。一些越南人從老撾、越南運進槍枝彈藥,派來黨代表,把苗人部落組織成游擊隊,指揮他們同政府軍展開游擊戰。這場圍剿與反圍剿的戰爭一直持續十多年,苗人依然種罌粟,依然走私毒品,但是生活依然貧窮,政府軍面對深山大壑無計可施,雙方處於敵對和僵持的戰爭狀態。

七十年代後期,隨着美國在越南、老撾和柬埔寨失敗,東南亞革命形勢一浪高過一浪,苗區游擊隊開始對政權表現出濃厚興趣。他們以帕勐山、考科山和考牙山為根據地,下山襲擊泰國縣城,擊斃縣長和警察局長,然後打着紅旗向泰國北方省會清萊府、帕堯府和難府挺進,要把武裝革命的旗幟插遍整個泰國。

泰國朝野一片震動。政府軍急調部隊前往堵截,出動坦克、飛機參戰,剛剛經歷越戰慘敗的美國人為了遏制共產主義勢力蔓延,也應泰國政府請求從芭達亞美軍基地出動戰機助戰。一時間金三角戰雲密佈,炮聲隆隆,游擊隊畢竟不是正規軍,他們在山區打游擊是優勢,下了山卻變得不會打仗,因此在政府軍地面和空中立體攻勢下損失慘重,可以說簡直沒有還手之力。革命暫時處於低潮,游擊隊功虧一簣,不得不退回山區重新進行持久戰。

政府痛定思痛,下令軍隊全力進剿,根絕心腹大患。問題是政府軍從平原開進山區,他們的飛機坦克大炮都被擋在天然屏障之外,好比一個神槍手,如果不得不放下武器同敵人摔跤,你的優勢不是被取消了嗎?所以政府軍又變得礙手礙腳,游擊隊卻重新如魚得水,形勢就變得格外複雜和撲朔迷離起來。

大龍山脈地勢複雜,百里之內皆大山,游擊隊佔據的北麓叫帕勐山,狀如一座天然城堡,只有一條小道可達主峰帕當峰。游擊隊把指揮部設在隱蔽的山洞裏,構築防禦工事,派出遊擊隊員四處出擊,牽制不善爬山的政府軍,迫使他們進行他們所不熟悉的叢林游擊戰。游擊隊員都是當地苗人,祖祖輩輩以山為家,擅長打獵和翻山越嶺。政府軍平時威風凜凜,穿大皮靴,美式軍服,長於踏正步和接受檢閱,可是一旦進入金三角,山大林密,行路艱難,箐溝像迷魂陣,沼澤像陷阱,於是他們發現自己走進一座永遠走不出去的天然迷宮。在永恆的大自然面前,人類始終是渺小、脆弱和幼稚的,密不透風的熱帶植物群落把森林變成一座死亡陷阱,在這個充滿殺機和危機四伏的陷阱里,政府軍的優越感和自信心就像皮膚表面的溫度一樣,一點點消散在陰冷潮濕的空氣中。

危險降臨的時候,人往往並沒有察覺,比如你發現可疑目標,立即按照軍事教員要求做出正確反應:卧倒,瞄準,扣動扳機,射出一串子彈,可是對方並沒有動靜。於是你高度警惕慢慢靠近,卻發現什麼東西也沒有,沒有血跡,也沒有屍體,於是你暗自慶幸,也許是你看花眼,也許是頭什麼野獸經過。當你剛剛要鬆一口氣的時候,突然槍聲響起來,從一個看不見的暗處角落,從樹后、樹上、地洞或者岩石縫裏,狡猾的敵人開火了,一串串致命的子彈將你打得血肉橫飛。你看不見敵人,敵人卻看得清清楚楚,這就是可怕的熱帶叢林。美國人就是這樣在越南被打敗的。許多泰國士兵被莫名其妙地打死了,去見上帝還不知道敵人藏在哪裏。

