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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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治沙英雄陳家聲的宣傳工作在沙湖縣大張旗鼓地展開,這是林雅雯下的一步棋,目前這種環境下,與其就事論事,還不如另闢蹊徑,只要能把陳家聲宣傳出去,相信會有辦法解決沙湖的問題,這樣的例子在當前實在是太多了。市委也做出重要批示,一定要大張旗鼓地宣傳治沙英雄陳家聲,讓他成為一面旗幟。這面旗幟一樹,沙湖縣乃至市上二十年治沙的成就就沒人能抹了。
市委宣傳部成立了專門小組,進駐沙灣村,挖掘陳家聲等八老漢的先進事迹。
村支書胡二魁覺得好笑。說陳家聲植樹不假,可沒材料上寫的那麼玄乎。八步沙是沙灣村的風嶺子,人經幾輩子,沙灣人都知道在八步沙植樹,沒有誰比沙漠裏的人更清楚樹的好處。這樹要是一少點兒,風就格外的大。雨水一廣,八步沙的毛刺往高一躥,沙灣人就能端着碗在院子裏吃飯了。為此沙灣人從沒停止過種樹,就連“文革”時期,八步沙的樹和毛刺也是一年比一年多。那時陳家聲還年輕,他的身體不好,是個病秧子,隊上的重活幹不了,打發他去放羊又老把羊弄丟,人太老實,腦子偏偏又笨,超過五十隻羊便數不過來。沒辦法,隊長便叫他到八步沙看樹。這下算是給他找准活了,干別的不行,看樹種樹他卻是一把好手。這人勤快,腿腳一天到晚不閑,這兒修修,那兒補補,幾年下來,八步沙便成另一番樣子了。包產到戶后,八步沙沒人管了,陳家聲卻不這樣,他放着自家的田不種,一天到晚往八步沙跑,彷彿着了魔。後來人們發現,陳家聲真着了魔,一天不到八步沙,一天不栽棵樹,就心急手癢,丟了魂似的。要是誰家的羊把八步沙的沙棗啃了,他能跟你跳上蹦子罵半個月。村裡人看着好玩,就送他個外號:樹痴。後來他提出要承包八步沙,胡二魁想也沒想就應了。反正村裡除了幾個老漢,沒人對那片林動心思,再說他兩個兒子考了大學,分在大城市,有人養老,就讓他安心種樹去。
林雅雯剛提出宣傳陳家聲,胡二魁就有想法,樹的確不是他一人種的,不說全村幾輩人,單是幾個老漢種的,也比他種的多。看到宣傳陳家聲有好處,胡二魁便改變了想法。陳家聲被縣上評為治沙英雄,得了兩萬塊獎金。錢當然不能歸他一人,得歸沙灣村,胡二魁用它把村裏的學校修葺了一番。後來市上也把他評為治沙英雄,獎了三萬,外加一車樹苗,胡二魁用它把村道修了個筆直,兩旁栽上獎的樹苗,沙灣村便很像個樣了。這次聽說要把陳家聲樹為省上、中央的英雄,胡二魁甭提多高興,可有兩個老漢不服氣,說憑啥光吹陳家聲?胡二魁端着飯碗罵,憑啥,憑他能給沙灣村掙來票子!兩個老漢便不好說啥了,他們知道,胡二魁高興的事,誰也沒辦法。
沙塵暴后,陳家聲似乎老了許多,一頭原本還黑着的頭髮忽然間變白了,臉上的愁雲也密密的,總也化不開。林雅雯找過他兩次,一次是在救災期間,林雅雯問他需要什麼,老人猶豫半天,說,我一個死老漢,啥也不要。說完提起鐵杴走了。鐵杴是老漢一年四季不離手的工具,在沙灣村,據說八老漢這些年栽樹用廢的鐵杴能拉一三馬子。八步沙一共由八道沙梁組成,面積總共有兩千多畝,是沙湖縣最大的一道防護林。這些年省里、市裏的領導一到沙湖縣,都要上這兒看看,有不少詩人作家還專門為它作詩作詞,它幾乎成了沙湖縣的代名詞。站在沙樑上,望着一眼的綠,你沒法不激動。
林雅雯望着有點孤獨有點傷心的老漢,心裏很不是滋味。說實在的,她對老漢的敬佩是由衷的,發自肺腑的。她甚至想,有朝一日一定要拿出些錢,讓老漢四處走走,看看這大好的世界。
第二次去看他,是在他兒子陳喜娃被抓之後。據市公安局的同志講,陳喜娃被抓進去后,一口咬定啥都是他做的,人是他打的,推土機也是他燒的,問他為什麼,他就一句話,想打,想燒。公安局的同志反覆給他做工作,要他實事求是,是他做的就是他做的,不是他做的千萬別往身上攬,他居然不高興了,你們抓我來不就是想定罪嗎,定好了,要殺要剮隨便,我陳喜娃要說半個不字,就不是沙灣的人!
