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七天春節假,陳默似乎還沒有找到感覺,就匆匆過去了。
這七天時間,陳默完全沒有了以前在家過春節時的悠閑,整個一個大忙季節。回去的當天,就和陳良一起去拜會了李一光,又和舒芳一起拜訪了新上任的副市長石城和新任縣委書記羅光耀。石城人調走了,家還沒有搬走,因此也只好在酉縣一併拜訪。
拜會李一光的那天,陳默先給李一光打了個電話,李一光和陳良都還在礦山上。李一光督查礦山整合工作,陳良還在督促工程隊加緊尾礦壩修建,要趕在明年訊期之前竣工,不然,訊期一來,或者颱風一來,問題就大了。兩人都說要到下午才回來。聽說有事,陳良就先回來了,李一光卻是下午四點鐘左右才回來,一見面就連稱讓陳主任久等了,有罪有罪。見李一光一身泥一身水,狼狽得就像剛打一場敗仗,陳默笑道,你還真是個工作狂呀,李縣長。李一光說,過了年就要招標了,原來那些非法礦洞的礦老闆們還不肯撤下來,他們不肯讓出地盤,這標還怎麼招?我也是被逼上梁山,豁出去了。
陳默說,再怎麼的,還是要注意身體。李一光說,有道理,等把礦山整合這塊拿下來了,我用半個月時間吃和睡。說著自己也笑了。
陳默給李一光帶了兩條中華煙,卻是從張嘯那兒拿的四條中的一半,一半拿到蔡鵬家去了。李一光也不客氣,說,正好,反正我是老煙槍,不過,以後不要這樣了,你小子已經夠窮了,我還思謀着要怎麼扶貧你呢。陳默大笑,說,這叫拋磚引玉,與釣魚同理。
李一光剛剛從山上回來,兩人聊了一會兒,李一光說,他是帶着秘書司機一行五六個人上山的,剛才把大家打發回家洗澡去了,這下都沒有飯吃,就打電話給小翟,叫找一家酒店撮一頓。於是大家在酒店裏真的好好撮了一頓,也許是餓了,李一光和他那群人風捲殘雲,簡直如鬼子進村一般。陳默看得目瞪口呆,心裏就想,看來李一光還真是一個幹事業的人,不覺就有了一些崇敬感。
直到除夕晚上,陳默才和陳良回到家裏,陪父母吃了一頓飯,第二天陳默把陳良留在家裏,自己和舒芳就趕回了縣城,去舒芳娘家陪老人吃了一頓團園飯。舒芳的哥哥舒進和嫂子都是縣電影公司的職工,這些年電影公司越來越不景氣,連工資都開不下去了,就一個勁在陳默和舒芳面前唉聲嘆氣,意思不言自明。舒芳的嫂子是倒還開明,罵丈夫說,妹妹他們好容易回家一趟,你唉聲嘆氣做什麼?舒進才不唉聲嘆氣了。舒芳的父母都是教師,對陳默沒有時間回家團年倒不覺得什麼,反而為女婿在社會上混得開高興,說,如今這世道,在家吃飯的有幾個人混得開的?我家姑爺是副處級幹部,放在縣裏是副縣長那級的領導。老人家那得意樣子,好像都恨不能把陳默當一張招貼畫用竿子挑起來在街上逛一兩趟來回似的。陳默也不好說什麼,只是笑。
初三陳默就去了一趟省城,給張嘯拜年。還是老規矩,兩條臘魚,還有舒芳給張嘯納的一雙棉鞋,舒芳雖然是大學畢業,卻也會一些針線活,像陳默表揚她的那樣是一個才女。舒芳本來也鬧着要去,但陳默不同意,陳默想去張嘯家裏必然要遇見張園,以張園那種性格,會鬧出什麼來,就說不清了。再說,彭桂枝也很喜歡陳默,希望陳默作她的女婿,如今陳默卻捨棄了她家的名門閨秀聚了舒芳這樣的小家碧玉,帶着舒芳去只怕會讓她不高興。春運期間,雖然才過了初三,打工的人們就開始紛紛回城了,因此火車擠得難受,幸而陳默提前請方舟之動用了他在火車站工作的朋友買了一張卧鋪票,所以沒有受什麼罪,睡一覺也就到省城了。
陳默到張嘯家的時候,張嘯也不在這家,忙着給省里的頭頭腦腦們拜年還沒有回來,彭桂枝也陪着去了。陳默就想,原來這夫人路線是從上到下都要走的,這也算是當今官場上的一大特色吧。
