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指縫陽光
回到家的時候,天空已經是晚霞滿天。
濃烈的色彩交錯渲染着天空,映得我家那棟白色的木質房子如同油畫中的風景一般迷離恬靜。
我走近家門,卻正好看到鄰家女生小幽牽着一條小狗從她家的鐵門裏出來。
“小幽,去遛狗嗎?”我上前跟她打招呼。
小幽抬起頭,看到是我,臉上立刻浮起興奮的神色。
“原來是流藍啊,正想找你呢。”
“什麼事啊?”
“問你哦,你最近是不是戀愛啦?”
戀愛?
“呃,沒有啊。”
“你別否認啦,那天你媽媽從垃圾桶里翻出一封你扔掉的信,讀給大家聽,附近鄰居們都知道你在戀愛啦!”
彷彿一盤冷水兜頭潑下,我呆立在原地,無法動彈。
“雖然身為一個高中生不應該跟男生交往,但是我還是很佩服你的勇氣哦!以後媽媽應該不會再指責有男生送我回家這件事了吧,因為連成績這麼優秀的流藍你都……”小幽捂着嘴一邊笑一邊說道。
真是……太過分了!
垂在身側的手微微發抖,最終,緩緩地緊握成拳。已經無法用言語來表達內心徹骨的憤怒和悲涼。
如果將我的尊嚴狠狠地踩在腳下,讓我感覺到屈辱和不堪,讓我生不如死,是你一直想要達到的目的,那麼,恭喜你,你做到了……
我手腳冰涼地推開門,抬起頭,卻驚愕地看到高大的男人端坐在沙發里,面色鐵青。
爸爸?
我還來不及開口吐出帶着欣喜和委屈的“爸爸”兩個字,他便已經起身,衝到我面前,一個重重的耳光劈頭扇下!
“你還有臉回來?”
臉上頓時傳來火辣辣的疼痛,全身的血液幾乎在這一瞬間凝結。我捂着臉抬起頭,一臉愕然地注視着他。
幾個月不見,他明顯憔悴了很多,眼睛下有着深深的黑眼圈。
“我送你去維川中學,並不是要你去攀附權貴,要你妄想着飛上枝頭變鳳凰的!”他的胸口急劇起伏着,一雙略帶褐色的眼睛瞪着我,裏面有熊熊的火焰,如同燃燒的炭,“我謝家的事業雖然不大,但是還沒有淪落到要靠女兒去結交那些公子哥才能往上爬的地步!”
“爸爸,是誰對你說這些的?”
“到現在還想隱瞞我嗎?”
“如果我說沒有,爸爸,你會信嗎?”眼睛裏緩緩瀰漫開的,是酸澀的感覺吧!脹痛着,稍一用力,就會滾落下淚水。
“你要我信什麼?怎麼信?就憑這個?”一張用膠布黏好的信箋扔到了我臉上。
又是這封信。
我彎下腰,將那封信撿起來,小心地折好,放進口袋裏。
“如果媽媽還在世,那麼你耳朵里聽到的,一定不會是這樣子的我。”
“如果你媽媽還在世,她見到這樣子的你,一定會比任何時候都傷心!”
“說這種話是什麼意思?”一襲紅色的女人突然從樓梯上下來,語氣刻薄而尖銳,“難道我虐待你了?我不給你吃飯,不給你衣服穿,讓你露宿街頭了?”
她走到爸爸身邊,捂着嘴哽咽着說道:“我真的什麼都不求,只求兩個孩子可以健康快樂地長大,可是流藍這孩子的性格倔犟得像刺蝟,又叛逆,有時候我真是……”
“你還在抱怨什麼?”爸爸對我說道,“全世界都對不起你?全世界都應該對你更好一點兒?你為什麼只看到自己受到的委屈,看不到媽媽同時照顧兩個孩子有多辛苦?”
