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從縣裏調研回來,楚西市代市長張嘯回到自己在軍分區招待所的臨時宿舍躺了一會兒,鬆弛一下疲勞的身子。半個多月的調研,說是調研,其實也就是到各縣走一走,認認人,沿途聽聽各縣市的工作彙報。十多天時間走了十二個縣市,行程安排得太緊了,車馬勞頓,他確實感覺到有些疲乏。
剛躺下,手機就響了,是女兒張園的電話。張園說她和陳默從秦鎮回來了,已經在路上,要爸爸給他們接風。秦鎮是市裏的一個景點,據說是秦朝時的古鎮,三面靠山,一面臨海,近些年秦鎮在開展城鎮建設時,又挖到了一些古墓,出土了一些青銅器和竹簡,聲名大振。張園和陳默一起來時,因為他下縣調研一時半會回不來,就建議她和陳默兩人去秦鎮看一看,反正女兒也是學建築設計的,一看風景,二看建築,摟草打兔子兩頭不誤事。陳默到市委辦報到后,市委辦給了他一個星期的假,本來是想回家看看父母的,經不住張園磨纏,只得陪她一塊兒去。
張嘯立即就起了床,坐在客廳里翻看一本《國史通鑒》等女兒回來。張嘯和女兒張園的感情非常深厚,園園從小都愛纏着爸爸,倒不喜歡和媽媽在一起,嫌她啰嗦。在他眼裏,女兒似乎永遠也長不大,大學畢業參加工作了,一米七的身高,卻仍然像在幼兒園時那樣,動不動要騎到他膝上來撒嬌。他的床頭,放着一張女兒學走路時坐在學步車裏的照片,女兒伸着一隻手,大大的眼睛烏溜溜的,還沒長牙齒的小嘴張得圓圓的,彷彿在甜甜地,奶聲奶氣地喊着爸爸。女兒長大了,相片照了不少,但到哪兒他都帶着這一張,臨睡前忍不住把相片拿起來,放到嘴邊親一下,好像能聞到女兒身上的好聞的奶味兒。
女兒長大了,到了戀愛結婚的年齡。可是張園卻像長不大的孩子,整天嘻嘻哈哈,沒心沒肺,也有幾個和她交往的男孩,可怎麼看都像是哥們兒一樣,不是戀愛的樣子。任何一個父親的心都是敏感的,儘管園園的母親彭桂枝天天嘮叨,顯得很關心女兒,可女兒心裏的小秘密只有當父親的知道。張園心裏有人了,這個人,就是陳默。
張嘯很欣賞陳默,覺得陳默身上有着和他自己相近的氣質,儒雅,幹練,敢於任事。還有就是理想主義。
這些年來,理想主義已經成為一種非常罕見的稀缺品質了,高度發達的物質生活,激烈殘酷的市場競爭,使得人們身上的物質性越來越濃烈,也活得越來越世俗,甚至世儈。理想主義氣質,在官場上不是一個好的氣質,這一點,張嘯是心知肚明的,理想主義與官場習氣是一對矛盾,一對難於調和的矛盾。理想是方的,官場是圓的,把方正的理想主義放進官場這個現實的大圓桶里,再怎麼說也不是一個好主意。可是他仍然忍不住要這樣去做,他不是不能把陳默的關係調進省委機關刊物,如果把陳默的工作關係調到編輯部,無疑他同時給自己找到了一個如意的東床快婿,但是,他還是把他給調到了楚西市,讓他踏上了從政的門坎,這是沉埋於心底的那種惜才之心讓他這樣做,在他看來,讓陳默在編輯室里終老一生未免太可惜了。
陳默的能力,他是在三年前就認識到了,他在中央黨校高級研討班的畢業論文《後計划經濟時代思辯》寫成后,他傳回編輯部,讓秀才們看一看。一個星期後,陳默單獨給他傳真了十多張紙的材料,貢獻了很多觀點,論據充分紮實,他不由得對這個年輕人刮目相看起來。更重要的是,他從陳默的做法中意識到了他潛在的從政素質。陳默對他的論文有自己的思考,卻不張揚,是在編輯部全體人員下班的時候傳給他的,說明他懂得內斂,而且善於平衡關係。
那以後,他對這個臨時在編輯部打工的年輕人留意起來,這一留意,他就更加堅定自己的想法了,這是一個可造之才。陳默思維敏捷,知識面廣,與上下關係處理得很得體。他沉默寡言,卻不憚於任事。更重要的是,他沒有文人們的那種率性而為的張狂勁,沒有那種洞悉世事的頹廢。陳默生活嚴謹,不吸煙不酗酒,不出入娛樂場所,一有時間就是讀書寫作。有一次,他不打招呼就去了陳默的出租屋,出租屋裏只有簡單的幾樣傢具,多的是書,文學,哲學,法學,經濟學,都有。雖說不上纖塵不染,但擺設整潔有序。也是這一次“微服私訪”,他堅定了自己的看法。
