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憤怒的胡楊(4)
上訪的路是那麼漫長,陳根發他們去了很久,仍是沒有音信。司馬古風跟十三位委員聯名寫的材料也寄出去有段時間了,仍然沒有迴音。
一切似乎都被堅冰覆蓋著。
省城的天空灰濛濛的,太陽藏了起來,不管是白晝還是黑夜,天空帶給人的感覺都是壓抑。有消息說,海林書記可能要調走了,到另一個省去。也有消息說,中紀委已經在行動,但前者明顯壓過了後者。
冬天的腳步越來越重。
而在南湖,推土機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開發公司置村民的反對於不顧,公然向一村人挑戰,四台推土機同時開進南湖,又在開始推樹了。林雅雯最終證實,開發公司要將南北二湖還有青土湖全部平整,建立一個大型棉花種植基地。
其實這方案她早就聽鄭奉時說過,那時她不相信,覺得這才是天方夜譚。把樹毀掉種棉花,這樣愚蠢的事會是現代人的所為?現在她信了。
這是一個蓄謀已久的陰謀,有人垂涎這片土地已經很久。開發成棉產業基地當然增值快,利潤怕是能翻上二十番。但水呢?
現在想這些真是滑稽,林雅雯覺得這個世界原本就滑稽,不,它簡直荒謬!
大火燃起的前一天,洪光大的案子正式進入了司法程序,據內部人士說,這案子很快就能判下來,洪光大涉嫌貪污、挪用公款、建築公司違章施工造成人命、對數名婦女進行暴力侵犯等,罪名輕不了,定得重判。
林雅雯想,重判跟輕判有何區別?洪光大能把那麼多事背在自己身上,區區一個法院,又能奈何得了他?
大火是在晚上燃起的。
誰也沒想到,這場大火會席捲整個沙灣。
林雅雯接到火情時,已是第二天上午九點多,林業部那位朋友一早就給她打電話,說幾個月前報去的陳家聲的事迹已通過林業部審定,將要授予全國義務造林模範標兵光榮稱號,林業部已做出決定,對陳家聲個人獎勵五萬元,對沙灣村和胡楊鄉分別獎勵十萬元,同時撥出專款,支持胡楊鄉的綠化事業。朋友還告訴她,北京有家大企業,願意無償支援沙灣村,提供價值一百萬的優質樹苗和最先進的滴灌設備。林雅雯沒有表現出興奮,她興奮不起來。通完話沒三分鐘,電話又響了,響得很急,接通,是強光景的聲音。
強光景說:“林縣長,出大事了,沙灣村讓大火燒光了。”
一切都沒有先兆,不,應該說是有先兆。
先是縣委做出決定,空掛了半年之久的朱世幫被任命為縣旅遊局長。一同任命的,還有秦風,他終於如願以償,坐上了宣傳部長的位子。強光景離開宣傳部,到社保局擔任局長。
對這次人事調整,祁茂林後來沒做任何解釋。反倒是副縣長華蓉蓉在大火之後無意中說了一句:“宣傳部長下一步要進常委,總不能只變動秦風一個人吧。”
變動歸變動,跟大火無關。要說有關,也只是朱世幫不該那麼快就去上任,如果他在沙灣村,災難或許可以……
沒有什麼或許。
災難就是災難!
就在朱世幫離開沙灣村到縣旅遊局上任的第二天,下午三點多,開發公司四台推土機再次開進南湖,總經理龍曉六親自坐陣指揮,南湖大片胡楊林在推土機的轟鳴聲中沙沙倒地。胡二魁緊忙向鄉上彙報,書記王樹林趕到現場,要求龍老闆停止毀林。龍老闆不屑地說,我花了錢買了地,想咋改造就咋改造,礙着誰了?
王樹林跑去跟流管處交涉,流管處留守的一位幹部說,地現在是龍老闆個人的,我們也管不着。
幾乎同時,沙灣村村民行動了,村民們提着杴,木棍,還有繩子,揚言要把龍老闆捆起來,抬到省委去。書記王樹林堵在人群前,扯着嗓子喊:“大家冷靜點,這樣鬧是犯法的,頭兩次的教訓還不夠么,陳喜娃還關在班房子裏,你們又想進去?”