更多時候,士兵明明發現敵人,敵人故意在你面前暴露目標,吸引你注意,可是還沒等你扣響扳機,另外一股敵人卻從後面鑽出來開了火,就像那些卑鄙的小偷,一下子偷走差一點屬於你的勝利。你本想活捉敵人,悄悄尾隨其後,沒想到卻被引進雷區,隨着一串地雷爆炸的轟響和痛徹心肺的慘叫,許多年輕士兵從此失去生命或者健全肢體的某些部分,成了死去的屍體或者活着的屍體。還有士兵謹慎搜索前進,他們被再三提醒,小心翼翼,不要上了敵人的當。但是他們還是沒能逃脫厄運。因為原本結實的大地突然從你腳下開了裂,裂開一道深縫,於是你就一下子掉進去,掉進一座偽裝得很好的陷阱里。那是魔鬼地獄,坑底倒插許多鋒利的竹刺、鐵簽和捕獵機關,你像一頭獵物,被戳得渾身都是窟窿,連叫一聲的力氣都沒有……

不可一世的美國大兵在越南戰場吃盡苦頭,最後終於敗下陣來。這種行之有效的叢林戰術被移植到金三角,讓養尊處優的政府軍到處碰壁。政府軍每次發動旱季攻勢都要損失許多官兵,而那些險惡的高山叢林始終站在游擊隊一邊,讓他們望山興嘆無計可施。軍隊打不了勝仗,統帥部干著急也沒有用,好比屠夫,刀子不快,斫不開硬骨頭,你總不能用牙齒去啃吧?唯一的辦法是,另尋一把快刀,取代斫不開硬骨頭的鈍刀。

有人站出來晉見泰國拉瑪九世國王普密蓬·阿杜德陛下,敬獻一條錦囊妙計。這個人是前陸軍元老屏元帥之子,未來的政府總理差猜將軍。差猜果然是個經世治國之才,他面對錯綜複雜的政治軍事形勢和危難局面,深謀遠慮地開出一個安國治亂的良方,令國王陛下龍顏大悅,批轉內閣採納執行。這條錦囊妙計是:以至高無上的國王陛下的名義,徵召同樣令政府頭痛的前國民黨漢人軍隊前往帕勐山作戰。這樣既可招安盤踞金三角的漢人軍隊,又可達到消除游擊隊後患的目的。兩虎相爭,必有一傷。

4

段希文垂垂老矣。

如果說這個龐大的漢人部落還可繼續被稱作軍隊的話,僅僅因為他們還保留軍隊建制,或者從習慣上講,他們當然更樂意別人把他們看作一支軍隊。從1950年兵敗大陸,此後兩次大撤台,結束勐薩時代和江口時代,蝸居美斯樂,金三角風風雨雨三十年,這些漢人官兵已經徹底改變模樣。從前二十歲的年輕士兵,此時已經年過半百,結婚生子,兒女成行,第三、五兩軍,真正能拿起槍打仗的不過數千人,而老人、家屬和孩子則已經超過十數萬之眾。他們不能再東征西討到處打仗,不能轉移,不能長途行軍,就像一頭註定要變成化石的史前恐龍,不能上天,不能騰雲駕霧,只好在地上同蛇和蚯蚓一道慢慢爬行。這是一種時間的演變,一種物種的蛻變,軍隊是機器,難民是社會,由軍隊而難民,就像萬物最終都要歸於泥土,漸漸完成由特殊人群向普通人群的本質回歸。

1968年,台灣國民黨眼看這支失控的難民軍隊一天天改變模樣,鞭長莫及,就像古埃及獅身人面像,臉是國民黨,身體卻不知演變為何物,所以痛下決心,未來的總統蔣經國不遠萬里,親自長途跋涉來到美斯樂,向官兵宣佈蔣介石最後決定:斷絕關係,歸順泰國。

台灣國民黨忍痛放棄第三、五軍,而泰國政府則對這支漢人軍隊的忠誠程度心存疑慮,抱來的兒子養不家,何況這個兒子是頭狼崽,野性難馴,鬧不好跟你一翻臉,成了引狼入室,誰奈他何?所以歸順談判一直艱難地進行了十多年,就像打太極拳,你一招我一式,斷斷續續,好好壞壞,其中還翻過臉,發生過衝突,雙方始終沒能達成最後協議。

我問雷雨田,雙方分歧的焦點在哪裏?雷雨田沒有正面回答,他說:歸順不是投降,投降沒有權利討價還價,而歸順就要有些合法權利。我們交出武器就連當地山民都不如,因為我們在金三角,是外來人,是難民。在金三角,沒有槍杆子就等於綿羊,誰來保衛你的利益呢?

