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州博弈
羅成在農曆正月初五天寒地凍的清晨出發,去天州走馬上任時,想到“女媧補天”在天州,“炎黃相博”也在天州。
女媧補天的故事國人大多知道,炎黃逐鹿中原也是歷史常識。只不過關於黃帝軒轅氏與炎帝神農氏在兵戈相交前,曾在天州最高峰上一對一較量過一番,卻是鮮為人知的傳說。兩個人並未用拳腳,也未用武器,而是“博”了一局。據說“搏”這樣古代斗輸贏的局戲,就是炎黃二帝發明的。用六箸,加上六個棋子,斗輸贏。這種稱為博的局戲直到春秋戰國都很流行,後來失傳了。博了一局,結果炎帝輸了。他不服氣,說再弈一局。弈就是下圍棋。又是炎帝輸了。按協議,炎帝要撤退自己的人馬,讓出中國廣大地方。但是炎帝依然不認輸。於是兩軍大戰。炎帝敗退天州山區,黃帝又圍了天州五百年,算是給炎帝留下勉強可以“做活”的棋盤一角。天州最高峰天台山上,至今留有炎黃二帝下過棋的棋盤石。
羅成看着車窗外掠過的黑魆魆的省城街道,想到他曾對女兒羅小倩講過這個故事。
那天,他正在看經濟學書籍,在有關“博弈論”的章節旁批了兩個大字:博弈!羅小倩在一旁問:“博弈是什麼意思?”他告訴女兒博弈的典故,又告訴女兒博弈論是對英文GameTheory的翻譯,也譯做對策論。女兒說:“GameTheory不是遊戲的理論嗎?”羅成笑着說:“天下的遊戲都在斗輸贏,打撲克、下象棋、打籃球、踢足球,甚至包括石頭剪子布,都是在斗輸贏。”他說著還伸出手,和女兒石頭剪子布玩耍了幾下。告訴女兒:“斗輸贏就要比反應、比智力、比策略,所以遊戲論就是博弈論。自古以來,不僅在戰嘗官嘗商嘗外交嘗交際場上博輸贏,也在牌桌棋局裏博輸贏。”
羅成知道自己此次是去做一篇天州博弈的文章。
他博過。十多年前,他在一個縣裏當縣委書記,博了一把。結果,一個縣的財政收入超過周圍十幾個縣的財政收入總和。在他治下這盤棋里,大獲全勝。全縣老百姓說他好。但是在一盤更大的棋里,他卻算輸了。管着十幾個縣的地區容不下他,他被出局了。好在他當時還沒有危及到省里,憑着七分能夠擺到桌面上的政績,他又被調到一個市裡當市長。他以為自己官升了是對前一段勵精圖治的善報。於是,出手更利索了。他不知道,這次在地級市干成一個球形閃電,芒刺就扎着了省里的一些父母官。如果把這個被大山和秦始皇築下的長城圍起來的省份看做一個王國,他這是又犯了“勇略震主者身危,功蓋天下者不賞”的為官大忌。他那些新舉措,為他贏得了超越省份的聲譽,也為他“贏”來了在省里的敗局。市委書記將一堆惡話捅到省里,省里也便對這個已經多少扎了他們的鐵刺猥安排了。調到省里管一間三五個人的辦公室,閑了十年。
這十年,把一個三十多歲前途無量的年輕幹將磨成了四十多歲。
他成了一隻籠中猛虎徒有其威猛,恰恰可供觀賞。
被觀賞了十來年,省里的主要領導不知怎麼搞的陰差陽錯成了鋃鐺入獄的貪污受賄犯。新上任的省委書記要重新整治全省局面。這位省委書記叫夏光遠,原來是省委副書記。他把籠子打開了,還說了一句:“我這是放虎歸山。”
羅成當時對着夏光遠笑了。
羅成知道自己人高馬大,平時黑着一張國字臉威嚴有餘,和善不足。但他知道自己面對省委書記笑得很和善,很開心,還很有些小心。十年的修鍊,多少讓他學會了眼前一盤棋、對上一盤棋同時博弈。這次再也不能“勇略震主者身危”了。
夏光遠說:“我這放虎歸山也不是沒爭議的,往下全憑你自己為自己創造條件。”
羅成掂出了這句話的全部含義。
夏光遠原本想要提名羅成到天州市當市委書記,第一把手,但因為種種原因未被通過。夏光遠剛上台,對局面控制力有限。天州現在的市委書記叫龍福海,在天州從政幾十年。幹了多年的市委副書記兼市長,熬走了三任市委書記,於一年前升任市委書記。羅成知道龍福海在天州根深葉茂,在省里也盤根錯結。他知道,自己去天州不那麼好乾。當第二把手難。到天州當第二把手更難。除非披上羊皮裝和順,熬上幾年,或許能把龍福海熬走,再接任第一把手放開干。他一想這套博弈策略就皺眉頭。這不符合他本性,放虎歸山,再不呼嘯一番真是太窩囊。而且委屈求全最終可能一無所就。
他這一次博弈要博得超奇的大膽果斷。
十多年的磨練使他對社會大棋局裏的博弈有了深謀遠慮。
他要做一個漂亮活兒,放在天底下。
看着車窗外掠過的黎明景象,羅成想到了有關龍福海的一些傳聞,不禁露出一絲諷刺微笑。
二專程從天州市來省城接羅成走馬上任的,是天州市政府辦公廳主任洪平安。
這是一個和羅成個子差不多高,但是比他瘦兩號的年輕人。圓臉上長着點絡腮鬍,炯炯有神的笑眯眯眼顯出對任何人都見面熟的熱乎。他昨天晚上就到了省城,到羅成家裏看望,告訴羅成他帶來兩輛車,想帶的行李盡可以帶上。他指了指跟隨的司機和辦公廳秘書對羅成說:“您要收拾什麼行李,我們可以幫忙。”他雙手握住羅成的手,很熱情地叫羅市長。羅成說:“現在還不能這麼叫吧。”洪平安笑着說:“早晚得叫。”羅成擺了擺手:“總還有程序。”程序是:省委任命他到天州市任市委副書記,而後,天州市委向市人大推薦他出任市長,人大通過後,他這市長才算正式走馬上任。
洪平安大學畢業後到天州市機關上班,因為辦事周到很被龍福海賞識。知道羅成想沿途看看天州市所轄二十個縣的大概面貌,便立刻和羅成商定清晨六點出發。
他對羅成說:“龍書記已經通知市委市政府兩套班子,下午五點鐘開碰頭會,專門迎接您。”他還告訴羅成:“天氣預報今天有雪,特意開來兩輛三菱吉普,走山路萬無一失。”清晨出發時,又把一件軍大衣遞給羅成說:“車上不用穿,下車您想走走看看,穿上擋寒。”
洪平安對羅成的女兒羅小倩也極為親熱。他一定是看到了牆上羅成夫婦的合影鏡框,也注意了桌上羅成妻子鑲黑邊的遺照,再三讓羅小倩放心:“你爸爸就交給我了,出了問題找我算賬。”他笑呵呵的說法,逗得十三四歲的羅小倩也開心笑了。
上了車,洪平安又將兩頁紙遞到羅成手中,開亮了車內燈,說:“這是今天下午碰頭會上兩套班子的名單。”羅成看了看,人名、職務、分管工作都很清楚。他其實對天州這兩套班子的名單早已看過,現在重溫一下,對下午五點的會見添了一分從容。
羅成很舒服地往後坐了坐,問:“小洪什麼時候到的市政府?”又問:“什麼時候開始當辦公廳主任?”聽完洪平安的回答,羅成說:“是老龍把你提到辦公廳當主任的?”洪平安回答:“是。”羅成又很閑地問了一句:“小洪辦事很周到,老龍去市委,怎麼沒把你帶過去?”洪平安回答:“龍書記那兒有更得用的人眩”羅成顯得很不經意:“現在市委那邊辦公廳主任是誰呀?”
