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一中午都沒睡着。當他匆匆趕到會場的時候,那種莊嚴肅穆的會場氣氛真讓他嚇了一跳。每人一張桌子,每個桌子上都寫了名字,紙筆都已準備齊備,和一年一度的統考一模一樣。全世昌和其他所有領導都齊刷刷坐在主席台上,如臨大敵般審視着台下的每一個人,讓人覺得那不是一雙雙眼睛而是一台台透視機,把你的五臟六腑全看透了。許多人都頗有深意地朝趙廣陵點頭微笑,許多人乾脆走過來含而不露地用力握一下他的手。在這一笑一握之間,似乎所有的意思都表達了,趙廣陵也如釋重負地坐在了自己的位子上。要知道,在古城短暫的歷史上,這樣異乎尋常的舉動還是第一次,也足見全世昌書記新潮而民主的新派作風。有人說推薦只是一個形式,趙廣陵卻不這樣認為。一定的內容總是要通過一定的形式來表現的。而且,他對自己也充滿信心,只要大家出以公心,自己就一定會力拔頭籌。韓東新的背後雖然站着他父親的高大身影,畢竟進入古城政壇才一年時間,許多幹部連他的名字還叫不上來呢……至於其他人,則更是等而下之了。況且,他已和全世昌談了幾次,這位大權在握的領導態度也比較明確,就是要大膽使用年輕幹部、有作為的幹部、學歷高文化高的幹部。在熱烈的掌聲中,全世昌開始發表主旨講話。全世昌演講水平極高,來古城一年從未念過講稿,聽他演講真是一種難得的精神享受。今兒這番講話,更是聲情並茂,極其精彩,會場裏不時響起一陣“暴風雨般”的掌聲。在講話中,全世昌又特意強調了學歷問題,要重視人才,古城的人才不是多而是太少了,特別是研究生,一共才有幾個?這話簡直就是專門衝著他的,趙廣陵差一點笑出聲來。散了會,他特意給韓東新家裏掛了個電話,誰知道接電話的卻是閻麗雯。他拿着電話,卻不知該說什麼了。

你很高興,是嗎?

不,我是想祝賀東新。

他已經去省城了。

這個時候還去省城?

他正在跑一筆資金,準備改造紡織廠。

你……這些日子不演出?

不,我下崗了。

怎麼會……

真的,劇團快一年不發工資了。

這……

趙廣陵實在無話可說,只好重重地撂下了電話。

興沖沖回到家裏,趙廣陵正要帶着雲迪去飯店撮一頓,雲迪卻拿出一個大紙包交給他說:

這是我爸下午送來的,十萬,讓你無論如何送出去。

送……誰?

誰頂事就送誰。

你、你們……純粹胡鬧!

趙廣陵生氣地說著,用力把那個沉甸甸的大紙包扔到沙發上。

雲迪卻顯得異常平靜,又撿起來在手裏掂着,好像在試分量:

我始終認為,我爸說的是對的,所謂推薦不過是一個形式,否則為什麼不公佈票數?畢竟老頭子當了一輩子官,混了一輩子官場,過的橋比你走的路也多,他的看法肯定是有道理的。這些天,機關幹部們也都在議論這事兒,用常中仁的話說,不論韓東新還是齊秦,都比你優勢多得多,只有你自己是最沒競爭力的,不採取行動根本沒戲。你倒講講,他們有什麼優勢?

這不明擺着的嘛。韓東新當過多年經理,有錢,加上又有魏剛和韓愛國給他出力,天時地利人和都佔全了。所以,聽常中仁他們講,韓東新這些日子一點不急,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一個領導都沒找過。

那……齊秦呢?

齊秦這個人更不可小覷。在古城幹部中,我最瞧不起的就是這個人,但現在想來也許這個人才是最能幹的。而且在區里呆了這麼多年,聽常中仁他們說,而且也不僅常中仁,我爸也講了,這個人見錢眼開,什麼禮都敢收,這些年起碼撈下幾十萬了。這年月,只要有了錢,什麼事兒擺不平,我就不信全世昌不愛錢,即使他不愛,人家不會在別的地方買票而到全世昌這兒看戲?喲嗬,你倒說的輕巧,而且還挺幽默的!趙廣陵冷笑不已:但是,你忘了,他可是中專畢業。

是你忘了還是我忘了?雲迪也冷笑起來:人家雖然沒授學位,但也是研究生學歷!

這……趙廣陵被噎住了,只好瞪她一眼說:你煩不煩啊!一個女人家,不做好自己的事,在政治這個大染缸里攪和什麼?我可告訴你,一個女人,如果也變成了政治動物,那她就太不可愛了!好!你既然這麼說,我也告訴你,一個男人,如果在政治這隻染缸里摸爬滾打十來年,卻混不出個名堂來,讓一個你最瞧不起的人打敗,那他就太可憐了!

那好!只要這次我看錯了人,真敗下來,我就堅決辭職!

你辭職,我就離婚!