“我沒有抱怨,可是爸爸你什麼都不知道……”我微弱的聲音被掩蓋在她高聲的尖叫里。
“你爸爸什麼都知道!你還想把你爸爸當作白痴一樣欺騙嗎?如果不是你,你爸爸的公司怎麼會突然遭到這麼大的打擊?你差點兒毀了你爸爸畢生的心血,你知不知道?”
聽到這句話,爸爸的呼吸陡然粗重起來。
“公司的事情,後來不是已經平息了嗎?”
“自己一生的事業,卻被一個小毛孩玩弄於股掌間,一句話可以讓你死,一句話也可以讓你東山再起。”媽媽的每句話都在撩撥着爸爸最敏感的神經,“你站在爸爸的角度想想,接受得了嗎?”
“夠了!流藍,你給我滾出去!馬上!”爸爸額上的青筋暴突,朝我怒吼道。
“我們全家都討厭你!連爸爸都不喜歡你!你快點兒滾吧!”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黙,站在客廳的另一端大吼道。
全家,這樣溫馨的字眼,而我,是被排斥在外的那個人。
唯一可以信賴、唯一會真正關心我的爸爸,擁着媽媽,站在我的對面,怒火中燒地看着我,我們中間不過到一米的距離,卻彷彿隔着千山萬水。
多麼殘酷的言語和行為,都比不上爸爸的一個責備的眼神。
遭受委屈時,想到如果爸爸知道這些,一定會心疼我,一定會為我掉眼淚,一定會替我狠狠教訓那些欺負我的人。
光是想着,就覺得溫暖。
所以,即使他不在身邊,即使我什麼都沒跟他說,心裏有個角落,仍是滿滿當當的,因為爸爸在那裏。
他是我的依賴,後盾,退路,屋檐。
他就是我的整個世界。
可是現在,我卻被整個世界拋棄了。
悲傷如同突然湧起的潮水,將我淹沒。
我扭頭跑了出去。
“咕嘟,咕嘟——”
幽藍的水底,我緩緩地往下沉,一直往下沉,直到赤裸的腳趾觸到冰冷的泳池底。
這麼寒冷,孤獨。
述……如果這時候你在我身邊,該有多好。
“嘩啦——”一雙有力的手臂突然抓住我,往水面上一送,我的頭衝出水面,暴露在了空氣中。
“是在挑戰我的潛水記錄嗎?”周田隨即浮出水面,甩了甩頭髮上的水,微笑着問道。
我任由頭髮上的水緩緩留下,流到眼睛裏,嘴唇上,刺得眼睛通紅,熱淚盈眶。
“流藍……你怎麼了?”看清我的面孔,周田嘴角的笑容無聲隱去了。
怔怔地看着他,良久,才近似囈語地念出一句台詞:“ISlifealwaysthishard,orisjustwhenyou'reakid?”
很久以前看過的那部法國電影裏,年幼的小女孩轉過流着鮮血的臉,茫然地問着那個殺手:“生命是否總是如此艱辛,還是僅僅童年才會如此?”
殺手回答:“總是這樣艱辛。”
我閉上眼,只覺得鼻腔里一陣酸澀。
這樣絕望。
周田注視我良久,才緩緩說道:“Justwhenyouareakid.”
“說謊。”
如果僅僅童年才如此,那麼,我的苦難為什麼永遠看不到盡頭?
“沒有說謊,長大了,就什麼都有了,什麼都好了。”周田的聲音從來沒有這樣溫柔過,近乎於羽毛一般輕柔。
“真的嗎?”