林雅雯找陳家聲,一是想看看他受災后的生活情況,儘管鄉上已重點作了安排,可她還是不放心。再則,也是想請他做做兒子的工作,不知為什麼,林雅雯私下裏很想把陳喜娃保出來,老人一共三個兒子,兩個上了大學,都在外地工作,想請他到城市享清福,他就是不去,硬是守在這個沙窩窩裏,一年四季護着他的八步沙。沒想到林雅雯剛開口,就讓老人擋回去了,他犯了法,該咋咋,我救不了他。老人的脾氣倔得跟牛一樣,不管林雅雯怎麼說,老人就是不願意跟她去公安局。說到後來,老人臉上掛了淚,那被太陽曬得油黑髮亮的臉上一旦布了淚,便讓人不忍目睹了。林雅雯背過身子,悄悄抹了把淚水,她知道老人是在賭氣,按說陳喜娃是不會做啥出格的事的,一定是看着那一片林子傷心,才跟着起鬨,沒想卻把禍闖大了。市公安局調查了多次,沙灣村的人全都一個口徑:大夥打的人,大夥燒的推土機。公安局也很被動,案情到現在都沒進展。
那次林雅雯離開時,老人忽地掉過身子,目光穿過密密匝匝的紅柳叢問,林縣長,聽說你要把沙灣村搬走?
林雅雯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她盯了老人半天後問,你願意搬嗎?
老人艱難地搖搖頭,又低頭平地去了。沙塵暴將厚厚一層黃沙卷進了林地,老人得想辦法把沙弄出來,不然,樹會幹死的。
林雅雯帶着市縣宣傳小組剛進沙灣村,就被村民們圍住了。
帶頭的是七十二。他指着林雅雯問,憑啥要撤朱書記的職,你把好官給撤了,還讓我們活不活?
一聽是為朱世幫喊冤,林雅雯心裏有了底,她平靜地說,他是不是好官,不是你說了算,組織會有結論。
組織?組織是個啥,方的圓的,我看不着。七十二油腔滑調,劉駱駝幾個跟着一片鬨笑。林雅雯忍住怒,她知道,這個時候是萬萬不能發火的。
還說組織哩,就是你,成心跟朱書記過不去,說,憑啥撤了他?劉駱駝止住笑,用一根紅柳條指着林雅雯,滿臉惡意地問。有個記者上前擋開他的樹條,說話就說話,指人做什麼?劉駱駝馬上把矛頭對準記者,你算老幾,又是跑來白吃白喝跟我們要贊助的吧。
把他轟出去,狗屁記者,光知道說好的,沙灣村的問題咋不寫?蹲地上的王樹根突然跳起來,他因為被多收了一隻羊,覺得很憋屈,這次想好好表現一番。
轟出去!村民們一下起鬨了,連推帶搡,把記者們往村道那邊推。
都給我住手!林雅雯一聲怒喝,村民們被她嚇住了,停下手中的動作,瞪着眼睛望她。
你們想聽為什麼,是不?那好,叫你們的朱書記來,我當面講給你們聽。
朱書記讓你氣走了,我們上哪兒找去?七十二顯得不服氣,不過說話的口氣明顯弱了。
對,你跟我們說明白,他到底犯了哪個天條,為啥要把他撤了?
