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和黃三木工作關係最密切的,自然是金曉蓉了。他們在面對面的兩個辦公室做事,只要打字的活不忙,金曉蓉就坐在黃三木的辦公室里看看報紙,和黃三木胡亂地聊點什麼。
部里的一些重要事情,人與人之間的種種微妙關係,黃三木大多數是從金曉蓉處得來的。
金曉蓉三十三、四年紀,中等個,白白凈凈的臉,看上去挺斯文的。除了說話節奏快了點,就看不出有什麼地方不夠斯文的了。她通常打扮得體,頭髮梳得光光地,臉蛋淡淡地抹了一層,可以說是恰到好處。衣服呢,大多是西裝式的,有幾分現代味,再配上一件烏黑的或帶花的裙子,很文雅的。你再看她走路的姿勢,輕歪慢扭地,款款而行,那風度,那氣質,遠勝過大學裏的才女們。可惜她只有中學文化,又沒有個人幫襯,只好在機關里干打字的差使。
半年多下來,金曉蓉和黃三木就親熱得姐弟似的,至少,也算是個老朋友了。有時,單位里人稀了,也就是大多出差或出去干私事,單位里比較空蕩的時候,金曉蓉呢,就坐在黃三木對面,快人快語地教導了起來。她說:黃三木,像你們男人呢,還是得當官。
黃三木聽了這句,像是褲子上的一個洞被人發現似地,忙要掩住。而金曉蓉也不管他掩不掩,繼續高談道:男人和女人不一樣,男人總是有事業心的,得干出點事業來,不然就被人看不起,在機關里,什麼叫事業?講穿了,事業就是當官,所以你得當官,不當官就是沒用的人。不像我們女人,我們女人就不要緊了,什麼當官不當官地,反正就這麼回事了。最好呢,事情少干點,有得吃,有得穿,生活寬裕輕閑點就行。
黃三木就故作謙虛地應了一句:那也該看什麼人,是男人,也要看是不是這塊料。
金曉蓉很快駁了回來,道:黃三木,你就是一塊料,要有信心。你看我們單位里,除了你和秘書鄭南土外,其他都是些大老粗,哪有你們這樣的文化?你是政治系的高材生,你沒來我就聽人說了。我告訴你,只要你好好乾,將來保准前途無量!
黃三木不知該說些什麼,便問金曉蓉本單位幾位女幹部的情況。除了金曉蓉,自然是一處的舒蘭亭和辦公室的任萍了。金曉蓉向門口瞟了一眼,降了一個音調開始介紹道:舒蘭亭原來坐的就是你這個位置,她這人哪,什麼事都干不好,可領導又奈何她不得。你知道這是為啥?還不是靠她那個老公。她老公就是交通局局長高孚雨。原先呢,是高孚雨把她從廠裏面調到我們部的,後來她嫌值班煩,讓高孚雨跟部長說了,這樣就把你調來頂她了。你想,本來一處那工作多重要,正應該讓你這樣的大學生去干,我們中國的事情就是這樣,顛來倒去,學非所用,還談什麼人才不人才。不過,你別看她有老公撐她的腰挺神氣的,其實有這樣的老公還不如不嫁老公。你知道外面怎麼說的?我們青雲人土話說得真順口——高孚雨專門搞婦女。哈哈哈。聽說啊,交通局下面有點模樣的女人啊,都他高孚雨給搞光了。
黃三木前幾天也從鄧汜邊那裏聽過高孚雨的二三事,不過他不知道高孚雨就是舒蘭亭的丈夫。不管怎麼說,他覺得能當個交通局局長,總歸是了不起的。
兩人的話題又轉到單位里的另一個女人——任萍的頭上。任萍是個五十左右的老同志了,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小些。金曉蓉的一通話,又把這個人給否定了:任萍這老太婆,不是個好人,你以後要注意,別讓她給害了。舒蘭亭呢,沒有害人的本事,任萍不一樣,她是有點本事的。當年在一家工廠當廠長,幹得挺神的,還小有名氣。後來家庭的一場風波,把她給弄垮了,才調到我們部里坐辦公室。你知道那是場什麼風波?她的那口子啊,嫌她做人太刻薄,一腳把她給踹了。你看她現在,看人的眼神都怪兮兮的。她那身本事再用到我們部里,誰跟她靠近點誰就給她害了。
在金曉蓉看來,任萍這人可能在某方面是有點變了態。而舒蘭亭呢,也有一肚子的委屈。這在黃三木看來,簡直有點不可思議。尤其是從前,在他的心目中,市委里的幹部都是很莊嚴、很神氣的,哪裏會像金曉蓉講得這麼可怕和可憐呢?