不提陳喜娃還好,一提,村民們的憤怒更加不可遏止。再者,王樹林前段日子跟省上的領導配合積極,村民們對他的信任,早就沒了。這陣見他又來攔擋村民,村民們就把他當成了賣地賊。
村民們罵著、吼喊着,朝南湖走。王樹林急了,怕了,他從村民們的氣勢上,看出了不妙。他抓住胡二魁:“你擋呀,你還想叫死人么,抓進去幾個陳喜娃你才甘心?”
這一天的胡二魁也讓村民們的陣勢嚇住了,村民們真不是他發動的,他現在不是支書了,沒了發動權,再說,村民們也用不着誰發動。大家幾天前就嚷嚷,要把姓龍的趕出沙漠,要把開發公司趕出沙漠。實在趕不出,就同歸於盡!
王樹林又喊了一聲,胡二魁才猛地醒過神來,脫了衣裳,光着胸膛擋前面,誰想鬧事就先把我胡二魁砍死,從我身上踏過去。
大冬天的,他脫了衣裳,光着胸膛堵在眾人前。
憤怒的村民們見胡二魁豁了出來,這才止住步子。不過吼喊聲並沒平息,老支書,那可是養命的樹呀,要是毀了,我們還活不活?
“大夥要相信政府,縣上說了不算,我們找市上,市上說了不算,找省上,哪怕找到中央,也要講這個理。但鬧事,划不來呀,鬧進去幾個才夠?!”胡二魁的嗓子血都出來了,一沒朱世幫,他就像是被人抽了脊梁骨,再也硬不起來了。
王樹林緊忙跟縣上彙報,付石壘起先口氣還硬,一聽王樹林要哭,這才意識到問題可能真的嚴重。便在電話里指揮:“一定要穩定住群眾,流管處的改革是經過省上批准的,林地本來就是人家的,不要聽信個別人的挑唆。”
“穩不住呀,付縣長。”王樹林真就哭了。讓他穩,他拿啥穩?
“我們要顧全大局,記住了,顧全大局!”付石壘再次強調道。
“付縣長,顧不了了啊——”
見群眾被堵在了路這邊,那邊的龍曉六更來勁了。從他接任開發公司總經理那一天,南北二湖的樹已不在他眼裏,他眼裏是一望無際的棉花,大把大把的票子,還有金燦燦的前程。是啊,沒有比這些更能誘惑他的了,洪光大沒完成的事,他龍曉六要完成了,實踐證明,他龍曉六就是比洪光大能幹。能幹啊——
他的開發項目已經通過省計委立項,並報到了國家計委,一個現代化的生態農業園正在等着他去建設。
生態農業園,他嘿嘿笑了笑,多好聽的名字,多有詩意多有時代特徵的名字啊。其實他腦子裏,就是一望無際的棉田,還有平展展的仕途之路。
龍曉六怕村民的上訪還有媒體的報道會影響他的事業,什麼也不能影響他的事業,這是他曾向馮橋等人發過的誓言!於是他做出決定,搶在相關方面做出反應時先把地推了,到時即或有變,頂多也就是挨頓批評,花幾個小錢而已。
龍曉六長長地舒口氣,然後指揮着推土機,瘋了一般向胡楊林撲去。路這邊的村民們望着胡楊林倒下,眼裏的淚忍不住嘩嘩往下掉。
付石壘是天黑時分趕到的,他帶了不少人,一到沙灣村,就兵分幾路,開始給村民做工作。村民們先是被分散,在村口僵持了一段時間,一看縣上來了這麼多幹部,還有警察,無奈地回了各自家中。
一場風波算是被平息了。
夜裏,縣上來的幹部和警察反覆跟村民做工作,說縣上正跟有關部門交涉,要大家相信政府,南湖的胡楊林不會毀掉。村民們不敢相信,家裏蹲着不放心,一個個又從家中走出,集中在沙梁子上,眼巴巴地望着南湖。
偏是這一天起了風,風從北部沙漠刮來,來勢洶洶。狗日的風,一到冬天,格外的猛,格外的厲,打得人坐都沒法坐。
風把村民們全趕進了屋子。
幹部們也一個個回去了,有的回了鄉上,有的,索性屁股底下一冒煙,頂着狂風回了縣城。
付石壘這才放下心,到另一個鄉上去了。那個鄉的書記在等他,他不能不去。
火是半夜裏着起來的,當時村民們全都入睡,惟有胡二魁陪着王樹林,頂着大風,在村裡村外轉了一圈,確信沒有人從家裏溜出來,這才朝村委會走去。村委會呆了不到一刻鐘,胡二魁心裏不踏實,再次走出來,想進南湖看看。這一走,胡二魁就看見了火。
一道火光從南湖冒起來,像是推土機被人點着了,胡二魁喊了聲不好,就朝南湖跑。書記王樹林累了一天,腿都邁不動了,剛丟了個盹,就聽見胡二魁的喊。等他跑出來,火光已映紅了半個南湖,王樹林僵住了。
火,火呀!
