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形勢突變(2)
省委副書記馮橋在市委書記孫濤和市長林海詩等一干人的陪同下,來到沙湖縣。跟馮橋一道下來調研的,有省委秘書長趙憲勇,省農辦、體改委、扶貧辦、水利廳、林業廳的領導。這一天是六月十九號,星期二。祁茂林和林雅雯一大早就候在賓館,車隊抵達時,林雅雯突然接到鄭奉時的電話,鄭奉時告訴她,他已從新疆回來,正在流管處恭候各位領導的光臨。林雅雯還沒來及跟鄭奉時說什麼,孫濤書記已笑着走過來,向他們介紹馮橋。
目光相碰的一瞬,林雅雯感覺自己的身子抖了一下,馮橋倒是無所謂,居高臨下說了聲:“你們辛苦了。”然後將目光挪開,投到秘書長趙憲勇臉上。林雅雯發現,多年不見,馮橋的目光還是那麼冷傲、拒人於千里,只不過,這目光里更多了一層風霜味。跟他臉上的皺紋聯繫起來,就能讓人想得到,這些年,這個躊躇滿志的男人並不是一帆風順。
見馮橋不再注意自己,林雅雯將心思收回,跟趙憲勇交談着,往會議廳去。這空兒,市委孫濤書記已將馮橋此行的主要目的說給了祁茂林。祁茂林的臉色由暖變冷,他心裏忍不住嘀咕,孫濤書記怎麼也變調子了啊?
省市縣三級領導在沙湖縣賓館召開簡短會議,會議由市委書記孫濤主持,孫濤書記先是致了熱情洋溢的歡迎詞,他代表市委、市政府對馮橋書記一行的到來表示熱烈歡迎,同時對市縣兩級幹部提出要求,一定要以這次視察為動力,將河西市及沙湖縣的各項工作推向一個新高潮。趙憲勇代表馮橋一行講了幾點要求,說這次省委派出調研組到河西市沙湖縣,就是想現場解決流管處跟沙湖農民的歷史糾紛,要本着尊重歷史尊重現實的原則,一切圍繞着發展這個大目標,該縣上讓步的,縣上讓步,該流管處做出犧牲的,流管處做出犧牲。一個原則就是,流管處的改革要加大力度,要往縱深處推進。要按照省委海林同志的要求,把工作做紮實,做細緻。至於縣上有什麼具體困難,可以提出來,由調研組研究解決,調研組解決不了的,把問題帶回去,由省委解決。
會議之後,省市縣三級領導驅車前往胡楊鄉,祁茂林走在最前,林雅雯的車子在最後。上路不久,林雅雯心裏不踏實,打電話給王樹林,問沙灣村的群眾情緒怎麼樣,不會出什麼問題吧?王樹林保證道:“林縣你就放心,這次要是出了問題,我王樹林任打任罰。”林雅雯沒心思跟王樹林說笑,剛才趙憲勇一番話,沉甸甸壓在她心上,感覺馮橋此趟來,總有什麼不測要發生。
會是什麼呢?林雅雯搖搖頭,再次將心思回到現實中,又走了幾分鐘,她將電話打給公安局的王隊,問他值勤工作落實得咋樣,那幾個重點對象看好了沒?王隊的話跟王樹林的一樣,說都按縣上的要求落實到位了,不會有差錯。林雅雯這才徹底放下心,開始思考,沙灣村跟流管處的矛盾,到底怎麼解決?
想了還沒五分鐘,腦子裏嘩地躍出一張臉,那臉帶着威嚴,帶着成功者特有的自豪,還有一層居高臨下的逼人氣勢,開放在她腦子裏,往事如塵封着的煙,一旦撥去堵在它上面的塞子,它便裊裊的,重新罩滿你的世界。多少年過去了,林雅雯輕易,是不動心靈這一層的,這一層,被她裹得太緊,太嚴,像煤、像火,被她沉沉地封在底層,生怕一掀開,便有滾滾岩漿奔騰出來,將她平靜的生活徹底掀翻……
可是,有些事,她又不能不想。有些記憶,她又不得不打開。畢竟,這個人出現了,而且以更高貴的身份,更加強大的姿態。她的內心,再也無法平靜了。
那是跟洪光大吃完那次飯不久,大約一個月吧,林雅雯都把那個人給忘了,那張臉也早已變得模糊。林雅雯是那種不願意攀高枝的人,更不是那種見縫隙就想鑽的機會分子,她安於平靜,安於現實,從沒想過指靠着誰,把自己拉升一下。儘管洪光大拐彎抹角提醒她幾次,說人我是介紹你認識了,能不能抓住,就看你本事。林雅雯真是缺乏這種本事,況且她也搞不明白,自己抓住他又能做什麼?但生活就是這樣,有時候你刻意要忘記的人,刻意要從腦子裏趕走的人,卻會出其不意的,來到你面前,令你想躲都躲不掉。
那是個周未,林雅雯原打算下班後去看父母,跟父母一同吃頓飯,桌上的電話偏就響了,拿起電話,聽筒里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對方說他是水利廳機關辦公室。林雅雯哦了一聲,心想一定是打錯了,正無精打采地要掛了電話,對方忽然說:“林科長么,我們廳長想見見你。”
“廳長?”林雅雯有些好奇,更覺莫名其妙,由不住的,就多跟對方說了幾句。對方錯以為她來了熱情,馬上也換出一副熱情,跟她寒喧起來。聊了幾分鐘,林雅雯才覺自己有些失態,不該跟陌生人這麼套近乎,便道:“我要下班了,請問你有什麼事?”
