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奇怪旅客
初秋的農村——公路上一輛客車拋錨在路邊——天黑后,中年男子走進飯店——鄉黨委書記黃友仁摟着少女喝酒——旅客深夜被銬——第二天和黃友仁辯論——姑娘從白色桑塔納轎車裏被推出來——中年男子上前救那姑娘——奇怪旅客去了沂南縣——晚上在路邊吃飯遇上老董等四人——旅客自稱叫“管平”——老董管他叫“管不平”——給了他一個筆記本。
太陽像一個桔紅色的輪子落在遠處西山邊上,那些層層疊疊的群山,都變成紫褐色的一抹,塗在天際線上。大運河的水波,和天空的雲彩,都變成了血色,五顏六色地放出傍晚時候的光輝。炎熱的夏季已經悄悄地溜走了。八月底,冷漠的天空,還帶着幾分熱氣,遼闊的田野寂靜無聲。農忙后的田野,留下一片凄涼景象。一輛大客車停在公路邊,旅客們一部分圍着客車,還有的焦急地等待着。年輕的駕駛員無奈地看着懶牛般的汽車,頭上冒着汗珠,雙手沾滿油污。臉上的表情焦急而不安。
旅客們有的怨恨,有的罵著粗話。駕駛員終於沉不住氣了,大聲吼道:“我有什麼辦法,車子壞了,又不是我有意的!”
“那你總不能讓我在這裏過夜吧!”
“不找你,找誰,我們是買了車票的……”
駕駛員不吭聲了,過了一會他說:“我攔車子讓你們走吧!”
說著站到公路中間。經過一番努力,旅客們被駕駛員攔車一批批搭車走了。
太陽已經消失在西方天際,客車旁還有一個40歲左右的男子,他背着雙手,那雙深邃冷峻的目光凝視着西方天際的最後一抹夕暉。茫茫的夜幕已經降臨,駕駛員上前正要和他搭話,被他制止了。
夜色似乎也給這位大鬍鬚的中年男子的面龐鍍上一層淡淡的陰影,他猶豫了一會,在一片蒼茫暮靄之中,匆匆地走了。
這是一個鄉村集鎮,街道被商店和飯店的燈光照得通明。沒多久這個中年人來到小鎮上,儘管各式各樣的燈光照耀着,但他很難辨清整個街道的輪廓。不過他還是感覺到這是一個交通要道的鄉鎮。晚間街道上生意還很活躍。加上剛才那些旅客的談話,他知道這裏離商陽市還有50多公里,前面向右拐就是沂南縣,這個小鎮叫汪集鎮,屬沂南縣管轄。
他覺得餓了,於是朝一家門前亮着彩色燈光的飯店走去。進了門,只見一間偌大的餐廳,幾張方桌,吃飯的客人不多。他朝左面看去,那是兩個包間,裏面傳出嬉笑、喝酒聲。正在這時,一名年輕女子從裏麵包間走出來,他從剛半開着的門看到裏面一個男人正摟着一個俊俏的姑娘,那少女正端着酒杯往那小眼睛的男子嘴裏倒酒。這中年男子往前走兩步,看清楚那個摟着少女的男人:胖胖的,小眼細眉。圓桌旁坐着六七個人。
他目不轉睛地看着,突然門關起來了。
他轉身在一張方桌旁坐下來,旁邊的方桌上有四個人在喝酒,這時一中年婦女走過來問:“請問吃點什麼?”
“一碗雞蛋面。”
中年婦女轉身走了。這中年男子取出香煙,給旁邊那四個人每人一支。然後拉了拉凳子,低聲問:“那包間裏喝酒的是什麼人?”
其中一個年輕人回頭看看他說:“怎麼,你不認識?那個胖胖的小眼睛就是鄉黨委書記黃友仁。”“那姑娘呢?”他問。
另外一個中年人擺擺手說:“你是外地的吧!閑事不要多管!”
