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江濤是在千山至駝嶺的新修公路上被銬的。

這天的清晨是一個血色的清晨。太陽升起的時候,臉上就已經掛了重彩。她睜着被打成彩帛鋪般的雙眼,看見兩輛施工車轟隆隆地向著路口駛來。

施工車上、旁邊、後面,都是人。他們以丁丑娃為首,或拿鎬或拿杴,一個個表情嚴肅到了極點,他們大步向前走着,彷彿捐軀赴國難一般。

偶爾有一兩輛車從他們身旁駛過,但不多,很少,看得出這條新公路雖已啟用,但用者寥寥。司機們有的減了速,似乎想看看這支奇怪的隊伍有什麼公幹,但大多數司機都各忙各的,一溜煙的功夫,便將車開得無影無蹤。

新公路蜿蜒前伸,在一個山崖下分了岔。往前,還是這條新公路,往左,便多了一條小道,彷彿人的動脈和靜脈,一個粗,一個細;一個是主幹,一個是支流;一個浩浩蕩蕩,勇往直前,一個曲曲彎彎,也能通幽。這條細窄的,便是千山至駝嶺的舊公路,這是一條年久失修的公路,路面上到處坑坑窪窪,既不寬,也不好走,可奇怪的是,這條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很頻繁,而新公路,相比之下,就顯得有些異常地清靜。

一輛輛的車駛過之後,隨着漫天的浮塵漸漸落定,我們看見,舊公路上,遠遠地,也有一群人向著新舊公路的分岔口處走來。漸漸地越走越近了,能看清這夥人一色兒的農民打扮,手裏也都抄着傢伙,或棍,或杴,或磚塊,一個個表情也同樣冷峻,使這裏的氣氛陡然間變得緊張而壯烈。

走在最前面的那個小夥子叫張小山,今年二十齣頭,是丁家寨村年青村民的領袖。

這個時候,如果你站在山頂的高處往下看,就會發現,這兩支隊伍正相向而行,已經形成了對峙的形勢,莫非,在他們中間,要爆發一場惡戰?

沒錯,這場惡戰註定要在千山至駝嶺的新舊公路交匯處發生。那個交匯處有一個舊的公告牌,上面寫着“千山-駝嶺”的字樣,由於風雨的侵襲,那字斑駁陸離,很難看清楚。

丁丑娃的人馬先來到交匯處,他站在車上,一擺左手的小紅旗。兩輛施工車的后廂擋板轟地便被打開了,一些路障滾了下來。幾個工人喊着號子將路障推向道路中心,於是,很快,施工車和路障一起橫着堵住了從舊公路上開來的車輛。

丁丑娃又用右手的小綠旗往公告牌前一指。一個工人走到公告牌前,將一張紙貼在“千山-駝嶺”幾個字上。那紙上寫着:“接上級通知,千山至駝嶺高等級公路已於日前建成通車,自即日起,原二級公路封閉,過往車輛一律經新公路行駛。違者罰款伍佰元。”

這便是事情的起因。

這個時候,張小山等農民也來到了新舊公路的交匯處。這些農民一個個摩拳擦掌,怒目相向,但誰也沒有出聲,只是死瞪着對方。對方的人也不示弱,同樣瞪着村民們,於是雙方就在互相瞪眼中醞釀起血腥的滋味。

公路上開始出現塞車,越塞越多,長長的車龍分兩端堆滿了新舊兩條公路。有司機剛到,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便從車上跳下來問:“怎麼了?為什麼不讓過去?”

丁丑娃也不答話,只是用小紅旗敲了敲那張剛貼好的通知。

司機們紛紛議論着:

“新公路修好了舊公路就封閉,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事?”

“還不是交通局為了多收費,這麼干,缺了八輩子德啊!”

堵塞的車輛越來越多,越來越長。圍觀的人也越來越多,丁丑娃覺着不能再這麼瞪下去了,便冷冷地看了看張小山,說了話:

“張小山,你要幹什麼?”