洪平安回答:“是馬立鳳。”
羅成問:“是女的?”
洪平安問:“羅市長聽說過這個人?”羅成看着車燈照亮的黑暗街道沒做回答。他不過是似乎聽到一些傳聞。洪平安解釋說:“天州駐省城辦事處也是馬立鳳親自兼管。龍書記來省里開會活動,她張羅聯絡得多。你在省里可能見過她。”
羅成卻指着一輛超到前面去的摩托車說:“一個妮子開的摩托車,比咱們汽車跑得還快。”
眾人便都看前面雪亮燈光中急馳的紅色摩托車,上邊是個穿紅襖的女孩。
羅成不過藉此說明自己注意力已不在剛才的話題上。
洪平安拿出一份天州市地圖,展開遞給羅成:“前邊再有三十多公里就進天州地界了,您看看圖,沿途想停哪兒看哪兒,也有個宏觀。”說著,他在地圖上指劃了行車路線,指明現在的行車位置。羅成一邊看一邊表示滿意:“我到什麼地方,想要的第一件東西就是地圖。”洪平安笑着說:“我知道。”羅成奇怪:“你怎麼知道?”洪平安說:“您在咱們省算是知名人物哇。”羅成說:“知名是十年前的事,這些年沒什麼名了吧。”洪平安說:“反正聽說您要來,市委市政府大院上下震動。”
羅成一笑:“是不是說來者不善?”
洪平安笑了笑:“我剛才說的震動是中性詞。細分,當然反應不一。”羅成問:“都什麼反應?”洪平安說:“我這是理論上的估計,沒做實際調查。”
洪平安拍了拍司機肩膀:“能堅持吧?前邊進天州地界,咱們就休息一下。”司機小李是個方臉小夥子,正打哈欠,揉了揉眼,搖頭說:“沒事。”羅成問:“是不是沒睡好覺?”小夥子連忙搖頭:“不是。”洪平安扭頭解釋道:“年輕人是煙癮上來了。我和他們打過招呼,您不抽煙,也討厭別人抽煙,讓他們開車時忍祝”羅成一揮手:“你怎麼知道我不抽煙?我是上班不抽,下班抽。我討厭機關幹部在我面前抽煙,從不討厭老百姓在我面前抽煙。”他拍了拍小李後背:“你算老百姓,照抽不誤。”
羅成對這位辦公廳主任添了一分警惕。還沒見面就對你如此熟悉,總有些特別。
這樣辦事周到的辦公廳主任,龍福海當了市委書記怎麼沒帶過去?倒是帶過去了那個叫做馬立鳳的女人。那又是個如何“更得用”的角色?
三進天州地界時,天飄開了雪花。洪平安正指着天州路牌對羅成介紹,一個穿紅棉襖的女孩騎着紅色摩托車從後邊追了過來。羅成疑惑了:“怎麼又來一輛?”司機小李說:“還是早晨那輛,後來被我們超過去了。”女孩大聲問:“這雪會下大嗎?”小李摁下車窗回答:“難說。”女孩問:“你們是去天州嗎?”洪平安和小李共同回答:“是。”女孩似乎放心了,拉下頭盔,又急速開到前面去了。
小李說了一句:“下雪天一個姑娘家開這麼快,真不要命。”
一進天州地界,洪平安就負起對羅成沿途介紹的責任。他指着兩座巨人般對峙的大山說:“這就是天州山門。炎帝黃帝大戰到這裏,炎帝在山門裏畫了一條線,表示退到此為止。黃帝在山門外畫了一條線,表示永遠不許炎帝再出山門一步。”
羅成笑着跟了一句:“炎帝神農氏從此就閉關自守,專嘗百草了。”
洪平安又指着這一段劈山修出來的高速公路說:“這是咱們天州的門面工程,還是龍書記當市長時修下的。”小李跟了一句:“龍書記給天州辦了不少實事。”
羅成看着兩邊千溝萬壑的山嶺沉默不語。門面工程修得很氣派。路兩邊陡峭的斜坡上,一個個用石塊壘起的魚鱗坑種着樹,也頗裝點地方官的政績。當兩邊群山更加陡峭巉岩時,洪平安介紹說:“曹操曾經領兵作戰到這裏,他的《苦寒行》一詩‘北上太行山,艱者何巍巍,羊腸坂詰屈,車輪為之摧’就是寫這裏。”羅成說:“史籍記載不是在山西壺關嗎?”洪平安說:“另一種傳說,就是在天州。”
聽說路邊山上就是有傳說的神農村,羅成讓停車。
車拐下高速公路,進了一條伸向溝谷的岔路。洪平安指着一旁上山的崎嶇小路說:“往上走半個多小時,能到神農村。”又指着柏油岔路說:“沿路往前可以到神農鄉。”羅成點點頭四處張望。路下河灘里,一個老農駝着背走過來,後面一顛一顛跟着一頭毛驢。毛驢停住,啃起路邊一棵小樹的樹皮來。老農轉身拉過毛驢的韁繩,用手中的樹枝抽它,一邊抽一邊說:“你當你是幹部,想吃啥就吃啥?”
羅成聽了諷刺地一笑,走過去:“大爺,你這幾下抽得好。”
老農抬眼看到了汽車旁站的這夥人,說道:“你們也是記者吧?”
