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初夏的陽光里,萬物有一種喜氣洋洋的嬌慵。微微的熱氣蒸上來,人和景都變得生動鮮嫩。張愛玲身着一襲桃紅色的旗袍,渾身散着春天桃花的香氣。對着鏡子,她勾上一對翠綠色的璧玉耳墜,衣領和耳墜正是蔥綠桃紅交相映。她把腳小心翼翼套進絲襪,放進繡花鞋裏,這便是胡蘭成要回來了。
胡蘭成進了廳,靠着牆站,卧房門打開一道縫,張愛玲探出頭來,沒看見人。他從旁邊轉個身過來,她笑開來,那歡悅從眼底滿溢,一身水桃紅讓胡蘭成心跳都加快了幾分。他目不轉睛地看着她,她也艷得理直氣壯,偏着頭神氣地叫他看,胡蘭成一眼望到腳,看見那雙繡花鞋,知道是張愛玲刻意為他穿的。
他們難得地出去遊逛,梧桐嫩綠,盛夏來臨。張愛玲一襲桃紅是遲遲不肯去的春意,胡蘭成眼睛總要搭在她的身上。連她跟菜販子討價還價,都成了他眼裏的風景。那一身水桃紅在髒亂的市場裏就是一朵污泥中開出的蓮。但這朵蓮竟是這樣流連在這泥塘。
他們每一次的久別乍見,都像是千年一會的良辰好景。
兩人比肩立在靜安寺的山門前,無數個熒熒的香火星子在身邊跳蕩。張愛玲本是極愛惜衣履的人,此刻卻只覺得那萬千誓願都是她的虔誠。寺里的大香爐飄着裊裊的煙,透過煙火張愛玲看着站在另一邊的胡蘭成,他在裊裊香煙里,在重重霧靄里,彷彿是幻境一樣,不真實。他忽而轉眼過來,那溫婉的眼光讓張愛玲的心歡喜又憂傷。一剎那,兩人彷彿仍在公寓電梯裏,手抓着四面鐵條,幸福地被囚禁在一起。愛情就只容於這咫尺一方的天地。歡喜甘願地要追隨彼此,哪怕同墜地獄。
張愛玲靠在胡蘭成身上,仰着頭感覺那墜落,墜入情網。胡蘭成臉上有着虔敬,望着千年大香爐里,無數殘香的裊裊煙氣。
張愛玲半垂着眼問:"許什麼願?"
胡蘭成低下頭去就她:"我以為我們是來還願的!我們約好要在這裏見,我來了!"
"我們沒有相約,只是巧遇!"張愛玲不染紅塵情緣,愛到這樣銷魂蝕骨,也只為兩人落一個巧遇。
香爐邊芸芸眾生,盲目無交集地在他們身邊穿梭,只有他們兩人隔着一爐香,目光定定地鎖住彼此。張愛玲的眼睛清冷明亮,看着他,為歡幾何,她只有現前一刻。
炎櫻初見胡蘭成時細細地盯看他的臉,弄得他幾乎發窘地問:"我只知道先生會盯着小姐看,還真是沒有被小姐這樣盯着看過!我這皮也藏不住骨了!"
炎櫻恍若不聞,繼續她的研究,自言自語道:"但是你有融融的光——是下雨的夜裏弄堂口亮的那種燈光。張愛,你沒有跟我說他的眉毛長得很好看!真的像彎彎的月亮!"
胡蘭成覺得招架不住炎櫻,求救地看着張愛玲,張愛玲忍俊不禁,也不搭救,只往廚房走去,窺看炎櫻在胡蘭成面前耍寶。
炎櫻認真思索着說:“我本來想像你就是那個陪着美女住在月亮……砍樹的那個……高高壯壯的……”
張愛玲忍住笑搭腔道:“她是說伐桂的吳剛﹗”炎櫻一聽就來勁頭,要弄個清楚明白。胡蘭成覺得炎櫻真像火,將他烤得快要化了,張愛玲這才端着西瓜過來解圍,可炎櫻的心思還在他身上,回頭問張愛玲:"你沒跟我說他笑起來這裏有個渦!"胡蘭成的臉皮再厚也得紅,炎櫻笑說他的臉成紅燒豬頭了。
他們很快就成了上海街巷中的三人行。有時候炎櫻一個人擺手快步走在前面,有時候胡蘭成落在後面,看兩個女孩嘰嘰喳喳像麻雀一樣談笑。這是一段素樸又天真的時光。三個人在弄堂里亂逛,走丟了還更開心,到處東張西望。張愛玲一路走着,看着,心中戀戀無限。腳踏車載着長梯子穿過窄窄的弄堂,胡蘭成讓開,貼到牆邊上,牆邊窗口人家剛好往外潑一杯隔夜茶,胡蘭成躲不及被潑到肩上。張愛玲笑着,胡蘭成掏出手帕,炎櫻用上海話罵人。這一瞬間,左邊是摯友,右邊是摯愛,腳踩的是她最依戀的上海,頭頂則是暖烘烘初夏的陽光,張愛玲願意這條弄堂無盡,一直迷路到底。
如果像張愛玲所祈盼的,戀愛只是兩個人簡單的互相取悅,然而他們各自還有另一層身份。首先《萬象》雜誌社的柯靈和平襟亞開始坐立不安,張愛玲在《萬象》連載小說《連環套》,頻頻脫稿,用平襟亞的話說:"印刷廠油墨都等干啦!連載不到,發不了刊哪!她這《連環套》可把我們給套住啦!就怕她在趕別人的,把我們的晾着!"
柯靈一心為張愛玲開脫:"那倒不至於吧!寫作很苦的,不能催的!"
平襟亞又說:"現在物價浮漲,大家都抬高了價搶她,她也言明了人情不能拿來論稿費!"
柯靈半信半疑地去張家取稿,稿子拿在手上,一捏就知道這期字數短了不少。
張愛玲一樣不好過,趕稿趕得焦慮過度,胃痛得要卧床。尤令她心情大受影響的是,滬上知名文藝評論家傅雷批評《連環套》與《傾城之戀》是"一流的筆,盤弄三流的故事","無傷大體的攻守戰,遮飾着虛偽。骨子裏的貧血,充滿了死氣,當然不能有好結果"。不管張愛玲介意與否,這篇評論的文字是一字一句扎進她心裏去的。她雖然沒有臣服的意思,但也不能說毫無領會,她一慣以鬆散的姿態消極面對那些不理解她的人,但是心情難免不好。
胡蘭成讀了這篇評論文章有強烈的反應,一面挽袖子一面說,已經有點蓄勢待發的味道了:"我是聽見人家說你,說錯一句也不行!我就怕人家讀不出你的好,又怕人家讀出了,以為也只有這一點好,最不願意那些忌妒你文字好的人,把好處都只歸到文字上!說這人只不過是天生長得美,一句話就完了!這才氣人!"張愛玲有興味地看着胡蘭成虎虎發作,心裏只管滋滋的甜,面前是她生命中為數不多的、願意維護她的人中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