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旅居墨西哥時的刺激
——我認為您選擇墨西哥為海外旅居國,似乎也是一個非常恰當的選擇。當時是拉美文學佔據世界文學之中心的特殊時代,奧克塔維奧·帕斯、加西亞·馬爾克斯、巴爾加斯·略薩、卡洛斯·富恩特斯……二十世紀的重量級作品不斷出自於中南美洲。
一九七〇年前後,也就是我三十五歲左右,正是拉美文學在世界範圍內獲得重大成功的時期。最初我閱讀了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的日譯本,其後不久,升任《海》主編、東大法文專業的同學塙嘉彥告訴了我很多法譯文本,我便開始了閱讀。尤其是巴爾加斯·略薩與我年歲大致相同,我最愛閱讀他的作品。在那些法譯本和英譯本之中,我認為最出色的作品是墨西哥的題為《彼得羅·巴拉莫》的小說。在我的印象里,該作品說的好像是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呼吸着同一空氣並在一起生活,我覺得這部小說非常棒!
在墨西哥學院任教期間的某一天,一位因遭受麥卡錫主義迫害而被從美國的大學裏趕出來,後來在墨西哥安頓下來的男性同僚對我說:“如果有空閑的話,我領你去作家經常出沒的酒店去吧。”便領着我去了一家小酒館。在他回去之後,我仍在櫃枱前喝着龍舌蘭酒。這時,一位上了年歲的紳士在我身旁坐下,開始用法語和我交談起來:“你認識墨西哥的小說家嗎?”“知道一部作品,那確實是一部出色的小說。”我如此說明,“那位作家可是理應位於拉美文學中心的人物啊,可他僅有一部作品,似乎另外還有一部,只是目前好像還沒出版。”
於是那人說道:“或許,該不是《彼得羅·巴拉莫》那部小說吧?”“就是那部小說。”我如此一說,他就說道:“我就是寫作那部小說的人。”這是真的!“如果是英譯本的話,我還有一個短篇小說集。”他說,雖然沒有告知自己家的地址,卻說是會讓人把書送到這裏來,囑咐我來此處時取走即可。兩三天後,當我再度前往那家小酒館時,附有胡安·魯爾福①簽名的書已經放置在那裏了。又過了幾年,他便去世了。所以,我就成了曾幸運邂逅胡安·魯爾福的日本人。墨西哥城這座大都市本身,就是現代社會和神話世界所共存的、非常刺激的場所。
——即便在日本,這個時期也是文化人類學這個學科開始登上舞台,同時有關俄羅斯形式主義的研究類學術著作開始不斷得到介紹的時期。
確實在那個時期,世界上的文化理論開始被介紹到日本來。並不是此前的美國中心、西歐中心的文化理論,而是與美國、英國、法國和德國的文化底層相通的處所,以東歐為首的各個國家獨自的理論被精心譯了過來,尤其是與大眾文化相結合的文化理論。在當時那個世界,當然存在着將索緒爾②的語言理論也與其結合起來併科學性的予以推廣的學者。原本因在革命后隨即提出俄羅斯文化理論而被斯大林主義壓制的那些人,此時對於他們的再評價也在西歐蓬勃興起。尤其在捷克和波蘭這些前蘇聯周邊的小共和國,情況更是如此。有人便把這些頗有勢頭的文化理論以異常的熱情介紹到了日本,其代表人物則是山口昌男①。他是一個連歷史學也包括在內的、視野非常開闊的文化人類學學者。比如,他提出的祭祀和農民暴動所共同具有的文化特性,以法國為首的世界各國的狂歡活動里某一人物的死亡和再生,還有笑的力量等。他將這一切與非洲以及美洲印第安的文化連接在一起,並與剛才說到的俄羅斯革命前後的文化一同進行理論化梳理。
