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是一個姑娘。一個陌生的姑娘。
她說找黃三木有點事情,說完就很文雅地坐下了。黃三木合上《新華文摘》,心裏怦然一動。他仔細地看了看這姑娘,在這種場景里,光線、天氣等等,都讓他覺得進入了夢幻。或者說,他是在這夢幻里進出過許多次了,只是,他所遇見的姑娘要比眼前這位更漂亮些、更朦朧些。現在,眼前的這位姑娘並不十分漂亮,卻也有好幾分可人。她有着一頭烏黑的、長長的,梳得很整齊的頭髮,一張臉不胖不瘦,基本上屬於瓜子型。一對大眼睛,文文靜靜地觀察着黃三木,以及黃三木周圍的東西。最有特點的是那張嘴了,雙嘴有力地合在一起,配合著那對文靜的眼睛,黃三木認為這是與人初次見面的姑娘受過教育的體現。姑娘穿着一件自己編織的毛衣,火紅火紅地。在後來的日子裏,黃三木覺得她的性格也是一樣的火紅。這是很能讓黃三木感覺到溫暖的。
姑娘說她叫鄒漣。她也是南州大學畢業的,而且也是政治系,但比黃三木低兩級。鄒漣說,她在系裏時就經常聽人談起黃三木這個人,有時也遠遠地見過一兩次,有點印象。黃三木就覺得對鄒漣很有些親近感了,他說他在學校里時並不知道有她這麼個人。南州大學是很大的一所學校,政治系的學生也很多,互相不認識也是不足為怪的。黃三木是系裏的團委書記,在系裏面也是個很風光的人了,知道他甚至認識他的人當然很多。
鄒漣讀的是專處,兩年就畢業了,因此和黃三木是同一年回青雲的。現在她的工作單位是青雲化工廠,工作性質和黃三木一樣,也是收收發發。只是,黃三木的單位不一樣,前途也定然不同。他是不可能永遠干收發的。鄒漣說她們單位里需要用一個資料,想到他們部里找找看。黃三木知道這種資料一般的機關單位里都是有的,找出來后,就給了鄒漣。
兩個人談了一些政治系的事情,談了一會兒南大青雲校友回青雲后的情況,這時,諸葛賡手裏拿着一副眼鏡進來了,他面無表情地看了看鄒漣,然後雙手握着眼鏡戴上,轉身去翻看今天的報紙。鄒漣客氣了兩句,站起來告辭。
黃三木把她送到樓梯口,就在走這幾步路時,他聽到了格吱格吱的怪聲,很有節奏地。他往下看了看,才發現鄒漣穿了條燈芯絨褲子,再下面呢,是一雙黑色的高跟鞋。
鄒漣很熱情地笑了笑,然後抿了一下嘴,就下樓了。
黃三木目送着她,聽到她的高跟鞋在樓板上的撞擊聲和燈芯絨褲管的摩擦聲漸漸地離他遠去。
諸葛賡問剛才這姑娘是誰,並且鐵樹開花似地在嘴角流出了一絲笑意。
黃三木看了一會兒報紙,一個字也沒看進去。整個下午,他都覺得恍恍惚惚的。
走到外面的陽台上,眼前的樹葉都一言不發,雲塊都軟綿綿地,空氣里,也滲透着一種不解的迷茫。
晚上很早就睡了,可怎麼也睡不着。他聽到外面有聲音在干擾,可仔細聽,卻又什麼也沒有。待到朦朦朧朧想要睡去時,那聲音又一陣一陣地清晰起來。這回終於聽清楚了,那是他聽到過的聲音,是高跟鞋和燈芯絨褲管的聲音。這聲音有些稀奇和陌生,有股特別的新意,並且讓人感覺到一種奇異的芳香。鄒漣來了,多麼清新,多麼可人的姑娘,她用手擼了擼長長的烏髮,抿着嘴笑了。黃三木高興地擁上去,就漸漸地抱着她了。這是一種從來不曾有過的感覺啊,真讓人興奮,讓人幸福。他捧着她的臉,香噴噴地親她。一陣笑聲,刺耳的笑聲。是誰?是誰會這麼大膽地嘲笑別人的愛情?
