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黃三木在部里幹了半年,含辛茹苦,着實不易。雖不能說做到人人討好,但大多數人都認為他表現是不錯的。特別是三位部長,被他服侍也挺周到的,自然是滿心眼裏歡喜他。石克伍部長已經在全體幹部大會上兩次表揚了黃三木,屠、李兩位副部長也笑嘻嘻地叫他好好乾。
正當黃三木在宦海里揚起心帆時,陳火明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和黃三木談了話。陳主任還是手握那隻大茶杯,咂了一口濃黃的茶水,然後不緊不慢地盯着黃三木說了。
他說:小黃,你半年來的表現是不錯的,領導也說了,大家也都是看在眼裏,記在心裏的。
以後呢,你要繼續加把力,把每項工作做好。
陳火明摸了摸鼻孔,又咂了半口茶道:你是知道的,我已經是四十來歲的人了,不可能在部里呆到退休,鄭秘書呢,也不會呆得太長久,只要你好好乾,我這個位置,以後就是你的。黃三木一聽這話,整個心高興得發沉,緊張得不敢露出笑臉。只怕讓陳主任發現了,認為自己是一心想謀他的位置,弄不好會像林彪樣搞政變的人。
陳火明顯然很老煉,在黃三木這隻小卒子面前,他已經能很精妙地運用權術了。他胡亂地抓了下頭皮,然後微微地一笑,露出兩隻微黑的牙齒。這一笑,就十分地可愛了。
陳主任笑道:當然,什麼事情呢,都得一步步來,不能着急。你現在還不是黨員,這是不行的。你要追求進步,入黨是第一步。你要做的事情,就是儘快寫個申請來。你是個大學生,寫申請不會有問題吧?
晚上,黃三木就飛快地寫了申請。其實,這是他第二次寫申請了。在大學裏,他已經寫過一回,那時他是系裏的團委書記,黨總支也決定要把他的問題解決掉,不巧後來學生鬧事,形勢突變,兩下一拖,這事情到了畢業就拖過去了。相信學校已經將有關檔案轉到這裏來了,按理,入黨也該是件簡單的事,因為他在學校就已準備解決的。可他哪裏知道學校是學校,社會是社會,學校和部隊一樣,相對來說較為單純,只要表現積極,入黨就入了,領導也是為了他們將來走上社會圖個方便。可一到社會上,完全是兩碼事,要入個黨,有時真比提干還難。當然,這些都是他後來的體會。此時此刻,他只是覺得自己生不逢時,連入黨也這麼麻煩。你想,當初如果在學校里早幾天解決,這不就沒事了么?況且,以前入黨不需要考察期,現在呢,交上申請后,黨支部還要討論決定,確立為考察培養對象,然後經過為期一年的考察,再由支部大會討論決定是否吸收為預備黨員。預備一年後,再正式轉正。如果考察一年後有人不滿意,那就再繼續兩年三年地考察下去,可能到退休也不會有結果。
黃三木把申請交給支部后,接下來就是漫漫長夜般地等待。後來他只好經常*自己不要去想這件事。除了這繁忙辛勞的工作,還有埋葬在心中的漫長的等待,黃三木找不出自己生活中的一丁點樂趣。在單位里,說話和做事,都得恭恭敬敬,弄不小心就要挨批評和遭議論,而黃三木自尊心強,他是不愛挨批和被議論的。在單位里的他,最能感覺到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工作的不平等,待遇的不平等,地位的不平等。這樣的工作是不可能會讓人感到有樂趣的。
回到宿舍里,坐在郵電局招待所的這個小房間裏,更讓他感到孤苦無依。有時候,他就跑去看看鄧汜邊和童未明。鄧汜邊是南州大學中文系畢業的,現正式分配在市農業局辦公室工作。童未明則是省農大出來的,他的舅舅就是市財稅局局長伍一發,他被分配到青雲鎮農辦工作。兩個人都是他在養魚場一起蹲點時的朋友。鄧汜邊是個又瘦又矮的小鬼頭,可他能說會道,頗有城府,只要他輕輕地一笑,你就會發現他精明得有些可怕。童未明則是個中不溜秋的小圓臉,剪着個小平頭,看上去像是有幾分憨厚,笑起來有幾分瀟洒。可你倘若熟悉他,就會發現這傢伙和我們周圍的許多人一樣,主要的特點就是表裏不一,把他剖一刀來看,這人恐怕並不憨厚也並不怎麼瀟洒。