——據說,您從中尤其接受了山口先生的《文化和兩義性》的影響。
是啊,確實專心致志地閱讀了這部專著。對其中所參考的英文和法文書籍,使用一切方法……有些書是從山口那裏直接借來的,花費三年時間持續閱讀了這些書籍。不妨說,通過這樣一件事,自大學畢業以來我再度開始了學習。巧合的是,這個理論的主要提出者是米哈伊爾·巴赫金②,而此人在分析里引為核心對象的巨著,則是弗郎索瓦·拉伯雷的《巨人傳》,這正好是渡邊一夫先生的專攻領域。所以,我多少也作了一些學術準備。我此前對文學、文化理論以及社會所做的一切思考,這時便融為一體了。
還有一件碰巧的事。在那之前不久,出於政治動機,我學習了有關沖繩的知識。此地距離以天皇為中心的東京文化最為遙遠,而且擁有祭祀性的笑文化、有關死亡與再生的豐富印象——也就是荒誕現實主義與巴赫金他們所說的、將生和死放置在一起、充滿歡笑的現實這一觀點。我將這一切與巴赫金和構造主義相重疊,修正了自己對沖繩的把握方式。大約五年,我一直熱衷於此。
向山口這位文化人類學的理論家學習,將其理論與莎士比亞那樣的歐洲文化中心思想結合在一起並予以展開的,是高橋康也①,我與他的交往也親密起來了。同樣在那一時期,與剛才列舉了姓名的南美那些詩人、作家也開始相識相知。與德國作家君特·格拉斯的相識要稍稍早一些,是在他的《鐵皮鼓》正要被譯介到日本來的那個時期。國際交流基金會曾邀請他來到日本,他那時已經讀了我小說的德文譯本,提出想要見我。在那之後直至現在,我們便成了朋友。他和我相繼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在諾貝爾文學獎百年慶典上,我們也一同發表了演講。
——回過頭來看,二十世紀後半期的世界性文學興隆期,是於一九七〇年前後,同時在地球上各種地方發生,而且相互間密切關聯。
是那樣的。在我的一生之中,那是一段最好的時期,是進入由文學理論與具體的文學以及作家和詩人們融匯而成的整體裏去,並且經歷了沸騰一般的邂逅相識的最好時期。作為那個時期的產物,我寫出了《同時代的遊戲》這部作品。如果在這個時期我能夠抓住焦點,一部接着一部地創作出緊湊的作品,也許我會因此而成為更堅實的作家。不過,我所喜歡的那些作家,格拉斯也好略薩也罷,全都在從事着創作猶如盛宴般大作的工作,於是我也就不甘寂寞了,這該說是血氣方剛吧(笑)。
文壇是如何看待《洪水淹沒我的靈魂》的?
——果然是“同時代的遊戲”,狂歡一般的時代!在那樣一種狀態中,作為新潮社推出的新創作的純文學特別作品,《同時代的遊戲》怎樣地承擔了那個時代最為激進的部分啊。我還記得報紙上的大幅出版廣告,這部作品竟至成為發行量超過十萬部的暢銷書。不過,說到有關這部作品的評價,長期以來您一直感到不滿,這就是您創作這部作品之後,於一九八六年發表的《M/T與森林裏的奇異故事》的原因嗎?我認為,日本的純文學這個文類的停滯,好像也是從那時開始的。
我確實因為新潮社的“純文學新作”系列而得到很大幫助。從《個人的體驗》開始,我的所有作品都賣到十萬部以上。然而,無論《洪水淹沒我的靈魂》還是《同時代的遊戲》,作為各自獨立的作品,我卻沒能完成得更好。毋寧說,我做了多次修改,是以緊湊的形式發表的。這些作品,是越過一個最高點后踏上漫長下坡路的開始,我的長篇小說的讀者出現減少現象,其責任全都在我。