我明白了,這個思路其實同“槍杆子裏面出政權”道理一致,槍杆子就是生存權。但是泰國政府對一支不肯交出武器的外來軍隊能放心么?政府如何向議會和本國民眾交代呢?所以最後談判總是集中在武器等幾個關鍵問題上停滯不前。

段希文時年六十八歲,患有心臟病,因為常年吸食鴉片,身體明顯衰老和精神不濟,但是他的頭腦卻十分清醒。雖然政府軍在幾百里以外的帕勐山打仗,隆隆的炮聲被重重大山阻隔,總指揮還是每天密切注視戰況進展。有一次錢運周看他臉色沉重,就問總指揮何以如此懸心,又不是咱們軍隊打仗?他嘆一口氣,憂心忡忡地回答: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我擔心受連累啊!

我佩服地想,如果不是兵荒馬亂,段希文也許會成為一名出色的政治家,因為他常常有驚人的直覺和判斷。不久預感果然被證實,一位政府特使星夜兼程趕到美斯樂,宣佈至高無上的泰國拉瑪九世國王陛下召見漢軍將領。

國王召見顯然是個重大事件,表明一個決定命運的重要時刻來臨。將領個個都很緊張,因為不論這種召見將給漢人軍隊帶來什麼後果,不論是機會、災難還是福祉,他們都無法抗拒,因為這是國王陛下至高無上的意志。

幾天以後,拉瑪九世國王陛下在曼谷皇宮親切會見段希文、李文煥、雷雨田和錢運周,這種破格禮遇使得四個前國民黨軍人心跳如鼓又滿腹疑惑。國王陛下是位和藹可親的中年人,他出生在美國,年輕時候留學歐洲,先學理科,又習音樂,興趣廣泛見多識廣,所以同客人談話內容十分廣泛,好在聽眾明白,國王召見的重大意義不在於內容,而在於這種形式所體現的規格和意義。宮廷大臣附在國王耳邊低語幾句,國王恍然大悟,問他們道:“聽說你們早有歸順之意,可是真的?”

四人誠惶誠恐,山呼萬歲,恨不得將赤膽忠心掏出來表白一番。於是國王滿意地說:“那好,朕現在就宣佈,御賜你們四人為泰王國國民。卿等要努力效忠國家,不要辜負了朕的一番苦心。”

晉見結束,四人諾諾,俯身而退。出了皇宮,大轎車把一行人載到總理府,政府總理兼國防部長兼武裝部隊最高總司令江薩·差瑪南陸軍上將親自接見他們,歸順談判立刻啟動最後程序。總理開門見山對他們說:國王陛下親自接見你們,這是最高榮譽,你們已經是御賜國民,國民要全心全意效忠國家和國王。現在國家安全受到威脅,叛亂分子發動戰爭,國王需要你們用行動來證明自己的忠誠。如果誰違抗國王命令,誰將被視為這個國家不可饒恕的叛逆和罪人。

至此,他們終於明白過來,這是一個高貴而精心的謀略,漢人將領已經轉變國籍,成了御賜國民,宣誓效忠國王,現在國王下聖旨,他們能不率領漢軍上前線打仗么?野馬套上籠頭,你能不服從主人命令么?

經過一輪最後的艱苦談判和討價還價,將領與政府達成協議如下:漢人軍隊暫時更名為泰北人民武裝自衛隊,政府發給經費,補充武器彈藥裝備,一旦剿匪任務完成,國王即對全體官兵實行大赦。自衛隊建制不變,保留武器,漢人官兵及家屬就地加入泰國國籍。等等。

這是一場生死賭博,前國民黨殘軍別無選擇地被綁上戰車。

5

帕當峰高聳入雲。

如果有機會從天空鳥瞰,我們就能看見美麗的帕當峰像一位深鎖在中世紀城堡中的公主,而這座鬱鬱蔥蔥的巨大城堡就是坐落在金三角腹地大龍山脈北麓的帕勐山。閃亮的湄公河像一匹華麗的綢緞,從極遠的大山深處曲曲彎彎一直鋪陳到城堡腳下,而終日不散的雲霧像大海潮汐,在山谷和樹林間漲落不息。晴好天氣,激情四溢的太陽像一位詩人,將火熱的詩情從天空紛紛灑落下來,這時候帕當峰就像一位真正的公主從雲遮霧罩中現出神秘的身姿來,公主胸前披着華麗的白紗巾,領着眾仙女從城堡飄逸而出,一群群在山林和溪谷間嬉戲追逐……