“真的。”
我和周田並肩走在通往山頂的公路上,茫然地看着腳下越來越小的風景,任由晚風拂過臉頰,吹起披散的長發,飛揚着,如同黑暗中的舞者。
“我要對你說的故事,有關於童年。”最後,我們在山頂的一塊岩石邊聽下,看着腳下燈光迷離的城市,周田緩緩開口說道。
“嗯。”
“很多年以前,一個小男孩跟着不是父母的親人漂洋過海,去了異國。在那艘很大的客船上,滿是打工者、流浪漢、越獄的犯人等所以坐不起飛機的人。”周田狹長漆黑的眼眸在夜色下,如同雲層后的星子,光芒若隱若現,“他還很年幼,在船上被人毆打,被欺負,被嘲弄,他們誣陷他偷東西,差點兒將他的手指打斷,將他關在艙底最陰暗的房間裏。船主的女兒偷偷給他送來食物,在船艙的門板上用刀刻了一個大洞,讓月光照進去,並且告訴他,長大了,就什麼都有了,什麼都好了。”
周田看了看我,繼續說道:“後來他到了異國,那兩位親人發了一筆橫財,然後不斷地擴張自己的事業,幾年以後,創立了一個規模巨大的集團,他成了這個巨大財團唯一的繼承人。於是他找到當初那個船主,買下了他的船,以及,他的女兒。他把那個女孩子帶回家,給她如同公主一般最奢華優渥的生活,用他自以為很好的方式寵愛着她,滿足她所以的要求。然而她不快樂,她厭惡他戴着面具的生活,厭惡漂亮的餐具與虛偽的舞會,厭惡那些鈎心鬥角,她渴望在大海中迎風破浪的日子,她要回去。”
“他同意了嗎?”我急切地問道。
“他當然不會同意,於是兩人時常爆發激烈的爭吵,而後他忍不住將她關在了房間裏,用繩子綁上。她日復一日地枯萎,最後她用牙齒咬斷了繩子,然後投奔了她最嚮往的大海,死左了大海之中。”
“然後呢?”
這樣凄涼得令人肝腸寸斷的故事。
“然後他回到了他們原來的國家,進入了她曾經很嚮往的學校,完成未完成的學業。是祭奠,亦是懷念。”
“故事就到這裏結束了嗎?”
“算是吧,不過還有一些小插曲,不,應該說的番外。”他笑笑,抬頭看着遠處,下巴微抬,“和小男孩一起長大的,還有另一個小男孩。他看到那個小女孩的第一眼,就很喜歡她。只是,他不敢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他只能在黑暗中看着那兩個彼此相愛的人互相折磨,看着小女孩日復一日地憔悴,最後,看着她如同飛鳥一般墜入大海。然後,接下來他的一生,都活在痛悔之中。你看,流藍,跟他們比起來,其實你要幸運許多呢。”
晚風拂過,剛剛下過一場雨,風裏帶着濕冷的溫度,放眼望去,我們腳下的城市這樣空曠蒼茫。
“田……這是你的故事嗎?”
“故事的主角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流藍聽了這個故事後,可以想想自己的處境,其實也沒有這麼壞。”周田笑着摸了摸我的頭。
從小便愛慕着的人,在自己的面前死去,從此以後,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同樣的笑容與聲音。
哪怕登上了極其輝煌的頂峰,也換不回最初的愛與疼痛。
那樣不可挽回,才是最深最重的悲傷吧!
因為,連改變都不能。
“是啊……我傷心難過,只是因為旁人施與的痛苦,而不是來自內心。人類最頑固最強大的敵人,應該是自己的心吧……”我低頭說道。
“對。就像有的人要對抗自己的霸道專制,有的人要對抗自己的懦弱和退縮,有的人要對抗自己的自私善妒,而流藍你……善良堅忍,你需要對抗的,僅僅是來自外界的那些傷害。”他看着我微笑,“而那些,相較而言都是很容易克服的,不是嗎?”
我輕輕點頭。
“所以,振作起來吧。”
“那這個故事還有後來嗎?”