麵條送來了,中年男子挑着麵條,卻不停地朝那包間看去。
突然外面響起“嗚哇——嗚哇——”的警車叫聲,餐廳里的人一起往外看。這中年男子付了錢出去了。只見警車後面跟着兩輛轎車,轎車剛在路邊停下,從這飯店裏奔出一個人,此人正是剛才摟着少女喝酒的胖書記黃友仁。他跑到轎車前哈着腰說:“汪書記,你吃飯了嗎?”
那個叫汪書記的人說:“上車。”隨後黃友仁上了車,他們走了。
這個中年男子站在路邊,看着這一切,他猜測着這個汪書記就是縣委書記。他轉身又回到飯店,一打聽,果然就是沂南縣縣委書記汪登生。
他在街道上徘徊着,如今農村集鎮晚間也到處攤販商店,飯館酒店,卡拉OK,歌廳舞場,康樂球,也都一應俱有。那些年輕的男男女女早已像大城市裏的人一樣,享受着燈紅酒綠的夜生活。街道不大,很快就走到盡頭了,於是他又轉身往回走,他想,在這個陌生的地方住一夜再說。
這是一家個體小旅社,給他的房間說是單人間。他跟着主人上了二樓,進了一間房。
右邊兩個門,推開靠裏面的門,裏面是一張木架床,比城裏的單人床寬些,比雙人床窄許多。主人說,這床單和被子都是乾淨的。主人走了,他放下手裏的那隻膠袋,抬頭一看,所謂的單人間,和另外一間是用半截牆隔起來的,除了相互看不到,聽響聲如同一間房一樣。這時那一間房正在放電視,除了看不到畫面,電視裏的聲音卻十分清楚。
他拿出茶杯,先倒了一杯水,然後拿着毛巾去找水,想洗洗臉。
他躺到床上,頭腦里越發興奮不止。儘管一天的折騰,卻無半點睡意。隔壁的電視聲他全然沒聽見,腦海里反覆閃過鄉黨委書記黃友仁摟着少女,警車在鳴叫,縣委書記汪登生的轎車……
他被煩亂的思緒攪得難以人睡,索性悄悄地穿好衣服,出了小旅社。街道上亮着的燈光大都滅了,偶爾有一點燈光在黑夜籠罩下也顯得精疲力竭。夜已經深了,這小街上幾乎沒有什麼行人,到處靜悄悄的。天河緩緩地在那裏移動,群星點綴着墨綠色的天空,像一朵朵翠菊。
黑暗中,他毫無目的地往前走。來到一個高大的門樓前,他仔細地辨認着。伸手觸到一塊塊掛在牆上的木牌,這時他才斷定,這是鄉政府。進了院子,到處都是黑糊糊的,再往前走,遠遠望去有一間屋子透出昏暗的燈光。他輕輕地走過去,屋內傳出女人的聲音:“你離婚嘛!我可是個姑娘跟你的……”
男人說:“你要什麼我給什麼,離婚對我影響不好……”
女的又說:“現在都什麼時代了,離婚還能影響你當縣委書記?”
這中年男子停住腳,感到一陣愕然,這是怎麼回事,縣委書記怎麼會在這裏?
突然,他被人捂住嘴,扭住胳膊,架走了。他掙扎着,反抗着,可是他哪裏是這些人的對手!到底被帶到什麼地方,他全然不知。這些人竟然一句話不讓他說,把他戴上手銬,關到一間小屋裏。屋子沒有窗戶,陰暗、潮濕。他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他咬了一下自己的右手,感到痛。怎麼辦?
一夜就這樣不睡覺!不覺冷笑了一聲,睡,睡哪兒!怪誰呀!有床不睡,偏要爬起來,跑到這個鬼地方。難道這裏就是這樣對待法律!對待老百姓的嗎?想到有一次他到省信訪局去,看到那些上訪的人鳴冤叫屈,難道他們沒有冤屈嗎?平生以來他在家受過父母的委屈,可沒有經歷過難以忍受的屈辱。是的他曾經把人間想像得那樣美好,那麼善良。他真的不知道人間還有很多很多不明不白的苦和難。就像他此時此刻一樣。他在問自己:我犯了什麼法?他們憑什麼抓我?銬我?可我這又算什麼?算體驗生活!
