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我居紐約
①原題為《說紐約的飲食起居》。
住在紐約的中國太太喜歡紐約,成為宇宙之謎。始而百思不得其解,用心思維,才恍然大悟。沒有問題,這奧妙在於"你自己來"四字,西文所謂doityourself。中國太太住紐約,生活比較簡單,比較獨立,比較自由。要洗衣服,你自己來,何等簡單。要買菜,你自己來,何等獨立。要燒飯請客,你自己來,不仰他人鼻息,何等自由。要擦皮鞋,你自己來,這是何等自力更生。聽人家說,這就是人類平等,"德謨克拉西"。
我居紐約,先後三十年,飽嘗西方的物質文明。嘗細思之,方便與舒服不同,個中有個分別。居美國,方便則有,舒服仍不見得。遠東文明,舒服則有之,方便且未見得。電梯、汽車、地道車、抽水馬桶,皆方便之類。電梯、汽車、地道車、抽水馬桶,卻不見得如何舒服。長途驅車,擠得水泄不通,來龍去馬,成長蛇陣,把你擠在中間,此時欲速未能,欲慢不得,何嘗逍遙自在,既不逍遙自在,何以言游。一不小心性命攸關,驚心吊膽,何來舒服。
地道車,轟而開,轟而止。車一停,大家蜂擁而入,蜂擁而出。人浮於座位,於是齊立。你靠着我,我靠着你,前為傖夫之背,後為小姐之胸。小姐香水,隱隱可聞,大漢臭汗,撲鼻欲嘔。當此之時,汽笛如雷,車馳電掣,你跟着東搖西擺,栽前撲后,真真難逃乎天地之間。然四十二街至八十六街,二英里余,五分鐘可達,分毫不爽,方便則有,舒服則未。
德謨克拉西,必自由平等,自由平等,必無傭人老媽。既已平等,何必老媽?於是燒飯,太太自己下廚,不靠別人,不受傭人的氣。紐約太太,沒有傭人問題,這是何等快活。由是上街買菜日勞,而烹調之術日進,又是何等可喜。大家就席,張太太恭維李太太:"你海參做得那麼好?""哪裏!你的板鴨,才真夠功夫。"由是操勞愈甚,精神愈好。平心而論,總比打麻將強。及至席終,端盤撤席,你自己來,客人亦急公好義,大家也來幫主婦忙,這是何等瀟洒。而且操勞,於人身體是好的。
我向最忌狗領狗帶,未知狗領束縛脖頸,是何道理。然入鄉隨俗,亦自不欲長衫大褂,招搖過市,觸人耳目。張大千弟兄來紐約,仍穿中裝;甘地游倫敦,仍然赤膊。他人可以,我則未能。然張大千烏髯可掬,威儀棣棣,自有其一副氣象,令人肅然起敬。我何人斯,走一條街,沒人認識,最是樂事。所以一生不敢做官,即忌此黑領帶。一人至帶黑領帶時,已無甚可說。利鎖名韁,害人最大,交頭耳語,始當權要。東西皆是如此,不是為奇。我家居中服,出門西服。只要樣樣有一定掛處,三分鐘內可以改裝,毫無困難。以三分鐘之麻煩,易數小時之舒服,仍是值得。東方男人穿裳,女人穿褲;西方男人穿褲,女人穿裳。今則西方小姐已改穿褲子,東方征服西方,是必然的事。
紐約中國菜館林立,越來越多。雜碎之謠,雖然可惡,千年皮蛋,更屬荒唐。然中國雜碎尋常味道,已經確勝西方,所以風行也不足怪。春卷、餛飩、麻菇雞片(粵音拼作MooGooGaiPien)西人已經耳熟能詳。獨中國人吃來,北方味少,廣東味多,求真正北平東興樓之醋溜魚片,宮爆雞丁,或四川的九曲迴腸,干炒牛肉絲,幾不可得。於是四川與江浙,混為一談,江北與江南,菜館無別。什麼名菜,名存而實亡。香酥鴨香而不酥,回鍋肉往而不回。天津館可吃蟹殼黃,嶺南春可叫涮羊肉。我走遍西半球,認為猶能保存真正北平菜者惟有巴西聖保羅。
西報評中菜,都是捧場,只有《紐約時報》食評,絕不敷衍,不買賬。食評之事,美國尚未講求,法國則不然。此《米師蘭指南》(GuideMichelin)一書之所以可貴。此書每年一版,各酒館茶樓之名菜名酒鑒賞極精,歷歷能詳,以為食客指導。其餘菜館,超等者以一星,二星,三星別之。一星已經難得,三星全法國只有七八家。因為米師蘭絕不敷衍,不買賬,所以成為權威。升級降級,賞奪惟我獨尊。所以列名超等,真不容易。或已得三星,稍為懈怠,明年立即降級。
法國人講究吃,所以成此風俗。
做到不敷衍,不買賬,也是不容易。食事如此,天下事莫不如此。流芳千古,青史留名,誰不願意。唐朝許敬宗之流,便可買賬,不但拍武則天之馬,且可賣錢亂史實。孔子便不買賬。筆則筆,削則削,門人不能贊一辭。所以吳子懼,而天下亂臣賊子皆懼。
不敷衍,不買賬,孔子是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