等他反應過來跑向南湖時,四台推土機都着起了火,熊熊大火伴着噼噼啪啪的爆響聲,將沙漠的夜晚震得驚魂。王樹林跟胡二魁一個望着一個,問,咋個辦呀?胡二魁說,快喊人,救火。火字還沒落地,就聽得一聲巨大的爆響炸過來,扭頭一看,只見白日裏堆放油桶的地方爆炸了,騰起的火苗四下橫飛,落在南湖的林子裏,那些被風乾了胡楊一見火苗,便噼噼啪啪燃起來。
“完了,完了,沒救了。”胡二魁癱在沙上,捶胸頓足。
大風呼嘯着朝火光撲去,胡二魁眼見着大風呼啦啦將火光散開,心裏的那點兒希望全都沒了。
沙漠的風是真正的風,風卷着火,不可遏止。等村民聞聲趕來時,整個南湖已是火光一片。呼嘯的北風卷着火焰,撲向流管處,眨眼間,流管處大院便被火光吞沒了。
火光緊跟着湧向八道沙,早已被火光驚醒的陳家聲哭喊着要往火中跳,被七十二和劉駱駝死死抱住了。可憐的陳家聲,他做夢都沒想到,辛辛苦苦種了一輩子的八道沙,眨眼間淹沒在一場火海中。
火光衝天,整個沙漠像是一片火的海洋,到處爆響着噼噼剝剝的聲響。
村民們傻獃獃地望着大火,感覺自己的身體也燃了起來。
胡二魁哇地一聲,趴在地上哭開了。
大火整整燒了三天三夜。由於沙灣村的機井乾涸,緊急調來的五輛消防車竟然派不上用場。市縣兩級的領導全都抱着對講機,指揮幹部群眾拿沙子滅火。但火勢焉能是沙子扼制住的,大火席捲了流管處三個大院,風向一轉,火頭又撲向沙灣村,村民們哭啊喊啊,但都無濟於事,火魔飛舞着,躍動着,肆虐着,吞向村子。有着上百年歷史的沙灣村幾乎是在瞬間消失的,等軍區的直升機和省林業廳滅火隊合力將大火撲滅時,半個胡楊鄉變成了灰燼。
林雅雯是第二批趕來救火的支援者,接到電話,她當即乘車,就往沙漠趕。還沒到胡楊鄉,就看到滾滾濃煙翻騰在沙漠的上空,風卷着煙,卷着刺鼻的焦腥味,把整個沙漠給染黑了。等趕到火場,流管處三座大院已吞沒在火中。
現場亂極了,也恐怖極了。林雅雯跳下車,原來還想跟現場指揮人員聯繫,但四處是火蛇,四處是險情,通往流管處那邊的路已被火海阻斷,四周是哭喊着的群眾,還有跟她一樣匆匆趕來救火的人。林雅雯在火場看到原來大柳鄉的牛鄉長,就是被她撤職的那位。牛鄉長的頭髮已被燒盡,身上跳動着火苗。他在指揮群眾,往安全處轉移。可茫茫沙漠,哪兒是安全處?沙漠的風不跟別處,你看着是北風,它卻忽兒一下又卷向南,你看着是南風,它又往北掠。火借風勢,隨心所欲,想往哪燒就往哪燒。牛鄉長也看見了她,大聲喊她:“還楞着做啥,快把身後的婦女們引開!”林雅雯這才定住神,跟牛鄉長一道,將一個自然村二百多號人引到了寸草不長的鹽鹼地上。等二次回來,大火已撲向八道沙。牛鄉長喊:“完了,完了,這下,八老漢是活不成了。”
就在這時,離她們二百米遠處又起了火,孤火,火苗是風捲來的,恰好掉在了包穀垛上,嘩一下,火蛇便跳起來。“快跟我來!”牛鄉長喊了一聲,就往着火處跑。林雅雯跟着牛鄉長,跟一同趕來的武警戰士一道,奮戰幾個小時,才將這邊的孤火撲滅,算是保住了半個小村落。
就這樣,兩天兩夜,林雅雯不知跑了多少地方,也不知在火海中出沒了多少次。一切都像是夢,一輩子也不想做第二次的夢!