算了解社會!他突然想到,自己要是一個作家多好,多好的例子,多好的題材!多好的人生經歷!
他頭腦中的疑問越來越多,他要追根究底,他決定改變自己的行動路線。眼下這皮肉之苦是不能不吃了。他在想:人生只有不平凡的經歷,才能有不平凡的壯舉。楊子榮不是冒生命危險深入虎穴,他能智取威虎山嗎!前面走過的41年平坦的道路,也許今後的日子就不那麼平坦順利了。
他累了,困了。終於他支持不住了,不管地上是臟、是濕,還是什麼,他毫不猶豫地坐了下來,靠在牆上,閉上眼睛……
他糊裏糊塗地被帶到一間寬大的房子裏,坐在桌子前的正是那個小眼細眉、胖胖的鄉黨委書記黃友仁,兩旁站着兩排威風凜凜的持木棍的打手,兩個身着公安服裝的幹警把他推進屋。叫他跪下,他大聲吼道:“你們憑什麼抓我?”黃友仁那雙小眼睛笑成一條縫,把桌子一拍,罵道:“憑什麼抓人,憑老子有權,跪下說話!”沒容他辯解,旁邊一個傢伙對準他的腿彎處猛地一腳,他跪倒了。
“說,你是什麼人?”黃友仁大聲叫道。
他剛說了一個“我……”突然門外傳來大叫聲:“住手!”
眾人抬起頭,來者正是縣委書記汪登生。他大步走到桌子前,黃友仁嚇得迎上去,汪登生甩手給他一記耳光,罵道:“你這個混蛋,你知道他是誰?你壞了我的大事……”
他被踢門聲驚醒了,一場好精彩的夢。他還在懊惱沒有把這個奇怪的夢做完。想操揉那惺松的睡眼,可是手被銬起來了。於是他說:“你們簡直胡來,憑什麼亂抓人,銬人?”
那個身着公安服裝的青年說:“少廢話,走,到書記那裏講去。”
他被帶到黃友仁屋裏,黃友仁坐在一張辦公桌前上下打量着他。他想到剛才的夢,覺得有些滑稽,眼前正是小眼細眉的胖書記黃友仁,只是沒有那麼大的房子,沒有兩邊手執木棍的打手。
但門外有兩個穿公安服裝的年輕人。黃友仁真的問了:“你是什麼人?”
他看看黃友仁說:“黃書記,你是共產黨的鄉黨委書記,你可要明白黨的法律,沒有任何證據,把我抓起來,銬我,把我關了一夜,你知道這是違法的嗎?”
黃髮出一陣狂笑,瞪着那雙小眼睛。
中年男子說:“我是一個共產黨員,老實說,像你這樣的‘土皇帝’,還嫌太小了點,告訴你我可是學法律的……”他有意把後面的話省略了。
這時派出所長進來了,橫眉看着面前這中年人說:“別聽他胡吹,還是給點厲害給他嘗嘗!”
他瞥了這所長一眼,冷笑着說:“這是誰給你們的權力?任意妄為,你們都得當心點!”
黃友仁說:“你說你是幹什麼的?”不知為什麼,他的口氣突然緩和了許多。
他說:“我是省城的一名普通黨員。”
這些義正辭嚴的一番話,不知為什麼,黃友仁的內心還真的一陣慌張。是的,難道他不懂得隨便抓人是違法的嗎?他再次打量着這中年男子,從他的口音,從他的氣質,並不像農村目不識丁的農民。黃友仁換了一種口氣問:“你到底是什麼人?”
他沒有理他,冷笑一聲說:“把手銬打開!”