家裏只有張園一個人在家,陳默便覺得不自在,才一個多月不見,張園變了,已經由那個現代得有點另類的小女孩變成了一個成熟嫻雅的女孩,陳默就想起了某個名人說的話,女人要經過失戀才能長大。張園倒沒有顯示多大的不適應,給陳默端來了吃的喝的,擺了一茶几,才給張嘯打電話,說,爸爸,陳默哥來了。張嘯在電話里說,他來做什麼,天遠地遠的,也不在家好好過個年,你在家陪陪他吧,我和你媽媽辦完事了就回來。陳默聽了,心裏就有了感動。張園就偷偷覷着他看,好幾次才說,陳默,你瘦了。陳默一愣,這是第一次聽別人說自己瘦了,難道當真瘦了,不自覺地用手一摸,臉頰果然刀片樣突出來。陳默就笑,說,也不知道怎麼的就瘦了,怪。張園說,想當官想的。陳默看了她一眼,發現她沒有開玩笑的意思,自己一想,張園其實說得不差,雖然他沒有那麼過分的想着仕途升遷的事,可自己這些天來所做的,又有哪一樣與仕途升遷沒有關係?這麼想着,陳默就自慚形穢地一笑,自嘲道,園園,你的目光什麼時候都那麼敏銳,像刀子一樣。張園說,你們男人。說到這裏就停住了,這話聽起來倒像是老於世故似的。陳默通過她這麼一說,倒也覺得自己是有點俗了,就又自嘲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接下來陳默怕張園會還說出什麼話來,就說,園園,你在建築設計院怎麼樣,設計了什麼好的作品了?張園說,還能怎麼樣,現在在哪兒還不是老人當家,那些頑固派,保守得都快成老古董了,我設計的東西他們都不喜歡,說是太前衛。陳默笑了起來,說,都還在圖紙上啊。張園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說,不在圖紙上還能怎麼的,又不是我家自己起院子。要是我家自己起院子呀,就得聽我的。
陳默突然想起了市委招待的事兒來,就說,園園,我們市委招待所要推倒重修了,要不,你先給我們設計一紙規劃圖,試試看如何?張園就蹦了起來,問,真的呀?陳默說,不是蒸的還煮的呀,我正好分管這個工作,你設計吧,我來看看。張園高興勁兒過了,說,設計也是白設計,只怕沒人喜歡。陳默說,看不起鄉下吧,以為鄉下人不懂得現代派?
張園就笑了,說,那行吧,我來設計一個,反正也不圖你們用上,就當完成一次作業好了。
陳默說,地方你是到過了的,應該還記得那地形,只是,你不能光設計規劃畫,還要有效果圖才行。不僅要有主建築的設計,還要有園林設計,這樣風格才統一。
張園說,行。
接下來兩個聊到了建築設計藝術,陳默不懂得這個,對藝術卻不外行,於是氣氛就漸漸融洽起來了。正聊着,就聽見門響,張嘯和彭桂枝回來了。陳默站起來,說,彭姨,你們回來了。彭桂枝說陳默怎麼天遠地遠地來了,累了吧。陳默說坐卧鋪來的,不累。張嘯換了鞋子,進來說,陳默你其實可以不來的,這麼遠的路,車又擠,有什麼話要楚西不就說了。陳默說,我好久不到省城了,也想來看一看。
張嘯也不多說,換了衣服就去廚房。陳默想去幫忙,讓張嘯給趕出來了,張嘯說,這裏不用你,去和你彭姨她們說話吧,到辦臘魚的時候你再來,那東西我不在行。陳默沒法,只好回到客廳里和彭姨她們扯談。彭桂枝問,陳默結婚了?陳默說是。彭桂枝說年紀不輕了,是該成家了。接下來無非就是客套,問一下家裏人好不好之類。顯然,彭姨對陳默和張園的事沒有成還是有點遺憾。聊了一會,張嘯就在廚房裏喊陳默去辦他的臘魚,陳默應聲走了。
晚飯辦得很豐盛,張嘯的廚藝名不虛傳。吃飯後,陳默就準備告辭了,張嘯說,既然來了,就不要忙走,恰好今天我要去見一個人,你和我一起去吧。張嘯不說是見誰,但看他的神色,顯然不是一般人物,於是同意了。
下午四點多鐘的時候,一輛黑色小轎車來到張嘯家樓下,張嘯拿着公文包和陳默出了門,陳默看小車牌照,卻是省委機關的,不覺微微一怔,心裏竟莫名地興奮起來。司機在車裏坐着,一個秘書樣的年輕人早已站在車邊,開着車門等着了,見張嘯兩人過來,年輕人說,張市長,易部長在辦公室等您。陳默見張嘯神情嚴肅,就猜出來了,省委幾個部,只有一個易部長,就是省委常委,組織部長易為。陳默不由得也有些激動,好像這次去見易部長的不是張嘯而是他似的。年輕人把張嘯和陳默讓到後座,自己在副駕座上坐了下來,小車就無聲地開動了。陳默想,省里畢竟是省里呀,什麼事都規矩一些,在楚西那裏,領導都喜歡坐在駕駛員旁邊,以為那個地方敞亮,別人遠遠可以看見自己,威風,卻不知道那是秘書和副官坐的地方,領導都是坐在後排正中位置的,主要是安全。陳默坐在張嘯身邊,眼睛卻在不斷地打量坐在副駕上的那個年輕秘書,竟然無緣無故地對那個年輕人產生好感來。恰巧,年輕人剛好回頭和張嘯說話,目光和陳默對上,兩人都笑了一笑,彷彿如久違了的朋友一樣。