“後來啊,兩個小男孩應該分別有了各自喜歡的人吧,就好像……我喜歡你一樣。”周田揚起嘴角,雙眼微眯,狹長的眼眸永遠如同沼澤一般水霧氤氳,讓人分辨不清他所說的話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假的,哪一句隱藏着犀利的鋒芒。
“不要對着一個失意的人亂放電好嗎?”真拿這傢伙沒辦法,一天不往外放電就會死一樣。
“述應該跟你說過同樣的話吧?”
“什麼話?”
“我喜歡你。”
沉默,那些讓人戰慄的甜蜜記憶又湧上心頭。
“說過。”
“你是怎麼回答的呢?”
我轉過身去,緩緩往山下的公路上走去,自己的聲音漂浮在空氣里,如同撕裂的錦緞。
“我說的是——你去死。”
十分鐘后,站在傾塌的山石面前,我目瞪口呆。
“喂,不要走這邊,山體滑坡,路被堵住了,過不去了!”推土機司機一邊握着操縱桿,一邊朝我們喊道。
“請問什麼時候能夠通行?”
“最快也要明天早上!”
跟在我身後的少年倏然湊近,聽起來似乎很開心:“看樣子我們要在山上共度一晚了。”
我回頭看一樣黑魆魆的山,只覺得一陣涼意。
“田,你對這座山很熟悉嗎?”
“不熟。”
“那你為什麼要帶我來這裏?不怕迷路嗎?”好想揍他一頓。
“這是離市區最遠的一座山,回去最快也要兩個小時,”這句話居然還有心思開玩笑,“這樣就可以和流藍你獨處得久一些。”
“那請問我們現在怎麼辦?”
“找個人家借宿吧。”
“借宿?你以為你在古代嗎?”
“多付些錢就好了啊。”
“可是……”整晚不回家,爸爸……會不會擔心?
那雙燃燒着怒火的眼睛又在腦海中浮現。
“夠了!流藍,你給我滾出去!馬上!”
深吸了一口氣,我往前走去:“走吧!”
這樣靜謐的夜晚,同樣的時刻,大洋彼岸的陸地卻是陽光普照。
俊美的少年在陽光下抬起頭,看着面前爬滿了藤蘿的古堡,白襯衣微敞的領口露出藍底的絲質領巾,頎長的身軀裹在一襲復古中略帶華麗的西服里,襯得少年優雅而倨傲。
“這座古堡已經有四百多年的歷史了,古堡中的每一件傢具和裝飾都是當時最昂貴的材料建造的,每一樣都價值連城……”金髮碧眼的歐洲人賣力地向這位神秘的東方顧客介紹着這座古堡,“這裏一年四季日照充足,因為整座古堡有百分之八十的房間都能被陽光照射到,所以也被當地人譽為‘日光城堡’……”
緩慢前行的腳步突然停下。
日光城堡?
“我,謝流藍,凈藍的天空倒映在潺潺的河水中,變成流動的藍色,就是我名字的來由。我喜歡藍天流水,喜歡陽光,喜歡一切美好的東西。”
“買下了吧。”少年開口。
什,什麼……
周圍的人一片愕然。少年卻只是嘴角浮起一抹布衣察覺的溫柔,一個人緩緩往前走去。
充滿陽光的古堡,她應該會喜歡。
“述少爺。”一個拿着電話的那人匆匆走近,在顏述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深邃的眼眸突然之間漆黑如墨。
“要不要出動直升飛機……”
“不用了,再等等吧。”
流藍和田……希望……你們之間不是我想像的那樣。
“田,這家好像沒人。”我氣喘吁吁地站在一棟房子前說道。
棕色的屋頂和欄杆,簡單卻雅緻的落地窗,門前有一塊小小的草坪,草坪前是一片很小的湖泊。湖水在燈光的照射下,有粼粼的波紋。好漂亮的別墅!
“沒關係。”
周田走到緊鎖的木門前,從錢包里掏出一張卡片,在鎖上敲搗了一陣兒。
“咔嚓——”鎖居然被打開了!