女兒張園對陳默的感情,張嘯是看在眼裏的。女兒對陳默雖然也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但當父親的一眼就能看出她心裏的小九九,女兒不過是用一種假象來掩飾自己對陳默的愛而已。他相信,陳默也喜歡園園,兩個年輕人在一起的時候,往往是園園說得多,陳默說得少。可是陳默對園園的偶爾一瞥,卻讓張嘯看出其中的脈脈深情。
然而,作為父親,張嘯卻在心底里預感到,陳默和園園不會走到一起,這兩個孩子,像兩顆彼此映照着的恆星,光彩交映,卻永遠不會相遇。當他決定把陳默帶回楚西市的時候,他就有了這種感覺,陳默是一個理想主義的人,陳默更是一個胸有塊壘的人,陳默不會讓自己的仕途更多地沾上襟帶關係的嫌疑。
有時候,張嘯對於帶陳默回楚西市的決定也備感迷茫,尤其是,讓陳默從政無疑會加速他對園園的逃離。他之所以帶陳默回來,固然是對陳默的欣賞,也不排除自己在楚西市人生地疏缺乏援手的考慮,儘管陳默回到楚西市只任了一個小小的辦公室副主任,其實幫不了他什麼大忙。可畢竟,他至少可以有一個會完全為著他去考慮的諮詢對象,一個像幕僚似的人物。基於陳默的素質,他也相信,只要給足條件,陳默是完全可以給他以一臂之力的。
等了一個鐘頭后,張園又給他打了一個電話,說是在路上堵車了,可能得一兩個鐘頭才得通。
張嘯放下電話,決定去買一點菜,給女兒他們親手做一頓飯。廚房的一切都是很齊全的,冰箱,電磁爐,砧板,甚至用於買菜的編織精美的筐,完全是居家過日子的樣子。張嘯不由得對辦公室的安排感激起來。在省城時,他很喜歡親手做一頓飯,炒幾個菜,一家人其樂融融地圍着桌子吃,享受着天倫之樂。和他相比,老婆彭桂枝倒成了甩手掌柜。想不到,來到楚西市,還能享受到這種樂趣。
張嘯從牆上把菜筐摘了下來,開了門出去。他才來半年,楚西認識他的人不多。如果再過幾個月,恐怕他這種喜歡上街買菜和下廚的愛好都不能實現了。
去菜市場的途中,張嘯邊走邊不自覺地陷入了深思。這次對楚西市下轄十二個縣市的調研,讓他想了很多。
楚西市轄十一個縣和一個縣級市,都是山區縣,一直是國家級貧困地區。楚西市全市人口三百多萬,GDP還趕不上省城附近的一個縣,財政收入只有二十多個億。這樣一個貧困市,卻在全省佔據着舉足輕重的地位,除了楚西市是全省最大的少數民族聚居地外,另一個原因是楚西出幹部。地方因為窮,偏僻,紅軍時期,這裏鬧紅很厲害,大批青年參加紅軍,北上南下,在戰爭中倖存下來的人都成了開國功臣。楚西市出過一名元帥,三名上將和數十名中將,少將。解放初期,省里領導幾乎清一色都是楚西人,而楚西籍的省委領導也側重於培養楚西幹部,建國五十多年來,省里主要領導一屆接一屆幾乎都是楚西人,即便有幾個不是楚西人,也是在楚西工作過,並從楚西市委提拔過來的。省里一直有着這麼個說法,楚西市是培養省級幹部的大學校,由於這個原因,楚西市主要領導沒有不是當地幹部來擔任的。
張嘯是建國以來第一位不是從楚西逐級提拔,而是直接從外面調任的市長。張嘯來之前,楚西籍的原省委書記宋達退了二線,新來的省委書記黃明是廣東人,從中央某部委下來的。黃明來省里任省委書記后,各地就開始流傳種種流言,說的最多的是中央對該省近些年的經濟發展很不滿意,一些領導認為,楚西出來的幾屆省委省政府領導只會玩政治,不懂經濟,遲滯了全省經濟發展,中央有意圖要把派懂經濟的領導來改變這一局面。還有一種說法是解放以來楚西籍的領導幹部佔據着省里的各個要害部門,盤根錯節,結成了“楚西派”,中央有意識要解決這些問題。一些人還特別申明,宋達的退位,標誌着“后楚西時代的終結”。這些傳言傳得神乎其神,開始張嘯也以為這些傳言不過是其他地區對楚西籍幹部長期佔據省主要領導位置有意見,直到黃明書記和省委組織部長找他談話,要他擔任楚西市委副書記、代市長一職時,他才明白,這些傳聞並非空穴來風。黃明書記說的很明確,之所以要派他去當這個市長,就是要解決地市級主要領導異地任職的問題,他擔任楚西市長后的主要工作,是要把楚西市的經濟抓上去。