羅成笑了笑:“你怎麼知道?”老農說:“剛才有個記者姑娘家,騎的摩托壞了。”老農指了指掏出手機的洪平安:“打那電話,和你們聯繫來着。”羅成問:“女記者呢?”老農指了指旁邊:“那不是,壞的摩托車停在這兒,她人上神農村去了。”羅成一伙人看到河灘低凹處一輛摔壞的紅摩托車掩在樹叢后。
羅成與左右相視了一下,又問老農村裡鄉里幹部怎麼樣。
老農說:“養雞為了下蛋,養牛為了犁田,養幹部為了啥?說是為了致富,可我們沒富。”羅成接過話說:“您的意思是,養幹部沒用。”老農說:“可不是沒用。”說著,拉上毛驢往前走了。
羅成一指上山的路說:“走馬看一片,不如下馬看一點,咱們上山去神農村看看。”洪平安又一指岔路:“是不是連神農鄉也一同看看?讓車開到神農鄉等着,我們連村帶鄉看完頂多兩個多小時。”羅成點頭。洪平安吩咐兩個司機開車去鄉鎮等,又叮囑:“先不要進鎮,不要驚動,我們下了山,你們和我們一起進。”羅成對洪平安的妥當安排十分滿意。這種“微服出行”,威風全在突來乍到。
沿着山路往上走了沒一會兒,羅成就發現了什麼。
高速公路兩邊山坡上的魚鱗坑被石塊壘着,還刷着白,裏邊種的樹很好看。岔路山谷口兩側山坡上,從高速路一掠而過也能望見一些魚鱗坑。但是,越高,離主路越遠,魚鱗坑就越不成樣子。很快就變成在山坡上壘幾塊石頭,刷一道白。遠看是魚鱗,近看沒有坑。羅成指着說:“這是在山上畫魚鱗坑。這門面裝點得好。”洪平安聳肩笑了笑:“官樣文章到處都是。”跟在洪平安身後的秘書小張說了一句:“漫山遍野真的都搞魚鱗坑,工程太浩大。”羅成瞪了眼:“要搞就不要嫌大,嫌大就不要搞。”
羅成一路黑着臉來到山上神農村,看到的是一村窮困。
幾棵老槐樹盤在村口,守着一些今人半信不信的神農傳說。村裡是一片破屋爛房。正是正月初五,家家戶戶門口都貼着春聯和倒福字,也有一些出村進村的走親串友。但這點單薄的節日喜氣遮不住各家各院的窮困。村裏有所小學校。推開破籬笆門進去,一間教室一間辦公室,也都四壁透風地冷清在那裏。推門進教室,光線不足,裏面很暗,桌椅板凳更是粗糙簡陋。秘書小張扶了扶眼鏡說:“現在正放着寒假。”
羅成又瞪眼了:“我還不知道放寒假?”
羅成發現,一進入天州地界,他就進入了角色。
出了學校,他們看見有放羊娃趕羊出村,攔住問。
小放羊娃叫栓柱,今年十歲,放着家裏七八隻羊。問他上學沒有?他說不上學。問為什麼不上學?他說家裏沒錢,還要放羊。問他為什麼家裏沒錢?栓柱裹了裹破棉襖,趕着羊低下頭往村外走,說:“我剛才都說過了。”羅成問:“你剛才和誰說了?”而後俯身拍了拍栓柱瘦小的肩膀:“你家在哪兒?先領我們去看看。”
他們看到一幅窮困受欺的畫面。
栓柱家的小院本來很破舊,旁邊一棟在村裡乍眼豪富的二層小樓擠破他家的籬笆牆,直壓在他家的小草房上。窮困受欺的故事全在這幅窮困受欺的畫裏藏着。用現在的術語說,這是一個宅基地糾紛。鄰居家兒子叫張虎林,在鄉里當過幹部,後來開煤窯發了財,耀祖榮宗地給自家蓋樓房,擠掉了栓柱家的宅基地。栓柱爹氣不忿,告狀三年,告得家裏鍋底朝天。一次半夜趕山路,摔癱了下半身,現在眨着眼躺在炕上不得死活。栓柱娘是個瘦小的女人,聽明白眼前站的是市裡領導,一把鼻涕一把淚,前言不搭后語地講完了遭遇。她要養着這個癱男人,還要接着上訪告狀,鄉里縣裏跑了不知多少來回。男人在炕上掙扎着坐起來說:“人活一口氣,總不能欺人太甚。”
他們就是在這個黑咕隆咚的窮家裏,遇見了摔壞紅摩托車的紅襖女孩。
她確實是記者,很俊秀地一抖頭髮,遞過一張名片來——是省報的,叫葉眉。她說怕雪下大,急着趕路,躲路上石頭,把摩托車摔壞了。打了電話到省城搬救兵,估計還要兩三個小時才能到。乾脆先到神農村來,調查一下孩子上學的情況。
羅成說:“看來咱們思路不約而同。”
洪平安請示:“要不要把村幹部叫來?”
羅成背着手站在院裏看着樓房擠草房沒說話。洪平安立刻跑去將村支書村長都叫來了。村支書皺着一張高顴骨臉問:“您是……?”羅成說:“先別問我是誰了。這位是你們天州市政府的辦公廳主任,”他指了指洪平安:“眼前這是怎麼回事,你們說清楚。”情況不說也是清楚的:張虎林家是違法侵佔他人宅基地。羅成問:“你們村幹部怎麼不管?”村支書搓着手說:“管不了。”羅成虎起臉:“管不了要你們幹什麼?”又問:“樓里的人呢?”回答說是下山走親戚去了。
羅成揮了揮手:“守着神農這個名牌,不知道拿它發財致富,搞得老百姓這麼窮,要你們這些幹部真沒用!”
羅成領着一群人下山,村支書村長緊跟着。
那個叫葉眉的女記者拉着放羊娃栓柱的手也跟在後面。
到了鄉鎮上,鄉黨委書記不在,回縣城家裏過年去了。鄉長叫魯萬傑,胖頭胖腦的正在家裏高朋滿座。羅成看了看挺大的院子,挺模樣的二層小樓,又看到的是一八仙桌酒肉周圍坐滿的人。魯鄉長看見洪平安,趕緊擦凈嘴上手上的油,上來雙手握他。洪平安卻立刻伸手示意,引他向羅成。“這位是……?”魯鄉長伸出雙手不知如何稱呼。羅成說:“我叫羅成,過年打擾你們了。”洪平安這才介紹:“這是咱們天州市的新市長,今天剛從省里來上任。”魯鄉長慌不迭地說:“羅市長,早聽說您要來天州了。”
羅成說:“我還沒去市裡報到,先在神農鄉提前走馬上任行不行?”