“田……你怎麼……我們這不是……”我站在一旁,膛目結舌外加語無倫次。
身為貴公子的周田,怎麼諳熟這種小偷才會的伎倆?
“一會兒告訴你。”周田扶着我的肩膀,將我推入房子裏。
“啪!”燈被擰開,照亮了這個溫馨雅緻的房間。
印着大朵金線菊的波斯地毯,淺黃色的麻布沙發,上面鋪着厚厚的割絨印花沙發巾。沙發正對着一堵掛着油畫的紅磚牆,紅磚牆下面的壁爐里,還有尚未完全熄滅的爐火。
很溫暖的感覺。
只是——
“田,如果主人突然回來了,你就走左邊那個窗,我走右邊那個,我喊‘一、二、三’,我們一起跳。”我走到窗邊小心地看了看,說道。
“傻瓜,我剛看過了,車庫是空的,主人應該是下山去了。”周田笑着搖搖頭,按着我的肩膀讓我在沙發上坐下,“我們下不去,他當然也上不來了。”
“也對哦!”我恍然大悟。
“看來你不適合做賊。”周田走到冰箱邊,打開冰箱門看了看,“冰箱裏有一些肉類,我去加工易昕,做些吃的,請稍等。”
“好啊!”想不到田竟然懂烹飪!
“待會兒嘗嘗我的手藝。如果覺得好吃,不要到處亂說哦。”
“為什麼?”
“因為我只想做給流藍你一個人吃啊!”
呃,又來了。
“田,這樣……曖昧的話,以後還是不要說太多,小心人家當真呢。”我想了想,很認真地說道。
“好,都聽你的。”他走到沙發便蹲下,輕聲說道,“如果覺得累了,就先躺着休息一下,一會兒我叫你起來。”
柔和的燈光下,他俊秀的眉眼如同一泓溫潤的湖水。
“好。”我在沙發上躺下,他脫了外套蓋在我身上。
桔梗和煙草混合的香味,少了些許冷漠和高貴,如同隱匿在大片向日葵中的睡火蓮,奢華低調地藏在一片柔和明媚中,隱現一角華麗和魅惑,卻又如此平易近人。
我看着僅穿着一件白色T恤在廚房忙碌的周田,突然有些恍惚,覺得此刻的場景,居然是這樣溫暖。
“流藍,起來吃東西了。”周田的聲音將我從沉睡中驚醒,空氣中傳來一陣濃濃的食物香味。
我睡眼惺忪地坐起來,渙散的眼神掃過桌上冒着熱氣的食物,眼睛瞬間成了星星狀!
好精緻的食物!雪白的瓷盤裏躺着一塊嗞嗞冒油的五分熟熱牛排,鮮嫩的肉質還帶着絲絲的粉紅,上面淋着香味四溢的醬汁,讓人恨不得馬上咬上一口。旁邊是幾團黑糊糊但看起來鮮嫩可口的不明物體,一塊黃色酥脆的蘋果派躺在一旁的小盤子裏,盤子的旁邊還擺着一杯橙黃的果汁。
“先嘗嘗這個。”周田用叉子叉起那團黑色的不明物體,遞到我面前。
“這是——”
“羊肚菌。”
我用力咬了一口,鮮嫩的口感,帶着醬汁馥郁的香味,在口腔里緩緩瀰漫開,我幾乎要熱淚盈眶了。
“好好吃啊!田,你可以去星級飯店做大廚了!”我含着一口食物,含糊不清地說道。
“為什麼要去星級飯店做大廚呢?”周田淺笑,拿起一個西紅柿慢慢吃着,“每天在家做給你一個人吃不是更好嗎?”
我直接忽略他的話:“你有專門學過廚藝嗎?”
“小時候喜歡一個女孩子,她很瘦小,那時候最大的心愿是把她喂胖一點兒,於是跟家裏的廚師學過一段時間——”
“那她後來長胖沒?”
