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胡蘭成終究忍不住寫了文章為張愛玲辯護。蘇青讀了文章直率地警告胡蘭成說:"你這篇文章一登,跟張愛玲的愛情官司就包不住了!本也不關我的事,我只是覺得挺委屈張愛玲的!誰都知道你兩邊有家,張愛玲又是那麼少不經事的,你這拐帶少女的罪名是脫不了了!"
蘇青半玩笑半認真,胡蘭成也嚴肅得俏皮:"我年來走到哪裏都背罪名,現在多加一條,也不覺累!倒是政治上大奸大反的罪名在我還都不如這一條值錢,拐帶了張愛玲!張愛玲是怎麼玲瓏剔透的人?我胡蘭成何德何能叫她屈從一步?這罪名才真是委屈了張愛玲!"
蘇青一路勸下去說:"感情本來是兩情相悅的事!旁人能說啥?我只是要提醒你,張愛玲在文壇剛起步,正是炙手可熱,你要是為她着想,說話行事要有戒心,否則少不得將來人家要拿你來攻擊她,這你總不願見吧!"蘇青說的是肺腑之言,形勢上,胡蘭成的確正處在低空盤旋的狀態,他明白蘇青話里的意思。
張愛玲腰斬了《連環套》。她並非缺少自信,只是愛惜羽毛,不願陷進論戰的泥淖中,寧可另起爐灶。她翻箱倒櫃把這段時間所寫的小說《沉香屑》、《茉莉香片》、《金鎖記》、《傾城之戀》一一攤出來,一張窄窄的書桌上堆出這樣多赫然響亮的作品,她像韓信點兵一樣,校閱着這一段時間苦寫出的成績。她已決定要出版自己第一部小說集《傳奇》。
她穿街過巷地尋找出版社,自動建議用曾外祖父的名頭宣傳。她懂得一個人即使能等待,時代卻是倉促的!所以她說,出名、獲利都要趁早。約照相師來拍"卷首玉照"時,她穿着一件清裝大襖,那人有些吃驚,張愛玲向他解釋說:"我希望照片能有一些貴族氣!一般的衣裳太普通,穿不出那種趣味!"照相師把拍攝場景安置在公寓樓梯走道間的一堵白牆邊。張愛玲那經典的照片定格在時光的剎那裏,為自己留下了恆久不褪的身影。
換下清裝大襖,她披上一件緞子的寢衣,坐在樓梯台階上,閑閑地挽住雙臂說:"我喜歡緞子面上的光!算是跟它借點光!但你可得拍得叫人家看不出是寢衣才行啊!"她說著清淺一笑,照相師鑽到鏡頭後面,窺見了張愛玲那一抹俯瞰紅塵、無限依依的微笑,有些傻着,是張愛玲整個人散發的光彩叫他傻着。
這樣忙,胡蘭成也只是與她兩不相擾。她在桌上理她的書稿,胡蘭成坐在沙發上看書。她到廚房拿一杯茶,迴轉時站在房門口怔怔地看他,他一個人坐着,房裏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寧靜。好一會兒,她才覺得手燙了,趕緊把茶杯放到旁邊,含着燙紅的手指,自己背身在門外,突然覺得那刺痛都是甜蜜的。胡蘭成靜而專註,直到她進房裏才抬起頭。窗外雨紛紛,偶有仲夏轟轟的悶雷聲。那扇半掩的門,任誰都不願闖入,都願叫他們這樣單獨簡靜地說著話。
夜深沉了,張茂淵關了客廳的燈。屋子裏只剩下張愛玲房門縫隙下露出的光影,胡蘭成還在裏面。姑姑早已決定了不干涉私隱的態度,所以也只是朝那光影望了一眼,便進了自己的房間去,關上房門。惟那門縫下的燈光仍要隱隱透露那隔絕的另一個世界
蚊香一點紅熱,煙盤旋而上,房裏只留床頭一盞燈,窗外一輪勾月。胡蘭成猶與張愛玲絮絮不休:"那天我想跟池田形容你走路呀,還有神態!抓破了頭也道不着字眼!池田沒看過我那麼咬牙切齒,坐立難安!"
張愛玲笑着,腦筋轉了一下說:"《金瓶梅》裏寫孟玉樓,說她走路時香風細細,坐下時嫣然百媚!"
胡蘭成頓時眼睛一亮叫道:"真好!這嫣然兩個字格外好!"