魯鄉長連說行行。羅成把小栓柱攬到身前:“神農村的小栓柱,你該知道吧?他爹癱在炕上,他娘接着上訪。”魯鄉長胖額頭上滾滿汗珠,連連說知道,又介紹慌窘站起來的一桌人,都是副鄉長之類的鄉幹部。羅成說:“既然老百姓沒過好年,我也就要打擾一下你們過年。要求很簡單,你們鄉村兩級幹部都在,十天內正月十五前,把張虎林家侵佔鄰居宅基地的那一截樓房拆掉。”魯鄉長顯出為難來:“大過年的,是不是過了年再辦?”羅成火了,拍了拍小栓柱的肩膀:“人家一家的年怎麼過的?就是因為考慮過年,才給他十天期限,要不,三天就該拆掉。正月十五前拆掉,為的是讓小栓柱一家過個年尾巴。”魯鄉長囁嚅道:“蓋樓不容易,要拆損失更大。我們設法調解一下,讓張虎林家賠償小栓柱家一些錢。”小栓柱立刻昂起頭:“我們家不要。”
羅成指着魯鄉長:“你們打着調解的旗號拖了兩三年,搞得人家幾乎家破人亡。如果你們確實解決不了,市裡縣裏大概只能考慮諸位挪挪位,換能解決的人來當鄉長。明白我的意思嗎?”魯鄉長連連點頭:“我明白,一定解決。”
羅成說:“第一點,正月十五我可能再來,不想再看見擠進人家宅基地的樓房沒縮回去。第二點,幫助栓柱家將原院牆修好,地平整好。第三,幾年來搞得人家人殘廢、家蕩產、小孩失學,在經濟上要做出合情合理的賠償。”羅成問:“能做到嗎?”魯鄉長回答:“能。”羅成說:“第四點,這一切都要求在正月十五前做好,過了正月十五,市裡在神農鄉開一個現場會推廣你們的經驗。”
魯鄉長立刻點頭:“一定辦到。”
羅成又拍了拍小栓柱的肩膀:“神農村輟學的小孩不止栓柱一個,他們的上學問題如何解決,也拜託你們了。過了正月十五學校就開學了,來你們這裏開現場會,希望能夠看到他們背上書包。”
離開神農鄉時,省報記者葉眉也上了羅成的車,坐在他身旁。
她稍有些興奮地說,幾年前讀大學時,就聽說過羅成的事迹,最近也聽說了他要到天州走馬上任的消息。羅成問她這次來天州幹什麼?她說:“來調查一本違法出版物。”羅成問:“調查違法出版物,怎麼又想到上山調查小學生失學?”葉眉笑了:“一個是被逼無奈,摩托車壞了,等援兵。還有,違法出版物和山村小孩失學有點聯繫。”羅成問:“什麼聯繫?”葉眉說:“這本違法出版物冒充德育教材,經天州市文教系統正式下文,和小學生教科書一起發行。據說印了二十萬冊,全市小學生人手一冊,定價28元。這在大城市無所謂,在窮山村裡,農民就要殺豬賣羊了。”
羅成一下重視了,問洪平安聽說沒聽說這件事。
洪平安回答有些閃爍:“不太聽說。”
回到岔路口,天空還若有若無飄小雪。
葉眉跳下車,從河灘樹叢后推出了面目歪斜的紅摩托車。羅成問,要不要連摩托帶人拉上她?葉眉拿出手機說:“我叫的援兵可能馬上也就到了。”這時手機響了,她看了看:“就是他到了。”眼見省城方向一輛豪華吉普飛馳而來,慢慢減速開下主路,在岔路口停下,從車上跳下一個很帥氣的高個小夥子。
葉眉叫了聲“夏飛”,推着摩托車迎過去。
洪平安雙眼一亮,也迎了上去,並立刻轉身對羅成介紹,這是省委書記夏光遠的兒子:“我陪龍書記去過夏書記家幾次,每次都碰見他了。”
羅成也在夏光遠家裏見過夏飛,他十分親熱地和夏飛握了手。
小夥子白凈幹練,是個高科技公司的總裁,帶着一股時尚的CEO派。他對所有人都表現了禮貌的親熱后,照顧葉眉:“是連人帶摩托給你送到天州去,還是連人帶摩托給你拉回省城?或者我把摩托拉回去,你就搭他們的車去天州?”葉眉說:“我人當然要去天州了,摩托車我也想帶到天州去,修了好用。我在天州還要長停呢,總不能天天腿兒着吧。”羅成笑了:“乾脆我們連摩托帶人把你帶到天州吧,就不用夏飛來回千里了。”
當夏飛一邊連說著拜託了,一邊與眾人把摩托車塞進可以後開門的大吉普車裏時,天空中轟響着飛來一架直升飛機,在頭頂盤旋。
洪平安仰望着說:“龍書記可能在上邊呢。”
羅成奇怪了:“他坐直升飛機幹什麼?”
洪平安說:“龍書記春節期間要巡視一下各縣山林的防護情況。”
四天州市最高地方長官市委書記龍福海正在直升飛機上。
龍福海粗壯的身材,超大號的臉盤,俯瞰下面千山萬壑時,讓人想到非洲沙漠上的獅王。不過,他此刻的表情很有些頑童的開心。當他指點着下面大聲說笑時,沒人能真正領會他這種指東划西張羅一切的快樂。用他的話說,他喜歡當家做主。
有了這百分百當家做主的感覺,他大年初五才願意坐上直升機巡視天下。
此刻飛在空中他多少有些擔心飛行安全,但春節期間巡視一下全市城鄉,在報紙電視台留下的頭條新聞,卻是讓他放開胸懷的。他笑聲宏亮地說:“老擔心自己太重,把直升機壓得墜下去。”這話引得一機艙人哈哈大笑。
隨行的報社電視台記者前後左右為他拍照攝像。
龍福海最反對首長獨行。當市長時,任何大活動,他都要帶上幾位副市長。當了市委書記,就又喜歡帶上市委常委一班人。用他的話說是加強集體權威。用明眼人的話說,他的副手們都很眾星捧月,他才樂於三天兩頭搞大團圓。今天陪他一起巡視的就有兩位市委副書記。一位叫賈尚文,兼着副市長。一位叫孫大治,分管着公檢法。
一上直升機,就說起今天下午五點鐘兩套班子聚會,歡迎羅成到任。
又說到洪平安昨晚打來電話,說羅成進入天州地界還要沿途看看。
賈尚文扶了扶眼鏡,晃了晃圓胖的腦袋說:“還沒上任,先微服出行埃”龍福海說:“深入情況,作風好。”因為有記者在場,賈尚文只是笑着聳聳肩。這樣,龍福海乾脆讓直升機沿着天州通往省城的道路巡視一下,還告誡千萬別飛出天州地界。他們或許發現了停在神農鄉岔路口的兩輛汽車。賈尚文還不無玩笑地說:“可以用手機和洪平安聯繫一下。”龍福海拍了拍賈尚文的肩膀:“不多此一舉了,以後好好和他合作吧,來日方長。”他的手裏和話里都含着力度很大的安撫與重託。
照理說,天州市同其他地方一樣,該是四套班子: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協。只不過在龍福海眼裏,市人大、市政協形同虛設。真正有實權的,是市委、市政府兩套班子。而其中,市委是大權在握的第一套班子。這套班子通常由七個、九個、十一個不等的奇數常委組成,包括一個書記幾個副書記。天州市現在正是這樣。羅成到任后,市委常委正好九人,一正四副五個書記。龍福海是書記,第一把手。羅成是副書記兼市長,第二把手。其餘三位副書記,各有分管。
賈尚文這位副書記,在政府兼副市長。通常副市長當副書記很罕見,龍福海極力向省里推薦,將副市長賈尚文提拔為副書記,就是想取代原來不太聽話的市長。
結果,那個不太聽話的市長調走了。