“沒。”簡短的一個字,卻似乎隱含着淡淡的傷感。
彷彿又看到那個華麗卻陰暗的小房間裏,長髮捲曲着披散下來的小女孩赤腳站在窗邊,抬頭仰望蒼茫的星空,唱着那些縹緲悲涼的漁歌,神情孤寂而絕望,如同啼血的夜鶯。
一個每日都生活在屈辱和悲傷中的人,哪怕是將上帝才能享用的美食放到她面前,她也不會低頭看一眼吧!
我一邊吃東西一邊凝視着周田,此刻的他,彷彿陷入了某些回憶之中,神情那樣寂寞哀傷。
一定是痛徹心扉的記憶。所以即使隔了無限久遠的時間,再想起時,依舊痛不能言。
“那田要繼續加油哦。”我緩緩說道。
周田笑笑,說道:“多吃點兒,要把它們吃完。”
腳步聲突然在門外響起,伴隨着急促的狗叫聲。
我一躍而起:“田,有人來了!”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門鎖“咔嚓”一聲被打開,一隻巨大的雪橇犬眼中泛着凶光,一躍而入,帶着要把我們撕碎的兇猛氣勢朝我們衝來!
“小心!”來不及有任何反應,我下意識地回身抱着田往地上一撲,將我的後背對着猛然衝過來的巨犬。
“是誰?”跟在雪橇犬身後的人嚴厲地問道,隨即,我聽到了子彈上膛的聲音。
“許伯,是我。”周田應道,臉上卻緩緩浮起驚喜的笑容,看着我的眼眸突然溫柔如水。
我緊閉的雙眼慢慢睜開,轉過頭,卻看到雪橇犬巨大的臉就在我眼前。它喘着粗氣,伸出長長的舌頭,一下一下地舔着周田的衣領,一副撒嬌的模樣。
“少,少爺!”門口的聲音無比驚愕,獵槍被重重放下,那人立刻跑了過來,“漢斯,快起來!”
周田抱着我坐起來,手伸出去逗着狗,說道:“這麼久不見,漢斯又長高了。”
“少爺,你怎麼突然過來了?”奔過來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你已經很久沒有來過了!”
“田,這是……”我有些弄不清楚狀況。
“這是我家的別墅,以前每年冬天我和述都會上來,跟許伯還有漢斯出去打獵。”周田捏了捏我的鼻子,微笑着說道,“現在知道為什麼我能把門弄開了?”
這傢伙!
“太可惡了!我一直當自己是賊,還隨時準備逃跑來着!”我重重地揍了他一拳。
周田一把握住我的拳頭,五指合攏,緊緊地包裹住,拇指在我的手背上撫摸着,聲音低柔:“我怎麼會讓你置身於危險之中去呢……”
這邊還是夜未央,而遙遠的歐洲,卻正是晚霞滿天的黃昏時分。
“他們睡着山上的別墅里,晚上沒有睡在一個房間,但是……我們拍到了一張照片。”
模糊不清的照片,卻依舊能夠看到別墅的門口,一個高大的人舉着獵槍,一隻雪橇犬躍入屋內,瘦弱的少女驚慌卻決絕地就愛你個少年壓倒在地。
視線定格在那張滿是勇敢和無畏的面孔上。
那是他最愛的,她的神情。
修長的手指緩緩收緊,終於,將照片捏成一團。照片尖銳的稜角幾乎要刺破掌心。
“替我去定一張機票,立刻。”
第二天天還沒有亮,許伯便開車送我們回了學校。
“田,你先進去,我們不要一起出現。”站在校門外的拐角處,我看着正湧入校內的人流說道。
“為什麼?”