大火終於撲滅后,林雅雯聽到一個驚人的消息,朱世幫死了!
人們都說朱世幫瘋掉了,他是最早趕來的,一見到火,便沒命似地跳進去,喊着讓村民們趕快挪樹。那些曾被村民們當做罪證留在沙湖的胡楊樹成了大火的幫凶,朱世幫想冒死搬出一個隔離帶,但是他的想法接近愚蠢。推倒的樹橫七豎八胡亂堆放着,有些根還長在地里,豈能挪動?就在他帶着胡二魁幾個楞是搬出一個隔離帶時,斜刺里一股火舌猛地衝來,胡二魁被火浪打出五十多米,等掙扎着爬起,尋找朱世幫時,剛才奮戰過的地方已是一片火海……
他就這樣走了。
成了大火的殉葬品。
大地無聲。沙漠突然變得死一般的寂!
林雅雯站在沙梁子上,她的頭髮沒了,那可是她引以為豪的一頭黑瀑布啊。沒了。
眉毛也沒了,臉青一道紫一道,身上更是慘不忍睹,活像地獄裏爬出的鬼。
沒了的,還有很多,很多……
沙梁子下,人群緩緩地移動,走在前面的四個人抬着朱世幫,他的面孔已全部燒焦,一條胳膊也沒了,村民們用胡楊為他做了條假肢,把他裹在紅柳枝里,朝沙湖深處走去。
走去。
他的身後,是胡楊鄉三萬多口人。林雅雯看見,書記祁茂林和代縣長付石壘也在送葬的隊伍中,他們陪着省市領導,走得很悲慟。
華蓉蓉舉着攝像機,這陣兒她像個記者。
龍老闆也死了,據說他是第一個發現縱火者的,當時陳喜娃正抱着塑料桶往他那輛黑色奧迪上倒汽油,他一個猛撲撲過去,跟陳喜娃扭到了一起。然而,他終是抵不過陳喜娃,讓陳喜娃摔倒在地,幾拳就給打昏了,陳喜娃很消停的,提起塑料桶,在龍曉六身上澆了汽油,然後衝天空笑了笑,那笑帶着幾分自豪,也帶着幾分絕望。那不是笑,那是哭!陳喜娃最終沒放過這個跑來沙漠裏接替洪光大的人,掏出打火機,巴嗒一聲,龍曉六就跟奧迪車一同燃燒了起來。
五十多號警察找了兩天,還是沒找到陳喜娃的屍體。關於陳喜娃逃跑的事,林雅雯是後來才聽到的,但是林雅雯已覺得毫無意義。她站在沙樑上,望着漸漸遠去的人群,內心突然湧上死亡一般的冰涼。
又起風了,風還是從北部沙漠吼來,裹着沙塵,撲向焦黑一片的沙灣。
林雅雯轉過身去,卻發現鄭奉時就立在不遠處。
而這一天,中紀委的人剛剛抵達省城。
風漸漸猛起來,林雅雯在想,要不要朝被大火燒得變形的鄭奉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