然而戰爭無情地破壞大自然美景。硝煙四起,火光衝天,飛機從天空呼嘯俯衝,炮彈地雷的爆炸騰起無數骯髒的黑色煙柱。政府軍年年進攻游擊隊,把無數噸炮彈炸彈傾瀉在帕當峰以及四周山頭上,游擊隊頑強反擊,令政府軍寸步不前,

公元1979年旱季,一支漢人援軍奉命抵達前線。

被稱作援軍的這支隊伍只有五百人,指揮官是個矮個子老人,他看上去至少有七十歲,頭髮鬍子白成一團,老態龍鐘的樣子。他麾下都是些鬍子兵,扛着各式長長短短的武器,年紀從二十歲到五十歲都有,給人感覺像一群臨時召集的烏合之眾。他們抵達山下昌孔縣城的時候,不僅沒有按照軍事要求嚴格保密,偃旗息鼓悄悄通過,而是休息三天,開了許多誓師會、慰問會、決心會、聯歡會之類活動,搞得四海翻騰沸沸揚揚,好像生怕山上游擊隊不知道一樣。

泰軍指揮官莫中將皺起眉頭。莫中將指揮的黑虎師是政府軍精銳,精銳打不下帕當峰,不是因為戰鬥力不強,武器不精良,而是因為敵人太狡猾,地形太複雜,太不利。眼前這支破破爛爛的漢人隊伍哪裏像援軍,倒像是來給他添麻煩。當然他不是不知道,這支隊伍就是從前威風八面的國民黨殘軍,白鬍子指揮官就是大名鼎鼎的段希文將軍,可是眼見為實,廉頗老矣,你就是把拿破崙重新從墳墓里挖出來又能怎麼樣呢?

許多年後雷雨田對我說,莫將軍當場提出一個建議,舉行射擊比賽,雙方各出多名射手打靶。比賽結果,漢人援軍大失水準,無論步槍、衝鋒槍還是機關槍都輸給黑虎師,有的射手居然連連脫靶,看得旁觀者個個心灰意冷。

我問雷雨田:你們就不能派幾個好射手上場嗎?

雷嘆道:久不打仗,再精良的技術也會荒廢。畢竟年紀不饒人,老兵老了,第二三代尚小,沒有打仗經驗,尚需時日磨鍊,這就是我們的現實啊。

段希文下令組成敢死隊,一位姓徐的師長擔任前線指揮,要求他們三天內必須強攻至半山腰。政府軍炮火轟擊,飛機出動投彈,燃燒彈殺傷彈往下傾瀉,總之聲勢越浩大,場面越熱鬧越好。黑虎師主力尾隨跟進,擔任支援和擴大戰果的任務。

莫將軍在一旁險些沒有笑出聲來,他開始懷疑面前這個漢人老頭的神經是不是出了毛病。因為這支援軍一出現就像戲劇開場一樣大張旗鼓,山上游擊隊肯定已經獲得情報,對此早有準備無疑。在地形複雜的山地叢林,大炮飛機基本上沒有多少作用,就算把敵人耳朵震聾了,你也沒法把整座大山炸平呀。繼而將軍又有些憤憤然,這個糟老頭,哪裏配當什麼指揮官?這哪裏是打仗,分明是兒戲!讓黑虎師跟在後面幹什麼,給你們漢人收屍啊?不管莫將軍內心如何不滿,國防部的嚴厲命令是:必須配合段將軍,滿足他的一切要求不得有誤。軍令如山倒,這回段將軍唱主角,驕傲的黑虎師只能委屈服從演配角。

沉寂一段日子的帕勐山再次響起猛烈的槍炮聲,飛機呼嘯,炮聲隆隆,山谷和叢林騰起黑煙,方圓幾十里戰場上,到處樹林燃燒火光衝天。其貌不揚的漢人敢死隊員其實個個都是叢林戰高手,他們與黑虎師的最大區別在於,不是在密密的叢林中束手無策,而是以叢林為家,為本,就像虎入深山龍騰大海。你看動物園的猴子,平時關在籠子裏蔫頭蔫腦,個個都是懶漢孬種,但是你上山試試?一上山到處就成了它們的世界。這些漢兵,他們從不挺直腰桿衝鋒,也不虛張聲勢地嗷嗷叫,更不一群群擠在一起互相壯膽。這些幽靈般的殺人專家像影子一樣在叢林中遊盪,以叢林戰對付叢林戰,以游擊戰對付游擊戰,就像水銀瀉地一樣慢慢向叢林深處滲透。游擊隊的小把戲哪裏騙得過漢兵,他們從前就是用這些手段對付政府軍清剿的,他們在金三角打了三十年仗,個個都是叢林戰的高手。你們還嫩得很!鬍子兵冷笑道,前面影子一晃,他們伏在地上不動,晃來晃去,對方失去耐心,等敵人一露頭,一槍打個正,腦袋綻開一朵血花。