黃三木惱怒地豎起耳朵,一聽,原來是郵電招待所的服務員們在嘻鬧,是他黃三木睡得太早。黃三木不相信剛才親吻的不是鄒漣,雙手捏了捏,是身上的被子。嘴裏半咬着的,是那塊半香不臭的被頭。
活該!妄想!黃三木不客氣地批評自己。自己和鄒漣只不過見了一次面,就產生了這非份之想,實在太不應該。正像人家所說,想老婆想瘋了。簡直是花痴一個。黃三木是個有自知自明的人,要說自卑他也不否認。
黃三木家在農村山溝溝里,家裏條件並不好。現在的城裏人,要求越來越高,一般市城裏的姑娘,是不喜歡找家在農村的小夥子的,他黃三木,貌不驚人才不突出,充其量只不過是個大學生,可現在的大學生像飯樣地,一顆一顆,到處都是,得用碗裝才行。雖說黃三木有理想,可現在的人是看事實的,沒人願意看理想。像你黃三木這樣一個窮書生,想找鄒漣這樣的姑娘?沒門!做夢!想都別想!
黃三木很嚴肅地把自己批評了一頓,一直把自己批進了夢鄉。
三天以後,又是一個很好的下午,部里全體幹部照例進行一周半日的政治學習。黃三木有點熟悉這種刻板的生活了,熟悉它的枯燥無味和形式主義。一張拼湊起來的圓形會議桌,部長石克伍照例莊嚴地坐在東頭。一左一右分別為副部長屠連甲和李憶舟。接下來,依次是部務會成員兼辦公室主任陳火明、一處處長邴懷北、二處處長嚴律己等等。其他一般幹部,也都很有規律、很習慣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黃三木注意到,陳火明的位置離部長和副部長的位置最靠近,並且有一種直往前沖的勢頭。他的發言也常常緊接着三位部長之後,而不喜歡讓別人搶了先。當別人的發言有點過激時,他總是習慣地摸着鼻孔,有時甚至狠狠地挖出點什麼來,然後冷冷地注視着他。最要命的就是勞辛勤了,這位早年當過部委會成員和處長、現已退下來的一般幹部,平時總苦於沒有機會當角兒。因為他仍被選為部黨支部的學習委員,於是一到學習日,他便如同被買回家準備上鍋的鯉魚,重又鮮活起來。他那幾無血色的臉上,泛着一層紅光,手指頭不停地在嘴巴上抹一口唾沫,然後用力地翻摸着文件,唾沫橫飛地大聲朗讀着各種上級的文件和領導講話。當然,勞辛勤和其他幾乎所有的幹部一樣,在會上會下說的普通話並不標準,而是一種夾雜着青雲土話的青雲普通話,當地人把它稱作青普話。黃三木在勞辛勤那一陣陣抑揚頓挫的朗讀中,不時要聽到一個個被念錯的字,如澄清事實被讀作登清事實,棘手的問題成了辣手的問題。當然,在坐的沒有誰會去關心這些,因為任萍正和江洪水師傅議論市府辦的人事變動,馬癸笑嘻嘻地在和金曉蓉老不正經,舒蘭亭在和鄭秘書探討百貨公司一件皮裙的價格,嚴律己戴着老花鏡,脖子把腦袋撐向後面,遠遠地看着當天的《參考消息》。而屠連甲副部長呢,中午在物資局狠狠地撮了一頓,現在半斤湄窖已經發作,他的腦袋正以一分半鐘一次的頻率耷拉下來。
黃三木被屠部長的睡意所感染,輕輕地抻了個懶腰,打了個哈哈。這時,紅影子出現了。他所敏感的紅影子,不是在他的夢裏,而是在會議室的門口出現了一下,等黃三木的目光和她對視以後,便又躲退了去。
