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抗 爭

十八、抗 爭

1

半夜時分,陳英奇“啊”的一聲,從夢中醒來。

陳英奇已經兩夜沒有安眠了。這不,好不容易入睡,又夢到了他。夢中看不清他的身體,他的身體都在黑暗中,只有那張臉對着他,那雙眼睛看着他,使他無法迴避,無處迴避,忽然,心中一痛,就“啊”的一聲醒來了。

心還在跳着,跳得很急,胸口還很悶。不好,他摸索着把手伸向枕頭下邊,摸到那個小瓶,摸索着倒出一粒藥片,含到嘴裏,一股甘辛的氣味順着喉嚨進入胸腔,進入心房,心跳馬上緩和下來,胸悶也消失了。

他的心臟病是半年前發現的。當時,為破一起大案子,他連續多日吃不好睡不下,感到心跳過速,胸口發悶,起初沒當回事。那天上來一條重要線索,他極為興奮,突然間就覺得渾身發軟,心跳得不行,忽悠忽悠往下沉去,臉也變得不是人色。還好,被弟兄們及時發現,有人對這種情況有經驗,輕輕地把他扶到沙發里,不讓他動,勸他別激動,好一會兒才恢復過來。等案子破了,到醫院一檢查,原來是心臟病早期。

他知道,這是多年刑偵工作的結果,一個人長期與刑事犯罪鬥爭,生活在重壓之下,心臟不可能好。醫生檢查后說,還好,發現得及時,今後得注意。從那以後,口袋裏和枕頭下就出現這種藥瓶。為避免老伴擔心,他還專門換成安眠藥瓶,對她說是因為睡不好覺才預備的。現在,他忽然意識到,如果剛才的夢經常重複,自己的心臟恐怕難以承受,不知哪天死在夢中。可是,如果那個小夥子真的出了事,這個夢肯定要經常做,甚至會越來越頻繁,自己的心臟病也就會越來越重……

陳英奇輕輕坐了起來,靠在床頭,想找棵煙抽,剛往床頭柜上摸又想起老伴睡在身邊,就把手收回來。她睡得很香,對眼前的事一點也不知道。昨天聽說兒子工作變動的事,還挺高興,工資一下長了二百元,工作又清閑,真是想不到的好事。她還說李子根這人不錯,讓他常跟他走動走動,對兒子有好處。陳英奇沒法和她解釋,發了幾句脾氣,她一點也不理解,反罵他是“更年期”。

怎麼辦?

陳英奇越來越明白,自己是不可能對這件事視而不見的,必須採取一些行動。可是,怎麼行動卻拿不出好主意。此時,他真想找個知心人商量一下,可深更半夜不好驚動別人,何況,能商量這種事的人也不好找……

“叮呤呤……”

床頭柜上的電話突然急促地響了起來。陳英奇心猛地跳了一下,迅速抓起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是我!”

原來是局長彭方。陳英奇以為又是發生了什麼案子,可是,彭局長自報家門后沒有馬上說話。陳英意識到了什麼,輕聲問:“有什麼事嗎?”

彭方聲音很低:“啊,沒什麼,睡不着……打擾你了!”

“沒關係,”陳英急忙說:“我也睡不着,正想找人嘮嘮。”

彭方:“我們是同病相憐吧。”停了停:“你說,那個事……咱們該怎麼辦才好?”

陳英奇:“這主意得你拿呀。不過,我越來越覺得,那個同志出事了,如果我們行動及時,或許能救了他,再遲疑下去,恐怕,就一切都晚了。”

彭方在電話里沉重地嘆息一聲:“我也這麼認為,可實在不好辦。蔣縣長講得非常清楚,而且是代表縣委、縣政府,張嘴就是政治大帽子,實在不好辦!”

陳英奇:“這……可我覺得,你畢竟是地委管的幹部,不象我,他們說扒拉就扒拉,我……不瞞你說,我實在有些怕!”

彭方:“咳,話是這麼說,我是地管幹部不假,可咱公安局畢竟在縣委縣政府領導下。再說了,你也知道,地委赫書記就是從平巒提起來的!”

陳英奇停了停,反問道:“那,你給我打電話,到底什麼意思?”

彭方又嘆口氣:“這……我也拿不出好主意,怎麼也睡不着。不過,我覺得,咱們說什麼也不能這麼坐等,不能無所做為,要是這樣的話,恐怕咱們這一輩子都難以睡安穩覺了。”

聽了這話,陳英奇忽然覺得心裏熱乎乎的,覺得和這個比自己年輕好幾歲的一把手的心一下拉近了。他急忙接過話說:“咱們真想到一起去了。可是,要採取行動也難,蔣福民的壓力不說,我擔心正面調查根本不可能有什麼效果,地縣兩級調查組的調查不就是明證嗎?可是,咱們又不能坐視不管……跟你說吧,除了那個警察,我擔心,那個警察的妻子、也就是那個女記者也可能遇害了……”

彭局長在電話那頭“啊”了一聲。

陳英奇繼續說:“我們既然已經知道了這個消息,如果放任不管,不但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而且,良心也不安,所以,必須採取行動。”

“措施呢?”

陳英奇:“這……我也想不出來好辦法,要不,就向上級報告吧,報告市公安局、省公安廳,取得上級的支持!”

“這……恐怕不合適。”彭局長想了想說:“如果報告了,上級即使過問,十有八九還是責成我們調查。你剛才說過了,如果動真格的,就要大規模行動,全面調查,會驚動很多人,別說很難查出什麼來,就是查出來了,咱們也會成為平巒的罪人。所以,必須講究策略。”

“這……”陳英躊躇起來。看來,彭局長和自己想的一樣。事情真如他所說,你如果真的介入這件事,向上級反映,或者開展調查,即使你反映的屬實,也查實了,可你最後的結局也不會美妙。前些日子在一本雜誌上看到一篇文章,湖北一位農村鄉鎮的黨委書記給朱總理寫了一封信,反映當地農村存在的嚴重問題,國務院派出調查組下去調查,調查報告上寫着,真實的情況比反映的還要嚴重。可是,那位黨委書記還是不得不辭職,而當地的主要領導卻被提拔了……這年頭,有些事真沒法說。陳英奇看那篇文章時,對那位黨委書記非常欽佩,卻不想學他,更不敢象他那麼做。所以,現在聽到彭局長這麼說,非常理解。只是,他一時也想不出兩全的好辦法來,既能解救那位同志,又保全自己。

彭局長緩緩地說:“我想到一條路子,其實,你恐怕也早想到了,我看,咱們能不能和那個同志的單位聯繫一下,把消息透露給他們……不過,這也要講策略,不能讓他們知道是咱們透露的……”

彭局長在電話里低聲說了幾句,陳英奇聽完后急忙說:“這個辦法可以試一試,我現在就去……沒事,總比躺在床上睡不着好!”

