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風掠過霧蒙蒙的海面,裹挾着絲絲寒意和潮濕,拍打着港城——這座位於中國大陸東南沿海的新興城市。

港城海關調查處情報科科長王步文從破舊的桑塔納轎車裏躬着身子鑽出,慵懶地伸伸腰,打個哈欠,慢騰騰地走向不遠處的海關大樓。

矗立在海邊的海關大樓是港城市的標誌性建築,長矛形的尖頂刺向青灰色的天穹,深咖啡色的鋁合金幕牆顯示着莊重和一種特有的威嚴。它與隔着一條海灣、在霧嵐里時隱時現的觀音島遙遙相望,像一對熱戀着卻又無法走到一起的情人。

淺水灣是天然良港,是港城的聚寶盆,每天都迎來送走千百艘重噸位貨輪。同時,這兒也是港城的黃金地段,令無數房地產開發商垂涎。此時,海灣里泊滿了船隻,只有輪渡在不知疲倦地來回遊弋,間或發出嘶啞沉悶的汽笛聲。

王步文走到樓門前停住了腳步,不由自主地伸出長長的脖頸,仰起如斧砍刀削般稜角分明的臉,定定地看着鑲嵌在樓門上方的海關關徽。金鑰匙和商神仗似乎刺疼了他的眼睛,他微眯起雙眼,強制着自己的目光向上移動,最後凝視在樓頂端的報時鐘上。時鐘的紅字顯示的日期是1998年10月25日,長長的黑色時針正指向9點整。“噹噹……”報時的鐘聲驟然響起,驚得王步文一激靈,收回目光。他縮了縮脖子,抬腿走進樓門。“世紀末,世紀末……”他一邊嘟囔,一邊神情茫然地走進電梯。在電梯升起的同時,他突然想起自己已滿三十歲了,用世俗的說法就是到了而立之年,可他卻恰恰在此時成了失敗者。頓時,一種空蕩蕩的失落感和頹敗情緒在周身瀰漫開來。他悠悠地吐出一口氣,身子軟軟地倚在電梯門上。

觀音島上,天華休閑中心網球場正在進行着一場別開生面的混合雙打。天華電子有限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廖凱精神抖擻地來回奔跑,左衝右突,揮拍擊出的球凌厲而又頗具氣勢,顯出一股霸氣,一種王者風範。與廖凱搭檔的是女友楊冰,球風與廖凱截然相反,陰柔粘滑,擊出的球刁鑽古怪,忽長忽短,時左時右。然而對手的球技並不在他們之下,尤其是那位身材壯碩、肌肉隆起的中年男子更加了得,擊出的每一個球都頗具威脅,令廖凱手忙腳亂,防不勝防。幸虧與這位網球高手搭檔的女子稍弱了些,才勉強打成個平手。這位年輕女子雖然球打得綿軟無力,幾個球下來就要氣喘吁吁地休息片刻,但她絕對是一位難得一見的美女。高挑勻稱的身材和豐滿得恰到好處的三圍在奔跑中如風擺楊柳,細碎的汗珠從光潔的額上沁出,似凝脂般圓潤透明。她嬌軟地揚起雪白的手臂擊回一個球,便露出一副搖搖欲墜的媚弱之態。中年男子連忙適時地舉拍作了個停球的手勢,上前攙住搭檔。

廖凱笑呵呵地隔着球網大聲說:“嚴關長,棄權了就意味着認輸啊!”

嚴展飛也笑着回應,“好好,我們認輸,今天我來做東。”

楊冰繞過球網跑過去擁住那位有氣無力的女子,低聲問:“曉潔,你沒事吧?”

馮曉潔乜斜着眼角,忽閃着長睫瞥一眼嚴展飛,輕輕地點着頭,連聲說“沒事沒事”。

廖凱和嚴展飛並肩緩步走進網球場旁邊的休息室,楊冰挽着馮曉潔跟在他們身後。落座后,服務生送上飲料,然後很謙卑地躬身退出。

嚴展飛抬腕看看手錶,對廖凱說:“房副市長又遲到了,今天這酒可是非罰不能過關呀!”

廖凱啜了口飲料說:“今天是你做東,當然由你說了算,我全力配合!”他說罷似乎又想起什麼,俯過身去,“你早上在電話里說有事要告訴我,到底是什麼事?”