過了不久,小車就直接就進了省委機關。陳默從車窗邊看出去,看見站崗的戰士舉手敬禮的身影被徐徐拋在後面,腰也不由得挺得筆直起來,感覺到周身都莊嚴無比。車到省委大樓前停下了,陳默隨在張嘯背後走了下來,跟在那位年輕的秘書後面上了三樓。也許是新年未過,省委大樓里空無一人,明亮的燈光下,空蕩的大廳顯得寬大空闊。三樓樓梯口吊著一塊牌子,省委組織部,走廊里鋪着厚厚的灰色淺花地毯,走在上面如貓步一樣寂然無聲。年輕人引着他們直接走進了部長室,一進去,陳默才發現裏面別有洞天,原來這並不是什麼部長室,充其量也就是一個部長會客的客廳,寬大的客廳牆上掛着某著名畫家的巨幅山水畫,牆角擺着絢爛的插花,讓人感覺到這已經是一個春意盎然的季節。客廳的另一邊,一條走廊呈曲尺形繞過,不知伸向何方。年輕秘書把他們在客廳的一角安頓下來,彎下腰來說,張市長,您稍等一下,我去通報一下易部長。張嘯點點了頭,說,有勞了。
年輕的秘書從那客廳那頭那曲尺形的走廊里消失了,過了一會,又從走廊里走過來,說,易部長請張市長過去。說著,對陳默歉意地點了點頭,意思是叫他稍等。陳默一笑,也點了一下頭,看着張嘯和年輕人在走廊里消失了。
他們走後,寬大的會客廳只剩下陳默一個人,於是站起來,去欣賞字畫,牆上有一幅本省一位書法名家寫的字,卻是鄭板橋那首著名的詩句,衙齋卧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許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從運筆上看,用墨乾澀,筆力遒勁,一如懸岩枯枝,剌破蒼穹。佈局上,粗看如無法度,其實凌而不亂,隨意揮灑處見*。與這幅相對應,對面牆上也有一幅,卻又是另一種法度,深沉厚重笨拙質樸,寫的是俯仰無愧四個字,落款易為書以自勉。原來是易部長的字,陳默在省委機關刊物打工時,易部長剛從另一個省的省委宣傳部調過來當的組織部長,知道是個文人,卻沒有想到他原來有這麼一筆好字。
正看着,年輕秘書回來了,見陳默正在看字,就用一口字正腔園的普通話說,我們易部長是個書法家,還是中國書協的會員呢。陳默回過頭來,說,果然好書法。然後就伸出手來,自我介紹說,陳默,楚西市委辦副主任。年輕和陳默握了手,說,剛才張市長給我介紹了,大作家,你在雜誌社時,我也早有耳聞了,只是無緣得見。然後自我介紹說,方誌禹,和你同行。陳默笑了起來,說,豈敢豈敢。
原來方誌禹也喜歡文學,兩人聊了一會當今文壇軼事後,感覺十分投緣。陳默說,方兄,敢問你大學在什麼學校讀的?方誌禹一回答,陳默簡直就喜出望外了,原來他們竟然是校友,而且都是中文系本科生,都是程隱之先生的弟子。方誌禹是師弟,本科畢業后又考了研究生,陳默則只讀了本科就工作了。兩人本來就天生地覺得投緣,有了這一層關係,就更覺親切,方誌禹乾脆就叫起了師兄,說,聽說程教授辭職下海了,你知道嗎?陳默就把自己的一切一五一十告訴了方誌禹,方誌禹唏噓半天,說,程教授雖然年屆五十,還是不改奮發之心,尤其是古道熱腸,殊為難得,更難得的是,張嘯市長竟然還是我們的師叔,這個世界還真不大。又說,我們那屆的同學,大多分在中央各部門了,分到我們省的也只有我一個,不想在這裏遇到了師兄。陳默道,我也萬萬沒有想到在這裏遇上了同門師弟,小弟有個不情之請,不知可否俯允?方誌禹見他太客氣,就說,這樣吧,我們也不要酸溜溜了,乾脆,你是師兄,我稱你為兄,你稱我為弟,有什麼話都可以講,如何?陳默說,我這次來省城,主要是陪張市長辦事,本來明天就要回去,既然我兄弟二人天緣巧合,我想請你吃一頓飯,不知可否?方誌禹說,師兄遠道而來,這個東應該我來做,這樣吧,我們也不拘什麼禮節了,也不交換什麼名片了,你是什麼電話?陳默就把自己的手機號說了,方誌禹拿出手機,按號撥了過來。二人相視而笑,各自存了對方號碼。
又聊了一會兒,就聽見腳步聲響,抬頭看時,張嘯和易為部長緩步走了過來。張嘯說,部長請留步。易為卻堅持要送。陳默和方誌禹連忙站起來,向易部長行注目禮。張嘯拉着陳默向易部長介紹道,這位是陳默,原來跟着我在機關刊物做編輯的,現在是市委辦副主任。陳默說,易部長好!易為就伸出手來,說,好好,不錯不錯。易為的手寬厚柔軟而且溫暖,目光和藹慈祥。易為又笑着,溫和地問方誌禹,小方,你們談了些什麼啊?