這幾乎是命令似的。接着又說:“我簡直不相信在共產黨領導下會有這等荒唐的事情發生。如果是‘文化大革命’期間,那不奇怪,可是今天已經是90年代末,法制在不斷健全,你這裏卻在幹着這些違法的事,假如有一天你的行為被揭露了,你知道該怎麼處理嗎?”
黃友仁越來越感到一陣心慌,他竟然失去往日那粗魯的大吼大叫,失去往日那專橫跋扈的作風,睜大那雙小眼睛,盯着面前這個中年男子,大聲對門外的兩個青年叫道:
“打開手銬!”
兩個青年不知何故,隨即打開手銬。這中年男子揉揉手腕,對着黃友仁冷笑着說:
“黃書記,咱們後會有期!”
說完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黃友仁卻無可奈何,他感到全身一陣不寒而慄,對着門外的兩個青年吼叫道:“滾!”
中年男子一邊往外走一邊揉着手腕,來到了鄉政府大門口,停住腳,看着大門兩旁那四塊長牌子,又放開視野環顧一下這裏的街道,然後沿着馬路往前走。突然一輛白色桑塔納轎車陡然停在大街中間,後門猛地從裏面打開,接着一個女子被推出車外,跌倒在地上,而轎車像發瘋似的走了。中年男子覺得好奇怪,大步朝這女子走過去。待他走過去時,已經有兩個婦女站在她身旁。這女子全身衣服又臟又皺,像是多日沒洗過。面容消瘦蒼白,精神萎靡。仔細一看,這女子25歲上下,細眉高鼻樑,五官在那蛋形臉上顯得十分得體。中年男子彎下腰低聲問:“姑娘,你怎麼了?”
這姑娘用力睜開那沉重的眼皮,看了一眼面前這個陌生的男人,張了張那乾裂的嘴唇,想說什麼卻沒有發出聲音。
中年男子對着旁邊兩個婦女說:“來,幫幫忙,把她抬到飯店裏,弄點水給她喝。”
於是兩個婦女和中年男子抬着姑娘,進了一家飯店。中年男子對飯店的女老闆說:“快,請找一條被子來,弄點糖開水,錢我來付。”
那個胖女老闆拿來一張草席,一條被子,他們把這姑娘放上去,女老闆端來一碗糖水,中年男子叫那婦女慢慢地餵給她喝。
過了一會姑娘蘇醒了。中年男子又對女老闆說:“你這裏有什麼吃的東西,拿來!”
這姑娘喝了一碗豆漿,吃了三個包子。漸漸地精神好起來了。中年男子問:“姑娘,能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嗎?”她看看面前這個中年男子,那雙倦怠的眼睛裏滾出幾滴濃濁的淚水。便咽了半天,才慢慢吞吞地說:“我爹冤啊!我要告狀……”說著倒在一旁痛哭起來。
中年男子蹲下來,說:“姑娘,你是哪裏人?”
“沂南縣新四鄉……”她哭着說。
中年男子站起來對女老闆說:“你這裏有房間嗎?”
女老闆說:“有。
中年男子說:“這樣吧,大家把這姑娘扶到房間裏。”又對女老闆說:“房間錢一起由我來付。”
他們來到房間裏,中年男子留下一個婦女,讓姑娘躺在床上,他坐在床邊說:“姑娘,請你告訴我,剛才是什麼人把你從車子裏推出來的?那車子是哪裏的?”
她說:“我去市裡告狀,市信訪局不處理,我在那裏5天,我沒地方住,沒有錢吃飯,他們不答應處理,我就不走。後來他們打電話讓縣信訪局來人帶我回去。縣信訪局來了兩個人硬把我弄上車,把我大罵一頓,他們喝酒,不讓我吃飯。那車子是縣信訪局的。”
中年男子大聲說:“這些東西簡直不是人!姑娘,你放心,我為你申冤!”