二十三歲時出版的短篇小說集《死者的奢華》賣了七萬部,不久后出版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拔去病芽,掐死壞種》則為二萬五千部。儘管如此,也還勉強進入了暢銷書行列。再往後,每出版一本書,其發行量都會連續攀升,《萬延元年的Football》發行了大約十五萬部。
——我覺得,那也是您比其他作家早二十年以上接連獲得文學獎,在國內文壇獲得絕對好評的時期。《萬延元年的Football》獲得第三屆谷崎潤一郎①文學獎是在一九六七年,您三十二歲的時候,該獎項這個最小年齡的獲獎紀錄至今還沒被打破。獲得野間文藝獎時您三十八歲。當年的野間獎如同英國的布克獎一般,好像是以嚴格的姿態入選本年度排名第一的文學作品。
這裏有一本小冊子,是財團法人野間奉公會決定由《洪水淹沒我的靈魂》獲獎的。1973年第二十六屆野間文藝獎要項的小冊子。這本小冊子是承蒙前輩記者謙讓給我的,其評選委員有石坂洋次郎②、井上靖③、大岡昇平、河上徹太郎④、川口松太郎⑤、中島健藏⑥、中村光夫⑦、丹羽文雄⑧、平野謙、舟橋聖一⑨、安岡章太郎。純文學色彩倒是出乎意外的淡薄。在“獲獎寄語”中,大江先生您認為“‘純文學’這個詞彙,是我國獨特的東西,而且具有獨自的傳統以及面向未來開放的意味”。在談到一百萬日元的獎金時,您表示要把這筆錢“分成兩份,分別贈給山口縣遭受原子彈爆炸傷害者福利會館‘yuda苑’和雜誌《沖繩體驗》。尤其是後者,其經理就是我本人”。關於這次獲獎,您回想起什麼來了嗎?對於大江先生您來說,所謂文學獎具有什麼樣的價值呢?
在作為學生而學習法語基本知識的同時,我最為熱衷的事情,就是獲取寫作小說的時間,就這樣開始了短篇小說的創作,並接連寫起了小說,將自己的全部意識都集中在當時正寫着的小說與書寫那些小說的自己之間的關係上。幸運的是,由於與我年齡相仿或稍微年長的那些人仔細讀了這些作品,因此我在文壇也就是前輩作家的圈子裏得到了好評。我覺得好像就是這麼兩個階段。
對於我那時傾注熱情閱讀的中野重治、石川淳①這些作家,並沒有“文壇的”那種感覺,吸引了我極大關注的戰後派那些文學者們,在我來說,也是大學老師般感覺的夥伴,而不像是文壇的夥伴。然而,一如剛才所說的、具有那種特徵的日本文學,現在卻已經是威風凜凜了。
——至於野間文藝獎,安岡曾於1960年以《海邊的光景》獲獎。在那之後,直至大江先生您獲獎之前,陸續有以下作品獲獎:井伏鱒二②的《黑雨》、中野重治的《甲乙丙丁》、吉田健一③的《歐洲的世紀末》、江藤淳的《漱石與那個時代》等。被稱為“第三新人”的安岡章太郎也是以四十歲的年輕年齡獲獎的。最近,你們還有交往嗎?
開始走上創作道路后不久,一位好像在文壇上往來張羅的女編輯領着我去了自己從不曾單獨去過的那家位於新宿的酒吧。那裏似乎是“第三新人”的聚集場所,年齡相仿的作家中,既有像石原慎太郎那樣被我從正面予以否定的活躍者,也有一些與他們相近、有一種成熟如大人般感覺的、與開高健的風格相似的人物,這些人物認為石原以及大江等人都還是些小孩子。因此,此事曾引發小小的騷動,說是與他們並非同路,且什麼也不知道的學生大江,原來也是“第三新人”。