又派來一個可能更不聽話的羅成。
對龍福海的安撫,賈尚文自然心領神會,他很隨意地一笑:“只要您在天州主事,我幹什麼都行。真要哪個飛揚跋扈的來稱王稱霸,我不侍候他。大不了關起門來寫字作畫。”
“賈尚文呀賈尚文,說你尚文你還真尚文。”龍福海說著又拍了拍他肩膀,哈哈大笑,扯開嗓門念了一句戲曲道白:“還真是血氣方剛好男兒。”
龍福海正月初五這一天安排得很滿。巡視完全市山林,他就換車去離市區幾十公里的西關縣龍家村。那是他的老家,也是他現在的轄地。父母雖然都已故去,但與鄉親同過年,對他這天州第一父母官也算是與全州百姓同樂了。記者又跟着他去了龍家村。只不過這次回老家看鄉親,不帶其他市委領導了,只帶了市委辦公廳主任馬立鳳。
這個比他還高半頭的年輕女人,總把他周邊的事照顧得滴水不漏。用他倆私下的笑話,她是他的萬寶囊,掏什麼有什麼;是他的萬金油,抹哪兒亮哪兒。
馬立鳳在車上就把天州日報明天頭版頭條、二條新聞草樣看了。頭條是“龍福海巡視山林”。二條是“龍福海看望家鄉人民”。標題已經排好,照片位置也已空下,開頭結尾文字都排定了。中間空的一些行,是要根據今天實地實情填寫的。馬立鳳指點了幾句便把草樣遞給龍福海。龍福海大致一看,指着給照片和文字留出的空處笑着說:“我今天就是配合你們填空的。”然後一揮手:“對我的報道不用請示我。”馬立鳳卻對坐在司機旁的報社副主編說:“照片一定要選好,來得及最好讓我看看。”
龍福海表示多此一舉笑着搖搖頭,其實,他像喝了一盅好酒十分滿意。
西關縣龍家村的男女老少早在飄小雪的村口候着了。幾輛車一到,放起了鞭炮。
西關縣縣委書記孔亮,一個穿黑皮夾克濃眉大眼的年輕人,迎風雪急步上來給龍福海打開車門。龍福海笑道:“三國有個孔明大諸葛,我們有個孔亮是小諸葛。”
龍福海在眾人簇擁下,到了村委會小禮堂里,和全村幹部和六十歲以上老人團拜。又到各家各戶看望,吃了東家的餃子,喝了西家的酒,家家戶戶圍着龍書記親熱。他知道龍家村的男女老少真愛戴他。他給他們爭了光,也給他們謀了利。他端着酒盅給老人們敬酒時神情激動:“龍家村是我的家鄉,西關縣是我的家鄉,整個天州市是我的家鄉。我敬全體家鄉人民一杯酒。”
當晚,天州市人民在電視中看到龍福海講這話時兩眼潮紅。
龍福海當然不停留在只給報紙電視做填空的文章。
他在別人不經意中就着補要害。要害是攏幹部。西關縣縣委書記孔亮是他親自提拔的。龍福海不止一次將孔亮拉到身邊,笑着對鏡頭招呼:“一定把咱們西關縣的父母官多拍一些。”孔亮說:“您才是天州的父母官呢。”龍福海說:“你是小父母官,我是大父母官。大父母官離了小父母官,就會成空架子。”
一直在周圍張羅的馬立鳳上來輕聲提示:時間差不多了。
龍福海在人群包圍中看了看錶,便一路春風地與村民揮手道別。他要去火車站接北京一位退休的老部長。孔亮緊跟隨着送他出村,村口又放起了鞭炮。
孔亮說:“龍書記,要不要我送您回城?”龍福海說:“不用,我還要去火車站接客人。”孔亮殷勤地為他拉開車門,龍福海握住他說:“我把家鄉就全交給你了。”孔亮連連說:“龍書記放心,您指到哪兒我打到哪兒。”又說:“聽說羅成要來天州當市長?”龍福海拍了拍孔亮的胳膊:“這不妨礙你干。”孔亮連連點頭:“我是怕他妨礙您干,他外號黑手高懸霸主鞭。”龍福海哈哈大笑了:“那是十多年前的話了,不能老眼光看人。十年還不磨一個人?”又說:“放心吧,不要杞人憂天。”
車一開,龍福海說:“這個羅成,還真是虎未到風先到。”
馬立鳳坐在司機旁扭回頭說:“關鍵在省委夏書記那裏。”
龍福海擺了擺手:“天州方圓不過幾百里,好統一。”
龍福海手摩挲着下巴,在車的顛簸中陷入沉吟。這是他平常少有的神情。他是喜樂佛,走到哪裏說笑到哪裏,再說笑也不耽誤用腦子。他見馬立鳳幾次回頭打量自己,乾脆笑了笑眯起眼:“打兩分鐘盹。”兩分鐘沒用了,他已經把事情想了個遍。
羅成這個鐵刺蝟放到天州來,是多少有點堵他。名義上是加強天州領導力量,推動天州經濟發展。暗裏什麼含義,龍福海掂量出一百種說法。羅成沒來時,天州上上下下都顯得和順。羅成一來,龍福海就看出了星星點點的不和順處。就像一桌好飯菜吃到肚裏,本來很好消化,因為咽了塊骨頭,喉嚨劃破了,肚也發脹。不過,他相信自己的消化能力,總不至於一根帶刺的硬骨頭,把一肚子肥湯瘦水都攪得不服貼起來。
提前到了火車站,火車卻晚點了,還要二十多分鐘才到。
龍福海說:“這樣正好,可以多等等。”他走出汽車,來到站台上。車站站長立刻上來勸他:“龍書記,外面冷,您還是去貴賓候車室。”龍福海搖搖頭。聽說車要停到第三站台,那裏露天,龍福海說:“也好,可以好好觀着雪等老部長。”
他就把自己暴露在霏霏小雪裏了。
站長為難地看看馬立鳳。馬立鳳說:“龍書記等老部長心切,是他的老上級。”站長找來一把傘,舉到龍福海頭頂為他遮雪。龍福海火了:“我不要,知道不知道?”馬立鳳立刻擺手:“龍書記喜歡在雪裏站一站,你們別打擾他。”
龍福海小心地看了看肩頭落下的一層薄雪,繼續在站台等候。
火車到了,老部長走下車時,迎接他的龍福海衣帽上披的雪已經有一定厚度了。馬立鳳在一旁介紹:“龍書記在站台上等您半個多小時了。”老部長姓曹,瘦削矍鑠,說:“你看你沒必要站在站台上啊,在候車室等就可以了,看你手都凍得冰涼。”龍福海雙手緊握老部長:“等您和等別人不一樣。”老部長顯然大為感動:“我一個退了休的老傢伙,不給別人添麻煩,就算是萬全之策了。這樣驚動你們,實在不好。”
龍福海一群人幾輛車浩浩蕩蕩地接着曹部長來到天州賓館。
馬立鳳早已把一切安排妥當,曹部長住的是賓館最豪華的套間。一進門,馬立鳳就特別說明:“這套房間最安靜,龍書記知道您喜靜怕吵。”曹部長連連點頭。馬立鳳又指着窗外說:“這兩天院子裏有些維修工程,龍書記也讓停了,怕吵您。”
曹部長鶴髮童顏滿臉生輝,指着龍福海說:“太過分。”
龍福海受到這樣的嗔責,大臉盤笑得像一壇暖熱的黃酒。他一邊坐下,一邊指着大茶几上堆滿的各種水果、香煙說道:“您是不抽煙的,這為您萬一接待個客人,沒給您撤。”又說:“您先洗涮一下,休息休息。晚上我和市委市政府兩套班子全體人馬陪您一起吃飯。”曹部長連連擺手:“不要不要。我又不是在職檢查工作,一個老百姓故地重遊,你有時間,你來陪陪就行了。”龍福海照直說自己的話:“人是全的,飯是簡單的,不搞太多的山珍海味。有您喜歡吃的天州蕎麥灌腸,天州五香牛肉,還有您晚飯離不了的小米稀飯,各色天州小鹹菜。小米稀飯是您最喜歡的長火溫燉出來的,裏面有天州紅棗。您胃寒,不知道好點不?”