張小山不屑地看看丁丑娃,也不說話,把手裏的鐵鍬往地上一扔,上前一把扯下新貼上去的通知。丁丑娃急了,哼了一聲道:“張小山,你一而再,再而三,不交養路費,還聚眾鬧事,俺看你是活夠了。”

張小山嘿嘿笑了:“丁丑娃,你別忘了,這裏可是丁家寨的地盤。你今天敢動一下,俺讓你的小命擱這兒。”

丁丑娃氣得嘴唇哆嗦着,說不出話來。他向身後一擺手,兩個工人趕緊上前,一個手裏拿着一卷花花綠綠的紙,另一個打開漿糊瓶蓋,拿一個刷子往紙背面麻利地刷滿漿糊,將它貼蓋在“千山-駝嶺”幾個字上。

紙上還是同樣的內容:“接上級通知,千山至駝嶺高等級公路已於日前建成通車,自即日起,原二級公路封閉,過往車輛一律經新公路行駛。違者罰款伍佰元。”

小山跨前兩步,二話不說,一把將這張紙扯了下來。揉成一團,扔在一邊。

丁丑娃瞪他一眼,接過那捲紙,從中抽出一張,刷上漿糊,再次貼到公告牌上。

小山再一次將紙扯下。

丁丑娃又貼,小山又揭。直到丁丑娃手裏的紙只剩下最後一張。

丁丑娃氣壞了,他把最後那張紙揉了揉,扔在地上,踩了幾腳,沖身後一揮手,眾工人便猛地站在了路障前。

張小山冷笑一聲,向自己手下的人一揮手,眾群眾一擁而上,要將路障推開。

於是,這邊是工人,那邊是農民,中間是路障,展開了拉鋸戰。

雙方可以說不分勝負。每個人都咬緊牙關,默默地較量,汗水順着他們的脖子流下來,洇濕了地面。

最後,農民佔了上風,路障被推到一邊,滾到了路基下。

丁丑娃惱羞成怒:“張小山,別忘了這條路歸交通局管,交通局說封,就得封!你們不是把路障給俺推下去了嗎?嘿嘿,俺今天要在這路上刨倆大坑,讓你們什麼車也走不成!開鑽。”

說著,丁丑娃用右手的小綠旗向腳下的一塊地方一指。一些工人拿着油鑽跑過來,開始在他所指的地方用油鑽打眼。隨着轟鳴的聲響,瀝青地面被鑽破。露出了泥土層。

張小山火往上涌,他猛地上前,張開有力的雙臂,從一個工人手中奪過幾個人才能抬起的油鑽,向著丁丑娃就掄過去。

油鑽的鑽尖飛快地旋轉着,向著丁丑娃吱吱亂叫着掃來。丁丑娃嚇得一個勁地蹦高,幸虧施工車上的司機關了發動機,讓油鑽停了下來,否則,丁丑娃身上非被鑽出幾個口子不可。

油鑽一停,丁丑娃驚魂甫定,一擺手,眾工人向張小山撲去。眾農民見狀,一擁而上,和他們打鬥在一起。兩拔人馬自此正式開戰,可以說是亂成一片,混戰一團。

丁丑娃躲在一旁,見自己的人馬漸顯劣勢,便舉起哨子吹着。旁邊的幾個工頭模樣的人見狀,也舉起哨子吹了起來。一時間,哨聲四起。很快,一隊訓練有素的路警跑進了械鬥現場,他們舉起手裏的警棍,向農民們狠狠地砸着……農民們起先還拚命地反抗,搏鬥,但很快,一個個敗下陣來,畢竟,手裏的杴、鎬、磚同堅硬的、甚至帶電的警棍比起來,要遜色得多,於是,在紛紛挂彩之後,他們開始潰不成軍地逃竄了。

丁丑娃樂了,跳着喊:“打那個帶頭的,打張小山!”

於是張小山就成了眾路警攻擊的目標,很快,他被打倒在地。丁丑娃嘿嘿一笑,衝過去,從一個路警手裏奪過警棍,高高舉起,向著張小山的頭上就要砸下……

突然,他的手被另外一隻有力的手給薅住了。

丁丑娃扭過身來,看見了一雙嚴峻逼人的眼睛:

“你們以為殺人可以不償命嗎?”

那人說罷,順勢一帶,就把丁丑娃給扔了出去。

眾人都被這一舉動給震懾住了,他們停下動作,看着來人。

來人蹲下身,心疼地看着小山,掏出一塊手帕,為他揩去嘴角的鮮血,站起來,不容分說地對丁丑娃道:“馬上送他們去醫院!”