對方報出一個名字,緊跟着說了一個地方,依舊熱情十足地說:“我們廳長想跟你談談,當然是工作上的事,希望你能準時來。”擱了電話很久,林雅雯還在恍惚,他找我談工作?一個副廳長找別的單位的小科長,會有什麼工作?
矛盾歸矛盾,林雅雯最終還是去了。到了地方,才發現只有他一人,那個自稱姓朱的秘書並沒陪着他。林雅雯落落大方地走進包廂,在他面前坐下。他笑着,跟上次比起來,他的臉有幾分溫和,也多了一層喜色,隱隱的,還帶着一層誘惑。不過他的屁股還是沒離開椅子,只是稍稍欠了欠身,就算跟她打了招呼。一開始林雅雯有點不安,畢竟,坐在她對面的,是廳級領導,而且聽說他在水利廳很有權威,雖是副廳長,卻兼着幾個重大工程的總指揮,他手下可以調動的兵馬,足有上萬人。這樣一個角色,份量重得不是一般,林雅雯焉能不緊張?不過還好,他用幾句幽默話,讓她輕鬆下來。成功的男人往往缺少幽默,位高權重者,更是視幽默為大忌,沒想,這一天的他將幽默發揮到了極致,不但讓林雅雯放鬆了,讓他自己也很放鬆。權貴有時候真像一張紙,油彩很濃的畫紙,蒙在臉上,是很能嚇住人的,一旦將它撕開,將人的本來面目還原出來,這個人,其實就很平常了。
林雅雯跟他有說有笑,將兩個人的晚餐吃得蠻有味道。中間他關切地問,想不想到水利廳來?林雅雯嫣然一笑:“到水利廳做什麼,我又不是學水的?”
“這跟學什麼沒關,如果你想來,馬上就可以來。”他也笑着,臉舒展得很。
“不了,我對目前的環境很滿意。”林雅雯替他蓄了水,坐下道。
“不求上進。”他喝了一口茶,吐出這麼四個字,然後就把目光擱她臉上,一動不動。
林雅雯再次緊張,她弄不清這話是表揚還是批評,最好什麼含意也沒。那樣,她才能不背包袱。有時候包袱是很容易壓你身上的,上級一句話,一聲咳嗽,或是一個不滿的眼神,對你來說,就是包袱。令林雅雯真正不安的,是他的目光。林雅雯至今還是弄不明白,一個人為什麼會同時擁有多種目光,他本來在善意地跟你說笑,瞬間,他的目光又冷如冰霜,你還沒從寒霜一般的打擊中醒過神,他的目光又換了另種顏色,你就不知道,他給你的到底是春天還是秋天,抑或寒冬?你的思維被他的目光牽動着,你臉上的笑也得隨着他目光的顏色發生變化,他冷了,你得熱,他過熱了,你得不露痕迹給他吹吹涼風。那天他說完那四個字,目光就成了秋日的艷陽,照得林雅雯滿臉生紅,林雅雯一開始還沒當會事,後來,後來她怕了。
她不能不怕。
她是女人。
女人是很能讀懂那種目光的,這目光如果來自一般的男人倒也罷了,但他是手握重權的男人,權力有時跟慾望是很成正比的,越是對權力駕輕就熟的男人,對目光深處覆蓋著的女人,就自以為更能從容。甚至他什麼努力也不做,只用目光,你便在暗示中投懷送抱。
林雅雯偏偏不是一個投懷送抱的女人。面對目光深處的陷阱,只能選擇逃跑。
後來聽洪光大說,他對她很失望。不求上進,他還是用這四個字評價了她。洪光大甚是遺憾:“別人巴不得有這樣的機會,你卻輕易就放棄了。”見她不明白,洪光大進一步說:“知道他讓你當啥官么,引黃工程指揮部物資處長,多肥的缺,你卻……”
林雅雯笑笑,至此她才明白,他在她身上,也是想花代價的。
往事像一條漸流漸遠的河,河裏的每一滴水,都曾在她心上留下深深的烙印。對她而言,一滴水就是一口井,一條河。她只是魚,要麼被囚禁,要麼,就得縱身出來,否則,她就不是現在的她。
林雅雯苦笑一下,搖搖頭,將洶湧而至的往事轟出腦子,包括那張臉,包括那淺淺深深的痛,還有恨,還有慘慘淡淡的傷痛之外的東西……