曹部長仰在沙發上,拍了拍龍福海的手,笑着說:“龍福海,你到底是不一樣埃”龍福海對着一客廳人說:“曹部長是咱們天州的老專員了。那時天州還是地區,沒改市,我不過是機械廠的車間副主任,全憑曹部長把我一點點提拔起來。要不,沒有我龍福海的今天。”馬立鳳在一旁添話:“龍書記經常這樣講到曹部長。”曹部長連連擺手:“不值一提。現在人們都向前看,不向後看。”龍福海自然品出已經退休多年的老部長話中的感慨。他今天這樣熱接熱待曹部長,一定很暖人心。知恩必報。他絕不說在嘴上,而做在實際中。知恩必報,其實是聯絡上級、開發人事資源的重要手段。眼淺的人才見誰上台巴結誰。龍福海對退了休的老上級熱乎到家,就是他要的一個說法。還有一層旁人不知道的,曹部長的幾個兒女都在中央機關工作,有一個還在組織部。
這都是難免可借用的人事資源。
龍福海這兩年學會用“資源”這個詞來編織自己的思想了。現在搞經濟都談資源。他觸類旁通,搞政治也要憑藉資源。人事資源最重要。人事資源中,上層人事資源最重要。人事資源又可分為感情資源,關係資源,信息資源。各位首長的家庭社會背景就屬於信息資源。他知道曹部長几個兒女在中央哪些部門工作,別人不知道,他就多一分主動。首長的好惡,也屬寶貴的信息資源。他知道曹部長不抽煙,少喝酒,喜素厭葷,喜靜厭鬧,還知道他愛聽天州梆子地方戲,喜歡書法字帖,他就能把他安排舒服。而且,能記得領導的習慣,就顯出了對領導的感恩戴德,念念不忘。
龍福海其實有自己的“資源手冊”。那是幾個平常的軟皮筆記本,裏邊密密麻麻記滿了只有他看得明白的內容。一本專記天州內的人事。一本專記省里的。還有一本專記中央的。還有兩本是綜合的。有關曹部長的人事資料,他早就記在一個舊本上了。一個綠豆大小的“曹”字,就代表姓名。有關文字中就包括“胃寒、喜紅棗”這樣的細節。最新添的人物資料是羅成。一個“羅”字下面又有了密密麻麻兩整頁。裏邊記有羅成的簡歷,羅成得罪過誰,誰反對羅成,當然也包括“喪妻多年,獨女十四”這樣的文字。
這些資源手冊他鎖在抽屜里,老婆不知道,兒子不知道,馬立鳳也不知道。
他粗門大嗓說笑不斷,表演粗線條,沒人知道他會這樣算細帳。他把自己的資源手冊叫做“小九九”,常常記完后一鎖抽屜,得意洋洋地一抹那張比旁人都大一半的粗臉,笑呵呵地唱一句戲文:“竟沒人知你這大漢龍福海,還有這樣一本小九九。”
小九九里的一行字,有時可以解決一個大問題。
有人進來對馬立鳳耳語幾句,馬立鳳跟着出去了。
過了一會兒,馬立鳳回來,對龍福海請示道:“羅成已經到了。”龍福海問:“不是五點一起見面嗎?”馬立鳳說:“現在已經五點二十了。”龍福海說:“讓他們再等等,我和曹部長說幾句話。”曹部長問:“哪個羅成?”龍福海說:“咱們省還有哪個羅成?要調到天州當市長,今天到。”曹部長說:“噢,年輕人很有些標新立異。”
龍福海已經把一屋子陪同打發走了,這時說兩句單獨話:“是夏光遠當省委書記后,把他安排來天州的。”他在試探曹部長對夏光遠、對羅成的態度。
曹部長只是手指敲着沙發扶手,說了聲“噢”。
兩人又說了幾句話。馬立鳳再次推門進來,對龍福海說:“你還是先去吧,再遲了不好。”龍福海這才起身,握着曹部長的手說:“您先休息,晚上一起吃飯。吃完飯,請您看天州梆子。”
五葉眉一路上坐在羅成身旁,一直有點興奮。
她根本不審視自己為何興奮,只把興奮變為一連串有些挑戰的話題。
她先是回答了羅成的問題。羅成問她:“和夏飛早認識?”她說早認識。因為夏光遠六十年代在北京大學讀經濟系時,曾是她父親的學生。羅成問到她父親是誰?她如實說了:“葉棟楠。”羅成驚訝這位知名的經濟學老教授竟有這麼個小女兒。她便說,她父親快五十歲時,才有她這個老末。她也是在北京大學讀了經濟系。問到為什麼沒留北京?她說,因為省報到北京招聘,她又想到外地闖一闖,就來了。
聊着聊着,她帶刺的話題就出來了。她說:“栓柱一家人也太軸,受欺負可以上訪告狀,犯不着這樣虧本投入。告得贏就告,告不贏緩緩。他們這麼做,雖然令人同情,但也過於非理性。”羅成說:“山溝里的老百姓根本就不知道官司怎麼打?冤怎麼伸?各級衙門大門朝哪兒開?衙門裏是什麼名堂?”葉眉說:“那他們上下告了七八回,也該知道告不成,就該算了。何必搞得家破人殘呢。這都是非理性,不算帳。”羅成說:“什麼叫理性?你的意思是,栓柱爹媽告狀告不贏就算了,先把孩子供養上學,慢慢再發財致富,對吧?但是我問你,如果十個人站在你面前,一人往你臉上唾一口,然後一人給你一萬元,你幹嗎?”葉眉說:“我不幹。”羅成說:“幾秒鐘的尊嚴賣十萬塊,你都不幹,你理性嗎?你十萬塊可以出國留學,可以投資開公司,然後換來無限成功。但你不這樣算帳。”葉眉又說:“可以不讓侵佔栓柱家宅基地的鄰居拆樓房,讓他們賠更多的錢,幫栓柱家建新院蓋新房,這樣在資源利用上更合理。蓋的房子拆掉總是浪費。”羅成說:“只有拆了,才能讓老百姓覺得這個天下有法有理,政府才有品牌。政府的品牌是發展經濟的重要資源。”
葉眉看到這個虎着黑臉、讓人有些畏懼的鐵腕人物認真地和她辯論起來,心中稍有些得意。好像小女孩的調皮遊戲把大人蒙得上當一樣。
當一路小雪快到天州市區時,她已經成了和羅成平等對話的老熟人了。
她毫不客氣地說出這樣的話:“你是不是覺得你來了,就能改變天州窮困落後的面貌?”羅成看到葉眉臉上掩藏着一股並不認真的笑意,一下覺得自己對這個女孩講得太多了。他一指車窗外問:“是不是要進市區了?”