說起來,張嘯擔任楚西市委副書記、代市長還真有一點偶然,在省委辦公廳,副秘書長有好幾個,張嘯排在最後一名,分管宣傳口,兼任省委機關刊物主編。張嘯所以能夠下派去一個地級市長當主要領導,是新任省委書記黃明親自提名的。三年前,黃明和張嘯是中央黨校高級研討班的同學,張嘯小師弟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勤奮,敏銳,幹練,舉重若輕。還有一點,張嘯很有一點書生氣,這與黃明很是投契。黃明是很看重一點書卷氣的,在中央黨校,黃明有一次開玩笑似地說,現在的領導幹部,文憑是高了,可書卷氣卻沒了,更談不上儒雅。高級研討班學員中,有省部級幹部,也有地廳級幹部,都是官場上歷練很久的人物,很多人把學習當成了拉關係,尋找進身階梯的機會,一些地方甚至明確要求參加學習的學員要聯絡上中央直屬部門,以便為本地區爭取項目、資金。所以,中央黨校高級研討班學習之餘,可以說是又緊張又生動的。沒有講座的時候,大家都出去活動去了,張嘯卻一個人靜靜地在寢室里看書,寫文章,雖然這取決於他的位置超脫——省委辦公廳副秘書長說是實職也是實職,說是虛職也不冤枉——也難得他能夠心如止水,畢竟,到中央黨校高級研討班學習,再怎麼說對個人仕途也是一個難得的機會。黃明也自認是一個心如止水的人,當然,進入了官場,沒有人能那麼超脫,可他至少對仕途進退不是那麼太在意,也許就是這麼一種不在意,讓他在工作時能夠排除雜念,心無旁鶩而揮灑自如,最終業績突出,成了一方封疆大吏,省委書記。張嘯給黃明印象深刻的還有他的那篇畢業論文《後計划經濟時代思辯》,研討班的大部分經濟論文都是闡明市場經濟作用的,很多人甚至認為毛澤東時代的計劃經濟是災難性的。唯獨只有張嘯的這篇論文,闡述了計劃經濟對市場經濟的調控作用,提出了市場經濟之中也包含計劃經濟元素的思考。黃明知道張嘯是文學博士,卻沒有想到他對經濟學也有如此研究。這也是黃明極力推舉張嘯出任楚西市長的原因。
張嘯對楚西市並不陌生,在省委辦公廳的時候,一年也要下來幾次,楚西市的一些領導有時也要通過他在省委機關刊物上發表論文,如今的領導都很看重這些,似乎在省委機關刊物上發表一篇論文就能顯得出自己的政治水平似的,其實明眼人都知道,這些文章無一例外都是由秘書捉刀的。所以,張嘯對楚西市的一些情況也還是略有知曉的,由於歷史原因,楚西市地方幹部佔着絕對多數,關係盤根錯節,而且有着相當強烈的排外觀念。楚西市十二個縣之間,形成了好幾派,關係錯綜複雜,特別是近幾年楚西市下屬的酉縣、隴水縣等發現了儲量豐富的錳礦和鉛鋅礦藏,礦產開發如火如荼,利益紛爭導致人際關係雲山霧罩,簡直到了撲朔迷離的程度。所以,他上任前黃明書記單獨和他談了一次話,說,張嘯,楚西的情況很複雜,我這次是把你放上爐子上烤了,你要有思想準備啊。就是這一次談話,他明確提出了要帶陳默去的要求,黃明書記問清情況后,爽快地同意了。
一個小時后,張嘯提着買來的菜回來了。半路上,手機銳聲響了起來,掏出手機一看,是市委辦的電話,市委秘書長兼辦公室主任肖仁富在電話里說,張市長,路書記決定立即召開一個常委會,請你馬上過來參加,我們已經通知你的司機了,他在你家等你。張嘯意識到,肯定是出什麼事了,因為上午時候他還和路書記通過電話,路書記沒有說開常委會的事。於是,腳下緊了一緊,回到招待所,果然三號車已經等在那兒了。司機楊昌駿一看見他提着菜籃子,愣了一下,迎了過來,說,張市長,你還自己買菜?張嘯說,我女兒來了,我買點菜辦吃。楊昌駿說,當了市長還自己買菜辦吃?說著,接過菜籃子,放後備箱裏去了。在去市委的路上,楊昌駿還偷偷地瞟了他好幾眼,張嘯當著不知道,心裏卻在想,人啊,一旦身份改變了,連買個菜在旁人看起來都不正常,都說領導特殊,其實,又何嘗完全是領導要求特殊,有好些東西,還真是被大家慣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