正嚷嚷着,王樹林領着胡二魁趕來了,遠遠地就聽胡二魁罵,狗日的們翻天了,縣長的車也敢攔,我看不把你們抓進班房子,你們皮脹得慌。罵至跟前,怒怒地瞪了一眼七十二,還不回去,地里沙一層,你倒有閑工夫攔車。七十二這才揮揮手,帶上人走了。胡二魁忙跟林雅雯賠不是,說不知道縣長要來,驚你大駕了。林雅雯氣不爽地說,行了,你也少來這套,做給誰看?胡二魁乾巴巴地笑笑,掏出煙,給記者們散。王樹林忙帶着林雅雯一行,往八步沙走去。
來到八步沙,記者們的眼睛忽地被眼前的綠捉住了,只見綿延起伏的八步沙像一道厚實的綠色屏障,將浩瀚的大漠阻擋在了視線之外。八步沙每一道沙梁都像一個生態園,中間是沙棗、白楊,縱橫交織,外圍是紅柳、毛條、梭梭、花棒等。八步沙北頭,陳家聲領着幾個老漢正在壓沙,每年這個時間,他們都要用大量的麥草壓沙,只有將沙壓住,才能在次年種樹。
林雅雯滿是感動地朝陳家聲走去,到了跟前,親切地喚了他一聲陳爺。不料陳家聲頭也沒抬,沒聽見似的。林雅雯又喚一聲,就覺得氣氛有點不對勁,果然,陳家聲硬梗梗地把鐵杴一拿,走了。
王樹林剛要喊,被林雅雯制止住了,林雅雯把目光對準胡二魁,她倒要看看,胡二魁到底還有多少戲要演。胡二魁被林雅雯看得不好意思,扯起嗓子喊,縣長跟你說話哩,聽見沒?
胡二魁不喊倒好,一喊,幾個老漢全都扛起鐵杴,走了。
林雅雯有點下不來台,尷尬了好一陣子,才跟王樹林說,我們先回鄉上吧。
採訪組在沙灣村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冷遇,不僅如此,林雅雯還聽到許多傳聞,說朱世幫做了她跟祁茂林鬥爭的犧牲品,林雅雯是拿朱世幫跟祁茂林叫板,甚至說她收了王樹林不少錢,硬把朱世幫給撤了。
林雅雯心情沉重,群眾說啥她都不在乎,問題是群眾把她擺在了對立面,這樣工作就沒法開展。想來想去,她決定跟朱世幫好好談一次。
林雅雯曾跟朱世幫有過幾次交談,最深刻的一次,是在“12·1”事件突發后,林雅雯作為組長,找朱世幫談話。
你為什麼要帶上群眾鬧事?
我是他們的書記,我不帶誰帶?朱世幫反問道。
林雅雯一時語塞,想不到朱世幫會這麼直戳戳地回答。見林雅雯不說話,朱世幫又說,作為書記,我得為胡楊鄉的百姓負責。
可你是黨的書記,更應對組織負責。林雅雯有點怒,事情到這分兒上,他還這麼頑固。
組織?組織就不要百姓利益了?他們毀的是沙漠的樹,沙漠人的命。
可你帶頭鬧事就是不講原則!林雅雯打斷他,難道她不知道毀林的重要性?可毀林后各級組織都在緊急處理問題,朱世幫仍然煽動群眾,圍攻領導,不停地製造事端,最嚴重的是竟將水利廳廳長也就是副省長候選人圍困在沙漠裏長達三個小時,水都不讓喝一口。事後廳長儘管啥話都沒說,但林雅雯明顯感覺到,廳長對沙湖縣、對她的看法變了,果然回去不久,沙湖縣的一個水利項目就被刷了下來,那可是九百萬的扶持資金呀,林雅雯能不火?