我覺得安岡章太郎唯有短篇與歐洲的短篇的寫法相似,因而喜愛閱讀這樣的作品,後來,我很高興又與另一位“第三新人”安部公房結成了親密的個人關係。對於小島信夫、吉行淳之介這些人,我從不認為他們明顯屬於成年人那一代並與“第三新人”有文學上的聯繫。
——那個時代的野間文藝獎的小冊子,非常詳細地記載着評選過程,其信息公開的程度是現在所難以想像的。如果要把推薦給評選委員會的十二部作品,按照發行順序全部列舉出來,則是永井龍男①的《前往科恰班巴》、山崎正和②的《鷗外戰鬥的家長》、中村光夫的《和平之死》、古井由吉的《水》、大岡昇平的《萌野》、遠藤周作的《死海之畔》、圓地文子③的《源氏物語》(現代語翻譯)、加賀乙彥④的《無歸的夏季》、阿部知二⑤的《捕囚》、井上光晴⑥的《心地溫和的叛逆者們》、大江健三郎的《洪水淹沒我的靈魂》、瀧井孝作①的《俳人夥伴》。得以在十一月的最終評選會上進行討論的,則是其中的大岡、遠藤、阿部、大江、瀧井這五人的作品。
評選委員的評選,也傳達出了那個時代的文壇氛圍。對於中村光夫所說的“那位編織出荒唐無稽故事的作家之資性,就其在現代之我國難得一見的新穎形式而言,或許是泉鏡花之重生再世”,我為其至今還存留着的如此古老的感覺而感到驚詫。丹羽文雄則認為“有關蜷縮男的描寫以及模仿淺間山莊的槍戰等,讓我強烈地感受到了這個作者的力量”。就整體而言,就像平野謙所說的“歸根結底,在現代小說的可能性這一點上,我把自己這一票投給了大江健三郎”這番話語所代表的那樣,是因為大江先生的才能而決定“把賭注放在下一代”這個點上的,這給我留下了較深的印象。
不過,讓我最為感佩的,則是其本人的小說也被列為候補作品,因而只能寄以書面發言的大岡昇平。
由於拙作亦被列為本屆候補作品,因而沒能出席最終評選會,謹以書面形式提出自己的意見:
“我推薦《洪水淹沒我的靈魂》。其題材里存在着一貫性,因其洋溢而出的想像力而呈現出受到制約的世界。其文體裏存在着張力,讓我感受到了閱讀小說的快感。他的每一部作品都選擇了現代的主題,作者全力投球般的姿勢讓我感覺到了敬意。《萬延元年的Football》問世以來,作者時隔六年再度創造了新的價值,我認為該作者適合於獲得這個獎項。”
如果還要畫蛇添足的話,那就是“祈禱”成為他這次參加評選的作品中呈現出來的新要素,那個叫做“精尼”①的、有着一千零一夜式名字的兒童所具有的聖性,使得作品充滿無可言說的神秘之光,並讓我為之感受到魅惑。
由於總是辭謝拙作參評便為失禮之舉,也就同意留至最後的總評階段,並為被如此出色作品所凌駕而感到光榮。被同時代的作品所凌駕並因此而感受到喜悅,不也是傑作那優雅的條件之一嗎?
從容不迫且甚快人心的選評意見!
對於法國文學研究者、曾生活於慘烈戰爭中的作家,當時我所尊敬的,便是大岡昇平了。他與其他戰後派的文學者存在着某些差異,比如與小林秀雄②、中原中也、富永太郎③等人的關係,以及在法國作家司湯達的研究領域,他都很特別。這個選評,在我的文學生活里讓我尤為高興,承蒙你剛才讓我看了那資料,我已經一字不差地記了下來。我還有幸為大岡昇平晚年的作品撰寫解說,此外,就像返回到大岡所留戀的土地——成城學園似的,他於晚年搬遷到了這裏,因此我甚至能夠登門拜訪了。
——最近,古井也開始穩健地走獨自的道路了。包括古井在內的,被稱之為“內向的一代”的各位作家——高井有一④、坂上弘⑤、黑井千次①他們與您年歲相仿還是稍大一些?您與他們曾有過什麼程度的交流?您覺得自己具有與他們是同代人的感覺嗎?