嚴展飛“哦”了一聲,舉手往後捋了捋頭髮,慢條斯理地說:“你的那位鐵哥們要有新工作了。”廖凱睜大眼睛看着嚴展飛問:“你的意思是說步文要調出調查處?”嚴展飛點點頭。廖凱急切地問“你們準備安排他去幹什麼?”

嚴展飛側臉看着馮曉潔,心不在焉地隨口說:“到以前的海關學校、現在的培訓基地去做後勤工作……”馮曉潔似乎察覺到嚴展飛在睃視她,回眸一笑,嚴展飛也聳動濃黑的眉毛笑了笑。

廖凱幽幽地嘆口氣,自語般喃喃說:“王科長真是可惜了,識時務者方為俊傑,可他就是不聽勸!”他見嚴展飛沒有反應,伸手扯扯他的衣袖,湊過身去,懇切地說:“嚴關長,步文還是很有能力的,他學的是偵查專業,你能不能……”

嚴展飛揮揮手打斷廖凱的話說:“廖大董事長,你就別為難我了,我已經手下留情,沒給他處分啦!再說我畢竟只是個副關長兼調查處長嘛!”廖凱搓着雙手,表情有些無奈。嚴展飛伸出手指彈了彈廖凱手中的易拉罐,略略提高聲音說:“你還是全力以赴經營你的天華吧,別浪費那些沒用的心思。你不是說要在進入21世紀時創過百億大關嗎?這才是正事。別因小失大,辜負了我們這些人的期待啊!”

廖凱的嘴角微微抽搐了兩下,慢慢抿緊雙唇,默默地發起了呆。

外面響起車鳴聲。嚴展飛欠欠屁股對廖凱說:“是房副市長到了,你這位大董事長還不快去迎接?”

廖凱站起身說:“嚴關長,求你件事。今天既然你代替我做東,我就不陪了,你看可以嗎?”

嚴展飛瞪着廖凱,“你什麼意思?”

廖凱歉意地說:“步文畢竟曾給我提供過很多幫助,總該去安慰安慰嘛!”

嚴展飛伸出手指戳戳廖凱的胸口,“你真是俠義心腸啊,我算是服了!”他說著指指楊冰,“但冰妹可要留下啊!”

廖凱說:“當然當然,她還要代表我敬酒呢!”

嚴展飛伸出胳膊挽住馮曉潔,然後又伸出另一條胳膊挽住楊冰,笑道:“我今天可是左嬪右妃啊!”廖凱和楊冰、馮曉潔都被嚴展飛逗得大笑起來。

王步文推開關長室的門。坐在辦公桌后的海關關長曾培松抬起頭,示意王步文坐下。王步文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曾培松把桌旁的茶杯往王步文面前推了推,“茶已經給你泡好了,請用吧!”王步文說了聲“謝謝”,揭開茶杯蓋,拂了拂浮在杯口的茶葉。曾培松年近半百,頭髮已經有些花白,臉上的皺紋縱橫交錯,給人以滄桑感。他用沉靜的目光注視着王步文,緩聲說:“你怎麼不說話?”

把玩着茶杯蓋的王步文從喉嚨口擠出低沉嘶啞的聲音:“我是個等待宣判的戴罪之人,能有什麼說的!”

曾培松的面孔嚴肅起來,音調也變得鄭重其事:“步文同志,你應該清楚你所犯的錯誤的嚴重性!你擅自派人卧底,而且這位同志是為海關事業作出很多貢獻的老同志,你讓他提前退休,潛入對方,結果造成海難失蹤的惡劣後果。你不相信組織,不依靠集體,是要負全部責任的!”

王步文放下茶杯蓋,從兜里抽出支香煙點着,深深吸了一口,低垂着眼瞼說:“曾關,不是我不相信組織,不信任您和嚴副關長,而是我幾次行動計劃都因`泄密而泡了湯,所以……”

曾培松臉綳得更緊了,皺皺眉打斷王步文的話說:“你以為你單打獨鬥就可以剷除走私犯罪嗎?正是你這種懷疑一切的做法斷送了一位老關員的生命,不依靠組織,你只能一事無成!”