後來林雅雯火小了,主動跟朱世幫道歉,說她態度不好。朱世幫絲毫不為所動,仍舊堅持自己的看法,說一個書記若不能真真切切跟老百姓站在同一立場上,為老百姓說話,為老百姓喊冤,這個官他寧可不當。林雅雯聽不慣這種高調,一擺手,你回去想想,想好了我們再談。
那次之後,朱世幫沒再找過林雅雯,林雅雯也不想見這個帶點霸氣、帶點莽氣的鄉黨委書記。可現在,林雅雯明顯感覺到,沙灣村民的變化跟朱世幫有很大關係,甚至就是對她的威脅,她不能不面對了。
林雅雯走進朱世幫家時,朱世幫剛好從田裏回來,正午的太陽曬得沙漠滾燙滾燙,剛下車子,一股熱浪便鑽進褲腿,蒸得人冒汗。朱世幫戴個草帽,光着膀子,如果不是他先打招呼,林雅雯幾乎認不出他。幾天不見,他黑了,瘦了,肩膀上蛻了一層皮,嘴上掛着幾個血泡。他的一條褲腿挽着,一條卻拿根草繩扎了起來。林雅雯看見他這樣子,忍不住想笑。
進了院子,就輪到林雅雯吃驚了。她從沒想過一個三萬人大鄉的黨委書記家會比一般群眾還窮。朱世幫的家不在胡楊鄉,是在一個叫下柳的鄉,跟胡楊鄉緊挨着。林雅雯留心觀察一番,發現五間房子都是上世紀80年代蓋的,破落、低矮,跟村裡新蓋起的磚房形成明顯的落差。屋裏的擺設也很陳舊,電視機還是不帶遙控的,一件樣子很古板的大立櫃,是沙漠人上世紀70年代的作品。一張沙發像是從鄉政府淘汰下來的,儘管套了護單,可人一坐便陷了進去。林雅雯暗自思忖,他不會是故意裝窮吧,這種幹部現在不少。
正納悶着,朱世幫的老婆進來了,也是剛從田裏回來,看到林雅雯,驚了片刻,聽完男人的介紹,忙搓着手說,也不言喘一聲,說來就來了,叫人沒個準備。林雅雯淺淺一笑,學沙漠人的習慣,喚了聲“嫂子”。朱世幫老婆慌得面紅耳赤,不停地搓着手說,快別這麼叫,你是縣長,你看看這屋,咋叫縣長坐。她又對朱世幫說,快快,你跑鎮子上買肉去,我和面。說完紅着臉鑽進廚房了。陪同的王樹林笑着說,她就這麼個人,見生,我們偶爾來一趟,她也不自在呢。
林雅雯攔住朱世幫,說肉就不必買了,弄點沙蔥,聽說你老婆沙米粉做得不錯,我想吃,不知方便不?
朱世幫笑着說,家常飯,想吃就做,便沖廚房喊了一聲。
坐下后,林雅雯言歸正傳,跟他認真談起陳家聲的事,一旁的王樹林趁機把沙灣村村民圍攻林雅雯的事說了。朱世幫帶點責備地說王樹林,一定是胡二魁搞的鬼,你連這個都看不出,他這號人,你不能由着他。王樹林忙說,村民們對你的免職有意見,我也不好硬來。
扯淡,那話你也信,職是我辭的,跟領導沒關係,二魁這渾球,一定是又玩啥腦子。
有你這話我就放心了,林雅雯說。
朱世幫嘿嘿一笑,你把我看成誰了,怪不得大熱天找上門來,原來是興師問罪來了。
三個人嘿嘿一笑,想像中的難堪局面打開了。林雅雯這才說,免職是我提出的,有意見可以提,但不能帶到工作上,你現在這叫啥,脫崗,還是鬧情緒?
