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1
火是祁茂林先發起來的。
縣委常委會開了整整七個小時,從下午三點到深夜,中間只吃了一頓盒飯,耽擱了半小時。其間祁茂林跟林雅雯還簡單交換了一下意見,林雅雯沒表態,但也沒反對,祁茂林認為這事就這麼定了。沒想到別的議程議完,輪到人事變動時,林雅雯突然發話了。
林雅雯的原話是,朱世幫這個人,的確能幹,在胡楊鄉書記這個崗位上,也確確實實幹出了有目共睹的成績,特別是治沙種樹這一點,他的功勞大得很,怎麼肯定都不為過。但是——
林雅雯的“但是”剛出口,縣委書記祁茂林臉色突地一變,顯得有點坐不住,他跟付石壘要了根煙,目光卻緊緊盯住林雅雯。林雅雯停頓了片刻,喝了口水,抬頭的一瞬,就看見祁茂林森森的目光。林雅雯似乎猶豫了一下,表現出少有的不自信。常委們都把目光集中過來,等着她“但是”後面要點的炮。林雅雯避開祁茂林的目光,又喝了口水,藉機平靜了一下自己。祁茂林似乎暗暗鬆了口氣,朱世幫的變動事關胡楊鄉的穩定,更關乎到全縣的大局,他相信林雅雯不會在這件事上跟他過不去,跟縣委整個班子過不去,就算有意見,也應該保留下來。在他祁茂林這兒,沒有什麼不能溝通的,但是一個首要前提是,不能在會上公開反對他。特別是人事問題,祁茂林一向堅持的原則是凡經過組織部門嚴格考核,按程序一步步提到常委會上的,就應該通過,一致通過。他不想聽反對意見,確切地說反對意見可以提前提,可以單獨跟他溝通,就是不能在會上當面發炮。
就在祁茂林放心地收回目光時,林雅雯的意見出來了,在座的人全都驚了一驚,林雅雯不但放炮,放出的還是大炮、猛炮。
但是朱世幫在“12·1”惡性事件中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某種程度上,正是他的不講原則、不顧大局,才導致了“12·1”惡性事件的發生,這給胡楊鄉,給全縣的穩定與發展帶來了巨大的負面影響。到目前為止,他本人思想上還沒有足夠的認識,甚至抱有強烈的個人情緒。對這樣的幹部,我本人堅決反對提拔重用。林雅雯低下頭,一口氣把自己的意見吐了出來,然後抬眼掃了一下四周,輕輕說,我的意見完了,請各位常委表態。
會議猛然出現了冷場。
“12·1”事件在沙湖縣是個敏感話題,差點讓縣委整個班子翻船,書記祁茂林算得上力挽狂瀾,憑藉豐富的政治經驗和上上下下良好的關係,總算將沙湖這艘大船在劇烈的顛簸中穩定了下來,他的烏紗帽沒被上面摘走,相關人員也算保住了位子。儘管事態的後遺症還未徹底消除,不時地跳出來在沙湖不太平靜的水面上打幾個漣漪,但局勢總算控制在了手中。沙湖縣上上下下,一提“12·1”,全都像過敏似的,不是搖頭,便是嘆息,再不就繞開走,反正沒人敢輕易碰這個話題。想不到林雅雯居然在常委會上把它又翻騰出來,有兩個在當時很危險的常委的臉一下綠了,一個掏出紙巾擦汗,一個憤憤地打響手中的打火機,點了煙,怒恨恨地吐出一圈青色煙霧。
煙霧繚繞中,所有的人都垂下頭,面部表情僵僵的。祁茂林的臉色更難看,難看到了極點。他吸了兩口煙,又把剛點燃的香煙掐滅,端起杯子,卻沒喝,又放下。目光環視了一下會場,觀察了一番在會者的表情,煙霧阻擋了他的視線,他冷不丁就說,都把煙滅掉,請大家來不是過煙癮的。
所有的煙都滅了,可會場的空氣還是很悶,霧騰騰的。祁茂林很想讓工作人員打開窗戶,又一想外面正在下雨,此時正是春末,沙湖的氣溫還未完全回升,加上又是深夜,料峭的寒意陣陣襲人,祁茂林又是老風濕病患者,想想便忍住了。
他清清嗓子,嗓子裏不知咋的突然有了痰。既然林縣長提了出來,就請大家暢所欲言,談談對朱世幫同志的看法。
與會者面面相覷,沒誰肯談什麼意見,大家就一個心思,夜很晚了,快點過吧,過完散會。
祁茂林又說了一遍,還是沒人說話。他只好把目光轉向林雅雯。林縣長,大家都不說話,這個人是放還是過?