鄒漣又來找他了。黃三木把她迎到辦公室里坐下,鄒漣就微笑着拿出那份資料,還給三木。兩人客氣了幾句,鄒漣知道黃三木正在學習,不便打攪,便提出要告辭。
黃三木正捨不得她走,想要挽留又找不着借口時,鄒漣忽然說:聽說今天晚上有一部台灣電影,蠻不錯的。
鄒漣問他晚上是不是有空。黃三木笑了起來,說:當然是有空啦。
兩人約好了晚上七點鐘在電影院門口碰頭,便喜滋滋地作別。
黃三木坐在會議室里,興奮得不得了。他覺得鄒漣真是個膽大的姑娘,而且明顯是對他有點意思了。這真是讓人難以相信。對於他黃三木這麼個膽小鬼來說,還真得鄒漣這樣的人才粘得上。不過,現在的姑娘也都開放了,看場電影並不能說明太多的問題。可能她比較無聊,想找個人一起娛樂一下。當然,她現在還沒有男朋友是可以肯定的。或許,她主動地約黃三木去,是為了進一步考察他,然後才進行選擇。因此,決不能高興過頭。
黃三木匆匆地吃了晚飯,便開始做準備工作。他照了照鏡子,覺得自己的臉色差了些,模樣看上去也不敢很怎麼恭維自己。嘴角的鬍子也有些長了。黃三木是不大刮鬍子的,長得自然也慢,不過最近常用剪刀修理,比以前是粗糙了些。他從抽屜里拿出了那把小剪子,對着鏡子修了修。接着,又對着鏡子笑了笑,他很想知道鄒漣所見到的笑容究竟如何,結果也不怎麼理想。特別是那副牙齒,由於小時候沒條件刷牙,牙面是黃了些,怎麼也處理不掉。他用手指頭颳了刮,不起作用。把手指拿到鼻子跟前聞一聞,咦,一股淡淡的臭味。真噁心,自己怎麼會有這麼一副牙齒呢?他覺得這是對不住鄒漣的。特別是晚上兩人一起看電影,坐得那麼近,少不了要互相說說話,要是讓鄒漣聞到這股味道,真是太不雅。要是將來發展到互相親吻,唉,那該如何是好。
以後的事情不管它,黃三木拿起牙刷,在牙刷上厚厚地擠了一堆牙膏,到衛生間裏刷了起來。泡沫很多,牙膏的味道很濃,濃得有點刺人。黃三木用出最大的氣力,反反覆復地在牙面上狠狠地刷,只聽咔嚓一聲,牙刷柄斷了。沒辦法,他便扔到那截斷了的牙刷柄,握着僅存的半支牙刷柄繼續不停地刷。用清水沖洗乾淨后,用手掌半捂住嘴巴吹了口氣,聞了聞,臭味是沒有了,只有一股濃濃的牙膏味。
他看了看錶,還是六點鐘。接下來,他開始對付那雙皮鞋。皮鞋是有些舊了,買雙新的要百把塊錢,差不多要他大半個月的工資,在沒有穿破以前,是斷斷不能喜新厭舊的。他拿出鞋油擠了擠,還好,還有一點點油,可以對付着用。平時,他的皮鞋是不太擦的,看上去自然舊,現在認真地一擦,馬上就油光發亮地新了起來。
穿上皮鞋,在屋子裏走了走,他覺得自己走路的姿勢也要變一變。特別是有時候,難免有種萎縮感,這是很不應該的。年輕人應該有一種朝氣,女孩子肯定是很注重這一點的。黃三木挺胸收腹地在房間裏來回練習,直到自己比較滿意為止。
黃三木不時地看錶,到了六點半,他覺得應該出發了。他在馬路上慢悠悠地盪着,只要在七點鐘前趕到就行了。果然,盪到電影院門口時,七點還差六、七分鐘。黃三木正要東張西望地搜尋,一個紅影閃了過來。鄒漣就笑嘻嘻地來到了跟前,原來,她比黃三木還早來了十分鐘呢。