陳英奇放下電話,摸索着開始穿衣服。老伴在旁邊迷迷糊糊地問:“幹啥去,又出案子了?你在電話里跟誰說這半天,出啥事了?”陳英奇含糊着應付了兩句,穿好衣服下地,走出家門。

2

午夜時分,大街上清冷寂寥。陳英奇走到街頭一部磁卡電話機前,將準備好的磁卡插進去,藉著街燈的亮光,按了幾個號碼,很快接通,他壓着嗓子說出已經措辭好的話:

“我是平巒縣的一個普通群眾,有重要情況向你們報告:你們有一位同志來到我們這裏的烏嶺煤礦,可能出事了……”

他簡明扼要地把話說完,對方立刻緊張起來:“請問您是誰,你說的是真的嗎……”

陳英奇用斬釘截鐵的語調低聲說:“我是誰並不重要,可事情絕對是真的,你們要儘快行動,否則,那位同志就危險了。要快,一定要快,不過,不要依靠當地公安機關,你們要親自來人!”

說完,果斷地掛了電話。可沒等離開,電話鈴就急促地響起來,他想了想又抓起話筒,不容對方開口就低聲說:“我知道你們有來電顯示,可這是街上的一部公用電話,你不要再打了!”然後仍然是不等對方說話就放下話筒,又用衣襟小心地把可能留下指紋的地方擦了一遍,然後迅速離開。走出不遠,又用手機給彭局長撥了電話,報告了通話情況,然後悲哀地說:“彭局長,這成啥了,咱們是一方公安機關的領導,為了營救自己的同志,居然採取這種手段,這到底為什麼呀,我怎麼好象到了白區,咱平巒還是不是共產黨領導啊?!”

彭方嘆口氣低聲說:“沒辦法,對於大多數老百姓來說,身邊誰說了算,誰就是共產黨。我們只能面對這種現實。”停了停:“不說這個了。剛才我想了,雖然電話打過去了,可我們坐等也不是個事兒,你看還能不能採取些什麼別的措施?”

陳英奇:“這……這樣吧,你容我想一想,然後再向你彙報……哎,對了,這事兒除了咱們倆,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其他局領導也不行,特別是那位腦瓜靈活的楊副局長,他和李子根的關係你知道吧……對,還有治安大隊的湯義,我知道他平時總溜着你,可他和楊平一樣,都是李子根的人,你一定要小心他們!”

彭局長低聲回答:“我心中有數!”

陳英奇:“有數就好……對了,你不是讓我再想點辦法嗎?我看,可以在這件事上作文章,等我想好了再告訴你。”

彭局長:“好,這是個思路,你就想吧,大膽一些也沒關係,真要是漏了,由我負完全責任。”

陳英奇:“說這幹啥,咱倆是綁在一根線上的螞蚱,真要出了事兒,跑不了你也蹦不了我!關機了,我回家試試看還能不能睡着,得留點精力應付這事兒啊!”

可是,他沒能實現這個願望,因為,當他走到家門口的時候,懷中手機又響了起來,是程玉明打來的,語氣十分急促:“陳局,醒過來了,他醒過來了……”

陳英奇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麼,誰……”

他立刻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心臟不由跳得又加快了。他竭力控制着自己對手機說:“我馬上過去!”

程玉明言過其實,當陳英奇趕到病床前時,發現那個人依舊躺在床上,閉着眼睛。陳英奇手一指問程玉明:“這……”

程玉明:“他剛才確實醒來了,眼睛還睜了一下。”

陳英奇:“問話了嗎?他說什麼沒有?”

程玉明:“問了。我問他姓名,哪兒人,他沒有回答,看樣子,好象是說不出話。”

陳英奇看向旁邊值班醫生,值班醫生說:“他確實醒過來了,只是太虛弱,不能堅持過長時間,如果正常的話,會逐漸恢復,醒過來的時間會越來越長,只是不知語言能恢復到什麼程度。”

程玉明:“我在這兒守着,只要他再醒過來,立刻進行詢問……對了,我已經讓人去取錄相機了。”

陳英奇坐到程玉明讓出的椅子上:“我也守着。”

程玉明:“信不着我?年紀不饒人,你先找個地方歇着,我守在這裏,他一醒過來馬上叫你。”對值班醫生:“麻煩您,這裏有沒有閑床,讓我們局長躺一會兒!”

陳英奇急忙阻攔:“別別,用不着,這功夫,我就是躺下也睡不着,還不如在這兒守着。”對值班醫生:“你辛苦了,去休息一會兒吧,有問題我們找你!”

程玉明明白陳英的意思,急忙配合說:“對,這半宿把你折騰夠嗆,多謝了,快休息一會去兒吧!”

值班醫生看出門道,邊往外退邊說:“那好,我就過去了,有什麼事隨時找我!”

值班醫生一離開,室內另一個年輕刑警立刻把門關好。程玉明這才對陳英低聲說:“你放心,我們刑警大隊的人一直守在這裏,沒讓外人靠近,雖然湯義過來照了一面,也沒看出什麼來……不過,有人看見,負責治療的薛醫生下班時,在醫院大門外被人用轎車接走了,我覺得,這裏邊好象有點事兒……對了,那轎車是灰色的,你知道,湯義就有一台灰色的轎車,是烏嶺煤礦贊助的……對,剛才值班醫生說,那位薛醫生正在活動當副院長,到處託人找門子,而蔣福榮又是縣長的弟弟……我擔心他被他們利用。”

陳英奇和程玉明有同樣的想法。湯義、楊平和李子根的關係局裏很多人都知道,現在又聽到薛醫生是這樣個人,不由特別擔心起來。如果薛醫生被他們拉過去,可就麻煩了……想到這裏,他立刻撥了彭局長的電話,低聲把情況報告了一下,然後提出,立即轉院,最好轉到當地的駐軍醫院。

彭局長聽后立刻表示同意,還說認識駐軍醫院的院長,讓他們稍等,他馬上聯繫。

在等待彭局長電話的時候,程玉明憤憤地說:“媽的,這算什麼事呢,咱們堂堂的公安機關,人民警察,正常履行職責,卻怕這怕那。他們明明是惡勢力,卻無所顧忌,你還得躲着他們,真能把人氣死!”