“你別管,快進去啦。”
在這個一點兒事情都能傳得滿城風雨的校園裏,我一大清早和周田一起出現,一定會成為學校八卦雜誌的頭版頭條新聞。然後……就是來自藤藻她們的連番攻擊。
真是跟噩夢一樣。
“別擔心,不管什麼事,都有我替你擋着,就像……”周田湊近我的耳際,輕聲說道,“你昨晚為我擋住漢斯一樣。”
言畢,他拉起我的手往校門口大步走去。
“別這樣,田……”我試着掙脫,卻發現無論怎麼樣都掙脫不了,於是只好盡量將頭低下,用垂長的長發遮住臉。
“咦,那不是謝流藍嗎?她怎麼跟周田在一起?”
“呀!快看,謝流藍和周田一起上學,還手拉手呢!”
“真的是謝流藍哦!”
“太可惡了!述在學校的時候就勾引述,述離開了,就接近周田,一天不出去勾引男生就會死嗎?”
尖刻的話語不時飄入耳內,我再也聽不下去,一把甩開周田的手,“夠了,田,快放開!”
“田!”一隻白嫩的手抓住了周田的手臂,藤藻站在我們的身後,難以置信地看着我們,“你們……”
我立刻趁此機會往前走去,把可憐的周田扔給火大的藤藻。
“流藍,小心!”突然我聽見周田在我身後喊道。
“什麼……”
來不及有任何反應,一個身材高大的人已經來到我面前,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一記耳光已經重重地扇在了我的臉上!
熟悉的手掌,熟悉的力量。
我抬起頭來,艱難地開口:“爸爸……”
“你讓我怎麼信任你?就憑你徹夜不歸!就憑你第二天和男生牽手出現在學校?”爸爸氣得渾身發抖,憤怒地吼道。
“不是這樣的,爸爸,你聽我說……”
人群迅速聚攏,幸災樂禍、鄙夷、輕蔑、好奇……各種各樣的目光投向我們。
不遠處的周田正要衝過來,卻被藤藻一把拉住:“田,如果你現在過去,我就死給你看!”
“快放手!”
“不放!”
“有什麼好說的?你是不是還要說你是無辜的,是你媽媽在誣陷你?你是不是要說爸爸連自己的眼睛都不能夠相信?”
我呆立在原地,百口莫辯。
“你知不知道爸爸有多着急,怕你出什麼意外,甚至跑去報了警!”爸爸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失望,“流藍,你太讓我失望了!”
“叔叔,你應該好好管教管教您的女兒了。”是許悠的聲音,永遠妝容精緻的她出現在人群里,花瓣一般鮮嫩的嘴唇微張,吐出毒辣的話來,“養出這樣的女兒來,真讓您臉上蒙羞呢。”
爸爸的臉成了鐵青色,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把我往學校里拉:“立刻去辦退學手續!已經沒有再讀下去的必要了。送你來這裏讀書本來就是錯誤,哪怕是做個什麼都不懂的文盲也比你現在這個樣子好!”
“叔叔,請把手放開。”
溫柔恬靜得像秋水一般的聲音,栗色的頭髮,深邃如夜的眼眸,完美無瑕的面容,以及,優雅從容的姿態……
述?
周圍一陣吸氣聲。
“是述!述回來了!”
“天哪!述在這時候回來,是為了解救謝流藍嗎?”
述的目光,卻落在我的臉上,我下意識地擦了擦嘴角,低頭不看他。
此刻的我,一定狼狽至極吧!
為什麼,你總是這樣優雅高貴地出現在狼狽不堪的我面前?
“和男生一起,徹夜不歸,清晨一起牽手出現在校園,的確是很惡劣的行為。”述注視着我,緩緩說道,他走到我面前,將我的手腕從我爸爸手中拿出來,然後握着我的手,“只是,即使教訓女兒,也可以等到兩人獨處的時候,對自己的女兒留情面,也是給自己留情面,叔叔您說對嗎?”