鄒漣說:我看你從街那邊走過來的,一路東張西望,好沒風度呃。
三木知道她在調侃,兩人對視着笑了。黃三木到窗口看了看,黑板上果真寫着一部台灣電影的名字,只是電影放映的時間是八點,這是第二場,第一場在六點就開始了。
黃三木問鄒漣看幾點的,鄒漣說:看八點吧。
黃三木就買了八點鐘票子。
鄒漣說:現在時間還早,我們就到江邊去走一走吧。
青雲江是青雲人的驕傲。特別是青雲江電站建成后,在青雲江的上游就形成了一個巨大的人工湖。現在青雲湖也成了一個風景迷人的旅遊勝地。青雲湖對青雲江起到了一種過濾和保溫的作用,由於青雲江的水是從湖底流出來的,不僅水質澄澈,而且冬暖夏涼,堪稱一絕。在青雲江兩岸,建成了兩條公園式的長廊,這就是青雲鎮的居民們最好的棲息和娛樂場所了。
黃三木陪鄒漣一起在江邊散步,覺得今天的青雲江比從前更美麗了。兩岸的青山倒印在水裏,水是墨綠色的,細細看去,還可以看水底下的石頭和水草,它們實在太清晰了,可以讓人感覺到水流的速度。黃三木覺得青雲江真是個美人,青雲江水有着她一流的品質。
鄒漣也同樣地愛這條江,並且不時地發出一陣陣的讚歎,只是這些讚歎的語言沒有太多的新意,至少黃三木是這麼認為的。其實,聰明的鄒漣即使再愛這條江,也不可能在讚詞上有什麼追求,因為她在觀察青雲江的同時,把更多的注意力用在了黃三木的身上了。
鄒漣說:青雲江里的水草真的很可愛,黃三木,我發現你的鼻子長得倒有些堅挺。
黃三木說:是真的嗎,我倒沒注意過。
黃三木看不見自己的鼻子,就把鄒漣的鼻子看了一下,覺得鄒漣的鼻子也高高的,大概也可以叫做堅挺的了。
鄒漣說:青雲江的溫度太低,否則我們就可以看見很多美麗的魚在水裏緩緩地遊動了。黃三木,其實你的一雙眼睛倒有幾分詩意,深邃得讓我想起一位很了不起的作家。
黃三木微微地笑了,他看不見自己的眼睛,就看了看鄒漣,只是他覺得鄒漣的眼睛一點也不深邃,一雙大眼睛,長得有點意思。當然,要是一個女人的眼睛可以稱作深邃,那可能就沒什麼意思了。
鄒漣是注意到黃三木在觀察自己了。她用下嘴唇咬了咬上嘴唇,問黃三木:你一定看到我嘴唇上這個疤痕了。
黃三木看了看,什麼也沒有。等到鄒漣把下嘴唇鬆開,他才發現她上嘴唇右側有個很小的疤痕,看上去一點也不起眼。
沒等黃三木回答,鄒漣就給黃三木說起了嘴巴的故事。那還是在她十歲的時候,有一次她坐在爸爸自行車的後座上外出,在一個坡上,剛好前面開來一輛汽車,很急,爸爸一個緊急剎車,就連人帶車摔在了地上。
鄒漣說,她爸爸倒沒事,可她的嘴巴卻碰到了一塊石頭上,上嘴唇就給碰破了,流了很多很多的血。鄒漣說她爸馬上把她送到醫院,可後來還是留下了這麼個疤痕。
黃三木覺得她的故事很平常。黃三木從小長在山溝溝里,從小沒人管他,就知道整天和山裏的小鬼們瘋,身上不知道弄出多少個傷疤,特別是他的那些小鬼朋友們,有的還差點送了命。那才叫有故事情節呢。
鄒漣卻覺得自己很有些委屈,她偷偷地看了一眼三木,問:你是不是覺得我的嘴巴很難看啊?