陳英奇嘆了口氣:“有什麼辦法,這就是咱平巒的現實。就說眼前這個人吧,我分析,他肯定是烏嶺人,也肯定是在那裏出的事兒,而且十有八九是那個大林子,可你卻無法開展調查。目前,他也是我們的唯一指望。如果在這件事上取得突破,沒準兒會雁凌水勾起老冰排,把烏嶺的老底兒揭開!”

程玉明緊接著說:“而且,我還覺得,如果在他的身上取得突破,沒準也能對你惦念那件事有所幫助。”

程玉明的話說到陳英奇的心裏去了,他看一眼閉目躺在病床上的男子,見他比剛入院時狀態好多了,臉也有了血色,浮腫消失了,傷疤也變淡了,眼睛雖然閉着,但眼泡的浮腫已經消失。他看着他低聲說:“我們必須絕對保證他的安全。如果他真是猜測的那個人,咱們就師出有名了,而且可以借這個機會展開調查,也會對那位弟兄有所幫助!”

“那是,”程玉明激動起來:“媽的,真要把這些事都查清,我看,他李子根的根兒再硬,恐怕也保不了他。我就不信,那些大人物還敢站出來為一個殺人犯說話!”

陳英奇冷笑一聲:“你說錯了,他們會出來說話的,他們會指示從重從快處理,最好審都不審就槍斃心裏才幹凈!”

程玉明恨得直咬牙根兒:“對,他們一定會儘快殺人滅口……”

“哎,陳局,程大隊,你們看……”

旁邊的年輕刑警突然叫起來,打斷了他們的對話。二人目光向著年輕刑警的手指望去,發現病床上的人不知啥事醒過來了,正大睜着眼睛在看他們。

3

陳英奇和程玉明一時愣住。互相看了一眼,才湊向病床,陳英奇聽出自己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你……你醒過來了?”

該人眨了一下眼睛,仍瞪瞪地瞅着他。

程玉明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微型錄音機,聲音急促地問:“你能說話嗎?我們是平巒縣公安局的,這位是主管刑偵的副局長,我是刑警大隊長程玉明,我們有話要問你,你能說嗎?”

陳英奇緊跟着補充道:“同志,你放心,我們都是好警察,一定會全力保證你的安全,會對你的話保密。請問,您叫什麼名字,是哪裏人,是誰害的你……你能說話嗎?”

其人仍然瞪着二人不說話,忽然間,眼淚一下湧出來,順着眼角汨汨流下。

陳英奇和程玉明對望一眼,都深感意外。

這時,那個年輕刑警早已機敏地守到病房門口,把身體靠在門上。

陳英奇目光望着病床上的人:“你……是不是不能說話?如果能說話,你就眨一下右眼……知道哪邊是左,哪邊是右吧,如果不能說話,就眨一下左眼……”

話音未落,對方的左眼已經使勁眨了一下。

陳英奇又和程玉明互視一眼,心都咚咚地跳起來。陳英奇說:“好,就這樣,現在我們問你話,如果說得對,你就眨左眼,說得不對,你就眨右眼。聽明白了吧,如果聽明白了,你就眨一下雙眼。”

雙眼使勁眨了一下。

陳英奇覺得自己的心跳又快了,氣也短了,一邊從懷中往外掏藥瓶一邊問:“你注意聽,你是在烏嶺煤礦打工的嗎?如果是……”

還是沒等他說完,對方就使勁眨了一下左眼。

陳英把藥瓶擰開,往嘴裏塞了一片葯,緊接着又問:“好。請問,你叫什麼名字……不,你是不是叫大林子。如果是的話……”

又是沒等說完,眼睛就眨起來,連眨了好幾下,都是左眼,而且,淚水也再次流出來。

好在吃下了藥片,不然,陳英真不知道自己的心臟能否承受得住。

程玉明把話接了過去:“你是被誰害的……啊,不……是不是烏嶺煤礦的人害的你?”

左眼又眨了一下。

程玉明的聲音忍不住高了起來:“是誰幹的,是不是李子根……我是說,是不是李子根的手下?”

左眼又是堅定地眨了幾下,同時雙眼閃爍起仇恨的火花。

陳英奇:“是誰開的槍,是誰用槍打的你,這個人是誰?”

雙眼愣愣地瞪着,沒有回答。陳英奇意識到自己的問法不合適,可事關重大,不好直接提哪個人名,想了想,只好迂迴着問:“開槍的是烏嶺煤礦的人對不對?”

左眼又眨動了。

陳英湊近他的耳朵,盡量把聲音放低,又能讓他聽清:“開槍的人是誰?是保安大隊的嗎?”

眼睛遲疑了一下,眨動了,但,是右眼。

陳英呼吸急促起來,真不想問下邊的問題,可又不能不問。他吸了一口氣,努力用平靜的語調問:“那麼,他是派出所的人……我是說,開槍打你的是烏嶺派出所的人。是不是?”

眼睛猛地大睜了一下,然後又使勁兒眨了幾下。

陳英的心又猛跳了幾下。

程玉明與陳英對視一眼,慢慢把身子伏下去,用更低的聲音問:“那麼,這個人是誰,是……”

沒等話說出來,病房外突然響起零亂而沉重的腳步聲,接着開始有人敲門:“哎,開門,怎麼回事,誰在裏邊,快開門,聽見沒有,快開門,我是醫生……”

醫生……

陳英和程玉明對視一眼,只得示意年輕刑警把門打開。可能是門開得突然,一個男人踉踉蹌蹌地撲進來,要不是程玉明手急眼快拉一把,非摔個前趴子不可。隨着這個人闖進來,病房內立刻充滿濃烈的酒氣。

4

是那個姓薛的主治醫生。本來是程玉明扶住他使他不致跌倒,可他卻使勁一甩胳膊,發起脾氣來:“你們有什麼權力不讓醫生進來?這裏是醫院,不是你們公安局!”說著俯身觀察張林祥:“怎麼樣,他醒過來了嗎?說話沒有?”

他絕不是關心病人。可此時做什麼都來不及了,陳英奇急忙向床上看去,卻見張林祥眼睛已經閉上,一動不動,完全是昏睡狀態。

薛醫生又是試呼息,又是摸脈搏,又趴着張林祥耳根“喂喂”了兩聲,見其沒有一點反應,才鬆口氣抬起頭來,表情緩和了一些對陳英道:“啊,陳局長也在這兒,您可真負責呀,有個弟兄守着就行了唄,還用您局長親自看着!”