開戰三天,敢死隊傷亡一百多人,強行把陣地往前推進五公里,到達帕當主峰半坡上。倒是游擊隊從來沒有與漢軍作戰的經驗,抵擋不住,便有些沉不住氣,游擊隊司令員、政委以及拿得動槍的傷員統統上了陣地,誓與根據地共存亡。一時間山上狼煙滾滾殺聲四起,漢軍到底力量單薄,游擊隊憑藉有利地形頑強作戰,暫時擋住敵人進攻。一時雙方都難取勝,就像拳台上兩個精疲力竭的拳手,互相把頭抵在對方肚子上。雙方在主峰山腰上對峙,戰場呈現膠着狀態。

這時候山上傳來一個噩耗,徐師長不幸中彈陣亡。段希文臉色鐵青,他咬咬牙對雷雨田說:“參謀長,只好請你上去督陣……把槍炮敲緊些,咬住他們,要保存實力,千萬不要再增加人員傷亡。”

6

距離那場血腥戰爭將近二十年以後一個雨季的下午,我與錢大宇一同穿過昌孔縣城,汽車朝着東北方向的湄公河疾駛而去。

大龍山脈鬱鬱蔥蔥,坡陡谷深,林木茂密。公路在山谷中盤旋,濃濃的霧團像潮水時而填滿深谷,時而淹沒公路,這是個危險的時刻,大霧遮擋視線,我們等於在黑暗中行進,司機小董打開防霧燈,開得很慢,很小心。等到爬上一座高坡,終於衝出霧團包圍,天空頓時敞亮起來,原來頭頂一輪金燦燦的太陽照耀着樹林和大地。我看見對面山窪里露出一些高高低低的竹樓尖頂,知道那是座山寨,汽車再往前開,公路上出現一群打赤腳的山民婦女,她們背着竹背簍,穿着鮮艷的山民服裝,胸前掛着許多銀佩飾,脖子上戴着大大小小的銀項圈,讓人感到很累贅。看見汽車過來,她們都停下腳步來行注目禮。我說這是苗人吧,因為我在國內貴州見過,比較相近。錢大宇回答是的,這就是著名的帕勐山戰場,那時候還沒有修公路。

我有些緊張,說現在怎麼樣?還有游擊隊或者反政府武裝活動嗎?

錢大宇看看我說:你放心,那是政治對抗和意識形態時代的老皇曆,現在山裏值得擔憂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販毒制毒。

汽車翻過山埡口,一條亮晶晶的大河彷彿從天而降,神話一樣橫在我們眼前,這就是舉世聞名的湄公河,不久前我曾經沿着它的上游到江口採訪。錢大宇說,主峰戰鬥打響前,一支精悍的漢人突擊隊在夜幕掩護下悄悄地開出昌孔縣城,朝戰場相反方向開去。他們連夜疾行,迂迴至湄公河上游,然後分乘幾隻竹排順流而下,神不知鬼不覺在帕當峰背後棄筏登岸。突擊隊員都是有豐富戰鬥經驗的老兵,裝備精良,配有美式自動步槍,衝鋒槍,手雷,火焰噴射器,小型步話機等等。突擊隊指揮官就是錢運周,副隊長為團長米增田。

我說你父親擔當重任,他對地形熟悉嗎?

錢大宇表情嚴峻,他說父親身為國民黨殘軍情報部長,從前常常深入苗山,與苗王和土司頭人均有交往,共同對付政府軍,一同做走私生意,總之都是一條船上的戰友。如今朋友反目,苗人打出反政府旗號,漢人奉國王之命討伐,戰場上兵戎相見,你死我活,實在出於身不由己啊!