林雅雯似乎沒料到這一點,來沙湖兩年,這樣的場面她還是頭次遇到,以前遇上不同意見時,多多少少會有幾個人站出來,象徵性地附和幾句,雖說最終還是按祁茂林的意思過了,但她的意見也算是得到了一些響應。今天這種冷場,令她很被動,也很尷尬。如果有人站出來支持她一下,說不定她也就舉手表決通過了。讓朱世幫離開胡楊鄉,也是她暗中期盼的事,但一冷場,她的犟脾氣上來了,想也不想便說,對朱世幫同志的看法,不只是我個人的意見,我是代表整個政府班子說話的。
是嗎?祁茂林說著話把目光投向付石壘,付石壘是常務副縣長,政府那邊,就他跟林雅雯兩個常委。
付石壘臉一陣赤紅,戰戰兢兢地把目光在祁茂林跟林雅雯之間來回抖了幾抖,最後說,對這個問題,我還是主張讓朱世幫適當地動一動。
林雅雯也不知哪來的氣,突然就說,我堅決反對,在“12·1”風波沒徹底平息之前,我建議先將朱世幫停職,胡楊鄉的工作由王樹林同志負責。說完她把目光投向付石壘,有點蔑視的味道。
祁茂林的火就是這個時候發出來的,他突然站了起來,怒視着會場說,你個人說了便算,還要我們這個常委會做啥,我再三強調,“12·1”不是哪一個人挑起來的,責任也不該由哪個同志單獨來負,要說責任,在座各位都應該承擔,尤其你,雅雯同志,別忘了你是一縣之長。
說完他猛地一拍桌子,坐下了。
林雅雯也不示弱,居然也站了起來,回敬道,該我個人承擔的責任我堅決承擔,但提拔朱世幫,不符合組織原則。
啥叫組織原則,是你個人說了算還是組織說了算?祁茂林真沒想到林雅雯今天會反常到這個地步,有點控制不住地說,我們這是在討論,得尊重大多數人的意見,你一個人反對就把一個人放下來,這就是原則?
你這樣說,哪個同志還敢講話,這不是一言堂是什麼?
林雅雯,你太過分了!祁茂林有點衝動,手指竟指向林雅雯,忽一想有點過分,收回來說,如果認為我祁茂林搞一言堂,你可以找市委,找省委反映,但對你這種態度,我今天要提出嚴肅批評。說完他點了支煙,沒吸,憤憤地掐滅。
散會!他夾起包,怒沖沖地走了。
常委們目瞪口呆,傻傻地望着祁茂林的背影。林雅雯這時才意識到,自己闖禍了。她隱隱有些後悔,她原本不想這樣的,真的不想。
2
關於一二把手大鬧會場的謠言第二天便在沙湖縣響起來,傳聞非常形象,而且添了不少有聲有色的東西。
如今的人們熱衷這個,只要大小是個官場,就巴不得鬧矛盾,似乎矛盾越深對他們越有利。林雅雯正在修改一份文件,辦公室主任進來說,這工作沒法幹了,你在前面干,別人在後面搗亂,沙湖的工作還能幹好嗎?
林雅雯微微抬起目光,裝做沒事似的掃了一眼辦公室主任,問,有啥事嗎?