朱世幫忙解釋,沙塵暴后,老婆忙不過來,好幾塊地到現在還沒補種,總不能不管家吧。林雅雯這才知道,朱世幫的兩個孩子都考了大學,女兒還考上了清華,是沙湖縣第一個上清華的學生。家裏除了老婆,沒別的勞力。她為自己剛才的想法暗暗羞愧,靠一個人的工資供兩個大學生的確不容易。
吃完午飯,三人上了車,氣氛更顯自由。林雅雯抓住時機問,辭職後有何打算,總不會解甲歸田吧。朱世幫笑說,正在想呢,想好了打報告給你。王樹林插話道,朱書記是想把流管處那些林地買過來,這事我們合計過,難度自然不小,但對於解決沙灣村的矛盾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拿啥買,錢呢?林雅雯笑着問,並沒當真。她現在才覺得,朱世幫這人並不莽,也不霸道,可能是當初大家都在火頭上,彼此都有種錯覺吧。
一進沙灣村,朱世幫就沖胡二魁發火,二魁你個渾球,敢攔縣長的車?
胡二魁沒想到林雅雯會拉來朱世幫,當下變了臉色道,朱書記,你別生氣,是七十二那渾球,我已狠狠批了他,還撤了他的職。
滾一邊去,哄誰哩,你長几個腦子我還不清楚。說,這會兒又動的啥主意?
胡二魁打了幾個哈哈,才嘟嘟囔囔說,縣農業局救災時說好給三車化肥的,到今兒也不兌現,跑去問,你猜人家說啥,就你沙灣村能,啥便宜都占。
我說嘛,就這點小事,犯得着動那麼大腦子。林縣長,原因給你找到了,咋解決,可就看你了。朱世幫笑着把矛盾交給林雅雯。林雅雯也有點生氣,當初救災,當著市上領導的面,各部門表態一個比一個積極,真要落實,卻一個個哭起窮來。她掏出電話,當場撥通農業局長的手機,用不容商量的口氣說,你馬上把三車化肥送來,我在沙灣村等着。
胡二魁見狀,忙又說,還有水利局,說好的五千塊錢,到今兒才給了兩千。朱世幫打斷他,有完沒完,走,帶我們去八步沙。
路上,林雅雯聽胡二魁悄悄問朱世幫,你跟她和好了?朱世幫踢了他一腳。林雅雯不禁笑了。原來有些矛盾可以用很輕鬆的方式化解。
採訪第二天,朱世幫跟林雅雯幾乎無話不談了,林雅雯了解到朱世幫不少內心深處的東西。的確,與林雅雯相比,朱世幫對這片沙漠的感情很難用語言來形容,這是任何一個生長在沙漠之外的人都無法感受的。朱世幫說,一看到人毀樹,他就忘了自己是黨委書記,恨不得撲上去剁了他的手。林雅雯聯想到幾天來在沙漠中的感受,算是懂了他們這份心情。
往三道梁子走時,林雅雯的裙子不慎讓沙刺掛住了,怎麼拽也拽不開,只好喚走在前面的朱世幫。朱世幫費了半天勁,才幫她把裙子拽開。望着一臉窘態的林雅雯,朱世幫忽然一笑,說,你穿這身衣服來沙漠,不是檢查,倒像是觀光旅遊來了。
這話讓林雅雯羞澀,看一眼近乎裸着身子的朱世幫,林雅雯覺得自己真的有點作秀,她穿一身套裙,顏色是淡紫色的,襯托得她的臉更白皙,跟陳家聲和朱世幫的黑臉膛比起來,簡直就是兩個洲的人。她為自己的疏忽深感不安,怎麼能穿這身衣服來沙漠呢?這些日子她過分注意自己的形象了,老想着不能讓人看出她精神不振、情緒不佳,卻把問題的另一面給忽視了。還好,朱世幫也是用玩笑的口吻說,他緊跟着沖一個記者喊,來,給我和縣長合個影,也讓我沾沾美人的光。
那個替代了陳言的新駐站記者,一個二十齣頭的小姑娘忙跑過來,高興地為他們拍照。朱世幫穿了件背心,像個駱駝客似的用手指着遠處的灌木叢,同時示意林雅雯靠近點,林雅雯忽然感到一股暖意,不由得把身子往朱世幫懷裏靠了靠。
跟記者交代完工作,兩人說著話來到沙漠深處,無風的沙漠顯出別樣的寧靜,灼熱的太陽烘烤着大地,騰起股股熱浪。沒走多遠,林雅雯便熱得透不過氣。朱世幫指指不遠處的明長城廢墟,兩人便向蛇一般綿延不絕的古長城走去。
還在恨我?林雅雯主動打破沉默,她很想看到一個真實的朱世幫。
恨談不上,意見倒是有。朱世幫也不看她,目光眺望着極遠處,臉上的表情不時地變化着。
什麼意見,能當面提嗎?