方誌禹說,報告部長,我在聽陳主任品評和比較兩幅書法。
陳默吃了一驚,這個方誌禹也太不懂事了,部長的書法,豈可隨便品評和比較的?繼而一想,明白了,方誌禹之所以這樣說話,是為了引起易部長的興趣,使後面有話可談,內心裏是為陳默找一個和部長說話的機會。因此就向他投去了感激的一瞥。果然,易為似怔了一下,向陳默偏過頭來,疑問地哦了一聲,拖長聲音說,小陳對書法也有研究啊,說說看?
陳默說,我和方秘書亂談,豈敢在部長面前賣弄。
易為慈祥地笑着說,但說無妨。
陳默說,我覺得,寫鄭詩的那幀作品,貴在用意,神在用筆,因此在用墨上故用枯墨,在運筆上則更多匠心,遲緩處凝滯延宕,迅疾處如狂風閃電。在佈局上也於粗放處聚匠心,看似凌亂,其實參差有序,功力深厚,確乎是一幅不可多得的好作品。部長的大作,不在用意上下功夫,而是持心中正,運筆深沉,存心厚重,在佈局上規範工整,雖則循規蹈矩,其實方正深沉之中,有深意存焉。
易為凝神聽着,果然內功深厚,聽別人談自己的作品,就像聽別人談與自己無關的事,神色不稍動。見陳默停下來,徐徐問道,既是對比,不可無優劣之分,你覺得這兩貼字,孰優孰劣?
這一句問話,非但方誌禹覺得驚心,就連張嘯也為陳默捏了一把汗水。陳默略作思索,回答道,兩幅書法,各有千秋,如果硬要分出個一二三來,我倒認為,部長您的大作更勝一籌。
請試言之。
書法之優劣,貴在用意,用意之重,貴在用氣,用氣之重,貴在用心,用心之重,貴在持正厚重。陳默索性放開來,娓娓而談。近些年來,書法界過於注重用意,片面突出技巧,其實也正在陷入一個誤區之中,書家們大多獨辟新徑,旁逸斜出,而把書法最基本的東西給忽略了。從這兩幅作品來看,那幅作品技巧有餘,而持重不足,這大概與作者的境界有關係吧,那位作者的境界,只着意於雕蟲小技。因此,我覺得您的書法,勝在用心持重中正,反映在作品上,雖然面似笨拙,其實厚重大氣。這是我的一點淺見,班門弄斧了,請部長見諒。
易為開始凝神傾聽,至此不覺撫掌而笑,對張嘯說,張嘯同志,古人說得不差,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十室之邑必有遺賢。張嘯同志,你的眼力不差呀。說著,慈祥地在陳默肩上拍了拍,說,年輕人不錯不錯。
回去的時候,張嘯問,陳默,你準備什麼時候回去。陳默就把和方誌禹明天有約會的情況說了一下,張嘯也很高興說,好呀,有了這層關係,對你以後的工作有好處,以後多和他們聯繫吧。
第二天,陳默還躺在賓館裏時,方誌禹就打電話來了,方誌禹說,師兄住在哪家賓館,起床了嗎?我過來看你。陳默連忙報告自己住的賓館名稱,說,已經起床了。掛了電話,立即洗漱,按了鈴叫服務員來收拾房間,然後端着在靠窗的椅子上看書。過了不久,方誌禹果然就到了,兩個人在賓館裏聊了一會兒,就出去吃午飯,席間相談甚歡。分別的時候,方誌禹說,師兄,以後有什麼就直接打我電話吧,雖然幫不了什麼忙,可我在省城,信息總比你靈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