金曉蓉不單簡評了舒、任二人,她還概述了三位部長之間的微妙關係,部委會成員、辦公室主任陳火明的中庸老道,秘書鄭南土的古板神秘,江洪水的傲慢瀟洒,還有二處老幹部諸葛賡的孤獨和嚴厲,勞辛勤瘋狂的工作熱情以及被他的工作熱情所連累的一大批青雲老幹部。
金曉蓉正議得天花亂墜,不料隔牆有耳,一個人影晃了過來,差點去了她半個魂。
是找黃三木的。來者方面大耳,天生一臉的福相。黃三木仔細一瞧,那人早就臉上堆着笑了。這小子,原來是高中里的同學盛德福!
盛德福一進來,金曉蓉便隱退到了打字機旁。兩人就親親熱熱地,面對面坐下了。
黃三木這人朋友不多,盛德福是他高中三年裏最談得來的少數幾個同學之一。這人出生在全市最偏僻的楓樹區石榴鄉,他盛德福再有福,再怎麼努力,讀高中時成績總是中不溜湫地竄不上去。高考揭榜時,黃三木中了南州大學政治系,盛德福呢,連專處都還差三分。那是九月的一個大熱天,盛德福正在菜地裏手握一隻長長的木勺往肥桶里舀水澆菜。剛從鄉政府回來的村長就遠遠地喊了:盛德福,學校打電話來了,問你農專去不去念。盛德福知道農專是最差的學校了,一定是招不滿學生,降低了分數線擴招才輪到自己,不過,農專也總歸是一所大學。盛德福還沒緩過神來,他那急於想早點佔了他那份家產的大哥盛德興就喊了:去去去,怎麼不去?只要能轉戶口當居民戶的學校都去,不去還想在家裏做農民不成?
兩年農專很快讀完了,盛德福被分配在石榴鄉農技站工作。起先也覺得沒什麼,後來就越來越看出落差了。他的那些高中同學,陸陸續續地畢了業,他們有的在市裡,有的在廠里,最差的也在區一級。可他盛德福呢,卻被分在鄉里,且是全市最窮最偏僻的一個鄉。他盛德福看上去一臉和善,然並非孬種。
他就是這樣決定了要改變自己命運的。盛德福的心情和想法,黃三木是顯能體知的。只是,盛德福一臉笑容地要求黃三木多多關照,這就讓他有些為難了。他知道自己雖是市委機關的一名幹部,在鄉里鄉親看來也是夠體面的,可他心裏最明白,像他這樣的人,在市委大院裏根本排不上,連古代市官手下的衙役都比不上,自然不可能有他說話的份。好在盛德福呢,也是個善解人意的人,他也並不強求黃三木要如何幫他,只說等將來黃三木高升某職,手握大權時,別忘了提攜小弟一把。
盛德福依舊笑容滿面,談了些石榴鄉的事情后,匆匆地也就告辭了。黃三木見他西裝革履地,風度遠勝過自己,看去根本就不像是個在鄉下幹事的。然他又想,像盛德福這樣的窮山溝的小年輕,沒有突出的學歷和才幹,沒有過硬的靠山,要想調到青雲鎮來簡直比登天還難。望着盛德福在樓梯上消失的背影,他輕輕地搖了搖頭,很快就把盛德福的事給忘了。
最近找鄧汜邊和童未明幾次,都沒見人影。黃三木想了想其他的同學和朋友,有的早已娶妻生子,有的也已築巢待棲,和這些人交往,在一個光棍漢看來,是極少有什麼情趣的。剩下的,就是往電影院跑了。在電影院裏,大多也是成雙成對的,其中不少是把電影院當作了戀愛的好場所,這是很讓黃三木眼熱的。他一坐下,左邊右邊,前邊後邊,都是一雙雙地,親熱得讓人難受。黃三木一邊看電影,一邊想着心事。看到那些沒啥意思的鏡頭,他就把目光落在前面的那對戀人身上。他便想,倘若自己也有這麼一位,常常伴隨在自己身邊,那一定非常幸福。