有缺點的人不一定是壞人,況且現今世上沒缺點的人一個也沒有。黃三木就和這兩個有缺點的人交上了朋友,而且從養魚場開始就一直談得比較攏。鄧汜邊喜歡談談當前的農業工作,還有市裏的高層人物。童未明呢,則憨笑着與他談論社會上的種種新聞,談論黃三木的將來。有時,童未明還會把他從相書上學到的知識運用出來,給黃三木看相算命。看完相,童未明少不了要吹捧黃三木幾句,等到黃三木有些飄飄然時,童未明給他當頭一棒,說他是色運克了官運,在官場上混會有風險。然後,童未明就是一陣憨笑。黃三木忽然間的不高興,就被他的憨笑驅走了。他想童未明也許是在跟他開玩笑,更何況算命這東西能算得了數么?說著笑着,童未明便給黃三木和自己各泡了咖啡,兩個人便洋兮兮地喝了起來。童未明這小子總愛搞點神秘,搞點洋派,接下來呢,他又愛談論點文學和音樂,忽又讓人覺得他很高雅。朋友的作用畢竟是有限的,尤其是同性間的朋友。每次和鄧、童交往,經過一場海闊天空的瞎聊后回到宿舍里,就有一種悵悵然的感覺。有好幾次,他去找鄧、童兩位,都吃了閉門羹,便估計兩人都真的是去泡妞了。他的這兩位朋友,和現今社會上所有的小夥子一樣,有空就想着找對象,且口口聲聲地稱之為泡妞。倘有一天他們真的泡上妞,甚至結了婚,那麼這兩個人作為朋友的意義,也就漸趨於無了。
黃三木想到這一層,覺得實在沒意思,便自個兒尋思着打發自己,比如,到青雲江邊散散步,到電影院去看看電影什麼的。可惜現今的電影拍得臭死,黃三木不看也罷,一看便在心底里從頭到尾罵個不停。電影沒意思,可又不可不看,因為在電影院外面的夜生活,對他來說更沒意思。甚而恍若一片空白,根本談不上有意思沒意思。
很多時候呢,他就一個人獨自躺在郵電招待所的宿舍里,歪七歪八地胡思亂想。
他拿起書翻了翻,發現現在的書也很沒意思。這些作家,原來竟和導演一個樣,全在胡弄人。你看看現在的詩歌,現在的小說,那都是些什麼東西,他黃三木堂堂一個大學生,看老半天竟看不出半點名堂。這是什麼藝術,全是傻瓜玩傻瓜的幹活。再說,黃三木讀了十幾年書,也覺得自己被書讀笨了,看到書本就有些頭痛,他是再也不會愛看書了。
在這種百無聊奈的情勢下,他的腦子裏裝滿了種種飄飄然的影子,他的心底里噴涌着淺淺的渴望。那自然是男女之間的那回事了。他的腦子裏飛進一個又一個女孩的影子,她們都是漂亮得不能再漂亮的絕色女子,和他美滋滋地相遇相戀。是的,倘真有這麼一個可人的女孩,整天陪伴着他,不,只要每晚陪着他,他黃三木還會再有什麼煩惱呢?單位里工作很繁忙,很吃力,可不知為啥,他覺得只要有了一個心愛的女子,那些工作上的種種煩惱,便會很快地煙消雲散。這真是種神而又奇的感覺。
黃三木是個很噁心的人,卑鄙無恥,不可見人。他常常這麼想。不過,他自己制止不住自己,他無法制止自己的卑鄙和無恥,無法叫自己覺得自己不噁心,他覺得黃三木這個人是不可能暴露在陽光下的,他的思想包含了無數有毒的細菌。換個角度說,這些有毒的東西,恰恰又使他快樂不已。每次毒性發作,便使他進入最最快樂的夢境。
他是想做愛了。這種事情,從小到大,沒一個師傅指點,可他卻彷彿精於此道似地,到今天已不知不覺地想了一千遍一萬遍了。更不要臉的是,在他的渴望中,男女歡愛的需求甚至超過了找對象、談戀愛的需求。有時強烈得簡直要發瘋。
他自己也不敢相信,一個大學生,一個堂堂市委幹部,怎麼會有這種想法,這種念頭。每次他在夢境裏發瘋,夢醒之後便大罵自己不要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