他現在是省委要員了。她這麼嘆了一聲,跟自己提醒:你還是你,千萬別讓往事淹沒掉自己。
鄭奉時老早就候在大門口,跟兩個月前相比,他明顯瘦了,但瘦得有精神,多了一種卓然味,跟身邊的洪光大相比,他還真有點仙風道骨的味道。但人家洪光大比他有氣勢,也比他有派頭,猛一看,那一伙人里,洪光大才是真正的頭。
車隊停下后,洪光大第一個迎上來,他臉上的笑堆在一起,堆得很過分。他的行為就更有點過分,他越過孫濤書記,又越過祁茂林,徑直來到馮橋面前,哈腰,點頭,誇張地跟馮橋打招呼。馮橋臉上湧出一股不高興,他不希望洪光大這樣,怎麼能這樣呢?他勉強點了下頭,並沒握住洪光大伸過去的雙手,目光越過眾人,直接掃到了鄭奉時臉上。鄭奉時這才走過來,略帶拘謹地跟領導們打招呼。馮橋同樣沒握他的手,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聽說你把流管處扔下,自己到外面找工作?”
鄭奉時臉一窘,收回伸出去的雙手,尷尬地站在那兒,等馮橋批評。馮橋已經越過他,跟迎上來的工會主席老喬打起了招呼。林雅雯跟在最後,馮橋這一系列的舉動,都沒逃過她的眼睛。等輪到她跟鄭奉時打招呼時,她也只是淡淡說了一句:“鄭大處長今天心情一定不錯吧?”說完,緊跟着市長林海詩,往裏去了。
鄭奉時臉上,就又多出另一層尷尬。
工作彙報會很快召開,會議由省委秘書長趙憲勇主持,按議程,先由流管處處長鄭奉時彙報流管處近期工作,誰知鄭奉時大言不慚,當著與會領導的面說,他剛從外面考察回來,對處里近期工作掌握得不透,就由喬主席向各位領導彙報吧。鄭奉時此言,令所有人驚訝,林雅雯看見,趙秘書長眉頭一蹙,差點就要發火了,不過他又打圓場說:“也好,讓熟悉工作的同志彙報吧。”說完,沖身旁的馮橋望了望。馮橋面無表情,從走進流管處那一刻起,他的表情就一直是這樣,讓人琢磨不透。
工會主席喬仁山開始彙報,看來,流管處事先就是這樣分工的,喬仁山準備得很足,彙報了將近四十分鐘,中間趙秘書長兩次打斷他,問了些具體事項,包括五家小企業的生產狀況和職工的生活問題。水利廳新上任的廳長曾慶安適時做了補充,趙秘書長邊聽邊拿筆記着。不時的,還要將目光投向馮橋,可惜整個彙報過程中,馮橋像是心在別處,對流管處的彙報並沒表示出什麼熱情。
接下來由開發公司經理洪光大彙報,洪光大早就按捺不住,趙秘書長剛點了他的名,他便急不可耐地打開材料夾,聲音洪亮的念起材料來。洪光大的彙報充滿了激情,特別是講到開發公司以市場為導向,以改革求發展,在巨大的困難和阻力面前,不畏步,不妥協,始終如一地堅持着發展這個根本,銳意進取,大膽創新時,他更是激情滿懷,吟詩一樣將材料上那些枯燥的話給吟唱了出來。天太熱,六月的沙漠正是發瘋的時候,熱浪一襲接着一襲,流管處會議室又沒裝空調,幾十號人裝在一個熱罐子裏,想不出汗都不行。洪光大彙報得正起勁,馮橋忽然側過身,跟趙憲勇悄聲說了句什麼,起身,走出會議室,朝流管處大門外走去。
大門外,碧藍的天空下,七十二正趕着一群羊,朝北湖方向去。惡毒的日頭快要把羊曬死了,一看院牆下排了那麼多小車,羊們爭先恐後,往車底下鑽。七十二撿個石頭,想打頭羊,沒想一石頭甩出去,就把一輛小車的玻璃給砸碎了。立馬,就有司機從陰涼處奔出來,扭住了七十二。
馮橋望了一眼羊,又望了一眼扭住七十二的幾個司機,搖搖頭,轉身進了院子。剛進大門,身後就響來一聲罵:“狗日的羊倌,敢砸省委書記的車,反了你了。”