陳英奇敷衍地一笑,話裏有話地說:“哪裏,和您相比就差多了。你看,今晚不是您值班,卻半夜三更來看患者,這責任感不是比我們還強嗎?薛醫生,您經常這麼做嗎?”

“這……啊……不,哪能總這樣呢……這不是嗎,我看你們警方這麼關心他,心裏也就特別挂念,夜裏睡不着,就起來了……怎麼樣,他醒過來沒有,說話了嗎?”

這位醫生說的顯然是假話。難道,這一身酒氣也是從夢裏帶來的嗎?他是跟誰剛剛喝過酒呢……

這些話只能擱在心裏,不能說出來。陳英奇搖搖頭,然後反問:“薛醫生,你看他到底怎麼樣,能醒過來嗎?什麼時候能醒過來?”

“這……”薛醫生誇張地嘆口氣,搖搖頭說:“這可不好說,現在看,情況不太好,很快醒過來不太可能,而且……到底往哪個方向發展還不能最後確定,也許能醒過來,也許醒不過來……”

什麼意思?陳英奇的心跳得自己都聽得到。程玉明在旁問:“哎,薛醫生,你昨天不是說過,他也許很快就能醒過來嗎?”

“是啊,可我說的是也許。”薛醫生看了一眼程玉明說:“任何事情也不能說得太絕對,患者眼看着好轉又突然加重甚至死亡的事也是常發生的……當然,現在也不排除他轉好的可能性,只是,也不能排除轉危的可能,只能死馬當做死馬醫!”

這是什麼話!

程玉明冷笑一聲:“薛醫生,聽你的話不象醫生,好象是獸醫。”

“這……”薛醫生感到失言,急忙更正:“啊,我是做個比喻,意思是,我們要盡最大努力來救治這個人,不過,你們也得做最壞的準備!”

聽他的口氣,凶多吉少。不行,說什麼也不能讓再他在這裏治下去了,更不能讓這個醫生再治下去了。

正在這時,手機響了,是彭局長打來的:“老陳,我已經和駐軍醫院聯繫好了,那邊已經做好接待的準備。我馬上帶車和人過去幫你們!”

太好了!

陳英奇關了手機,轉臉對薛醫生說:“對不起,我們馬上轉院!”

“什麼,這……半夜三更,轉到哪裏去……不行,這是我的患者,轉不轉院醫生說了算,你們不能轉院,我不給你們開轉院證明!”

他想動手阻攔,被程玉明劈胸扭住:“你想幹什麼,再胡來我按阻撓公安機關執行公務拘留你!”

薛醫生有點害怕了,扭動着身子說:“這……你這是幹什麼,我……我也是為你們好,在平巒,我們中心醫院的醫療水平最高了,你們還往哪兒轉?”

程玉明:“這你管不着,反正不在你們這兒治了,更不讓你這樣的大夫治。你一會兒說他很快就能好轉,一會兒又說死馬當做活馬醫,還滿嘴酒氣,什麼醫德,我們信不着你!”

“你……我……”薛醫生惱羞成怒又色厲內荏地叫起來:“你誣衊,你污辱人,我……我要告你們,我要向蔣縣長、何書記告你們,你們公安局什麼作風,我……”

“隨你便,只是不許你影響我們工作!”

程玉明說著薛醫生推出急救病房,又把門推上,讓年輕刑警擠住,不許他再進來。

薛醫生卻沒有再吵鬧,而是匆匆奔向衛生間,從懷中掏出手機按了個號碼:“是我……你們說的那件事不行了,他們馬上要轉院……我攔了,可他們說再阻攔就拘留我……這你放心,借我個膽也不敢說出去,不過,我的事你一定要幫忙啊,聽說,縣裏近期就研究幹部……他們轉哪個醫院?我問了,他們不說……好,我再去看看!”

可是,等他回到急救病房時,卻發現裏邊已經空無一人。他在那空空的病床前愣了好一會兒,才喃喃自語地說:“媽的,這樣也好,不然,擔驚受怕的……可是……”

這時,他已經有些清醒了,先是為擺脫這件事有些慶幸,當然,同時也有些遺憾,繼而又產生一種不安全感:天哪,我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想擺脫也擺脫不了啦,他們這些人可黑得很,能不能對自己……媽的,應該報告……可報告誰呀,沒有證據,這平巒是他們的天下,那蔣福民是蔣福榮的親哥哥,報告誰呀……

他這才明白自己身處何種境地,一着急,酒完全醒了,剩下的只有後悔。

床頭電話突然響起,何清醒過來,抓起話筒放到耳邊,是蔣福民的聲音:“床上有別人嗎?馬上到客廳里去,把手機打開!”

何清心裏很不快,可又沒有辦法,因為,此刻一個女人的肉體正緊緊地纏着他。他放下話筒,小心地從女人懷抱中脫出身,走到客廳里,把卧室門關好,剛打開手機,鈴聲就響了。

蔣福民的語氣有些緊張、也很緊迫:“天亮開常委會研究幹部!”

強烈的不快湧上心頭:姓蔣的,你管得太寬了,黨管幹部懂不懂,幹部的事是縣委負責的,你居然……不對,這裏肯定有什麼事,而且是緊急的事,不然,他不會為這種事夜間打電話找你。

這麼一想,就沒有反駁,而是用一種平靜的語調問:“為什麼,前些日子剛動完一批幹部,又研究什麼?”

“研究政法口的幹部。”蔣福民不容置疑地說:“上次研究幹部時說過,政法口的幹部單獨研究,這次就研究他們,有些年紀大的該下來了!”

這……

何清心裏畫了個問號:這裏有問題,一定有問題……故作漫不經心地:“政法口……誰年紀大呀,現在看,沒有太大的呀……”

“怎麼沒有?公安局的陳英奇已經五十歲了,聽說身體還不太好,搞刑偵合適嗎?就是不下來,也該換換崗位了!”

“這恐怕不行吧,我聽彭方說過,這個人還是很能幹的,業務能力非常強,公安局偵查破案全靠他了!”

“我就不信,沒有他天還能塌下來?難道就因為他能破案,這刑偵副局長就總得他干?公安黨委得增強大局觀念,從長遠考慮嗎。越是這種情況,越要培養新人!”

“可是,我們總不能無視公安黨委的意見吧!”

“下級服從上級,這是組織原則,我看就這麼定了吧!”