王步文沉默了,頭埋在煙霧裏,臉上湧出痛苦的神情。

曾培松直了直腰身,清清嗓子,提高聲音說:“經關黨委研究決定,你已不適宜繼續在調查處從事偵查工作,調海關培訓中心任後勤管理員。你儘快辦理移交手續,去培訓中心吧!”

王步文站起,轉身欲往外走。

曾培松也站起了身,雙臂支在辦公桌上,盯着王步文說:“希望你能放下包袱,在新的崗位上腳踏實地工作,干出成績,將功補過。”

王步文點點頭,迎着曾培松的目光低聲說:“我對組織也有個請求,希望能對蔣成林同志遇難作個全面的調查,對他的家庭有個交待,也讓他本人能夠安息,並且通過這個線索查出港城龐大的走私網絡。”

曾培松笑笑說:“你就不用操這個心了,安心干好你的本職工作吧。”說罷擺出送客的姿勢。

王步文殷殷期待的目光暗淡下去,扭身走出關長室。

中午時分,天氣漸漸晴朗起來。太陽驅散厚厚的雲層,使霧沉沉的港城變得明亮而又生機勃勃了。

王步文迎着陽光走進位於海濱的東海漁村。他的臉色雖然仍是晦暗的,但目光已不再散淡游移。既然已經成了失敗者,就不能不面對現實。他現在惟一感到愧疚不安的就是無法面對老夥計蔣成林的家人。嚴格地說,蔣成林應該算是他的師傅。他剛入行時,蔣成林已是功勛卓著的緝私老將了。當初蔣成林提出提前退休,伺機潛入走私疑點最多的船務代理公司時,他對這個方案是有顧慮的。因為他無法採取安全措施,危險隨時都有可能發生。蔣成林的老伴久病卧床,兒子剛從專科學校畢業,工作尚無着落,女兒還在大學讀書,一旦發生意外,這個家庭就會失去依靠。可蔣成林是個認準的事就非要乾的倔老頭,是個以維護國家利益為天職,對走私犯罪深惡痛絕的“老海關”,他瞞着這個年輕的領導,也是他倍加器重的徒弟,悄悄辦理了退休手續,然後應聘到船務公司。王步文在木已成舟的情況下,不得不實施這個方案,但最終還是出事了。而海關也以他們是違反紀律的行為沒有給蔣成林的家人任何撫恤,更沒有作出因公犧牲的結論,給他的子女在工作安排上予以照顧。他每每想到這些,便感覺到如針扎般痛苦不安起來。

王步文在迎賓小姐的引領下走進雅座,廖凱已坐在餐枱旁點好了菜。他向王步文點點頭。王步文隨意地在他對面坐下,掃了一眼桌上的菜和人頭馬酒。廖凱說:“是你喜歡吃的菜,不知酒對不對你的口味?”

王步文身子往後仰了仰說:“換白酒,高度的二鍋頭!”

廖凱說:“好吧,咱哥倆今天一醉方休!”說罷,對旁邊的服務員抬抬下巴,服務員拿起洋酒走出去換酒。

這是一間臨海的包房,窗外是一望無垠的大海,藍色的波浪涌動着,不時發出轟然巨響,幾隻雪白的海鷗在窗口盤旋,嘰嘰喳喳地歡叫着。王步文望着窗外,禁不住皺了皺眉。廖凱伸手關上窗子。

王步文問:“你這位日理萬機的大老闆今天怎麼想起來請我喝酒?”

廖凱笑笑說:“原因和理由你應當明白。”他抽出軟中華煙遞過去,“先抽支煙解解悶吧!”

王步文接過煙點上,抽了一口緩聲說:“我的事你知道了?廖董事長的消息真是靈通啊!”廖凱也點上煙悠悠抽着道:“別的部門不敢說,你們海關的事我還是略知一二的,尤其是關於你的消息就更瞞不住我了!”

王步文彈彈煙灰,拉長音調:“明白了,是你的老同學,我的老領導告訴你的吧?”

廖凱嘆口氣說:“我早就勸過你,別太鋒芒畢露,有些事情是認真不得的,可你……”

王步文盯着廖凱,“嚴關長跟你說了什麼?”

廖凱忙說:“他只說你個人英雄主義,違反了紀律。我正想問問你,究竟出了什麼事?”

王步文含糊着說:“還能有什麼事,不就那一攤子爛事嗎?”