黃三木忙說:沒有的事,不仔細看不出來。
鄒漣就高興地朝黃三木笑了笑,黃三木也微笑地看着她,這下就把她嘴巴上的那個疤痕看得更清楚了。不過,他真的不覺得這疤痕有什麼難看,相反,他覺得這樣子挺特別,挺好看的。可惜黃三木沒學拍馬屁,沒把心裏話說出來,要不然,當時鄒漣聽了不知該有多高興呢。
兩人走着說著,很快就來到了青雲大橋。青雲大橋是和當時的青雲江電站一起建造的,幾十年過去了,看上去有些陳舊。橋的兩側,塑着一尊尊的石獅子,看上倒有幾分古意。這在中國的大城市裏看去當然不顯眼,可在青雲的老百姓眼裏,青雲大橋也算得上一個不錯的景緻了。
黃三木和鄒漣雙雙來到青雲大橋,一人摸着一尊石獅子玩耍。這在黃三木看來,自己就是進入了以前在小說和電影裏經常看到的境界了。他想,如果將來真能發展到那一步,那真是一件無限美好的事情。
天漸漸地暗下來,黑下來了。天上亮着一顆顆白色的星星,青雲鎮和青雲江畔呢,卻是一顆顆黃乎乎的星星,那是一盞盞的人間燈火了。這些燈火,把黃三木和鄒漣的心都照得亮亮的。在這片黑黑的世界裏,他們看到了自己共同的渴望和追求。
鄒漣開始向黃三木介紹自己的身世和家庭。她從小就生長在青雲鎮,全家都在青雲化工廠工作,現在,父親已經提前退休,在一家公司里幫忙,每月拿兩百塊錢的外快。鄒漣說她父親是個精明的人。她母親正準備退休,她的哥哥還在化工廠供銷處工作。本來,她是高中畢業就想到化工廠工作的,因為她的學習成績不算特別差,高考時,離分數線還有十幾分。由於化工廠一下子進不了,父母親文化都不高,很希望子女能上大學,於是,就讓她讀了計劃內的自費生。黃三木這才知道,原來鄒漣讀的大學還不算十分正宗,竟是自費的,不過,這在老百姓眼裏,也看不出什麼。
鄒漣說,她大學畢業后,分配工作也遇到過困難,父母親都是普通工人,不是什麼幹部,雖然一家人都是化工廠的,可現在化工廠效益較好,要再進人可不大容易。後來父親提前退了休,並且向廠長送了禮、說了很多好話,才讓她頂進去上班。
鄒漣在訴說自己幸運的同時,似乎還夾雜着不幸和委屈的意思。可黃三木又不覺得什麼,黃三木覺得最不幸和最委屈的是山溝溝里的農民,是他的家庭和父母。山裡人一輩子臉朝黃土背朝天,辛辛苦苦卻過不上好日子,和這些人比,城裏人還會有什麼不幸和委屈呢?鄒漣關心地問起黃三木的家庭。黃三木就老老實實地坦白了自己的家事。當然,他的父母和哥姐都是清一色的農民,沒有一個過過好日子。黃三木以為鄒漣一定會有什麼看法,出乎意料的是,鄒漣似乎對農村、對山裡人很感興趣,一點也沒有瞧不起的意思。
黃三木看了看錶,已經是八點半了,便問鄒漣還要不要看電影。鄒漣說看不看無所謂,不過,現在時間還早,又沒有什麼事,不如就去看看吧。
兩人慢慢地沿着青雲江來到電影院時,已經是九點鐘了。坐下來一看,發現這部電影的故事已經進入結尾階段。這自然是一部愛情片了,而且明顯是一部悲劇。只見一大堆人,一律穿着白乎乎的衣服,在給一位姑娘安葬,一個英俊的年輕人,從遠處瘋狂地奔跑過來,拚命地抱住姑娘的遺體,在哭天喊地地訴說些什麼。
黃三木覺得,這是一個不見開始、就有結尾,沒有幸福的醞釀、就有悲慘結局的故事,這是他所不願目睹的。不知為什麼,他覺得這不吉利,就想站起來離開電影院。可他觀察了一下鄒漣,發現她看得很專註,很投入,便沒去打攪她。
出了電影院,兩人又在青雲鎮的大街上散步,黃三木以為鄒漣一定很吃力了,會提出來回家,他當然會樂意送她回家的。可鄒漣十分新鮮,絲毫沒有回家的意思,她要黃三木陪她看看青雲鎮的夜市。青雲鎮這幾年的確是發展了,特別是晚上,大街上燈火輝煌,兩邊密密麻麻地擺滿了地攤。有些姑娘,長得很水靈地,扮得很摩登地,都在大膽地叫賣着她們的服裝和各種各樣的小玩意兒。
黃三木對這些地攤毫無興趣,可鄒漣與他完全相反,她對每個地攤都有着濃厚的興趣。沒辦法,黃三木只得一個地攤一個地攤地陪她逛。並且跟着她亂髮議論。在新華書店門口的一個地攤上,鄒漣被一種木頭人吸引了。這是一種用木頭簡單雕塑而成的人像,外面塗了一層油漆,臉上還紅紅綠綠地畫了幾筆,很有幾分味道。
鄒漣挑選了一個,要買,黃三木去掏錢,被鄒漣制止了,她自己掏出一塊錢,買下了這個小小的木頭人。
鄒漣一邊走,一邊高興地把玩着這個小木頭人,黃三木就問她,為什麼這麼喜歡它。鄒漣收住笑容,問: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買它么?