姑娘爬起來,下了床跪下就給中年男子叩頭。哭着講述了她家的遭遇。
那是兩年前的春天,鄉村組織小分隊,對那些沒有完成提留款的農民上門催款,凡是不交款的有豬牽豬,無豬就扒糧食。姑娘是新四鄉龍溝村人,叫陶秀玲,父親叫陶廣明,因老伴患癌症,家裏值錢的東西全賣掉了,還有一頭小豬,留下僅夠全家人吃的糧食。那天小分隊上門要提留款,陶廣明請他們寬限到秋天。可是那些人不容分說就把那頭不到百斤重的豬捆起來,把家裏那些稻子扒去了。陶廣明抱住糧食,哭着哀求道:
“這是我全家人的救命糧呀!求你們留給我吧!豬我不要了……”兩個男青年怎麼也拖不開,以至發生了一場搏鬥。直到陶廣明被打得暈過去了,他們牽走了豬,拿走了糧食。
陶廣明醒來后,帶着全身被打的傷到縣法院告狀。誰知那個法院的副院長在鄉黨委書記指使下,把陶廣明關起來,打斷了兩根肋骨。陶秀玲把父親領回家,面對着癌症的母親、受傷的父親,一個20來歲的姑娘與17歲的弟弟整天哭。上了高中二年級的弟弟也不讀書了。不久母親去世。陶秀玲就開始了漫長的告狀生涯。突然有一天縣法院那個副院長把陶秀玲帶到辦公室,說:“陶秀玲,你真的要告狀?”
“我一定要告狀。”
“那好,你跟我走,我一定幫你。”
陶秀玲信以為真,跟着副院長出去了,來到一個地方,後來她才知道那是副院長家,那副院長說:“你要真的想告狀就把衣服脫了,和我好……”
陶秀珍罵道:“流氓!”說著就往外跑,那副院長拖住她,把她按到床上,兩人撕打起來,情急之下,她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痛得他鬆開手。她跑了。
聽完了姑娘的敘述,中年男子說:“姑娘你家裏還有什麼親戚?”
“我小姨家離這不遠。”
“姑娘,你現在就去你小姨家,暫時不要回家,我會想辦法為你申冤的。”
陶秀玲用那雙疑慮的目光看着這個極普通的中年男子,似信非信地點點頭。
他從口袋裏取出200元錢說:“這是200元錢,你拿着,趕快離開這裏,我還有急事。我已經知道你的地址了,你放心吧!
有消息我會派人告訴你的。”“恩人,你叫什麼名字?”陶秀玲感動得淚流滿面,跪在中年男子面前叩着頭。
中年男子把她扶起來說:“姑娘,快點走吧!你不要問我是誰,我們還會見面的。”
那個中年男子回到小旅社,結了房錢,提着膠袋,乘上公共汽車,很快來到沂南縣城。他又困又餓,在路邊買了幾個包子一邊吃一邊走。急於要找個地方好好睡一覺。
他也不管東西南北,看到一家小旅社,也不需要像住賓館那樣講究,只對這家老闆說,要一個安靜的房間,倒下睡覺了。
一覺睡到黃昏時分,他醒來了,這一覺睡得真香。他看看錶,足足有七個小時。洗洗臉,刷刷牙。舒展一下雙臂,信步出了小旅社。這時他才看到小旅社門前的招牌上寫着沂東旅社。是一個豎著的長方型的奶白色的玻璃罩,裏面的燈已經亮了,字是紅色的。
回頭一看,這是一個不大的院子,後面是一幢兩層樓房,紅牆平頂,院子裏除了一株月季花什麼也沒有。前面是兩間平頂小屋,一台黑白電視機正開着,卻沒有人看。
他站在街道旁,整個縣城已經籠罩在灰色的帳慢中,行人並沒有減少,不遠處那些賣小商品的,賣小吃的,賣水果的大聲嚷着。遠處樓頂的霓紅燈亮起來了,如今小縣城和大城市一樣,一到夜晚,本來安靜的夜騷動起來了。一陣秋風過後,使人感到十分涼爽而舒暢。
這中年男子沿着街道慢慢往前走,他習慣地摸了摸鬍子,胡茬已經長長了,還是離家那天早上刮的鬍子,這兩天把它都忘了。他想,說不定人們還以為他是年過半百的人呢!天色漸漸地暗下來了,往遠看,籠罩在縣城上空的帳慢越來越黑了,可是城裏卻更加明亮了。他一邊走一邊想,今晚該好好吃頓飯了。這裏沒有那阿議奉迎、吹牛拍馬的酒宴,也沒有那燈紅酒綠的酒肆。
看着路邊的小吃,省城稱作夜大排檔。他決心體驗下這樣自由自在的生活。於是慢慢地往前走,可只要他朝那擺滿菜肴的攤點看一眼,那些夫妻店的男人或女人幾乎要拉着你坐下。但他都搖搖頭。天黑了,他還在往前走,突然覺得真的餓了,定睛一看,旁邊的餐點吃飯的人不多,除了四個男人在喝酒,另一張桌子空着。他走過去,那男子迎上來笑着問:“請問先生想吃點什麼?”