媽的,“組織原則”,幹壞事也堂而皇之,冠以組織名義。看來,陳英奇一定是哪兒妨礙了他們,要不,他不會半夜三更打這個電話,公安局那邊一定出了什麼事……

關了手機看看時間,已經凌晨兩點了,何清想了想,撥了彭方的手機:“是我,何清……哎,你沒睡覺吧,怎麼這麼快就接了,是不是出什麼事了……你別瞞我,到底出了什麼事?陳英奇在幹什麼……為什麼不說話,難道有什麼事對我這縣委書記保密嗎?”

電話那頭沉默片刻,彭局長終於開口:“何書記您可別這麼說,我是覺得您操心的事很多,這種純業務問題沒有必要向你彙報。是這樣,我和老陳現在都在部隊醫院,我們發現一個身份不明的人,昏迷不醒,身上有槍傷,正在救治。”

嗯……何清頭腦迅速轉了一下:“那,你們做了哪些工作,有沒有什麼線索,他是哪裏人?”

彭方:“這……陳局長他們已經做了初步調查,我們懷疑,這個人來自烏嶺煤礦,可是,目前無法證實……”

儘管彭方只是介紹了一下大致情況,也沒說其人已經醒過來,可何清馬上就明白,蔣福民急着撤換陳英奇和這事有關。他拿着手機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直到彭方問了兩遍:“何書記,還有什麼事嗎?”他才強自鎮靜地說:“啊,沒什麼,跟你透露一個消息吧,和你說的事也許有關,也許沒有。是這樣,剛才有位縣領導班子主要成員給我打來電話,建議天亮召開常委會,研究政法口乾部,並提議陳英奇同志退下來……”

那邊彭方沒聽完就叫起來:“何書記,這可不行,我們局目前離不開陳英奇同志,縣委不能這麼做……是誰提的這個建議,蔣縣長嗎,我跟他說……”

“不,你千萬不要找他。”何清急忙說:“你這麼做是出賣我這個書記,而我就是違反了組織原則……彭局長,我覺得,你是一個很聰明、很成熟的同志,有些事情應該知道怎麼處理。平巒的情況很複雜,跟你說句實話吧,我雖是縣委書記,有時也無能為力。行,我這也算跟你打招呼了,你先別向陳英奇同志透露。我再借用一句別人的話,這是組織原則!”

何清說完就關了手機。

可是,那一頭的彭方卻把手機放在耳邊好一會兒沒放下來。

5

彭方此時在駐軍醫院的走廊里。電話放下后,他一時怒溢滿胸膛。媽的,“組織原則”,在這組織原則的旗號下,有些人幹了多少壞事啊……

他沒有再給何清打電話。其實他早已看出,真正主宰平巒的不是何清,而是蔣福民,是李子根,或者說是他們兩個人,這個主意,一定是他們出的。何清說得對,有些事他也沒辦法,他要是頂,他們同樣會以組織的名義,輕而易舉地把他解決掉。同樣,你對此也沒有辦法,只能服從這個所謂的“組織”。

一時之間,氣憤又被無奈和悲哀打動,接着又開始深深地為陳英擔心,拿不定主意是否告訴他這個消息。

可是,這個消息也激怒了他。他更覺得,應該採取一點行動。他先是撥了一個電話號碼,可對方剛接又放下了:不,跟他說沒用,還得想別的辦法……還有什麼辦法呢?何清話裏有話:“我覺得,你是一個很聰明、很成熟的同志,有些事情應該知道怎麼處理”。可是,他一時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處理。

這時,手機忽然又響了起來:“彭局長嗎?剛才你撥我電話了?怎麼沒說話就放下了?”

是縣長蔣福民,對了,他那邊有來電顯示。彭方來得還算挺快,迅速換成笑臉:“啊,我睡不着,一時想起最近局裏經費很緊張,有幾個歷年積案想組織專人搞一搞,需要縣財政撥點錢。可又一想,天還沒亮,再着急也不能這時候打擾你呀,就又放了……對不起,打擾你了蔣縣長……沒事,確實沒什麼事,謝謝蔣縣長關心……”

蔣福民沒再追問下去,而是說了幾句公安民警辛苦了之類的客氣話,並說經費問題一定解決。最後莫名其妙地說了句:“雖然我不管政法,可畢竟是一縣之長,希望今後發生什麼重大案件,能及時通報我一聲。”然後才放下電話。

彭方知道,他並不相信自己的話,可能,自己已經在這件事上得罪了這位縣長。何清說得對,他提議撤換陳英奇底確與眼前的事有關。對了,他說“發生重大案件,希望能及時通報我一聲”是什麼意思,也是指眼前的事嗎?那無疑也是一個證明,證明大林子身上那一槍是蔣福榮打的……看來,蔣縣長對這些事早已心知肚明,已經感到了危機……媽的,要是能通過這事把他搬倒就好了,他能量再大,如果他弟弟開槍殺人的事查實了,他也不好辦吧。他現在一定坐卧不寧夜不能眠了,恐怕,此時不知又在給什麼人打電話呢!

彭方走進病房,走向病床上的男子,現在已經知道他叫“大林子”。這時,陳英奇正在問最後一句話:“你說的一切都屬實嗎?你能為自己的話負責嗎?如果屬實,你能夠負責,請再眨一下左眼……好,他眨了左眼!”

彭方清楚地看見,漢子使勁眨了一下左眼。

陳英奇抬起頭,拿出手機看了一下時間,然後對程玉明手中的微型錄相機低聲但清楚地說:“詢問到此結束,時間……”

陳英奇說完,把目光望向彭方,低聲道:“一切都清楚了,他是烏嶺煤礦礦工,事發當日,他氣憤之下,和李子根一夥幹了起來,並決定逃離烏嶺外出告狀,被蔣福榮帶人追殺。他後來跳下火車逃跑,逃到一個懸崖上,無路可逃,只好跳下江中。就是在跳崖的時候,中了一槍!”

程玉明在旁咬着牙說:“媽的,他們也太無法無天了。局長,這回可以名正言順調查烏嶺煤礦了吧!”

陳英奇雖然沒再說話,可是,眼睛卻一動不動地瞅着他,不容人躲避。

彭方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他儘力保持着平靜的語調說:“一切,還需謹慎從事。”指了指錄相機,“從法律上說,這個還不能說是直接有力的證據。如果對方不承認,法庭很難認定,弄不好,咱們還有誣陷之嫌。”

陳英奇說:“這我知道,目前這東西是拿不上法庭,但是,最起碼可以做為我們偵查破案的重要線索吧。我建議,從現在開始,對烏嶺煤礦派出所蔣福榮等人涉嫌殺人立案偵查。並越快越好!”