掌心傳來的溫度,那樣溫暖,堅定。
如同受了傷獨自舔舐傷口的小獸,終於等到了母獸的歸來,偽裝的堅強頃刻之間分崩離析。
我別過頭去,不讓自己突然泛紅的眼眶被人看到。
“述,她跟周田在一起,背叛了你,你為什麼還要幫她說話?”一旁有人憤憤不平地說道。
“就是!這樣的女生根本不值得你這樣維護她!
“都閉嘴。”說話的是許悠,她冷冷地注視着我和述交握的手,“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述心裏有數,不需要你們來教。”
許悠一定是很愛很愛述吧!否則,也不會在此刻仍然這樣維護他。
“我跟流藍,根本就沒有任何關係。”述抬起頭,淡然的目光掃過周圍的人,開口說道。
被握着的手明星僵了一下,隨即,又軟軟垂下。
根本就沒有任何關係,我不也是一直對周圍的人這樣說嗎?又有什麼好難過的呢?
“所以也無所謂背叛不背叛,一直都是我在暗自愛慕着她而已,並且以後,都將愛慕下去,直到她接受我的那天。”言畢,他拉起我的手,在我的手背上輕輕落下一吻。
那樣輕柔,如同蝴蝶的翅膀輕觸手背。
少年微微俯身的姿勢,優美高貴。
“天哪,謝流藍究竟有什麼魔力,居然讓述這麼……”
本來包圍着我的敵意突然全部消失了,所有人看着我的目光里,只有震驚和難以置信。
是啊,我這樣一個平凡沉默的女生,有什麼資格得到述這般厚愛?
“我怎麼管教女兒不用你來管,讓開。”講話的人是爸爸,“明天她就不會出現在學校里,維川中學的教育,真叫人失望。”
“和流藍手牽手上學的人是我。如果叔叔很生氣,那麼,讓我離開好了。”周田突然出現在人群里,“不要對自己的女兒太過苛刻,您已經虧欠她太多。”
“叔叔。”述看都沒有看周田一眼,而是面對着爸爸,語氣有禮而冰冷,“我想有些事情,我們需要詳談。您應該知道,您不能掌控所有,哪怕是您的女兒。”
“你這是在威脅我嗎?”
“不,我很尊重您,所以,請上車吧。”
那輛勞斯萊斯幻影無聲地停在了爸爸身後,司機走下來,打開了後車門。
“何必弄得那麼複雜?想不想留下,問問流藍就知道了。”爸爸低聲說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我,四周一片寂靜。
我知道,如果此刻我說留下,爸爸一定會掉頭就走,我們的父女關係就此終結。如果我說離開,那麼……
視線掃過並肩而立的述和田,如同天神一般挺拔俊美傲立在面前的兩個少年。
爸爸一定會把我送到一個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也許這輩子,都沒有機會再見到他們了吧!
只是,給我生命,將我養大的爸爸,和他們之間,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謝謝你們曾經給過的溫暖。
“一切都聽爸爸安排。”我低頭,輕聲吐出這幾個字。
沒有人說話,我不敢抬頭看他們的表情。
“聽清楚了?我沒有強迫流藍,這是她自己做的決定。”
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後鬆開了我的手,一言不發地上了車,幻影疾馳而去,留下一片煙塵。
“啪!啪!啪!”白衣的美麗少女一邊鼓掌一邊站了出來,嘴角有着優美上翹的弧度,“一出好戲,作為旁觀者的我們看得很過癮,導演安排的結局也很令人滿意。只是,希望導演既然已經宣告了劇終,就不要再拍續集才好。”
“這樣一出爛劇,我們已經看夠了。”藤藻在一旁咬牙說道。
“期待劇終的人恐怕要失望了。”周田目送着車子遠去,才緩緩說道,“這還遠不是結束,甚至,連高潮都還沒有到來。”
爸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拉着我上了停在一旁的車。
汽車發動,提速,然後疾馳在這條校園的林蔭道上。
透過後視鏡,我看到人群慢慢散去,如同漫天的雲層,被風緩緩地吹散。
“立刻回去收拾東西,離開這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