會議室里,洪光大的聲音弱下去,馮橋一走,他便嘩地泄了勁,與會者大約是對這種彙報缺少興趣,又見馮橋書記離開會場,低語聲便響起來。趙秘書長咳嗽了一聲,還是沒能把會場秩序控制住,會議室一時顯得嘈雜。
馮橋在外面轉悠了一會,估摸着洪光大該彙報完了,抖抖精神,想往會議室走。手機偏又叫響了,一看號碼,想壓,卻又很快接通了。手機里傳來一個甜甜的女聲:“馮書記,我是蓉蓉。”
馮橋哦了一聲,表示已經知道對方是誰。華蓉蓉這一天好像情緒特高,也不管馮橋忙不忙,便不便聽電話,一氣講了很多,馮橋聽着聽着,不耐煩了,沖華蓉蓉道:“我在開會,有什麼事,以後再說。”說完,壓了電話,陰着臉走進會場。
洪光大的彙報已經結束,市委書記孫濤接着彙報。
第一天的彙報沒輪上祁茂林和林雅雯,孫濤書記這天講得比較多,比會議按排的時間超出了一小時還多,針對洪光大和喬仁山的彙報,孫濤書記提出了一個問題:什麼叫和諧發展?流管處和沙漠地區的農民,能否放棄前嫌,聯起手來,為沙漠地區和胡楊河流域的長足發展,闖出一條新路來?
第二天接着彙報,祁茂林第一個發言,發言的內容是提前準備好的,晚上住在流管處,他又跟林雅雯碰了次頭,再三斟酌了詞句。祁茂林的意思是,先把調子彙報低點,看馮橋聽了怎麼說。如果給縣上的壓力不是太大,能接受盡量接受,實在接受不了,再看孫濤書記和市上的態度。總之,縣上要把困難擺足,要把沙漠地區農民的生存放在首位,至於流域綜合治理,生態環境等大主題大帽子,暫不提。
祁茂林彙報了五點,都是些跟沙鄉百姓息息相關的事,他的彙報改變了會議的調子,從夸夸其談一下落到實處,入情入理,語調低沉,情感質樸,讓會場氣氛嘩地凝重。
趙秘書長一直不停地記着,特別是祁茂林說到沙鄉人現在最大的希望是什麼,就是吃飯時碗裏不再有沙子,他們吃沙子吃了幾輩子啊!趙秘書長手裏的筆,啪地斷了!
馮橋臉色陰鬱,祁茂林彙報時,他的目光有幾次落在林雅雯臉上,林雅雯沒有跟他對視,輕輕一挪,避開了。林雅雯在想,馮橋到現在一句話不說,他這次下來,究竟想解決啥問題?
在談到流管處跟沙灣村農民的矛盾時,祁茂林沒有往痛處捅,只說,農民愛認死理兒,有些理,跟他們真是講不通。馮橋抬起目光,疑惑地望住祁茂林,祁茂林很快就將這話頭收住了。
一個上午就這樣過去了,中午吃飯時,孫濤書記將林雅雯喚身邊,邊吃飯邊問:“萌萌呢,回來沒?”林雅雯臉一紅,怎麼這事也讓孫濤書記知道了?見孫濤書記問得認真,難為情地說:“還沒呢,她非要闖世界,就讓她闖好了。”孫濤書記沉吟一會兒,道:“萌萌這孩子,有個性,不過個性過了頭,就成壞事了。雅雯啊,孩子的事,疏忽不得,等這陣忙完,我給你請假,多陪陪她。”
“謝謝書記。”林雅雯心裏湧上一層暖。
孫濤書記不再說話,專下心來吃飯。午飯很簡單,流管處食堂做的工作餐,這是趙秘書長特彆強調了的。因為不用陪領導們在一桌上吃,林雅雯反而覺得這飯吃起來爽快。正低頭吃着,市長林海詩端着盒飯走過來,悄聲跟孫濤書記說:“首長發火哩,飯也不吃。”孫濤書記的手僵住,嘴裏也沒了咀嚼聲,片刻,他問林海詩:“秘書長呢?”
“開完會他就回房間了,到現在還沒出來。”
孫濤書記哦了一聲,原又低頭吃飯,林海詩站了半天,不見孫濤書記有啥指示,便也找個凳子坐下,扒拉起飯來。
一看兩位領導的表情,林雅雯草草吃完飯,逃也似地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