彭方想了想,下了決心:“可以,具體行動由你指揮,不過要注意保密,行動要快。”停了停,迎着陳英的目光,把聲音放低了:“正好,藉此機會把那件事一併調查。當然,要講究策略。”又望向床上的大林子:“還有,一定確保他人身安全,並儘快聯繫上級醫院,恢復其語言功能!”

陳英奇突然象個年輕民警一樣,“咔”地一個立正,把右手舉到耳邊敬了個舉手禮:“局長,謝謝你!”

彭方心忽的一熱,忽然眼睛發潮、嗓子發酸了,脫口叫出一聲“老陳……”

陳英放下手臂,疑惑地:“彭局長,有什麼事嗎?”

彭方急忙掩飾地:“沒有,沒有,你們忙着吧!”

彭方掉頭走出病房,走出很遠,在一個沒人聽到的地方拿出手機按了縣委書記何清的手機號碼,可是,傳來的是“用戶正在通話中”。

看來,何書記也是今夜難眠,恐怕,都是同一個原因吧。

6

何清正在和別人通話,準確些說,是別人把電話打給了他。這是一個令他敬畏的聲音。此時,這個聲音正不緊不慢地在話筒中響着:

“……我個人認為,你經過在平巒兩年多的鍛煉,政治上更加成熟了,對錯綜複雜事件的處理能力也大為提高了,我已經正式向地委提出了建議。分管常務的行署馬副專員已經調走一段時間,我的意見,由你來接替他……”

聽着這個人的話,何清的心咚咚跳個不停。首先是巨大的狂喜。如果他的話是真的,提拔的事已經不成問題,而且,還不是一般的副專員,而是主管常務。而按慣例,分管常務的副專員都是地委常委。這真是做夢都夢不到的好事啊。這些年在官場早看出來了,當官,最起碼當到副廳級、副地級才有點滋味。到了這個級別屬於高級幹部,待遇都是終生的,不象縣級以下領導,退下去就平民百姓一個了。同時,到了這個級別,安全係數也就高了,就是有點事也沒人管。級別越高,安全係數越高。只要你別太過份,一般都不會出什麼大事。要不,反腐敗怎麼越往上反越難呢?你級別高,結識的領導級別也越高,你出了問題,他也受株連,因此,勢必想方設法保護你。如果自己真的上去,一定和上層領導搞好關係,弄好了,幾年後當上專員或者地委書記乃至省領導也說不定……

且慢。

能這麼簡單嗎?做為他這樣的人物,在凌晨時給你打電話,就為了告訴你這件事?不可能,這只是個借口,他一定還有重要的事要說。那麼,是什麼事呢……

“當然,”對方果然轉移了話題:“地區一級幹部的提拔,需要省委批准,當前,你要特別注意保持平巒的穩定。如果你們平巒在這段時間裏出了影響穩定的事件,恐怕就不好辦了……”

明白了,這才是他要說的主題。不愧是領導,說話真有水平。這一手,你得好好學呀!

那個聲音繼續說著:“做為一方主要領導,時時刻刻都要以大局為重,而當前的大局就是穩定,凡是影響穩定的苗頭都要消除,凡不利於穩定的人都要撤換,在這點上絕不能手軟。尤其對政法機關的幹部,一定要抓緊,要講政治,絕不允許個別人以嚴格執法為借口,破壞穩定的大局。當然,我不是反對嚴格執法,可是,執法也要為政治服務,要站在講政治、講大局的高度來執法……何清啊,我這都是為你着想啊,你一定要注意呀……”

一定是蔣福民給他打了電話,彙報了自己的曖昧態度,他才打這個電話的。媽的,真是領導啊,幹什麼壞事都有正當理由,穩定、大局,為我着想。屁,全都是騙人的,還不是為你們一伙人的利益?讓我當常務副專員,誰知到底是真是假?對了,聽說他正活動進省委,媽的,為他自己着想才是真的。烏嶺煤礦發生的事要是漏了,他別說上去,不進笆籬子就便宜了。中央要是抓了他的典型,就得身敗名裂,那可真是大快人心……

可是……

可是,何清沒有把這種心情流露出來,他不敢流露出來。這可不是小事兒,現在,有多少比這還大的事兒都壓住了,廣西南丹的錫礦、還有山西、黑龍江的煤礦出了多少大事,死了多少人,可處分哪個領導了?頂多到縣級就拉倒了,地區級也是副手。有的更是報紙都不讓登……不行,絕不能得罪他,還得靠着他,咳,何不因勢利導!這麼一想,他立刻用誠懇、謙虛、發自肺腑的語調說:“赫書記,你放心好了,我一定遵照您的指示,確保平巒的穩定。為了落實您的指示,天亮后一上班我就召開常委會,專門研究公檢法領導班子問題,把個別不利於穩定的人撤換下去。赫書記,我們平巒縣委將和您絕對保持一致,你指哪兒,我打到哪兒,擔多大風險也沒二話。不過,”變了一個聲調:“我個人的事,您就多操心了。今後,我的政治前途就和您綁在一塊了,你想甩也甩不掉了。對不起,我有點過份了吧,哈哈……”

對方也換了一個腔調,乾笑了兩聲:“沒關係沒關係,雖然庸俗一點,可很實在。你的事放心,地委將全力向省委推薦,省委也一定能重視。但是,這有一個前提,就是一定要確保平巒的穩定,一點事也不能出。”聲音變小了,但力度卻更大了:“即使出點事,也要壓下去!”

何清:“請領導放心,我將全力確保平巒穩定。別說沒出什麼事兒,就是出了事,也由我負完全責任,和地委無關。到任何時候我都是這個態度,絕不會咬別人!”

電話放下了,何清的心情卻久久平靜不下來。興奮、激動、緊張、擔憂……真是百感交集呀。何清,你還行,話說得也有點水平。“我的政治前途就和您綁到一塊了,你想甩也甩不掉了”,好,說得好,就應該這麼說,記得那本《厚黑學》裏的爬官五定真經里就有這一條,臉皮要厚,心腸要黑。可是,要想往上爬,光溜還不行,必要時還要來點恐嚇訛詐。對,今後就這麼干!

可是,萬一……

咳,這種時候,已經沒有可是了,天一亮就通知開常委會,研究幹部。陳英同志,對不起你了,我知道你是個好同志,平巒的公安事業需要你,人民群眾需要你,可是,你必須下去,因為,你影響了平巒的穩定大局!