丁丑娃打量了他一眼,呸地吐了一口嘴裏的沙子:“去醫院?俺沒要他的命就算是便宜他了,你是幹嘛的?”

那人沒搭理他,見眾路警不動,便自己伏下身子,背起張小山就往人群外面走。

丁丑娃跟在身後,不依不饒地追問着:“你回答老子,你是幹嘛的?”

那人仍然沒有搭理他,背着張小山穿過堵塞得像一條長龍般的車流,一直來到停得很遠的一輛奧迪車跟前。奧迪車的司機一見,趕緊下車,將後車門打開,幫着那人把張小山往車裏放。

丁丑娃哪裏肯讓那人得逞,他趁那人彎腰放小山的功夫,猛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自己口袋裏掏出一副手銬,啪地,將那人給銬在車門上。隨即,身後的路警們一涌而上,將那人按倒在地。那人的司機見了,衝上來,大聲地喊着什麼,但混亂中誰也聽不清,也沒人想聽……

屏幕上正在播放一個專題片。畫面上展示的是一些非常美麗的自然景觀:有直插雲端的天梯、有波瀾不驚的湖水、有茂密而又幽深的森林資源、有高懸的天然瀑布等等,簡直就像是一個世外桃源。

配合畫面的,是男播音員高亢而又富於彈性的解說聲音:

“革命老區千山市駝嶺縣,重重山嶺中隱藏着一處世外桃源,這裏有迷人的自然景觀,這裏有豐富的旅遊資源,在這裏,您可以拋開城市的喧囂與浮躁,在千山萬水中尋找久違的溫馨與浪漫。無限風光,無限商機……熱情而又好客的千山人民歡迎您!”

專題片播完,演播室的燈光亮了,坐在第一排的觀眾站了起來,站在最中間的一個身材頎長的人率先鼓起掌來,隨即,所有的人相跟着也鼓起掌來。

“不錯,不錯,製作精美,製作精美啊。我要是個投資商啊,一定會來桃花源看一看,實地考察一下,你說呢?范秘書長?”

那個被稱做范秘書長的人趕緊點頭:“常市長說得很對,咱千山的桃花源是一個大有作為的地方。”

“不過,專題片里‘革命老區’四個字就沒必要強調了,張台長,是不是可以去掉啊?要不,人們還以為開發桃花源是個扶貧項目呢。影響招商引資啊。”

電視台的張台長趕緊點頭稱是。

“修改後,馬上拿到省台、中央台,爭取在黃金時間段播出。不要怕花錢,要輪番轟炸,只有這樣,才能起到招商引資的作用。”

張台長謙恭地道:“常市長,您看這片頭的字是不是您來寫?”

常市長笑了:“題字就不必了吧。我說兩句好了,你們把它用到解說詞裏。”他想了想道,“開發千山,掘寶桃源,通今融古,建設世外小天地,層層遞進,挺進現代新生活。”

眾人聽了,又一次鼓起了掌。這一次掌聲相對於上次來說,顯得更加熱烈。

常守一當上本屆市長,任期已有兩年。千山是個小市,經濟落後,資源匱乏。如何能讓它的經濟上一個台階,讓他着實費了一番腦筋。好在蒼天有眼,大自然垂青,在駝嶺縣發現了桃花源這麼一個美麗的風景地帶,經專家論證,可以搞成一個很不錯的旅遊風景渡假區。常守一喜出望外,當即在市長辦公會上拍板,成立桃花源旅遊開發區,讓桃花源成為拉動千山經濟騰飛的槓桿。這之後,他為開發區的規劃與建設投入了全部的熱情和精力,桃花源就像是他的孩子一樣,成了他努力要實現的目標和希望。

從電視台出來,常守一和范東坐車回市政府。車剛駛到大道上,范東的手機就響了,他拿起電話,聽了沒兩句,就大驚失色地喊:“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常守一看了他一眼道:“什麼事大驚小怪的?”

范東放下電話,臉上帶着說不出的緊張:“去接江書記的司機從駝嶺打來電話,江書記被縣交通局的人抓走了。”

常守一聽了,也有些吃驚:“不會搞錯吧?”