這樣唇槍舌劍地說罷,兩個人都呼哧呼哧直喘氣,誰也不理誰了。

起風了,風沙刷刷地扑打着窗戶,似乎要把玻璃擊碎了。去年春天是這樣,今天春天也是這樣。雲迪的話也是尖利的,如風沙一樣扑打着,刺得趙廣陵心裏好痛。想當年閻麗雯可不是這樣,不僅不勸他,而且對他熱衷官場很是反感。但是,不管具體內容是什麼,瞧不起他卻是一樣的,這種發自內心的輕蔑讓他十分痛苦,這是不是也是一種重複,他為什麼就總在這種重複中打轉轉呢?齊秦終於當上了古城區委書記。

這個古城區,實際上就是原古城縣的版圖,所以他實際上成了古成縣歷史上又一位最高首長,也就是古來俗稱的“縣太爺”。

市委書記全世昌和他正式談話的時候,他表現得恰到好處,不卑不亢,不喜不嗔,說了許多冠冕堂皇的話。等走出那間死氣沉沉的辦公室,他卻有點想哭了。

為了這一天,他付出的已經太多了,而且是沒法和任何人說的。一想到這些,他真的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

從中專畢業隻身來到古城打撈生活,十五年時間過去了,一步一步爬上來,賠了多少笑臉,付出多少心血,容易嘛!他現在還不到四十歲,在全省也是最年輕的縣委書記,在他的同學朋友圈中,也是空前的一個。要知道,在中國數千年的歷史上,自打秦始皇統一全國,實行郡縣制,縣,當然也包括如今的縣級市和區,就是最基本也最重要的行政區劃。一方面,它是與群眾直接打交道的機關,一舉一動都與老百姓息息相關,即使現在深化改革,轉變政府職能,趙廣陵之類的甚至發表文章,鼓吹什麼“有限政府”,要調動要上學要分配要審批項目要分配資金,哪一樣離得了縣這一級?想當年在紡織品公司的時候,為榮調機關吃皇糧,曾經花費了多少心血?像趙廣陵、魏剛這一類學生牌、關係戶,哪裏有如此深刻的體驗?另一方面,縣一級的政府職能也是最完善的,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工農商學兵什麼都有,什麼都可以管。再往下到鄉鎮一級,雖然也號稱一級政府,卻像一隻跛腳怪物,什麼也管不着了,所以縣一級又是最大最完整的基層政權……記得當年單龍泉就曾多次感慨,要過官癮,沒有比當縣委書記更好的位子!

真是萬事難以預料,在齊秦心目中,單龍泉是最有魄力,也最精明幹練、處事老辣的一位領導了,在古城地面上摸爬滾打十數年,門徒部屬遍及全市,早就嚷嚷着要進省級班子了,要論政績似乎也挺突出,如果說韓愛國作為古城首任市委書記,主要功績是草創局面,初步完成了古城市新機構的組建工作,那麼單龍泉作為韓愛國的繼任者,而且從當市長配合韓愛國工作開始,就是古城奇迹的創造者,如果沒有他的強力推動,一個新組建的小市,一個多少年默默無聞的邊遠地方,能一躍成為全省出名的一座新興城市嗎?到單龍泉下台的時候,古城的經濟實力已經超過了昔日的雅安市,在全省排名第二,直追省城了……但是誰能想到,經濟搞上去,幹部卻掉下來,一向孤高自傲的單龍泉一夜之間從天際雲端栽了下來,而且跌得那麼重,據說要不是省委領導愛護幹部,早把他一抹到底了。處分通知下達后,齊秦幾次想到醫院看望這位老領導,走到醫院門口又踅了回來。一方面,這消息如果有好事者傳到全世昌耳朵里,不知道又會惹出什麼是非來,另一方面,見了面也只能不痛不癢地說說話,對於老頭子那顆劇痛的心又有何益?任命消息一經傳出,家裏辦公室已經賀客盈門,電話也響成一片。如今的人,重利而輕義,趨炎附勢者比比皆是,這種事齊秦見得多了,自個兒也不是沒有做過,只好由秘書和老婆去應付,自個兒悄悄在一家賓館躲起來。此時他最想見的只有一個人,就是閻麗雯。天熱起來,還只是五月天,就有了種盛夏的感覺,心裏也像燃着一把火,火燒火燎地燥熱難受。他打開空調,在屋裏走來走去,終於拐彎抹角打聽到了閻麗雯的傳呼號。

感謝現代科技的成果,不一會兒,閻麗雯已推門進來,看到是他,卻一下愣住了。

對不起,我找錯了。她轉身欲走。

齊秦卻哈哈地笑起來:快坐吧,怎麼會找錯呢,我說沒找錯就沒找錯的。

閻麗雯的臉微微泛紅:是你打的傳呼?

當然。

要打就光明正大地,為什麼還假冒別人?