何清打定主意,決定回床上休息一下。天快亮了,得養養神,要精神煥發地出現在常委會上,先講一番穩定壓倒一切的道理,然後進入正題!

可是,何清躺到床上卻難以入睡,因為心情太激動了,腦袋一直轟轟做響,而且不知為什麼,那個外地警察的面孔頑固地浮現在眼前,揮也揮不去。咳,不知他現在什麼樣子了,還活着嗎?媽的,李子根,你實在是太黑了……

可是,難道你就不黑嗎?你比他還黑,如果你不黑,事情能到這種地步嗎?何清啊何清,父親要知道你干出這種事,將做何感想……

可是,我有什麼辦法?爸,你知道嗎,我這是身不由己呀!

說不清什麼原因,何清眼裏忽然有了淚水。他使勁擦了一把眼睛,惡狠狠低聲對自己道:“別他媽的女人氣了,已經上了賊船,下也下不來了,要沉一起沉,和他們一起沉!”

6

李子根這一夜也沒有睡好。

最初,他擔心大林子身上那顆子彈的事,可很快有消息傳來,那是假的,主治醫生說了,大林子身上根本就沒有子彈。這使他緊張的神經也放鬆了一些,想睡一覺,恢復一下精力。不過,他沒有回家,不知為什麼,一向膽大包天的他現在有點害怕那個家,他決定睡在辦公室裏間的床上,然而,還沒容他躺下,二妹又風風火火闖上門來,見面就落淚了:“哥,我求你了,放了他吧!”

他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可硬裝糊塗,問她啥意思。二妹抬起淚眼說:“哥,到這時候了你就別騙我了,你把張大明扔哪兒去了。我不光是為他,也是為你呀。紙包不住火,這事要是敗露,要掉腦袋的呀!”

李子根心很煩,可是,他仍儘力壓着脾氣,溫聲說:“二妹,你說啥呢,我咋不明白,張大明他已經跑了,我啥時又把他抓住了!”伸手去撫摸她的肩膀:“二妹,是誰跟你胡說八道了吧。誰說的,你告訴我!”

他的手被她用力擋回。二妹不再哭泣,向看陌生人一樣看着他:“哥,你還騙我呀?這回我可真看出你來了,你……你可真黑呀。從前,死了人你總有理由,我也相信你,那終究是生產事故。可現在你是殺人害命啊,你害別人也行,怎麼能對大明哥下手。你害他一次也行,怎麼能害他兩次呀,哥,你要還是我哥哥,就放了他……對了,只要你放了他,你說那件事我答應,我明天就上省,只要你放了他!”

可是,什麼也不會說動李子要。他的耐心消失了,臉黑下來:“二妹,張大明是你啥人,你這麼向著他。你是要他還是要我這個哥哥?跟你說吧,這回的事都是他逼的。要是換了別的人,我可以用錢堵住他的嘴,可張大明的德性你知道,根本不吃這一套,我把烏嶺全給他也買不下他,你說我咋辦?他非死不可,我……”

“別說了,”二妹突然打斷李子根的話,聲音也大了:“哥,我最後再求你一遍,放了他,馬上放了他。如果你放了他,你還是我的哥哥,不然,今後,你沒有我這個妹妹,我也沒有你這個哥哥……”

二妹嗓音又顫抖起來,眼淚又湧上來。可她沒有擦,只是一動不動地盯着李子根的臉。

可是,她失望了。因為,李子根臉上閃過一絲怒火,聲音也高起來:“二妹,你到底想咋的?不認我這哥哥了?好,咱現在就劃清界限,免得有一天出事連累你。有本事你告我去,去告吧,你把養大你的親哥哥賣了,那才光榮呢。可讓我放他,沒門兒。你現在才嫌哥哥黑?晚了!張大明他非死不可,他不死就得我死。放他,不可能!”

“你……”二妹盯着李子根,手指着他,聲音顫抖地:“哥……李子根,我現在算看透了你,我……我怎麼貪上你這麼一個好哥哥呀!”聲淚俱下:“是的,你養大的我,你愛我,我知道,可你、你……從現在起,你再也不是我哥,我要走,馬上就走,離開烏嶺,這裏再不是我的家……”

二妹嗚嗚哭着向外跑去。李子根追到門口,眼看她跑出大門,上了轎車,飛快地向遠方駛去。

李子根沒有追趕,而是用手機打了幾個電話,吩咐各個路口巡邏卡點,發現她的車一定攔住,誰放走她就找誰算帳,然後又給尤子華撥了電話,要他勸勸她,尤子華不冷不熱的哼哈答應了。

這件事雖然影響了他的心情,可也沒太往心裏去。他知道,她到什麼時候也不會告發自己,她說要離開烏嶺也是氣話。女人就這樣,耍耍小孩兒脾氣罷了,過一陣子就好了。有本事你自己闖天下試試?你在平巒,仗着我當哥的勢力覺着幹啥都容易,要是離開我,一沒資金,二沒人,看你怎麼闖,到時候還得乖乖回來找哥哥!

太累了,太困了,睡吧,一切明天再說。

可是,他沒能如願。剛閉上眼睛,床頭的電話就醒了。是蔣福榮打來的,語調很緊張:“大哥,我要見你,有急事!”

他實在有些不耐煩,用了很大勁兒才把眼睛睜開一條縫:“什麼急事,那小子身上不是根本沒有子彈嗎,又出什麼事了,明天說不行嗎?”

“不行,咱們必須馬上見面,大林子可能醒過來了!”

“什麼?”一句話把他的困意全打飛了。他象被電擊了一下似的,從床上一躍而起,把話機都帶到了地下,衝著話筒說:“快,你快來……”

很快,蔣福榮來了,緊張,陰沉,屁股沒落座就說:“大哥,我要馬上離開。你給我拿點錢。”

恐懼和不快同時在心中又升起。但是,他努力控制着,盡量平靜地說:“別忙,到底咋回事,先說說!”

“沒啥說的,”蔣福榮語速很急地說:“你知道,那個姓薛的大夫很容易就拿下了,說咱們只要幫他當上副院長,他全力幫忙。可就在剛才,公安局突然將他轉院了,擋都擋不住。姓薛的說,有可能,他現在已經醒過來了……你趕快給我張羅一筆錢,我得馬上走!”

又是錢。李子根不答反問:“這事兒跟你哥說過了嗎?他同意你走嗎?”

蔣福榮:“咋不同意,他讓我馬上走……你快點給我張羅錢吧!”