當然要提,要不我帶你到這沙漠深處做什麼?朱世幫笑笑,目光回到林雅雯臉上,見她滿頭是汗,一層淡淡的沙塵染在臉上,又一望露在裙子外面的長筒襪讓沙棘掛了幾個洞,腿上好像開了道血口子,便情不自禁地笑起來。
林雅雯讓他笑得摸不着頭腦,以前在一起,都是朱世幫彙報她聽,兩個人面孔都板得緊緊的,很像回事。像現在這樣隨心所欲不帶任何目的地交談,感覺心情格外地舒暢。林雅雯忽然想,那種正兒八經的彙報到底能聽到多少真話,包括她自己跟上級彙報時,又有幾句是發自內心的苦悶和感慨?明明知道都是在忍痛作秀,卻做得一個比一個逼真。官帽這東西,真是可怕。有一天自己也沒這帽了,能不能像朱世幫這樣大度?
是的,林雅雯有一種真實的感覺,朱世幫是大度的,他的大度不只是到現在還閉口不談林雅雯幾次給他停職這件事,而是表現在他陪林雅雯走的每一步、他望林雅雯的每一個眼神上。林雅雯是個四十歲的女人,四十歲的女人自然會讀懂男人的每一個眼神,況且是林雅雯這樣在官場摸爬滾打了多年的女人,更能品出不同眼神所蘊涵的不同含意。
朱世幫的眼神絲毫不帶有責備或發難的意思,有的是一種豁達、一種超脫,他彷彿早已走出被停職、被削權這件事,或者壓根就沒當它是個事。這一刻,他的眼神被大漠點燃,裏面是一個男人面對雄悍對象時的那種不服氣、那種征服欲,還有一種看不見但能感覺到的痴愛。林雅雯的心一震,很少見到有男人面對人生逆境時的這種豁達與自信,如果罷官也算是一種逆境的話。
知道嗎,你有時固執起來比男人還野蠻,朱世幫終於說。口氣似乎是在玩笑,卻又顯得認真。林雅雯又是一震,這是她頭次聽到別人評價她,還是一個自己的下屬。
還記得你撤下柳鄉鄉長的事嗎?