我大叫起來,我說你讀過《水滸傳》嗎?宋江招安,然後就去征討從前同為起義軍的田虎、王慶和方臘,打得幾敗俱傷,最終魚蚌相爭,漁翁得利,幾乎沒有人落得好下場。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宋江們的悲劇難道要由你父親來重演?

錢大宇沒有回答,我看得出他心情沉重。汽車來到江邊一處緩坡停下來,我跟着錢大宇下車,司機小董看守汽車,我們沿着一條荒草叢生的小徑拐進山箐。這是一條完全可以稱得上秘密小路的崎嶇山道,因為不常有人走動,所以灌木藤蔓擋道,邊走邊要撥開草叢找路,所以不到四五十分鐘,我已經大汗淋漓氣喘吁吁。我看山谷越來越深,蚊蟲成群飛舞,空氣中散佈着陰冷潮濕的草木腐爛氣息,四周沒有人影,心裏不禁有些發虛。再往前走天知道還有多遠?會不會迷路?要知道這是金三角,深山裏很不安全,湄公河兩岸就有販毒分子活動。我說喂,你這是要上哪裏去?還要走多久啊?但是錢大宇不理睬我,他好像跟誰生悶氣,埋着頭一個勁往前鑽,我叫苦不迭,只好像頭跌跌撞撞的大笨熊勉強跟在後面。

突然他停住腳,我沒有防備,一頭撞在他身上。我聽見他低聲說:好了,就是這個地方!

我說什麼好了,這是什麼地方?

他仰起臉來說,我父親帶領突擊隊,就是從這裏攀上主峰的。

我抬頭一看,不禁目瞪口呆。天!我只顧埋頭趕路,原來我們已經來到一座千仞絕壁面前。從下往上看,刀劈般的青黑色懸崖高聳入雲,我們兩個小小的人類簡直好像兩隻渺小的螞蟻。一陣冷風吹過,我戰戰兢兢,汗濕的衣服冰涼地貼在後背上。這是一堵天然的高牆,是上帝之手製造的大自然傑作,就跟著名的黃山天都峰、泰山玉皇頂和峨嵋山金頂差不多。懸崖不知有幾多高,不知有幾多險,總之它的廬山真面目被霧嵐和雲團所籠罩,讓人感到心驚膽戰兇險莫測。我安慰自己應該向國際攀岩運動組織報告這個絕佳地點,當然一定要事先打下許多牢固的鋼釘,備好安全帶,制定周嚴的安全措施,做到萬無一失才能進行比賽。有詩人云:“暮色蒼茫看勁松,亂雲飛渡仍從容,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問題是怎樣才能亂雲飛渡到達無限風光的境界而不至於摔成肉餅?詩人固然可以憑藉豐富的想像力,用文學語言去飛渡,軍人用什麼?用梯子?天底下有這麼長的梯子嗎?我絕望地仰望絕壁,倒吸冷氣說,恐怕……出動直升飛機吧?

錢大宇橫我一眼說,什麼鳥飛機,還不驚動敵人!……悄悄爬上去,用手和腳!

我不服氣,說你試試看,人要是摔下來,還不變成罐頭牛排?

他自言自語說是啊,攀岩運動失敗了還可以再來,戰場上人人都是最後一次。那年我父親帶領一百人突擊隊,就是從這堵絕壁攀上去,打了對方一個冷不防,活捉敵人司令和政委。但是他們為此付出慘重代價,至少有將近一半人不是死在戰場上和敵人槍口下,而是從絕壁上滾落下來,屍骨無存,永遠消失在黑暗的深淵裏……

我感到頭皮發炸,驚心動魄。我能想像二十年前那個月黑風高之夜,山林一片死寂,偶有被驚起的飛鳥發出驚慌叫聲,拍着翅膀劃破夜空的寂靜飛走了。一隊穿黑衣服的人影胼手抵足,像一隻只頑強的大蜥蜴緊貼在陡峭的懸崖上。死神的翅膀在空氣中振動,魔鬼的陰影籠罩着每一個人,地獄的邪惡和腐朽氣息瀰漫在人們的心中,這就是說,你與魔鬼摔跤,只有勝負,沒有平局。隊伍中不時有人發出凄厲絕望的慘叫,他們不幸因為任何一個小小的失誤;手指酸軟,一腳蹬空,或者手沒有抓牢,或者腳下一塊石頭鬆動,樹根藤葛因不堪重負而斷裂,而連根拔起,於是死神的大餐就開始了。魔鬼的利爪牢牢攫住他們,就像獵鷹攫住兔子,把他們帶往另一個世界。

我感到自己心在哭泣。我喃喃說:難道沒有別的路徑?