還是錢。李子根仍然假裝沒聽見,拿出手機開始撥號。蔣福榮急起來:“哎,你給誰打電話,你別找我哥,我的事兒和他無關!”

李子根不聽他的,電話已經接通,可是,信號正常響了幾聲卻突然中斷了。按重撥鍵,傳來的是:“你撥打的手機已經關機或不在服務區內。”

李子根再也壓不住火,眼睛盯着蔣福榮說:“咋的,開始躲着我了?媽的,現在才躲是不是晚了?好,你不仁我也不義。老三,你哥哥連我的電話都不接,那你就愛咋咋的吧,走吧,快點走,走得越遠遠好。反正槍是你開的,和我無關!”

“啥?”蔣福榮一下火了:“和你無關?槍是我開的不假,可不是你讓我去抓他的嗎?不是你說的必須讓他把嘴閉上嗎?告訴你,我是為你幹事才到這步的,你想躲清凈,沒門兒!我馬上要走,你得出點血……你別太黑了,我蔣福榮不是好惹的!”

李子根盯着蔣福榮:“不是好惹的能怎麼著?你有本事去揭發我,去告我呀?就算我讓你帶人去抓大林子,我說過開槍打死他的話嗎?你拿出證據來,誰能證明?你哥哥不是躲着我嗎?好,我也學他,這事和我無關。媽的,你還想在這事兒上要功,屁,都是你惹的禍,是你讓他跑了,又擅自開槍殺人……一切都由你個人負責。哼,我黑?你們哥們兒白嗎?我看一點也不比我差,尤其你那當縣長的哥哥。你去問問他,銀行存款有多少了?比他縣長一百年的工資都要多吧,錢是哪兒來的?再說你吧,一個派出所長一年能開多少工資,可你每年實際上拿到手多少?超過你工資十倍以上吧,這錢哪兒來的?還不都是我李子根的?你們說給我幹事,我給誰幹事呢?平時,你們吃我喝我,可一旦出了風險,就都推到我身上。你們他媽的比我黑多了,我好歹還得操心這攤兒事業,可你們幹啥了?!”

李子根越說越來氣,聲音不由高起來,到最後簡直喊起來。蔣福榮氣勢被壓住了,可他不甘心認輸,坐在那兒囁嚅着:“反正,不管你咋說,我是為你幹事兒,我要走,你得出錢。要不,我不走,真要事兒漏了,被公安局抓了去,我抗不住,那就誰也不慣着,有啥說啥!”

“你愛咋着咋着,我早想透了,天塌大家死。想嚇住我,沒門兒,我李子根要是軟麵糰也混不到今天這局面!”自言自語地:“真需要錢,好說好商量,我李子根不是小氣的主兒,可想熊着我來,沒門兒!”

大惡棍和小惡棍的區別,這時候就看出來了。平日,蔣福榮仗着縣長哥哥,在別人面前作威作福,可跟李子根這麼一較量,才知道還差一大截。眼看李子根留了活口,趕忙就坡下驢:“這……你……大哥,你看……你是誤會了,都怪我,沒經過陣勢,一攤上事兒就懵,咱們兄弟還分什麼你我……其實,我走了對你也好,你想,我真要被抓起來,能不牽上你嗎?我要走了,對你也好。真的,我哥也這麼說的……大哥,你知道,我這一走就很難回來了,這後半輩子活成啥樣兒就不好說了,手裏沒點錢能行嗎?大哥,你平日對我是不薄,可我這人手大,也沒攢下啥。你不是說過嗎,你的錢就是我們兄弟的錢,所以,我從來不把錢當錢……大哥,您還說過,咱們要象劉關張似的,不願同生,但願同死,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關頭,您總不能把三弟推出去不管吧!”

一番話,真真假假倒也有幾分感人的力量。氣氛也緩和下來。李子根語氣也轉了回來:“你要早這麼說,能引出我這些話嗎?其實,這事兒還用你說?大哥啥時虧待過你?這樣吧,先給你拿上三十萬現金,多了也不好帶。等你找到落腳地方了,建個帳戶,再和我聯繫,需要多少,給你轉過去。你看,這樣行吧!”

其實,蔣福榮是想弄個一百萬二百萬的,可現在看已經不可能了。好歹李子根留下活口,以後再說吧。就用更加和緩的語氣說:“行,有大哥這話就行了……可是,我想儘快走,你看……”

他是想馬上拿錢。李子根笑了一聲:“老三,你還是短煉哪,慌什麼?現在,平巒還是咱們的天下。大林子醒沒醒過來還兩說著,就是真醒過來了,公安局查清了是你開的槍,可要想動你這縣長的弟弟也得尋思尋思吧,你哥哥也不會眼睜睜看着不管吧。對了,你哥說沒說過,他打算咋辦?”

“這……”蔣福榮吭吃了一下說:“他說陳英奇太壞,天亮就開常委會,把他拿下去!”

“好,好,”李子根心中一喜。“你看,到底是領導幹部,有辦法,解決問題從政治上入手。你哥說得對,這個陳英奇平時不哼不哈,可我早看出,他跟我們不是一條道上的人,早拿下去早省心……對了,明天,我先把他兒子攆回去,吃裏扒外的東西,花着我的錢還整着我,天下可沒這麼好說話的人……既然這樣,你還害怕什麼,跑什麼?”

“這……”蔣福榮說:“我哥哥說,事情真要查實了誰也不好辦,陳英奇可以整下去,可彭方也不是好東西,他是地委管的幹部,一下子整不下去,所以,才讓我出去躲一躲……大哥,錢……”

“咳,又是錢,大哥還能玩你嗎?你呀,先別害怕,回去睡一覺,等天亮再走。大哥雖然有錢,也不會象屯老二似的,把幾十萬現金放在手邊呀,你得容我點空,把錢提出來呀!”

蔣福榮無奈:“那好吧,我聽大哥的!”又不放心地:“大哥,天一亮我就過來,你可得把錢給我準備好哇!”

李子根皺了一下眉頭又笑了,拍拍蔣福榮的肩膀:“老三,大哥啥時哄過你?回去吧,睡個回籠覺,天一亮我就給你提錢!”

李子根拍着蔣福榮的肩膀,推着他走出客廳,一副什麼也不在乎的樣子。可實際上,他覺得腳下的大地在搖晃,待蔣福榮走遠,靠在門旁好一會兒才回到床上,想了片刻,又拿起電話,用非常親熱的語調說:“黑子,我是大哥,這幾天辛苦你了……嗯,有點小事,你馬上到來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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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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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抗 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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