洪平安立刻從司機旁轉過頭來,開始對羅成介紹起兩邊情況。
羅成隔着小雪看起天州市區來。
天州他過去來過,這次感覺自然全不一樣了。
這是個六十來萬人的中小型城市,轄着周圍二十個區縣,共五百萬人口。大半天來穿山越嶺,現在是進入它的中心了。中國中小城市的平均繁華程度,或者還略低一些。英雄路,八一路,人民路,解放廣場,聽着洪平安的介紹,開過一條條街道。羅成說:“街道太臟。”洪平安說:“小雪一化,尤其臟。”一輛垃圾車從街道上馳過,車廂沒有遮蓋封閉,車上的膠袋、紙片一路飛下來。羅成皺了眉,對洪平安說:“這輛垃圾車尾數是048,你們去查一下。”
又聞到一片惡臭,羅成問:“這是怎麼回事?”
洪平安說:“是條污水河,還沒治理好。”羅成說:“下車看看。”停車,看見一條幹枯見底的黑河。羅成問:“治理了多長時間?”洪平安回答:“兩年。”羅成問:“為什麼還沒治理好?”洪平安說:“資金問題。”羅成問:“這樣的污水河還有幾條,總長多少?”洪平安說,還有兩三條,總長他可以去查問一下。
羅成又問:“城市吃水如何?”洪平安回答:“吃自來水。”羅成問:“水質有問題嗎?”洪平安說:“三分之二的飲用水沒問題,三分之一受污染。”羅成問:“這三分之一計劃什麼時候解決?”洪平安說:“兩年內。”羅成問:“市委市政府吃水不在這三分之一內吧?”洪平安說:“是。”羅成說:“所以還不着急。”
污水河旁有一片房屋,燈籠綵帶,顯得很旺盛。房前停滿了汽車。
羅成問:“那一片是什麼?”洪平安說:“是歌廳。”羅成說:“大白天人氣就這麼旺,歌舞廳不都是夜晚營業嗎?”洪平安說:“今天是正月初五,來玩的人多。”羅成說:“是紅燈區吧?”洪平安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您過去看看嗎?”
羅成揮了一下手:“今天先不看了。”
車開了,羅成虎起黑臉又進入他的角色了。他無暇顧及身邊的女記者葉眉。
洪平安指着街道左邊說:“市委市政府大院到了。”
羅成卻發現街道右邊冒起濃煙。洪平安搖下車窗看了看:“那是天州劇院,正在門口燒垃圾。”羅成揮手讓停車。劇場門口的空場上正在展銷景泰藍瓷器,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瓷器,有的還帶着包裝箱。眾多攤販正在指揮下往兩邊挪,讓出中間寬闊的通道。七八個人正在清掃滿場地的草席、碎紙,堆在中央放火燒。
羅成問:“劇場經理呢?”一個拿着掃帚的中年瘦男人說,他就是。
羅成一指火堆:“這是幹啥?”經理說:“今天晚上要開戲。”羅成說:“開戲就放火嗎?”經理說:“市委龍書記晚上要陪首長來看戲。”洪平安對羅成說:“聽說北京曹部長今天到天州。”羅成對經理說:“我不是問你誰來看戲,是問你為什麼放火?”洪平安在一旁說道:“這是咱們新來的羅市長。”經理囁嚅道:“這兩天辦展銷,垃圾太多。”羅成火了:“我不是不讓你掃垃圾。我是問你,為什麼放火燒垃圾?”洪平安說:“趕緊滅了。”羅成接著說:“你怎麼不在自家屋裏放火燒垃圾?”說著奪過一人手中的鐵鍬,與眾人一起把火拍滅。
眾人又接連澆了幾盆水,煙才全熄了。
羅成放下手中鐵鍬,對經理說:“沒有首長來看戲,垃圾也要天天掃。再大的首長來看戲,也不能放火燒垃圾。明白嗎?”而後接著說道:“寫個檢查,送到市政府來。看你們的檢查,再做對你們的處罰決定。”
羅成走到兩邊束手旁觀的瓷器商販面前:“你們是江西景德鎮來的?貨賣得怎麼樣?”商販們有的回答不怎麼樣,有的回答一般。羅成一指滿地堆積的華麗大花瓶:“我看你們標價不便宜。賣不動,總不能再拉回去吧?不如降點價,都賣了。再在天州收購一些土特產,賣到景德鎮去,省得跑空。我們可以幫助你們組織物美價廉的土特產,這樣好不好?”商販們看明白眼前立的是天州市領導,湊合地說:“行吧。”
洪平安說:“上車吧。”
羅成一指街斜對面的市委市政府大院:“這兩步路,走過去吧。”
羅成大步穿過馬路,一行人跟在後面。
葉眉說:“隨便放火污染大氣,是因為大氣沒有產權。”
羅成說:“這就是經濟學講的‘外在性’了。”他轉頭對洪平安:“一個人一個單位做事,本來應該自己承擔成本。他放火燒垃圾,污染了空氣,這個成本他不承擔,讓整個社會承擔,就叫做成本的外在性。在家裏燒垃圾,他要承擔成本,他不燒。在這裏燒垃圾,他不承擔成本,他燒。所以要處罰他們。”洪平安說:“就是要他們付出成本。”羅成說:“對。對於一個企業,你的處罰到一定力度,他覺得再排放污染吃虧了,才會去治理污染。對於當官的,摘他們的烏紗帽,這是讓他們承擔的最大成本。”
羅成在市委市政府大院門口站住,看了看兩邊的圍牆和貼牆臨街而建的一些平房,有店鋪,還有治安辦事處。他皺了皺眉:“這些圍牆和房子,以後最好拆掉。”又指了指大院裏草坪:“拆牆透綠不好?”