他想了想說:“把你這裏拿手菜炒一盤,燒一碗好場,一碗飯。”
那男子叫道:“好咧,保管先生滿意!”
這時他朝旁邊喝酒的四個人看去,除了一個年近扣的男子之外,其餘三人都在30歲上下。從神態、衣着很難判斷他們的身份。但這四個人喝酒不大喊大叫,即使勸酒,也很文明。那個年長的男子轉臉認真地打量了好久,對他說:“同志,如今吃飯不只是為解決溫飽問題了,乾脆和我們一起玩玩吧!”
他一點也沒猶豫,笑着站起來說:“好吧!你們的酒菜錢我付。”
年長的男子往邊上讓出座位,拉着他坐下說:“那哪成啊!
算是我們請你吧!“抬頭對炒菜的那男青年說:“老闆,這同志的賬我們一起付。
“這中年男子也不客氣,看着他斟酒說:“你們倒是蠻愛交朋友的嘛!”
這年長的男子說:“聽口音你是外地來的吧!”
“是啊!路過這裏。你們都是本地人?”
“我們都是。”
“來,敬你這位外地來的新朋友一杯酒!”那年長的男子把酒杯在他們的酒杯上碰了一下說。
接着端起酒杯,站起來說:“既然是交朋友,大家一起來。
喝了這杯酒,我再分別敬各位。”大家一起站起來。幹了杯中酒。
那年長者叫其中一青年斟酒,又給這個中年男子點煙,說:“我來介紹一下,我姓董,是縣機械廠的副廠長,廠子早就倒閉了。就叫我老董吧!”他指指那斟酒的青年說:“他叫魏清泉,機械廠工人,下崗了。他可是很有才華的,唐詩能背不少呢,他肚子裏還有不少……哎,不說了。他叫厲白,當過民辦教師,現在做小生意。他叫秦鋼,原來是縣劇團拉胡琴的,現在瞎混。”
他看着老董,也不過50歲,但臉上已經有不少皺紋,頭髮已經夾着銀絲,由於高鼻樑,大嘴巴顯得很大。
中年男子笑起來了,說:“我也自我介紹一下,我姓管,名平,從省城來的,本來是出來找朋友的,只因汽車拋錨,在這住一晚上,不想碰上各位,我非常高興。”
魏清泉斟滿酒,看着管平說:“我看你的相貌倒像是一位不平凡的人,你的名字應該叫管不平,專管人世間不平之事。”
老董說:“還是清泉有眼力啊!管先生,怎麼樣?”
管平大笑着說:“真的嗎,托你們的福口,只望我能夠管不平,你們能說說有哪些不平嗎?”