廖凱皺起眉說:“走私這種事說大就大說小就小,無非就是這錢是裝進國家大口袋還是裝進地方小口袋的問題,該靈活掌握就要靈活掌握,你不是在很多事情上都給我提供了幫助嗎?”

王步文認真起來,拉着廖凱的胳膊說:“你不要瞎攪和,我給你辦的事可都是有正常手續的報關通關,無非就是快一些。”

廖凱用玩笑的口吻說:“這種買賣,哪一單不是手續齊全的?”

王步文瞪大了眼睛,加重語氣說:“什麼意思?你不會是說你在走私吧?”

廖凱哈哈笑了,拍拍王步文的肩膀說:“看把你緊張的!我走私不走私還能瞞得過你這位門神?如果不是怕把你和老嚴拉下水,我倒真想嘗試嘗試!”

王步文略略鬆了口氣,把煙頭摁滅在煙灰缸里說:“也是,你這位身家幾十億的港城頭牌企業家、省政協委員,絕不會去冒這種身敗名裂的危險。”

服務員捧着托盤走了進來,把一瓶紅星二鍋頭酒擺放在廖凱面前。廖凱擰開瓶蓋,為王步文斟酒說:“別說那些無聊的話題了,來,喝酒!”

王步文端起酒杯說:“謝謝廖兄為我這個落魄之人發配之身設宴送行!”

廖凱也連忙舉起杯,懇切地說:“無論你走到哪一步,是什麼處境,咱們都是兄弟!”兩人“當”地碰杯,一飲而盡。廖凱接著說:“步文,依我之見,你不如辭職到天華來吧,我可是正缺你這樣的大將呀!”

王步文苦笑笑,把玩着酒杯說:“謝謝廖兄,我目前還沒有離開海關的打算,我可以被打倒,但永遠不會被打敗,更不會做逃兵!”

廖凱也不禁苦笑,嘆着氣說:“咳,你真是個撞到南牆也不回頭的一根筋啊!這海關又有什麼可讓你留戀的,拎着腦袋去拚命值得嗎?你現在官也丟了,兜里也是空空的沒有幾個碎銀子,何苦呢?”

王步文又點上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一字一頓說:“廖兄,你應該了解我,名和利對於我不能說沒有誘惑力,但我更看重的是人對社會的價值,這個信念我不會改變!”

廖凱眯起雙眼,手指輕叩桌面,搖了搖頭說:“步文啊步文,我算是服了你了!”他挺了挺腰,“人各有志,我不會勉強你,但天華的大門隨時都對你敞開着!”說罷,端起酒杯,舉向王步文。

王步文突然想起了什麼,邊端酒杯邊說:“廖兄,我還真有件事求你!”

廖凱怔了怔說:“請講。”

王步文說:“我有個同事,退休后應聘到一家公司打工,結果不幸遇難了,他家庭比較困難,兒子專科學校畢業后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工作,不知你能否……”

廖凱爽快地提高聲音說:“沒問題,讓他到天華來吧,我會給他安排個能勝任的職位!”

王步文大為感動,站起身來,很鄭重地舉着酒杯,“我代表死去的同事和他的家人敬你一杯!”

廖凱忙搖着手,“步文,你這是幹什麼,咱哥倆有客套的必要嗎?快坐下,坐下喝!”

王步文站着把酒喝完。廖凱不得不站了起來,把杯中的酒喝了。

王步文放下酒杯,走到窗前,拉開鋁合金窗門。海風呼嘯而進,將他的頭髮高高吹起。

廖凱走到王步文身邊,輕聲說:“步文,你現在無官一身輕,也該考慮考慮終身大事了,別把身邊的美女都熬成老太婆呀!”王步文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笑了笑。廖凱寬慰他:“有些事沒有失就沒有得,放棄有時也不一定是壞事!”

王步文濃黑的劍眉抖了抖,向大海遠處極目遠眺,似乎要在水天一色的霧嵐里尋找着什麼秘密,嘴裏喃喃着說:“是的,你說得太對了,世上之事,得者未必盡得,失者未必盡失!”廖凱定定地看着佇立不動的王步文,臉上湧出困惑的表情。

窗外,海浪一浪高過一浪,不停歇地撞擊着黑色的礁石,發出驚天動地的轟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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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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