黃三木說:我不知道。
鄒漣說:我想把它送給你,作為紀念。
黃三木收下了她的禮品,這時,鄒漣用手指着這個小木頭人對他說:黃三木,你是多麼像這個木頭人啊!
黃三木,很多時候就是這麼木乎乎地,鄒漣還真沒看走眼。不過,她說這話時,充滿了笑意,一雙大眼睛裏,含着一股特別的熱情。
再往前走幾步,一股瘋狂的音樂聲從一座大樓上竄了下來。黃三木抬眼望去,但見那屋子裏的燈光一閃一滅,有一種光在瘋狂地旋轉。他知道,這就是青雲鎮上最大的一個舞廳——青雲歌舞廳了。
鄒漣在一旁興奮地問:黃三木,你會不會跳舞?
黃三木說:不太會。
鄒漣說:不要緊的,跳舞很容易的。我們上去玩一會兒,好么?
黃三木就和鄒漣一起上去了。這天剛好是交通局包場學舞,由於時間較晚,有的人已經回去了,守門的人自然也不管那麼多,可能也去跳舞了。正好,黃三木和鄒漣二人鑽了個空子,不必買票,白白跳了次舞。
黃三木在南大念書時學跳過幾次,硬綁綁地也會來一點,在鄒漣的引導下,他們也成了很好的一對,在舞池裏翩翩起舞。
在舞池裏,黃三木發現了一張熟悉的面孔。那是個年輕的姑娘,也正注意着他。黃三木想了想,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這個姑娘衣服穿得有些單薄,兩隻乳房翹得高高地,很顯眼,很性感。雙方都和自己的舞伴一起轉來轉去,一會兒背對背,一會兒又能看到一點。
黃三木不時地盯着那姑娘的臉和她的那對奶子,當她的身影暫時消失時,他又把目光落在了鄒漣的臉上。他發現,鄒漣始終不停地盯着他的臉,似乎想把他看穿看透。黃三木不三不四地跳着慢三慢四,終於,鄒漣說到陽台上去一會兒。黃三木便坐到旁邊的沙發上,認真地觀察這些人。又一個舞曲響起來了,大家又開始成雙捉對地款款起舞。黃三木又看到了那個姑娘,她正被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抱着,那男人一邊跳舞,一邊欣賞着她,那目光很有些猥褻。黃三木從那姑娘一轉一跳的動作中發現,她的兩條腿很長,被黑色的緊身褲包得特別性感。她的臉蛋倒是中等。可是那對奶子和那兩條腿,都讓他覺得這是一個騷唧唧的女人。他就是想不起來自己曾在什麼對方見過她。
鄒漣怎麼還沒進來呢?他覺得自己可能疏忽了鄒漣,便到陽台上去找她。鄒漣正趴在陽台的欄杆上,似乎在觀察街上的夜景。黃三木叫了叫她,可她仍沒轉過身來。黃三木覺得有些奇怪,便走到她身邊,又叫了幾聲,鄒漣終於轉過身,並用手摸了摸眼睛。
黃三木發現,她的眼睛有點紅,便問她出了什麼事。
鄒漣說:沒什麼事,真的沒有什麼。然後說:我們進去吧。
他們重又進了舞池,跳了兩支曲子。人漸漸地稀少了,後來,主辦單位說要收場。黃三木就和鄒漣一起,出了舞廳。
鄒漣似乎有什麼心事,默默地走在前面。恰巧,舞廳後面有一座很小的花園,花園裏種着一片綠色的草坪和幾株廣玉蘭。鄒漣就往公園裏拐了進去,黃三木緊緊地跟着,進了這暗暗地、只在樹梢上斜着幾縷燈光的公園。
鄒漣撿了一株最高大的廣玉蘭樹,在樹下的草坪上坐下。然後,就用雙手捂住眼睛。過了一會兒,黃三木就聽到了輕輕的、似是而非的抽泣聲。黃三木忙問出了什麼事,鄒漣沒答應他。他問得越緊,她抽泣得越厲害,後來就逐漸發展為輕輕的哭泣聲了。
黃三木用手輕輕地拍着她的肩膀,問她究竟出了什麼事,是不是要他幫忙。
這時,鄒漣才把雙手從眼睛上移下,哭泣着道:你一定覺得我很難看。
黃三木忙說:不會的,我覺得你挺好的。
鄒漣又道:你一定覺得我長得丑,嗯,你一點也不喜歡我。
黃三木沒想到事情發展得這麼突然,這麼傳奇。他就說:請別這樣,我真覺得你挺好的。
黃三木沒敢去抓她的手,只是抓住她的衣袖,這時,他感覺到自己的手上有一滴滴熱乎乎的東西,看了看,原來是從鄒漣的眼睛裏下來的。她的雙眼燙乎乎地,黃三木用手摸了摸,想把那些淚水抹去。
鄒漣說:我知道自己長得很一般,所以你就東張西望,專門看別人,根本就不管我。
黃三木說:我沒有看別人啊,我好像一直都在看你。
鄒漣說:騙人。我一直在觀察你,我發現你一直在看別人。
黃三木想了想,可能是有這麼回事,便解釋道:你是說跳舞的時候啊,我是無意的,而且,旁邊有個人,我覺得很面熟的。
鄒漣忙忙追問道:是男的還是女的?