林雅雯被動地哦了一聲,不知道他提這事的意思。那是她到沙湖縣的頭一年,一次檢查工作,發現下柳鄉鄉長工作期間帶着幾個村支書打麻將,臉上貼滿紙條,頭上反扣着帽子,狼狽又滑稽。作為一鄉之長居然是如此形象,林雅雯當場開會,罷了他的官。這事一時傳得沸沸揚揚,林雅雯的鐵腕作風自此形成,許多鄉長、書記一聽她要來,早早便候在那裏,陣勢比迎接書記祁茂林還隆重。
有次祁茂林在會上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說,自從你到縣上,我們連鄉都不敢下了,搞得跟閱兵似的,彆扭。林雅雯自己也覺得彆扭,但嘴上卻不承認,幾乎強詞奪理地說,干工作就得有個干工作的樣,我最見不得下面的同志稀稀鬆松,幹部沒幹部的樣,領導沒領導的形象。
可是不久,林雅雯發現了一個事實,表面上的正規和積極掩蓋不了骨子裏的鬆散,相反,與群眾的距離大了,遠了,變得跟幹部越發陌生。一件事安排下去,半天沒有動靜,檢查得越勤,效率卻越低。林雅雯急在心裏,卻找不到解決的辦法,還是祁茂林提醒了她,群眾工作有群眾工作的特點,你別看下面的辦法土,可土有土的特色,不想法跟群眾打成一片,群眾就不買你的賬。林雅雯這才覺得自己在省上形成的那種工作作風很難適應鄉里的特色,面對不同素質的對象,工作方法就得不同,這才是一個基層工作者應該具備的素質。
朱世幫接著說,其實你把一個好官給撤了,牛鄉長這人最大的特點就是有辦法,再難纏的群眾,他都有法子治,他干鄉長三年,下柳鄉沒一戶超生,也沒一戶拖欠農業稅,知道為啥嗎?
朱世幫盯着林雅雯,林雅雯低下頭,裝作不知道,其實她在後來的工作中已發現這點。
誰要敢超生,他敢脫人家媳婦的褲子,敢半夜踹門,罵著讓人家炒菜,買酒,直到把肚裏的孩子做了。要是敢欠農業稅,他天天帶着人去你家打牌,讓你好酒好煙侍候,農民都愛算小賬,與其讓他吃了喝了還落個罵名,不如知趣地交了。
林雅雯苦澀地一笑,後來她了解到牛鄉長正是這麼一個人,可惜了,下柳鄉新換了鄉長,工作作風是好了,但成績,到現在都一塌糊塗。
是不是把你也停錯了?林雅雯笑問。這時候他們已站到古長城上,歷史上曾經抵禦西域入侵的古長城早已風化成稀稀落落的土疙瘩,但一望見這些土疙瘩,人的意識深處還是會驀地生出一種激動、一種自豪,這也許是一種根深蒂固的民族自大情結吧。
朱世幫笑着避開關於自己的話題,看得出,他不想讓林雅雯尷尬,更不想在兩人之間製造什麼不愉快。他今天的心情是愉快的、透明的,可以稱得上坦蕩,他只想跟眼前這位父母官說說心裏話。坦率講,他對林雅雯並沒什麼成見,辭職是他自己提出的,如果他執意不提出來,相信林雅雯也不會輕易拿掉他,他畢竟不是下柳鄉的牛鄉長,他在胡楊鄉幹了十年鄉長、五年書記,這在全縣,也是獨一無二的。
知道祁書記為啥要把我調走嗎?他突然說,連他自己也覺得驚訝,不是不想談這個問題么?
林雅雯搖頭。說實話,她沒思考過這個問題,憑直覺她認為是祁茂林偏袒朱世幫。
他是怕我在胡楊鄉搞出什麼更大的名堂,樹大根深,我在胡楊鄉也算一棵大樹。
哦?林雅雯不只是吃驚了。
其實他比你更喜好安定團結,你們這些人,老怕下屬成氣候,老怕下屬給你們惹事,其實說到底,還是怕你們的烏紗帽被摘。
林雅雯覺得心被扎了一下,有點尖銳,有點刺痛,她忍着,佯裝鎮定地說道,說下去。
你別不愛聽,你也不是什麼聖人,你還是很在意你頭上的烏紗帽的。俗話說,官做到縣級,才算入了門,可一入門,那官就不是你自己了,而是別人的影子,你見過幾個真實的官?
朱世幫又笑,沒見過吧?林雅雯感覺中了他的套,沒想到這個脫了西裝跟種樹的農民沒什麼區別的黑臉男人說起官場哲學來還一針見血。林雅雯來了勁,急切地想聽到下文。
其實真正的官場是不能有自己的,你只能做一個影子、流水線上的一道工序,你擺佈別人也被別人擺佈,要是標新立異,那就是不和諧,流水線會自動把你擠出來。
你在替自己發牢騷,林雅雯說,說完又覺得這話彆扭,她為什麼就不能說出真實的感受呢,在這樣一個男人面前,難道還需要裹得密不透風?