這樣的電影,不知看了多少場。這樣的想法,卻怎麼也想不厭。只是每次從電影院回來,馬路上空蕩蕩地,房間裏也空蕩蕩,他覺得時間在一天天過去,他黃三木在一天天老去,他的雙手,他的靈魂深處,依舊是空空蕩蕩。
金曉蓉說勞辛勤這人有神經病的。那是一個難得的下午,是在報紙還沒有來的那段難得的時間,金曉蓉坐下后就罵勞辛勤。她說今天早上,勞辛勤拿了那份已經校對了兩次的文件來改,等文件全部印好,就要發出去時,這傢伙又來了。他說這文件上面還有兩個字打錯,應該重新印過。金曉蓉說都校對了兩遍幹嗎不校對清楚,勞辛勤則說金曉蓉打字也要仔細點。這事本來也沒什麼,金曉蓉嘀咕了幾句后,還是把文件重印了。不料下午呢,陳火明把她叫到辦公室里說了,問她早上為啥要得罪老勞同志。金曉蓉就把事情說了。陳火明還是把金曉蓉講了幾句,他要她以後打字仔細點,對老同志要注意尊重。金曉蓉當時就火了,說:打字和校對是有分工的呀,校對沒校對出來,當然不能怪打字啦,要是打字員一個字都不出錯,那還要人校對干吧?陳火明兩手緊握着茶杯,瞪着不大不小的眼珠子道:那打字的多少也有點責任。
金曉蓉也沒再跟陳火明理論,現在呢,她就忍不住跟黃三木說這事了。她說勞辛勤這人就是神經搭牢,陳火明也是好壞不分。在這種單位里干,真是越干越沒勁。說完自己的事,金曉蓉又把單位里的事東西南北地議了一陣,最後就向黃三木透露了一個新聞。昨天部里開黨員大會,在會上,諸葛賡和任萍幹了起來。他們明干也不算明干,可大家也都看出來他們是幹起來了。不知道為什麼,諸葛賡要求部裏面的賬務要公開,機關里雖是清水衙門,可清水衙門裏也會出問題,也要接受群眾監督。你猜他在講誰?他的矛頭就是對準一個人,就是任萍。任萍是部裏面管工會的人,部里幹部的福利也是由她管的。平時部裏面發點什麼東西,到鄉裏面搞點土特產,估計她自己也一定吃了不少。諸葛賡老頭一定是聽說了什麼,他可是個平時不開口,開口就吃人的人。這話一出,幾個部長也都有了公開賬目的意思,只是盡自己努力地把話講得漂亮婉轉些。任萍的表情就很不自在起來,在會上虛心地接受了大家的意見,表示要把全部賬目張榜公佈。會一開完,她就衝到石部長辦公室里,兩眼紅紅地,說工會的事以後不管了。石部長耐心地做了工作,要她不必誤會,以後繼續把工會的事管好。金曉蓉說,你看,外面牆上不是貼着一大片紙頭么,那就是她任萍的賬目。誰看得出這個賬目對不對呀?
黃三木不想介入這種糾紛之中,作為資格最嫩的年輕幹部,他更不敢胡亂議論。不過,從金曉蓉的牢騷怪話和胡吹瞎聊中,他也漸漸地得知了部里各位同事的稟性和為人。其中包括,一處處長邴懷北的彌勒佛脾氣,一處處員戴茂蘇長期受壓抑的個性,二處處長嚴律己遠距離的外交思想,還有辦公室馬癸的老頑童作風。單位里的十五個同事,可以說各有長處,各有短處,每個人都有一本戲,每個人都是一本書。這些人,在黃三木後來這些年的工作生涯中,在他自己演奏的悲歌歡曲中,成為一個又一個重要的音符,不能省,略不去。
忙完了一切雜務,獨座在辦公室里看那本《新華文摘》。他正被一個偉人與三個老婆的故事吸引,不巧門口又晃過一個人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