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心4 我們也不知道到底誰是莊家、誰在發牌
麵包師傅漢斯獃獃眺望着天空。談論魔幻島的時候,他那雙湛藍的眼瞳一勁閃爍着異樣的光芒,然而,故事講完后,他眼中的神采彷彿也跟着消失了。
夜已經深了,房間裏十分陰暗。黃昏時燒起的一堆火,如今只剩下一絲微光。漢斯站起身來,拿一根火棍子撩撥壁爐里的灰燼。
爐火又燃燒了一會兒。搖曳的火光閃照着房間裏的金魚缸和各種稀奇古怪的擺設。
這一整個晚上,我全神貫注,聆聽老麵包師講述魔幻島的事迹。他一開始談論佛洛德的撲克牌,我整個人就被吸引住。聆聽到精彩處,我忍不住張開嘴巴,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樣兒。我讓他一口氣把故事講完,從沒打斷他。佛洛德和魔幻島的傳奇,漢斯雖然只講述一次,但我確信每一個細節我都牢牢記住了。
“佛洛德終於回歐洲來了。”漢斯最後說。
這句話我聽不出究竟是對我還是對他自己說的。我只知道我不太懂他的意思。
“你是指那副撲克嗎?”我問道。
“對,那副牌。”
“因為那副牌現在就存放在閣樓上?”
老麵包師點點頭。然後他站起身來,走進卧房,捧出一個細小的紙牌盒。
“艾伯特,這就是佛洛德的撲克牌啰。”
他把盒子擱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我把整副撲克牌從盒裏拿出來,放在桌上,只覺得自己一顆心噗噗跳個不停。這疊紙牌中,最上面的一張是紅心四。我小心翼翼翻看每一張牌,發現大部分已經褪色了,圖案很難辨認,但有幾張還挺清晰——方塊J、黑桃K、梅花二和紅心么。
“就是這些牌……在島上四處走動嗎?”我鼓起勇氣問道。
老麵包師又點了點頭。
感覺上,我握在手裏的每一張紙牌都是活生生的人。我把紅心K拿到火堆前瞧了瞧,想起他在魔幻島上說過的話。我在心中對自己說: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經是一個活力充沛的小矮人,成天在一座大花園裏嬉耍蹦跳。接着,我又把紅心么拿在手裏,凝望良久。
記得她曾說過,她不屬於這場紙牌遊戲。
“這副牌只缺一張丑角牌。”我把整副牌點數一遍,發現只有五十二張。
麵包師傅漢斯點點頭:“他跟我一塊參加一場大規模的紙牌遊戲。這個意思你明白嗎,小夥子?我們都是活生生的侏儒,而我們也都不知道到底誰做莊、誰在發牌。”
“你是說……那個小丑還在世界上?”
“當然還在世界上,小夥子,”老人說。“這個世界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傷害小丑。”
麵包師傅漢斯站在壁爐前,背對着火光;他那巨大的身影籠罩着我。我突然感到害怕起來。那時我才十二歲,父親這會兒可能在家裏大發脾氣,因為我三更半夜不回家,還待在老麵包師的屋子裏,其實我也不必太擔心,父親這會兒八成已經喝得酩酊大醉,正躺在城裏某個地方睡覺呢,才不會待在家裏等我回來。麵包師傅漢斯是唯一真正關心我、值得我依靠的人。
“那個小丑現在一定很老很老羅。”我半信半疑。
老麵包師使勁搖搖頭:“難道你忘記了?小丑跟我們人類不一樣,他是不會衰老的。”
“你們結伴回歐洲時,你有沒有再見到他?”我問道。
老麵包師點點頭;“只見過他一次……在六個月前吧。有一天,我突然看見一個小矮人從鋪子門前跳過去,我趕忙跑出去一瞧,發現他已經消失了。艾伯特,你就是在這個時候走進我生命的。同一天下午,我看見一群小癟三欺侮你,便跑到街上把他們揍一頓,替你出口氣,那一天……那一天正好是佛洛德的小島沉沒在大海中的五十二周年紀念日。我算了又算幾乎可以確定這一天是魔幻島上的‘丑角日’。”
我聽得傻了,只管獃獃瞪着老麵包師。
“那套老曆法現在還有效嗎?”我問道。
“看來還有效啊,小夥子。就在那一天我發現你是沒有母親、無依無靠的孤兒。所以,我就請你喝亮晶晶的汽水,讓你看美麗的金魚啦。”
我整個人登時愣住了。現在我才想起,在那場“小丑之宴”中,魔幻島的侏儒們也曾談到我的事情。
我吞下一泡口水。
“以後……以後的故事呢?”我問道。
“可惜的是,在魔幻島那場宴會中,我沒把侏儒們講的每一句話都記起來。不過,我們人類總會把聽到的話都貯存在內心裏,即使一時記不起來。總有一天,它會突然冒出來的。剛才我跟你講魔幻島的故事,就突然想起,方塊四說‘請小男孩喝亮晶晶的汽水,讓他看美麗的金魚’后,紅心四接著說的話。”
“紅心四到底說了什麼呢?”