范東道:“司機也挨了打,他是趁人不備跑出來的,在路邊的小飯館給我打的電話。”

常守一這才相信是真的,他馬上道:“給呂陽打電話。”

范東點頭,開始撥號,一邊拔一邊說:“江書記才到咱千山上任,呂陽就捅這麼大個漏子。他這交通局長算是干到頭兒了。”

呂陽的電話通了,但是沒人接。

常守一皺起了眉頭:“這小子跑哪兒去了?”

千山通往駝嶺的一級公路在蜿蜒前伸了五十公里之後,遇到山的阻擋,停了下來,再往前,便是裸露的山坡了。翻過山坡,也就出了縣界,成了別人的地盤,不在自己管轄範圍之內了。

一輛桑塔那、一輛本田車開到這裏停下,桃花源開發區管委會主任馬懷中、縣交通局局長呂陽和鵬程建築公司的總經理朱昌盛從車上下來,隨意地視察着這條剛建成的一級公路。

“怎麼樣?”馬懷中問呂陽。

呂陽看了看手下遞上來的測量數據,點了點頭:“嗯,到今天為止,應該說招標書上的所有指標都達到了,我很滿意。”

“既然呂局長很滿意,我就有啥說啥了,”朱昌盛把手裏的紙扇啪地一合,開了言,“馬主任、呂局長,你們光看見這條道路建得不錯,可哪裏知道整個工程造價比預算超了八十萬啊,你們……得補償我呀。”

呂陽皺皺眉頭:“這……恐怕不大合適吧?當初報價是你自己報的,正因為你報的價低,這才讓你中了標,如今又提出補償,不大可能。”

“要這麼說,我可虧大發了。呂局長,您是知道的,我們是生意人,總不能賠本賺吆喝吧。”

呂陽有些不高興了:“這隻能說明你們的報價書還不夠完善,責任完全應由你們自己獨立承擔。”

朱昌盛呸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咳!早知如此,當初我還不如把價碼抬高呢!可,呂局長,你是知道的,如今攬工程,不競相壓價,根本拿不下來呀!”

“朱經理,不管怎麼說,工程合格,我代表交通局謝謝你們,但要是在合同之外另行加碼,我實在是無能為力。”呂陽說罷,向山腳走去。

朱昌盛求救般地看看馬懷中,馬懷中會意,追上前將呂陽拉到一邊:“我說,能放手處且放手,給他八十萬算了。”

呂陽看看他:“怎麼八十萬在你嘴裏跟八十塊似地?告訴你,我只能按合同辦事。”

馬懷中急了:“老弟,給我個面子行不行?”

呂陽根本不買他的帳:“懷中,你怎麼啦?這根本不是面子的事。”

“呂陽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朱昌盛是誰推薦的?”

“我怎麼不知道?”呂陽眼睛直盯着馬懷中,“是市交通局金副局長呀。”

“對頭,”馬懷中緊接着問,“那金雅麗是誰?”

呂陽笑了:“我知道你想說她是常市長的夫人,可我告訴你,你不能把他們二位跟這事攪在一起。你知道常市長是個很講原則的人,咱們辦事得讓他放心。”

馬懷中點着呂陽的腦袋:“你呀,你就犯傻吧。”

呂陽剛想說話,就看見山下有個人手裏拿着個手機,一邊往這兒跑一邊喊:“呂局長,常市長電話。”

馬懷中一聽樂了:“看來,常市長要親自給你打招呼了。”

呂陽看看他,突然笑了起來:“常市長……常市長是決不會向我打這個招呼的,我太了解他了,你……你別忘了,我跟了他八年,八年哪!一個抗日戰爭都打完了。”

說罷,他迎上去,接過電話,聽了沒兩句,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馬懷中問:“常市長說什麼?”

“出大亂子了。”呂陽說完,匆匆就往坡下跑。

丁丑娃做夢也沒能想到自己銬的那個人是新上任的市紀檢委書記江濤。

械鬥結束后,他把張小山和那個他稱之為“管閑事的人”一起扔進了收費站院裏的一個小黑屋,然後就和弟兄們去喝酒去了。正吆五喝六玩得盡興,就聽得警笛聲大作,睜眼一看,彷彿從天而降一般,院裏不知啥時開來了輛警車,後面跟着個車號是“00002”的奧迪車,“這……這不是常市長的車嗎?他到這裏來幹什麼?”不容他多想,就見市政府的范東范秘書長下得車來,連着聲叫嚷:“江書記在哪兒呢?江書記在哪兒呢?”