黃三木不會撒謊,在這種情勢下,也只得破了例,說:是男的,怎麼會是女的呢?
鄒漣的眼淚很快就停止生產了,用哭完后的鼻音問道:那你究竟覺得我這個人怎麼樣?
黃三道:我不是說了么,你是個很不錯的姑娘。
鄒漣問:你敢發誓不騙人?
黃三木道:當然,我決不騙人。
鄒漣半哭半笑地道:壞蛋。
又說: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人很傻?
黃三木說:比你更傻的人還有呢?
鄒漣問是誰,黃三木道:木頭人呀?
鄒漣終於破涕為笑了。她大膽地抓住黃三木的手,站了起來。她要黃三木再陪她到江邊去走走。
黃三木讀書讀壞了身體,沒大毛病,卻有些虛弱。他覺得夜已深了,很有點累,卻又難以拒絕。特別是在這個愛情故事進入小小的高潮階段時,他是不好意思要求在舞台上暫時告假的。
他們再一次來到了青雲江邊,這時,江邊已經不大看得到人影,偶爾碰到幾個,都是十七、八歲的少男少女,不知道他們在幹些什麼。
鄒漣顯得很快活,很激動,她不停地向黃三木介紹自己的種種瑣事,甚至包括童年的趣事。她覺得青雲江畔的夜晚是這樣的美麗,江邊的每一樣東西,都讓她贊口不絕。
她還向黃三木提了一個又一個的問題,黃三木呢,老老實實地一個又一個地給她解答,就像中學老師佈置數學作業時一樣。
黃三木發現,鄒漣對他的一切都充滿了興趣,她似乎喜歡他的一切,包括他的缺點。如果說有什麼不喜歡,那大概就是不喜歡他看別的女孩了。
他們又來到青雲大橋,沒事幹,就開始點橋上的石獅子。黃三木點左邊,左邊是一百三十三隻,鄒漣點右邊,右邊也是一百三十三隻。
到了橋那頭,旁邊又是一個小公園,公園裏有一個小亭子,旁邊是一叢叢的高大的樹木。
這個亭子,就是觀雲亭了。青雲江是一條奇江,除了冬暖夏涼,清明澄澈外,就是那一陣陣的奇雲奇霧。青雲江水是從青雲水庫的庫底流出來的,水溫和外界的空氣有一定的溫差,經山裏的風一吹,江面上就緩緩地升騰起一股雲霧。那雲霧一會兒淡,一會兒濃,一陣接着一陣,組合成種種形狀,確是人間奇景。坐在觀雲亭這個位置看雲霧,更是如同在天堂一般,最是有一番神仙般的感受。
黃三木和鄒漣坐在亭子裏的石凳上,可惜江面上黑黑地,什麼也看不見。不過,在他們的內心世界裏,似乎正升騰起一股又濃又淡的奇雲異霧,把他們帶向另一個美好的世界。
天冷下來了,黃三木問她冷不冷,鄒漣說沒感覺到冷。黃三木自己卻感覺到冷了,可他還是想做一回男子漢,把外衣脫下來,要給鄒漣披上。鄒漣推辭了一下,還是接受了。她把身子往黃三木這邊移了移,兩人就貼得很緊了。
鄒漣說:你自己可別凍壞了。
黃三木說:我真的不冷。
鄒漣似乎有些感動,她高興地抓住了黃三木的胳膊,嘟起嘴巴道:黃三木,我想向你提個問題。
黃三木說:有什麼問題,你提吧。
鄒漣說:黃三木,你究竟覺得我怎麼樣嘛!