錢大宇莊嚴回答:是的,這是唯一沒有防衛的方向。正因為沒有路,沒有可能,他們才取得勝利。

成功與代價同行,非凡的成功需要付出非凡的代價,這是永恆真理。我大腦突然產生另一個非凡感應。我說帕勐山之戰,發生在1979年初春對不?

錢大宇有些莫名其妙,他點頭說對呀。

我說1979年初,在距帕勐山以東,直徑距離不超過幾百公里的中越邊境還發生一件什麼大事你能記起嗎?他想不起,很抱歉的樣子。我大聲說還有另一場戰爭,那就是轟動世界的中國對越自衛反擊戰。兩場戰爭驚人相似,都是以中國人為一方,他們的對手都是越南人和越南人支持的游擊隊,這是一種歷史巧合嗎?

錢大宇茫然搖頭,他回答不了我的問題。

我們離開的時候,錢大宇從懷裏掏出一枚小小的玉佛像,他把它舉向頭頂,連續三次在額頭、嘴唇和胸口觸碰,之後才把它恭恭敬敬地放在岩石上。這是當地人的一種禱告儀式,用以寄託哀思和追懷亡靈。

我也面向那座巨大而且不可逾越的千仞絕壁,深深地和無比虔誠地三鞠躬。

7

隊伍凱旋班師,金三角一片嚎啕之聲。

出征五百男兒,個個生龍活虎能征慣戰,轉眼間灰飛煙滅,只有半數人活着歸來,其中不少人被擔架抬回來,變成短胳膊少腿或者高低不齊的傷兵。另一半人則變成冰涼的骨灰,有人甚至連骨灰也沒有,只好在盒子中裝一戰場泥土代替。

悲痛的哭聲像潮水淹沒了金三角。

錢大宇說,那段日子,舉凡金三角漢人難民村,家家有喪事,戶戶門前都掛出召喚死者亡靈的招魂幡,披麻戴孝的孤兒寡婦比比皆是,凄慘的哀嚎和啼哭此起彼伏,晝夜不息。人們渴望和平,但是和平竟要以如此沉重的代價來換取!

錢大宇父親錢運周跟隨段希文、雷雨田來到陣亡的徐師長家。

名為國民黨殘軍師長,在當時那種艱苦環境,條件也跟士兵差不多,唯一特權是配有勤務兵。剛剛成為寡婦的師長遺孀按照中國習俗全身披麻戴孝,三個孩子,最大男孩子才十三歲,見了長官就哭成一團,哭得死去活來,搞得大家唉聲嘆氣,陪着掉下許多眼淚。按規定,陣亡將士除少量撫恤金,特殊政策就是吸收滿年齡的男孩子當兵,這樣可以為家裏掙得一份薪餉。徐師長兒子才十三歲,不夠當兵年齡,段將軍的意思,提前讓他進部隊,相當於開個後門,跟大陸後來的“頂替政策”差不多,子承父業,在總部當個小勤務,掙份薪餉。

不料師長遺孀惡狠狠地拒絕了將軍好意。

“我再不讓兒子去當兵!”眼睛紅腫的婦人像看見老鷹的母雞緊緊護住三隻小雞,她大聲嚷道:“……你們滾開!我們一家要死就死在一起,不在外面死得不明不白!”

不管人們如何勸說,寡婦就是不允,長官只好悻悻地離開。段希文苦笑道:“要是政府不能兌現和平諾言,我們都是歷史罪人了。”

雷雨田慨嘆:“如今我們這支隊伍,老的老,小的小,再也不能像正規軍那樣去應徵打仗。”

錢運周說:“是啊,到頭來只怕會把我們自己徹底搞垮。”

段希文表情異常堅決,他說:“馬上給曼谷發報,催他們派特使來,公開對陣亡將士進行撫恤,兌現和平協議。”

當天夜裏,更加不幸的災難發生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席捲美斯樂,將所有茅屋草房和宿營地夷為焦土。因為是旱季,風高物燥,大火連燒幾天幾夜才熄滅。關於失火原因眾說紛紜,有說是燒紙錢點燃草屋,有說香蠟火炷不慎燒着枯草,有說故意縱火,也有說天火,因為大火破壞現場,到處一片狼藉,所以始終沒有定論。