跟我沒關係,我只是一個想按自己意願活着的人、想干點實事的人,所以我當不了官,這點我很清醒,要不然,坐在縣長位子上的很有可能是我。他忽然爽朗地笑了笑,笑聲驚得一群沙娃嘩一下四散逃開,鼠頭鼠腦的樣子煞是可愛。
你有目標了?林雅雯察覺出了眼前這個男人的不俗,自己的確小看他了,誤把他當成一個沒有遠見、不守紀律、自由主義嚴重的人。她的判斷力為什麼老是出錯,為什麼老是把下面的幹部看走眼?難道自己真的跟他們有距離?這距離到底怎樣才能消失?
有,不瞞你說,還很大,當然,還需要你的支持。朱世幫突然轉向正題,原來他說那麼多,就是想爭取林雅雯的支持。
還是那件事,朱世幫想把流管處的林地買下來,當然,不是他自己買,是讓沙灣村的村民買。只有把林地買下,那片林子才能受到最可靠的保護。用三年時間,將八步沙跟南北湖的林地連成片,這樣,一個有效的防護體系便形成了。如果再往沙漠推進幾公里,整個胡楊鄉的防護林就可以建成,到那時,風沙就很難穿過防護林,真正的人進沙退便能形成。
錢呢,錢從哪來?
林雅雯養成了一個習慣性思路,凡事可不可行,首先想到錢。也許是在沙湖兩年多讓錢逼的。
是啊,錢!朱世幫嘆口氣,這就是我請你這個縣長幫的忙,我的想法是,縣上支持一些,找銀行爭取一些貸款,必要時可以讓沙灣村或是胡楊鄉的農民集資,沙灣村不能再養羊,一隻羊每年吃掉的草,相當於沙漠損失掉一畝地的灌溉用水,沒人算過這筆賬,把羊全賣了,再貸款,必要時我們可以爭取社會各界的支持。朱世幫說得很自信,看來他是把賬算細了。
光種樹,效益哪來?林雅雯又回到現實問題上。
這得往長遠里看,目前沙灣村的種植結構很不合理,整個胡楊鄉都如此,作物耗水量大,越種越窮,先保護植被,然後發展生態作物,用十到二十年,沙灣村的景觀就會成另一番樣子。
林雅雯用懷疑的目光盯住他,這方案縣上多次提出過,但都認為見效慢,不符合當前的發展形勢,加上農民注重的是眼前利益,有誰會跟着你隔着天窗看餡餅?林雅雯忍不住就把自己的搬遷計劃說了出來,這方案是她請林業廳兩位處長找專家做的,也是她到沙湖兩年最富創意、最大膽的一個設想,目前她還沒向任何人透露。
朱世幫很輕易地就否定了她,你這是老瓶裝舊酒,你知道么,胡楊鄉百分之五十的人口是從山區搬來的,當年那個瘋勁,就跟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似的,恨不得一夜把三縣一市的人全移來,可結果怎樣?你把他們移到新疆,將來新疆沒水了咋辦,再移過來?移來移去,農民最終還是找不到立足地,為什麼就不教會他們一個生存的辦法呢?
朱世幫一氣說了許多,說到後來,他激動了,甚至對移民政策大發攻擊,說這是對農民的極不負責,不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一味地追求短期安撫,事實上卻是在逃避,在推卸。看着他激動的樣子,林雅雯忽然懷疑起自己來,自己也是在推卸,在逃避嗎?
她動搖起來,在固執而自信的朱世幫面前,她的信念正在一點點被瓦解,她從沒感到這麼不堅定過。
起風了。風從空曠的北部沙漠吹過來,打在兩個人身上,林雅雯感到身上的汗正在一層層凝固,渾身突然不舒服。兩個人在風中靜靜地站着,誰也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