黃三木發現她這個問題已經提了不只一次了,可他還是認真地回答說:你真的很不錯。
鄒漣接着又羞又嬌地問道:那你喜不喜歡我啊?
黃三木看了看她,覺得這時的鄒漣很有幾分美麗和嬌嫩,便毫不猶豫地說:喜歡,當然喜歡。
鄒漣就把身子又向他這邊靠了靠,黃三木就用雙手摟着她的身子了。這時,他才發現鄒漣真的很可愛,而且也確實是干一件事情的機會了。於是,他就把她的脖子挪了過來,用嘴唇在她的額頭輕輕地印了一下。鄒漣已經閉上了眼睛,沒有任何動靜。黃三木就把嘴唇移了下來,在她的嘴唇上又輕輕地吻了一下。
鄒漣順勢把自己的臉靠在黃三木的胸口,黃三木撫摸着她的臉,兩人就似睡非睡地進入了一個共同的夢境。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兩人都站了起來,鄒漣雙手抓住黃三木的肩膀,微微地墊了一下腳跟,用力地吻了一下三木,然後抓住他的胳膊說:以後可不許欺負我啊!
黃三木說:怎麼會呢!
已經十二點半了,兩人慢慢地往回走。在此後的路途中,鄒漣始終挽着黃三木的胳膊,就像所有熱戀中的戀人一樣。
黃三木要把鄒漣送回家,可鄒漣堅持要先送黃三木回去,她說想看看黃三木究竟住在哪裏。黃三木拗她不過,也就只好往郵電招待所走去。
走到郵電招待所,已經一點多鐘了。這郵電招待所,住的大多是機關幹部,平時也不愁什麼業務,到了這個時候,院子的鐵門早就關掉了。
黃三木進不去,想送鄒漣回家,鄒漣不依,說乾脆在外面逛一夜算了。青雲鎮實在太小了,他們找不出一個更好的去處。這樣,他們就第三次來到了青雲江邊,開始了一條通往黎明的道路。
這是一次最遠的徒步旅行了。他們走着走着,就有十來里路走過去了,來到了青雲電站附近的電站大橋下面。
橋上亮着一兩盞小燈,橋下面不遠處的江邊,拴着一條小木船,它的主人大概是附近農民,因為在江的南側,撒落着幾幢農民的房子。
鄒漣興奮地說要到船上去。黃三木就拉着鄒漣的手來到了木船上。
江水看上去很平靜,其實在緩緩地打着波浪,一陣陣,把小木船推得一晃一盪地,很有點搖籃里的感覺。
兩人緊緊地摟在一起,什麼話也沒說,只有流水和波浪的聲音,低沉而吵啞地,像是在替他們訴說著什麼。
黃三木輕吻了一下她的臉。鄒漣似乎覺得還不夠,她又深情地抓住黃三木的肩膀,用兩瓣滾燙的嘴唇,熱烈地親吻他的嘴。完了后,黃三木聞到一股淡淡的體香。
這時,鄒漣說:我會永遠愛你的。
然後又輕輕地吻了一下他的臉。
天氣很有些冷。黃三木感到興奮,又感到很疲憊。從小到大,他還沒有熬過一個通宵。這回,他感到有些體力不支了。
兩人慢慢地往回走,他們穿過夜幕,漸漸地看到了曙光。一些起得特別早的人,已經騎着自行車,在零零落落地一來一去。
快到青雲鎮時,兩人肚子都咕咕叫了。光有愛情不夠,他們還需要糧食的幫助。
一個孤零零的小店出現在眼前,裏面什麼東西都沒有,一個老頭正往油鍋里炸第一根油條,黃三木和鄒漣在旁邊等了等,就看他炸完了四根油條,並把它們買了下來。
他們一人拿着兩根油條,邊走邊吃。這是他們在這個史無前例的早晨,用來滋潤愛情的最好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