張愛玲更得意地說道:"像絲棉沾了胭脂,滲得一塌糊塗!"她看他眼中無限愛意,彷彿甘願伏身在地上,做一灣清淺的小溪,涓涓為她而流。她伸手摸着胡蘭成的臉頰,手指纖纖一路滑下來。有一剎那她心裏感到極大的震動,她只能傻氣地看着他,傻氣地問:"你這個人是真的嗎?你這樣跟我在一起是真的嗎?"
胡蘭成握住張愛玲的手,鎮在自己心上說:"你是'花來衫里,影落池中',縱使親近,也不沾染!你是來得去得!"兩人最蝕骨的纏綿就只是這樣痴傻地相看。這一刻胡蘭成忽然有感,張愛玲於他即使這樣靠近,亦有遙不可及的地方。
靜極思動,池田鼓勵胡蘭成辦一份雜誌,兩人興緻勃勃地找來張愛玲和炎櫻商量,胡蘭成做總的經管,演說般開口道:"把我們自己對政治文學藝術的思想發表出來,用一種最素樸的方式來辦,我們都能寫,愛玲和炎櫻又能畫,可以連美術設計都自己來,池田負責找印刷,我負責編輯業務,這就有一塊我們自己發聲的園地了!"雜誌定名《苦竹》,取自周作人譯的日本俳句:"夏日之夜,有如苦竹,竹細節密,頃刻之間,隨即天明。"
胡蘭成的生活重心漸漸移至上海,移至張愛玲的周圍。他妻子英娣偏偏在這個時候拿着張愛玲寫給他的信趕到上海,她態度很明白,就等胡蘭成的一句話。胡蘭成卻始終沉默,彷彿眼裏還透出責備她翻查張愛玲信件的意思。他並非不知道自己心中孰輕孰重,但判斷由別人下,自身便少了一層責任,他反而成了那個被決定的人。
英娣仍有江湖兒女的殺伐決斷,她開口提出離婚。胡蘭成隨她回南京家裏安排餘下的事。再回上海時,他忍不住向張愛玲訴苦:"她走了!她一個人!也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去。"說到這裏竟然紅了眼眶,這是張愛玲第一次看胡蘭成流淚,心裏五味雜陳着,反應更冷淡平常,她一句安慰的話都不說,彷彿這一切都和她沒有關係。
胡蘭成望着張愛玲,知道她一點也不同情他,也知道她的位置是尷尬的,但又不覺得他自己這樣的情感有沖犯,一個人坐在那裏兀自傷感着。張愛玲蹲在地上,抬頭看他問:“你要我說什麼?”胡蘭成啞然無言。
直到晚間睡下,胡蘭成仍背身側卧,看似入夢。張愛玲躺在他身邊,是醒的,她回過身去環住胡蘭成,把臉頰貼在他的背後,聽他淺淺的息聲,喃喃地低聲念着:"夏日之夜,有如苦竹,竹細節密,頃刻之間,隨即天明!"
黑暗中胡蘭成按住張愛玲的手,又過了片刻,他轉過身來,抱着張愛玲,幽靜黑暗的夜裏,他看着她,兩人無言地和解。他不是完人,她也不是。他們只是塵世中一對俗氣的男女,偷得片刻的歡娛。即便是千瘡百孔的愛情,也是愛情。
即便是張愛玲,也需要婚姻來為愛情做保證。她穿着那件桃紅的衣裳,整個人洋溢着一種喜氣。張愛玲將毛筆飽飽蘸了墨汁,在一張粉紅色的婚帖上寫下幾個字:“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她把毛筆遞給炎櫻,炎櫻站在中間,帶點遊戲的頑皮,把毛筆交給胡蘭成。胡蘭成接着張愛玲的文字寫:"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張愛玲看着那幾個字,又看看胡蘭成,她喜歡那幾個字。輪到炎櫻在見證人下籤字,張愛玲和胡蘭成只是喜滋滋地對望着。
張愛玲眉目間都是喜氣的笑,姑姑把她叫到自己房裏,拿給她一隻金鐲子,也沒說是賀禮,因為這一切看來都太不像是一回事。張愛玲想讓胡蘭成同來道謝,姑姑急急忙忙地阻止說:"別別!我跟他還是胡先生,張小姐,這件事我也就只能表示到這樣!但我是寫信給你母親跟她提了一提,我總是對她要有個交代!"
張茂淵的疏離並沒破壞張愛玲的好心情,和胡蘭成在一起的每一點時光,張愛玲都當做是金粉金沙當空紛紛落下。幸福像是住在高樓上,是離地騰空而起的,看紅塵已隔了九天十八層外。何況,《傳奇》銷售奇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