丁丑娃聽得糊塗:“什麼?什麼江書記?”

范東一把把他搡到一邊:“快說,你把人關哪兒了?”

丁丑娃這才明白他指的是誰:“噢,你說那倆鬧事的呀,在那個屋裏。”

未等他說完,常守一從車上下來,大步流星地向小黑屋走去。丁丑娃一見,連滾帶爬地跟上去,搶在他之前開了門。

門吱呀一聲開了,刺眼的陽光射進來,屋子裏的兩個人眯起了眼,觀察着外面的動靜。

常守一飽含感情喊了一聲:“江濤!……”

江濤愣了,望着他。由於是逆光,他看不清常守一的臉,只能看見一個大概的輪廓,還有一圈眩目的光暈。

常守一後退幾步,來到屋外陽光下,這下子,江濤看清了,他嘴裏喃喃地叫出了聲:“守……守一?”

倆人各向前邁了一大步,常守一張開雙臂,江濤欲與之擁抱,卻舉起了戴手銬的手。於是,這戴手銬的手套過常守一的頭,倆人就這樣頗有些滑稽地擁抱着。

范東見狀,猛地踢了丁丑娃一腳,丁丑娃趕緊上前,為江濤打開了手銬。

常守一摸着江濤被手銬勒出紅印子的手,感慨萬千:“老江,沒想到十年後咱們見面是這個樣子。”

江濤道:“守一,我可成戲裏出洋相的人物嘍。”說罷,他哈哈大笑。

丁丑娃見狀,魂都嚇丟了,他噗通跪在地上,抖抖索索地說:“領導們,要殺要剮,你們……”

常守一像什麼也沒看見一般,摟着江濤的肩說:“夥計,走,回市裡我給你擺酒壓驚。”

江濤點頭,走了兩步,想起身後的小山,便對常守一說:“你等等,我還有兩句話要交待。”他沖張小山喊,“小山——”

張小山直到現在才明白救自己的人原來是市裏的領導幹部,而且是大幹部。他想,為什麼幹部和幹部如此不一樣?桃花鄉的鄉長龐占田,芝麻大點個官,卻整天吆五喝六的,不可一世;可這個人,身為大官,卻一點沒有架子,還見義勇為,為自己挨了打,負了傷。扔進小黑屋時,他還掏出一塊潔白的手帕,藉著門縫透出的一絲光亮,為自己揩着頭上的血絲,真是人跟人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啊。

記得當時他還問了自己許多問題,自己當時是怎麼回答來着?

――小山,農民們跟交通局打架是為了啥?

――為啥?他們不是人,他們不講理。

――有話慢慢說。

――這路是為開發桃花源修的,本來俺們村的人指望着修路沾光呢,沒成想佔了俺們的地,沒得什麼好處,反而這個費那個費的越來越多。這不,你看見了,為了多收費,連老路都不讓走了,非讓俺走他們新修的路,不打架才怪呢!

――你沒到鄉里、縣上反映嗎?

――反映?反映有個屁用。俺娘倒是有事就去找當官的,村裡人都說,她是個告狀專業戶,可到頭來,告來告去,能解決啥問題?還不如俺……

對,好像前後就是這麼說的,張小山又仔細回想了一下,覺得自己沒說錯什麼,心裏就變得坦然了,此時見江濤叫自己,便走上前去。

“小山,”江濤親切地對他說,“我是新上任的市紀委書記,你有什麼難處,過兩天可以去市裡找我。”

聽了這話,張小山本能地往後縮了幾步,紀委書記這個官銜,他不大懂,但剛才跟江濤擁抱的那個人他卻清楚地知道是誰,畢竟常市長每天都出現在電視裏,千山人可以不知道某某中央領導,但卻無一人不知道常守一。常守一能和江濤如此親密地擁抱,江濤的官能小嗎?

“江濤,縣交通局委屈了你,我代表市交通局給你賠不是了。怎麼著,我給你下跪?”金雅麗是個左右逢源、辦事老道的女人,她給江濤端過茶水,笑嘻嘻地說。

江濤接過茶,呷了一口,笑道:“銬我是小事,和老百姓結了怨可是大事。”

金雅麗聽了,不置可否,吹了吹茶里的浮沫,轉移了話題:“小霞工作了嗎?”