我不是怕請不動你嗎?不過我倒沒想過,魏剛的號召力還挺大的喲。

閻麗雯的臉似乎更紅了,顯出很生氣的樣子。一般地說,大凡美女,衰老的速度也比別人快,但是閻麗雯卻不是這樣。十來年的風雨剝蝕,居然在她臉上沒有留下一點兒痕迹,而且似乎比年輕時更艷麗了,豐豐滿滿蓬蓬勃勃,有一種更加誘人的成熟韻致。看到齊秦一直盯着她看,閻麗雯真的生氣了,瞪他一眼說:有話快說,有事快講,沒事我走啦。

別別別——齊秦伸手攔住她,硬逼得她坐下來。在肌膚相蹭的那一瞬,齊秦覺得自己找到感覺了,又嘿嘿地笑起來:

今兒叫你來,是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這下你明白了吧?

閻麗雯垂下頭來:當然明白,向你表示祝賀吧。

你真機靈。不過,其實這也算不了什麼,真正的好消息是,你們的劇團已經放假一年了,不管怎樣,這是我們古城的一個品牌呀,我想一上任就先抓這個事兒,把劇團重新恢復起來,而且要搞就要搞成全國一流,當成一種產業來開發,怎麼樣?真的?

閻麗雯的眼睛亮了起來。

那當然。

那……我真該謝謝你了。

好呀,你說說,準備怎麼謝我?

這這……你可別想胡思亂想,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閻麗雯忽然慌亂起來,又垂下頭,兩手緊握在一起。

你說的輕巧!都這把年紀了,我們誰也別欺騙自己。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但是,處在我當時那種位置,不那樣做又能怎樣?但是,這些年來,我始終記着咱們交往過的那些日子,特別是最後一次你從劇團送我出來,還穿着一身行頭的那個樣子。正因為這樣,這些年來不管再苦再難,我始終鼓勵自己,必須活出個人樣子來,把他們所有的人都踩到腳下!現在我終於做到了,儘管我花了將近二十萬,但我終於勝利了對不對?趁着這個時候,難道我們不應該好好歡慶一下嗎?齊秦愈說愈激動,第一次把心靈袒露出來,真有一種痛快淋漓的釋放感。這個女人,本來註定就是他的,卻始終走在別的男人的世界裏,作為男人難道不是一種最大的恨事?他覺得自己再也控制不住了,慢慢地向著那個豐滿窈窕的胴體逼過去。不行,真的不行,求求你別這樣!閻麗雯的聲音顫抖着,身子驚恐地後退:我不能對不起東新……東新?東新算什麼,他不過是一個傻乎乎的大頭人而已!他已經徹底敗在我的手下了!而且我可告訴你,如果你不答應我,不僅是你,連他也絕沒有好果子吃!齊秦一邊凶凶地說著,一邊已張開了雙臂……閻麗雯退着退着,似乎也在內心裏翻江攪海。她的臉更紅了。連修長的脖子都血紅血紅……忽然,猛地推開他,發瘋似的跑了出去。

等齊秦追到樓道里,她早跑得沒影兒了。

上任不久,齊秦忽然接到一個緊急通知,一位國家重要領導要來古城視察。記得當年建市的時候就有位國務院領導來考察過一次,這已是第二次了。這可是一個嚴肅的政治任務,全世昌書記也非常重視,市委專門召開會議研究接待工作,最後把一項維護地方治安穩定的重要任務明確到了齊秦頭上,叫做地方負責,公安協助,這不是捉他的大頭嗎?從市委開會回來,齊秦沒明沒夜又連着開會,逐項分析本區的治安因素,逐條採取具體措施,本着防患於未然的精神,先後派出十個工作小組,全部由區委常委、副區長帶隊,深入基層排查處理,確保萬無一失。然而,等到首先蒞臨前夕的最後一次碰頭會上,區信訪局、公安局領導才提出了一個重要問題。根據他們掌握的情況,一些多年的老上訪戶這幾天秘密活動頻繁,似乎也在醞釀什麼對策,到時候很可能會出現什麼意外的不可預料的情況。該抓的都抓起來,不能抓就由專人控制,首長途經的所有地方,全部實行警戒,我就不信還會有什麼意外和閃失?

齊秦說得頗為自信,公安局長卻依舊憂心忡忡:

齊書記,事情哪像您說的那麼簡單?據人們講,有一次在外省就出現過這樣的情況。有一個老上訪戶躲在公路邊的莊稼地里,還派了一個小孩子早早爬在前面一棵大樹上望風,民警們根本發現不了。等着首長的車隊一來,那小孩在樹上一打手勢,那個上訪戶一下子從莊稼地里躥了出來,不前不後剛好攔住了首長的車……首長立刻做了批示,還把陪同的本地幹部狠狠訓了一通。為這件事,一連撤了好幾個相當級別的幹部呢……咱們現在莊稼也長高了,如果有人這樣整我們,誰又有什麼辦法?這倒的確是個問題……齊秦也不由得心裏一沉。誰有煙?自從當了書記,他便不再裝煙了,話音剛落,有人把煙遞上來,又有人為他點燃,齊秦便一邊凶凶地抽着,一邊在地上踱步。時間過得飛快,再有兩個小時,首長的車隊就要到了,滿屋的人都齊刷刷盯着他,靜寂的屋子裏只有一片嗒嗒的腳步聲……有了!齊秦忽然眉頭一舒,哈哈地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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