魏清泉說:“管先生,我這裏有一首七言絕句,題目單字:‘鏡’。詩曰:“一派光明似月明,衣冠人面借君清。為官若也明如許,未必金錢是萬能。‘如今老百姓深惡痛絕的就是腐敗……”老董向四周看看,打斷魏清泉的話:“小聲點。”
管平笑笑說:“怎麼?你們這樣恐怖?”
老董端起酒杯看看端菜過來的青年大聲說:“管同志,來,我敬你一杯。”待端菜的青年走後他又低聲說:“這大街小巷白天黑夜身穿公安服裝的人開着摩托車,不管好人壞人,只要他們看着不順眼,就抓起來,不問三七二十一,先打個半死再說。”
“這還了得,簡直無法無天!”管平氣憤地大聲說。
老董按住他的手,嘴裏發出“噓……”的聲音。
“沒有人告狀?”管平問。
“沒有關係到哪裏告去,他們都編成了一張網。有一點動靜,就會有人給他們通風報信,一旦被發覺了,那就要傾家蕩產,甚至家破人亡。”厲白說。
“縣委書記不管?”管平說。
“他!……”老董搖搖頭沒有說下去,他再次看看管平,睜大那雙疑慮的眼睛:
“你是從省里,還是市裡來的?是第一次吧?”
管平笑着說:“算是從省城來的吧!想來做一筆大買賣,但是人生地不熟,無從着手啊!”
魏清泉問:“你是做什麼生意的?”
管平說:“我這生意賺不賺錢無所謂,只要有人肯真心幫我……”
四個人一起看着他。
縣城東郊三間舊瓦房,碎磚頭壘成一個低矮的院子。老董輕輕地推開門,管平、魏清泉、厲白、秦鋼跟着進了院子。院子裏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清。進了堂屋,昏黃的燈光下,可見到這是三間房,當間很亂。中間放着一張方桌,旁邊幾條長凳,兩張破塑料椅子。老董拖過一條長凳子對管平說:“管先生,請坐!”
轉身進了左面的房間。
管平的目光在屋內環顧一下,又看看站在那裏的三個年輕人。不知道他將面;臨着一種什麼樣的境地,甚至不知道自己眼下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些什麼?
他只覺得一種正義感驅使着他。
老董從屋內出來了,手裏拿着一個薄薄的筆記本,交給管手說:“管同志,也許我們太荒唐了,但從我們短短的接觸,從你的談吐,我們信任你,希望你能幫我們為沂南縣100多萬老百姓除惡揚善。這裏所記錄的無半句謊言,句句都是實情。可是老百姓有冤無處申啊!姑娘長大成人,若有三分姿色,被哪位官老爺看上了,必然進不掉!鄉鎮、縣直機關,只要有錢就能買到官!
不平之事,隨時可見。我們見到的恐怕只是他們所作為的九牛一毛!哎,管同志,你要真的能管不平就好了!我們代老百姓謝謝你了!“說著四個人同時向管平雙手作揖。
管平滿臉憤怒,淚水在眼裏滾動着,他雙手作揖向老董他們回拜,哽咽着說:“你們四位真是和我管平有緣!你們還算真的找對了,不瞞各位說,我還真的有為你們申冤的門路。不為沂南縣老百姓申冤,不為全縣人民剷除不平,我管平誓不為人!好吧!不管我原來叫什麼名字,從今以後,在你們面前,你們就叫我管不平。”他剛說完,四個人不約而同地跪在管不平面前。他的眼瞼滾出幾滴熱淚,流到他烏黑的胡茬子上。看着面前這四雙期盼的目光,他伸出手把他們一個個拉起來,五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管不平收起筆記本說:“記住,無論對誰,千萬不要提起我來,我們還會再見面的,老董家我已經找到了,需要你們幫忙的時候,我會來找你們的。”
告別了老董四人,管平回到小旅社,看看手錶,已經11點鐘了。他急忙取出筆記本,只見上面記載着時間、地點,誰幹了什麼壞事,證明人是誰。他翻着,看着,用鋼筆作了各種記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