洪平安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大院裏大大小小十幾棟樓,中間最高的一棟是市委市政府機關樓。羅成一邊往裏走一邊問:“市委市政府一直一個樓辦公?”洪平安回答:“過去是分開的。龍書記當書記后,把市委市政府合到一個樓里。他說這樣方便。”
進到一樓大廳,羅成掃視了一下吸着鼻子說:“這一進門,氣味就不對呀。”尋味來到兩間大辦公室門口,牌子上寫着“接待處”,屋裏地上堆滿了骯髒被褥,桌上窗台上都是臉盆、碗筷、牙缸,還拉了很多繩子掛滿了毛巾衣襪。羅成瞪起眼:“這是什麼名堂?”洪平安說:“這是上訪的人佔住的。”羅成問:“人呢?”洪平安回答:“過年前發了他們一些錢,回去了。說是過了正月十五再來。”
羅成說:“真是豈有此理。”
洪平安說:“他們是太不象話了。”
羅成說:“一個政府,連個上訪問題也解決不了,弄得門庭若收容站,真是豈有此理。”他轉身走:“見面會在幾層?”洪平安說:“不在這裏開,在天州賓館。賓館就在大院旁邊,您休息也安排在那裏。”羅成說聲走,便黑着臉上了車。
一群人小心跟隨。葉眉也沒話。
羅成兇狠地坐在車裏。他知道自己脾氣大。磨了十年,來天州前,也曾想過這次要含威不露。但是一進天州市,他發現自己的角色就這樣一點點確定了。他大概只能雷厲風行。要是上下左右照顧和平,很可能一事無成。
天州這場博弈,一定要有最佳策略。
車在天州賓館門前停下,葉眉說她告辭了。她要去省報駐天州記者站,還要去修摩托車。羅成讓司機送她去。
當羅成踏着台階走上賓館大門時,他感到,他面對的最大難題其實是龍福海。
六給羅成準備的是寬敞套間。洪平安說:“還沒給您找下住房,這一陣就安排您在這兒祝”一行人把羅成的幾個箱子搬進來。洪平安又說:“呆會兒見面會,就在賓館會議室,現在離五點還有十幾分鐘,您稍微休息一下。有事——”洪平安指着站在一旁的一個二十八九歲的白凈賢惠的嬌小女人說:“您可以找她。這是賓館的副經理,田玉英。”洪平安說去看一下見面會安排的情況,匆忙走了。
田玉英說:“羅市長,您這陣住這兒,生活上有什麼事情,隨時找我。”
羅成點點頭。他洗了把臉,背着手走出房間。
這是二樓,站在環形樓梯口可以俯瞰一樓大廳。看見洪平安和一個個子高挑、模樣活靈的女人說著話。洪平安匆匆走了,那個女人又在大廳里左右張羅着,扶着胳膊派走一個人,又指點着另一個。轉眼吩咐了七八個。又忙而不亂地迎接着一個個走進大門來的人物,客氣周到地和他們說著什麼。田玉英在羅成身後出現了。
羅成問:“那個女人是誰?”
田玉英說:“市委辦公廳主任馬立鳳。”
羅成點了點頭,這就是所說龍福海得用的人。看她那股張羅勁兒,讓人想到大觀園裏的鳳姐。
又來了一個高顴骨的矮胖女人。馬立鳳丟下周邊一切,快步迎上去,俯下身對她娓娓說道。矮胖女人很當家地點着頭,不等馬立鳳說完,就和左右圍上來的人說話。田玉英介紹:“那是龍書記夫人白寶珍,市婦聯主任。”
白寶珍在人群中因為什麼話開心大笑,聲音像一群受驚的野鴨撲面飛來,爽朗嘹亮。
五點快到了,洪平安匆匆上樓來。
羅成說:“時間到了,怎麼還不安排見面會?”洪平安說:“龍書記還在和曹部長談話,其餘人大多也還沒到。”羅成說:“平時也這樣,五點開會六點到?”洪平安說:“多少有點提前量。”羅成說:“這哪兒叫提前量,叫遲到量。”洪平安不知如何是好地笑了笑:“您也趁機再休息一會兒,跑了一天。”
羅成說:“我不習慣不準時。會議室在哪兒,先領我去。”
到了會議室,空無一人。羅成自顧自在長圓會議桌旁撿個座位坐下了。
洪平安窘促地搓着手,又匆匆走了。羅成像座塑像一樣端坐在那裏。田玉英進來沏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又問:“羅市長,要不要看報紙?”羅成抱起雙肘沒有說話。田玉英退出了,過了一會兒又進來,將一份天州晚報放到羅成面前。頭版已登有龍福海當天乘直升機巡視山林和到西關縣龍家村與父老鄉親歡渡春節的消息。田玉英將長圓桌上擺放的二十來個茶杯一個一個沏上茶,那動作很輕很緩,算是陪了一段時間。
過了快二十分鐘,洪平安引來第一位與會者。
他介紹是副書記兼副市長賈尚文。
賈尚文人高胖,戴着眼鏡,滿臉紅光。他伸過手說:“當好你的助手。”羅成握着他卻想,市長領導副市長,名正言順,副書記領導副書記,不倫不類。這已然是個為難的格局。賈尚文很健談,坐在那裏扯開了,說:“這是小地方,民風和干風都散漫一些,不能用趕馬的速度趕牛拉車。”
馬立鳳匆忙進來了,上來就叫羅市長。然後解釋道:“龍書記正在和曹部長說最後幾句話,他說馬上來。曹部長几十年前是咱們這兒的老專員,今天接他火車晚了點,龍書記總要和他寒暄幾句。他讓你別著急。”馬立鳳揭開茶杯看了看,又叫來服務員給羅市長重沏熱的,就匆匆走了。
又過了一會兒,樓道里人聲嘈雜,一個談笑風聲的洪亮嗓門響過來。一群人簇擁着談笑風聲者出現在會議室,這自然是龍福海。
他哈哈笑着握住羅成的手:“羅成來了,我們天州就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