自從古井由吉在同人雜誌發表《嚮導獸的故事》以來,我就開始注意他了。他在大學裏專門學習外國文學,經由研究生院再出任大學教師,這原本是我所嚮往的道路卻未能如願,他卻一直走上了那條道路,成為一個寫作小說的人,也是在從事翻譯工作的人。他因為這樣一些工作而長期受到關注,且不說他最近發表的好幾冊短篇小說系列,無論是他對德國中世紀那些神秘家所做的研究,還是對里爾克等人的詩作進行的翻譯,都讓我懷有敬意。與其說自己和他共有同代人的感覺,毋寧說,在我而言,他是繼大岡昇平之後,作為作家和外國文學研究者,置身於高處的人物。
對於高井有一、坂上弘他們的情況,我不太了解。他們的作品當然讀過……黑井千次也曾發表《群棲》那樣的短篇小說集佳作,與較晚登上文壇的阿部昭的短篇小說一樣,也是我所尊敬的。只是不知為什麼,並沒有覺得與他們共有同代人的感覺。阿部昭等人呀,就是先前說到在東京大學法國文學專業畢業面試時,兩人曾並肩參加,大致也就是這個程度……
這些人都是在悠然成熟后才走上文壇的,與他們相比,我則很早就開始了寫作,總覺得存在着“早熟的兒童演員”的脆弱……這是我從自己所尊敬的同時代人美空雲雀②那裏直接聽來的話語……這一自覺,難以加入到友人的圈子裏去。倒不如說,我在山口昌男、高橋康也以及建築家和作曲家的朋友身上感受到了同代人的感覺,在生活中不斷得到他們的教益。
——除此以外,還有日野啟三①、三木卓②、筒井康隆③、當然也有井上廈。至於女性作家,則是富岡多惠子④、高橋貴子⑤、大庭美奈子⑥。同代人里的作家可謂人才濟濟,這些作家構成的主體,承擔著昭和四十年代後期,也就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後的文學。而且,緊接着這些作家後面的那一代人,現在處於五十歲至六十來歲的作家卻是非常之少。也有一種觀點認為,這種現象折射出的戰敗后的混亂,通過這一代作家的不在而明顯地顯現出來了。
我所尊敬的、略微年長的文學工作者中有林京子⑦,另外,丸谷才一⑧也在此列之中,不過……最為我所敬愛的同代人,一如你剛才說到的那樣,是井上廈。前不久我還去觀看了他新近創作的戲劇,領略到了發自內心的快樂和感佩。
剛才你說到後繼的那一代人,在中上健次⑨、津島佑子⑩等大作家裏,津島目前仍在踏踏實實地進行寫作。中上的早逝是一個無可替代的損失。
——另外,從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開始的文學呀,各個作家都失去讀者的局面越發嚴重且明顯。雖然其原因各異,但在大江先生您來說,那時有徵兆嗎?
的確,在我來說,儘管接連獲得國內外的一些文學獎,卻開始失去來自讀者的支持……毋寧說,我更認為是已經失去了讀者。這種情況使我進行了自省,因為與日本純文學在文學市場上的一般性衰退所不同,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是由於沒能對我本身。比如說,沒能對自己文章的寫作方法進行建設性反省。還是那部《同時代的遊戲》,我覺得好像是那條路線的分歧點。有時我甚至在想,倘若用另一種方式來寫,或許有可能成為與自己的讀者恢復關係的契機。不過,正因為有了以那個方式寫成的《同時代的遊戲》,才有了我其後的文學。儘管失去了讀者,我還是作為生存於狹隘空間裏的作家存活下來了。
當時寫的那些不提前在報刊上連載的新小說,總之,截至一九七九年為止,其發行量全都在十萬部以上,出版社把書裝訂為硬封面的精裝本銷售,就在那個勢頭裏,出版了《同時代的遊戲》,就像剛才所說的那樣,發行量仍然超過了十萬部。然而,正式發行后不久,我就開始擔心“雖然像以往那樣買了我的書,可能夠通讀這部作品的人該不會很少吧?”從我在講演會上回答提問以及周圍那些人的反映中,我清醒地意識到,這部作品沒能得到很好的理解,沒能與讀者實現溝通。