“男孩漸漸老了,頭髮變白了,可是在他去世之前,一個不幸的士兵從北方的國度來到村裡。”
我獃獃坐着,眼睛只管瞪着壁爐里的火。剎那間,我對生命起了敬畏之心,而這種感覺一直保持到今天。我的一生被概括在一句話裏面。我知道,麵包師傅漢斯不久就要死了,而我將是杜爾夫村的下一任麵包師。我也明白,把彩虹汽水和魔幻島的秘密傳到下一代的責任,即將由我承擔。我將在這間小木屋度過一生,等待那一天的來臨——那一天,一個不幸的士兵會從北方的國度來到村裡。
我知道這個日子還很遙遠;下一任麵包師抵達杜爾夫村,將在五十二年後。
“我現在飼養的金魚,也是一代一代從島上的金魚繁衍下來的,”麵包師傅漢斯繼續說。“有幾條只活了兩三個月,但大都活了很多年。每回看到一條金魚在玻璃缸里斷了氣,不再游來游去,我就會覺得很難過,因為在我心目中,它們每一條都是不同的。艾伯特,這就是金魚的秘密啊——連小小的一條魚兒都是無可取代的個體。所以,它們死後,我都會把它們的屍體埋藏在林子裏一株樹下,給它們豎立一塊小小的白石碑,讓它們的生命有個永久的見證。”
麵包師傅漢斯把魔幻島的故事告訴我之後,再過兩年,他就去世了。我父親是前一年過世的。他死後,漢斯收養我,於是我就成為漢斯所有財產的繼承人。臨終時,這個我一生最敬愛的老人叫我附過耳朵來,悄悄告訴我一個秘密:“那個士兵並不知道,頭髮被剃光的姑娘生下一個漂亮的男娃娃。”這是老麵包師死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曉得,這句話是一個侏儒在小丑之宴中說的,漢斯一時忘記,臨終才突然想起。
午夜時分,我正躺在床上胡思亂想,爸爸敲門了。
“她到底會不會跟我們回艾倫達爾?”爸爸前腳還沒跨進門檻,我就叫嚷起來。
“這咱們可得走着瞧羅。”爸爸回答。我發現他臉上閃過一抹噯昧的笑容。
“媽媽答應過我,明天早上帶我去點心店。”我有信心,媽媽這條魚兒遲早會鑽進我網中的。
爸爸點點頭:“明天上午十一點鐘,她在旅館大廳等你。明天的其他活動,她全都取消了。”
那天晚上我們父子倆躺在床上,眼睛直直瞪着天花板,好久才睡着,爸爸說的最後一句話——不知是對我還是對自己說的一是:“一艘全速行駛的帆船,總不能說停就停啊。”
“也許吧。”我說,“但我相信,命運之神站在我們這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