“剛剛中專畢業。”

“還沒分配吧?怎麼樣,到我們市交通局去吧?”

金雅麗這麼說,江濤頗有些意外地將茶放下:“那敢情好。不過,她在中專學的是文秘,到交通局恐怕干不出啥名堂。”

金雅麗搖搖頭:“我記得小霞可是個聰明孩子,那也是個上大學的料子。”

江濤嘆口氣:“讓我給耽誤了。這些年從縣紀委到省紀委,又到市紀委,我的工作調來調去,老婆孩子跟着擔驚受怕,也還真沒享過什麼福。”

“我聽說鳳蘭為了這,得了心臟病?”

江濤深有感慨地點點頭。

這時常守一從廚房進到客廳,接着他們二人的話頭說:“老江呀,你知道嗎?你那個耿直認真的脾氣,在官場上,叫做另類。”

江濤不解地看着常守一:“另類?”

常守一點頭:“與眾不同呀!走,嘗嘗我的手藝去。”

江濤答應一聲和金雅麗、常守一來到餐廳,就見桌子上已經擺好了一桌豐盛的飯菜。有海蟹,有龍蝦,菜不多,但絕對夠檔次。

江濤嘖嘖了兩聲:“想不到,守一還能做幾道好菜。”

金雅麗略顯不屑地:“他總是忙,老不着家,這次是聽說你來了,才好好表現了一把,要在平常……哼!”

江濤笑了:“雅麗,你家小同呢?”

“出國了,在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念工程碩士。”

“有出息。”

常守一一指龍蝦:“別光顧着說話,快趁熱吃――”說著,撕下一塊來遞給江濤,“這大的給你。”

江濤接過來,擺弄半天,也沒吃上一口。常守一看着,哈哈大笑:“江濤啊,你真是一點沒變,連龍蝦都不會吃,難怪在龍譚縣的時候,大家都叫你老土。來,我教你。”

江濤也笑了:“我本來就是個農民嘛!吃土豆長大的,沒見過世面。”

金雅麗在一旁插了話:“哎――話可不能這麼說,主席也是個農民,但是創下了不朽的光輝事業。”

江濤道:“我可不敢跟老人家做比較。十年前在龍譚縣,我當紀委副書記,那時候,守一從省委研究室掛職當副縣長,看着我穿的西服袖口上連商標都沒揭,笑話我說‘狗戴禮帽裝文明人’,我問他,文明人是個啥標準,守一他也答不上來。”

三個人又一次大笑起來。金雅麗道:“說起來,你們倆也是老交情了。真感謝省委把你派到千山來,和守一起做搭檔。”

常守一道:“我們倆都是在彭書記的領導下工作,都是配角呀。”

江濤聽出常守一有弦外之音,便轉移話題道:“守一,來,咱哥倆十年沒喝酒了,今天一醉方休怎麼樣?”

金雅麗一聽,連忙擺手:“不行不行,守一他有胃病,喝酒不行。”

常守一不愛聽,頗有些不耐煩地對金雅麗道:“雅麗,你先休息去吧,讓我們哥倆好好聊聊。”

金雅麗只好退席。飯桌上只剩下了江濤和常守一。幾杯酒下肚,常守一的話匣子便打開了:

“老江,有個段子不知你聽說過沒有?”

“什麼段子?”

“說黨委是天上的星星參北斗,政府是風風火火闖九洲。”

江濤饒有興趣地問:“紀委怎麼說?”

常守一手在空中隨意地一揮:“紀委是該出手時就出手。”

江濤笑了:“這不是電視劇《水滸傳》裏的‘好漢歌’嗎?”

“這歌寫得好呀。”常守一喝了一口酒,意味深長地道,“往後咱哥倆搭夥計,一個鍋里攪馬勺,磕磕碰碰的事少不了,你老兄可得謙讓着點我呀。”

江濤說:“守一,我這人性子直,往後得罪的地方,你要高抬貴手。”

常守一拍了拍他的肩膀:“老江,還有一年,彭書記就到站了,有人說,只有咱倆是競爭對手。我的意思是你當書記的好,我給你拉車。”

江濤哈哈大笑:“你別開玩笑了。”

這時候,外邊傳來敲門聲,金雅麗把門打開,馬懷中、呂陽、丁丑娃走了進來。

常守一一見,親切地招呼道:“懷中,呂陽,過來,我給你們介紹,這是新到任的市紀委書記江濤同志。”

江濤與他們握手。常守一介紹完了呂陽和馬懷中,看了看丁丑娃,“這位嘛——”他似乎想不起丁丑娃是誰。馬懷忠一見,趕緊扯了丁丑娃一下,丁丑娃雙膝一軟,又要下跪。

金雅麗在一旁冷冷地道:“懷中,呂陽,你們這麼不會辦事,怎麼把這樣的人領到家裏來?”