火災對於災難中的難民來說無異雪上加霜,把他們艱難的生活推向更加絕望的深淵。他們流離失所,剛剛經歷戰爭,失去親人,悲痛還像大山一樣壓在他們心頭,接着又失去了家園和遮風避雨的小窩,命運對於他們是不是太殘酷了?人們流乾眼淚,默默坐在廢墟上,這時候剛剛抵達的政府特使,未來的政府總理差猜將軍大人一行出現了。

差猜大人親自視察火災現場。

他一眼就看見這個令人觸目驚心的悲慘場面:數百座新墳矗立在山坡上,那是戰爭鐫刻在金三角大地上的特殊文字和紀念碑,背景則是一片被山火犁過的焦土,殘缺的樹榦高舉起光禿禿的枝椏,好像一個個巨大而憤怒的驚嘆號,向蒼天哭訴人間的罪惡和不幸。成千上萬的漢人難民聚集在廢墟上,這些難民面色焦枯黝黑,因為缺少營養,大人面黃肌瘦,孩子發育不良,你根本分不清他們是平民還是士兵,他們手中都有槍,失去親人的悲痛使男男女女咬緊嘴唇,用飽含敵意的沉默迎接特使大人的到來。

我不知道未來的泰國總理是否受到震撼,但是我相信任何一個正直的政治家都不會對眼前這個慘烈場面無動於衷,因為一旦這些走投無路的漢人難民為生存而戰,那將是官逼民反,他們干出任何驚天動地的事情都不會令人吃驚,就像他們從前曾經干過的那樣。所以後來發生的事情,基本上說明特使大人是個務實和富有人情味的政治家。錢大宇說,特使大人抱起一個失去父親的孤兒,並且當場掉下眼淚,這個細節立刻緩和了在場難民的對立情緒。特使大人雙手合十,親自為死者靈魂和婦女兒童祈禱祝福。他還逐一看望慰問死難官兵家屬,到醫院看望傷兵,向他們保證政府將會給予撫恤優待。

正式磋商只進行幾小時就宣告結束。

特使返回曼谷,一道電波把喜訊傳向金三角,國王陛下親自發佈大赦聖旨,仁慈高貴的國王聖喻,對所有非法入境的前國民黨殘軍官兵及其家屬實行特赦,不再追究責任,嘉獎所有參戰官兵。陣亡官兵按照政府軍待遇給予優厚撫恤,負傷官兵依傷情分類撫恤。所有漢人可以難民身份志願加入泰國國籍,宣誓效忠國王,信仰佛教,政府接納其為泰王國公民。考慮金三角的複雜情況,政府原則上同意歸順后的漢軍仍然駐紮原地,保留軍事組織形式,保留槍枝武器,協助政府軍維持治安,政府發給薪餉,服從政府調遣,等等。取消“國民黨東南亞游擊總指揮部”稱號,漢軍正式授予番號為“泰北山區民眾自衛隊”。

一條孽龍,歷經數十載滄桑巨變,吞雲吐霧興風作浪,攪得周天不得安寧,一旦皈依佛門,雖未修成正果,卻也立地成佛矣。

段希文向他的部下,這些曾經是中國人,今後應該算作泰國人的大人孩子宣佈這個姍姍來遲的和平喜訊。他的聲音一點兒也激動不起來,好像有種發霉變質的幸福味道。

“我宣佈,從今天起,我們不再是中國人,我們是大仁大德的泰國國王的忠實臣民……我們不再漂流,我們的土地就在腳下!……我們的任務是蓋房子,重建家園!蓋最好的住房,鐵皮頂,磚瓦房,樓房,琉璃瓦,不許搭草房!誰搭草房我就掀掉它!……漢人住草房的流浪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太陽斜斜地照射下來,廢墟好像起了火。人們驚訝地發現,總指揮的臉彷彿被陽光灼疼扭歪了,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一年後,段希文因病逝世,泰國國王親自發唁電追悼,段將軍遺體上覆蓋泰王國國旗。泰北山區民眾自衛隊由雷雨田將軍繼任總指揮,兼任第五軍軍長,開始了金三角最後的“雷雨田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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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金三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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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朝廷招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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