而且究其原因,則是因為我熱衷於新的文學理論和文化理論,把自己在書本里讀到且認為有意義的理論寫到了自己的作品裏,並因此而進入了封閉的迴路系統。在自己與海外作家、理論家們之間,卻打開了看似非常自信的通道,致使《同時代的遊戲》成了寫作者孤芳自賞的小說。當時我曾做過這樣一番反省。讀者開始減少,自己的主題本身,甚至都沒有傳達到業已為數不多的讀者,在這種考慮下,為了讓少年們也能讀懂,我嘗試着改寫出了《M/T與森林中的奇異故事》。
然而,對於小說家來說,竭盡全力去寫絕對無法成功的作品這種做法,誇張地說,卻是具有宿命般難以避開的魅惑。當然,一如我所預感到的那樣,這次仍然沒有成功。不過我也在考慮,經過一段時間后再來看,當時把自己逼進了那般混沌的處所,現在仍然能夠作為本我而生活至今,除此之外的所有道路卻都已經失去。而且,在我重新閱讀這部作品時,覺得那時儘力把自己所接受的文化理論具體融匯到小說里去,試圖將其作為小說意象表現出來的努力,其實還是取得了相應的成果。我確切地認為,正是因為這種經歷,在我迄今為止的文學人生中,這部作品才能成為巨大的支柱。從那時起直至現在,在我的實際人生中,《同時代的遊戲》裏的某個意象會像令人懷念的記憶一般復蘇,再度成為我的新小說的內容,這種情況可謂不少。
——那個當時沒有被充分意識化的處所非常有趣。這裏我要舉一個例子,是《同時代的遊戲》的最後部分,主人公闖進森林深處的場面。他邁過“破壞人”被肢解得七零八碎的屍身碎塊兒,看到被封閉在玻璃球體內的那些有關村莊傳承故事中的人物,這種由過去通往未來的生氣勃勃的時間和空間的幻象。不過,那個意象、世界觀的原型,直接聯繫着您最初寫下的短詩“雨水的水滴上/映照出外面的景色/水滴之中/另有一個世界”嗎?
現在我才第一次意識到這其中的關係。聽你這麼一說,倒是真的存在着聯繫(笑)。對於“水滴”,至今我仍然比較關注。世界在那裏被封閉起來,而且還是倒着的。此外,自己周圍的、當然也包括自己在內的現實便凝縮為一個完美的模型存在於水滴之中。因此,那個水滴里就包孕了我們的過去直至未來的所有一切。早在孩童時代,我就曾經如此這般地空想。
不久前,我被請去參加呼吸器官學會的講演會,在等待上台的那段時間裏,就肺的問題請教了那些專家級的醫生。嬰兒生下來之後,在進行第一次呼吸的那個瞬間,供其呼吸的肺裏面最小的單位,我記得叫做肺泡,無法計數的那一個個花蕾便吸入空氣,一下子就像肥皂泡泡一樣鼓了起來,如同花兒盛開一般,緊接着,呼吸便開始了。知道這一切以後,我確實大為驚異,同時也感到懷念之情,覺得“啊,就感覺而言,這與自己在孩童時代所想像的那個‘水滴’世界的模型倒是相似啊”。可以說,在我最初的意象里,微小的事物會合起來,就能夠聚合為整體,而在那個小水滴之中,就存在着被凝縮了的所有事物。在我來說,那水滴便和森林意象構成了對比關係。
我還有一個與此相近的空想:一塊小疙瘩從宇宙中的其他星球飛到了地球,是為了收集人類的語言,也就是收集文明而來的。它寄身於森林深處,只要有誰在那小疙瘩前說話,那疙瘩就會變形、成長,我便為那已經長得相當大的疙瘩取名為“奇異”。我就是這麼一個孩子,總是把這樣一種意象放在自己的頭腦里培育,並養成了持續進行各種空想的習慣。
——而且,那個空想本身就相當正確地直觀了這個世界的物質的基本構造,這也是一種奇異。
是以最初夢見的事物為契機,把此前在書籍或雜誌里讀到的各種知識都黏附上去的那種意象。科學工作者在夢中,例如湯川秀樹①博士曾在自傳里寫道,他就是在夢裏“看到”那個介子的形狀的。此外,據說詹姆斯·沃森②也是在夢中看到遺傳因子的意象、雙螺旋機構的。我對此抱有興趣,覺得人類似乎具有這麼一種能力——以夢的形式“看見”最為原理性的事物。我認為,對於像我這樣即便清醒着好像也能做夢的孩子,做夢的材料在村子裏倒是比比皆是,而那中心場所則是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