呂陽要解釋,金雅麗擺擺手,說:“事兒我都知道了,這個丁丑娃怎麼還沒有移送到公安機關去呀?”

呂陽道:“我們已經決定把他清理出交通局,今天帶他來,主要是向江書記當面道歉。”

江濤聽了,擺擺手:“不必了。”然後他對常守一和金雅麗道,“守一,雅麗,跑了一天的路,我有點累,我回市招待處休息了。”

常守一一聽,忙道:“也好。呂陽,備車,把江書記送過去。”

呂陽答應一聲往外走,江濤一把拉住了他:“沒幾步路,我還是自己走着去吧。”

呂陽道:“那哪能呢?車就在門口,很方便的。”

天已完全黑下來了,市委書記彭懷遠還坐在辦公桌前批閱着報告和文件。

報告是今天新送來的,標題便是常守一所說的那句話:《開發千山、掘寶桃源、通今融古,建設世外小天地,層層遞進,挺進現代新生活》。

彭懷遠一邊看一邊讚許地點頭,用紅藍鉛筆在這兩句話上標了一條線,然後,他按了一下內部用的電鈴。

秘書走進來。彭懷遠道:“幫我起草一個文件,內容嘛……就以常市長這兩句話作為綱領,以開發桃花源為契機,在全市掀起一個經濟建設的新高潮。要號召全市每一個黨員幹部,都要以飽滿的革命熱情,紮實的工作態度,積極投身到這場經濟大潮之中,為千山市的經濟騰飛貢獻出自己的一份力量。”

話音剛落,江濤就進了門。彭懷遠高興地站起來:“江濤同志,快請坐,請坐。怎麼,我聽說你今天剛上任,千山就給你來了下馬威?”

江濤笑笑:“挺獨特的見面禮,我喜歡。”

彭懷遠笑了:“瞎講。”隨即他陷入沉思,對站在一旁的秘書說,“小張,這些年駝嶺縣的幹群關係一直不錯,怎麼會發生械鬥這種事呢?”

秘書看來知道個大概:“主要是一些臨時工素質較差,所以才——”

未等他說完,彭懷遠又問:“銬江書記的人處理了嗎?”

“不大清楚。”

彭懷遠一擺手:“就說我說的,這種人應該從重從快處理。”

江濤一聽,忙站起身道:“彭書記,區區小事,不說也罷。”

彭懷遠擺擺手讓他坐下,接着對秘書道:“跟駝嶺縣打個招呼,縣交通局對這事要有個交待。”

“是。”

“駝嶺縣交通局和當地老百姓為什麼會發生械鬥,你們整理一份報告給我。”彭懷遠想了想,又道。

江濤馬上道:“我也要一份。”

秘書點頭,悄悄地出去了。

彭懷遠為江濤沏上一杯茶:“老江,聽說這兩年你在省里可是乾的風風火火呀。”

“沒辦法,大案要案室就是經常跟一些傢伙過不去嘛,風風火火談不上。”說到這兒,江濤想起晚上常守一說的段子,笑了笑,說:“守一說,紀委是該出手時就出手,看來我這人的脾氣是職業需要呀。”

彭懷遠道:“你們兩個人有一起共事的基礎,千山市班子的團結也是多少年如一日,工作上市委是絕對支持你們的。還有一年,我就到站了;不管是上頭派人來,還是你和守一,誰接我的班,以你們個人的素質,我都放心。”看江濤要解釋,他擺手制止,“我這樣說,似乎有失原則,你別介意。其實,我唯一希望的是,和平過渡;千山的穩定和發展是壓倒一切的大局啊。”

江濤陷入了沉思,市委書記的這番話,大有可琢磨的地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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