辦公室主任姓強,叫強光景,是林雅雯出任縣長后提拔起來的,以前是信息辦的副主任,算是個閑角。林雅雯到沙湖縣后,發現原來的辦公室主任自高自大,仗着陪了三任縣長,眼裏便容不下人,加上用起來又不怎麼順手,便在政府年輕的科級幹部中留心觀察,後來看中強光景,這人勤快,悟性也不錯。林雅雯有意識地讓他陪着下了幾趟鄉,發現他對沙湖縣的情況熟,個別事情上看法還獨到,不是那種隨大流的幹部,便做主將他提了起來。
後來她發現,強光景總有一種感恩報德的心理。縣上的幹部大多這樣,總愛把自己看成是誰的人,私下叫“站隊”。強光景把隊站在她這邊,平日便有意識地跟幾個副縣長和縣委那邊拉開距離,說出的話也總是含沙射影。林雅雯不習慣這點,但又不能明確地糾正他。到沙湖兩年,她發現縣上跟省直機關很多方面不一樣,尤其人際關係,可謂雲裏霧裏,有時搞得她頭大。但不這樣又不行,搞不清某個人的關係,你隨便說出的一句話就可能被當成某種信號,私下裏傳來傳去,傳得你都心驚。
林雅雯自然聽到了關於常委會的傳言,她相信強光景也是跑來跟她說這個的。她把目光挪開,又低頭看起了文件。坦率講,林雅雯很反感縣裏幹部的這種做法,會上不講,背後亂講,搞得烏煙瘴氣,好事兒都成了壞事兒。正這麼想着,強光景壓低聲音說,林縣長,又有幾家媒體的記者到了胡楊,正在群眾中走訪呢。
哦,有這事?林雅雯抬起頭,宣傳部那邊知道嗎?
知道了,可秦風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說是這次來的記者都是省城晚報和商報的,市委宣傳部的話他們都不聽,沒人能阻止住。
林雅雯的心一暗,強光景說的正是她擔心的,“12·1”事件發生后,招來不少各路記者,儘管市縣兩級做了大量工作,再三聲明事情原委沒查清之前,任何新聞媒體不得將消息外傳。可最終消息還是不脛而走,上海一家報紙用整版篇幅報道了“12·1”毀林大事件,詳細披露了沙灣村村民圍攻流管處,並與流管處職工發生械鬥的情況。北京一家晚報則深層次報道了沙湖縣水土流失植被破壞嚴重,沙漠推進速度創歷史最高,還用了“沙湖縣有可能成為第二個羅布泊”這樣極富警示的句子,一下將沙湖縣弄成新聞焦點,炒得沸沸揚揚,連中央電視台的記者都來了。從目前形勢看,大的風浪已經過去,市、縣兩級也有針對性地提出了許多正面宣傳舉措,取得了一些效果,算是沒把沙湖縣二十年的治沙成果給抹了。但難保個別記者不偏聽偏信,想把事態往大里擴。如今的記者,真可謂見縫就插針,尤其晚報、晨報之類,更是令地方政府頭疼。
林雅雯讓強光景馬上把秦風叫來,想要了解詳細情況。
不大工夫,秦風來了。秦風三十多歲,看上去卻足有五十歲,頭髮脫得沒幾根了,臉上坑坑窪窪,好像沙湖的水就他喝了生皺紋。據說都是寫稿寫的,剛參加工作時寫詩,後來又寫小說,最後變得實際了,寫新聞,這才從一個普通教師升到宣傳部副部長的位子上。此人號稱“沙湖第一筆”。聽說祁茂林很賞識這個人,不少講話稿都越過縣委辦,直接交秦風寫。
秦風進門就彙報,事情是這樣的,前天我剛從胡楊回來,就接到王鄉長電話,說是省里一幫記者沒跟鄉上打招呼,直接進了村,群眾說啥的都有。我讓他們去制止,王鄉長說這些記者牛得很,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裏,又是照相又是錄影,把群眾說的都給錄進去了。
現在人呢?
還在胡楊鄉,吵着要見流管處的鄭處長。
鄭奉時呢,他啥態度?
他避着不見,說是去了北京。
什麼時候去了北京,昨天下午還跟我通電話呢,這個老滑頭,禍是他闖的,他現在倒好,裝沒事人。林雅雯憤憤地說。
秦風剛想發幾句對鄭奉時的牢騷,忽一想林雅雯跟鄭奉時是老同學,兩人關係不一般,忙把話壓了。
你們宣傳部呢,難道沒一點辦法?林雅雯問。
我有啥辦法,他們又不歸縣上管,市裡都管不了。再說了,現在是新聞自由,輿論監督也是黨提倡的,只能讓他們採訪。秦風顯得很委屈,他一定為這事挨過祁茂林批,這陣兒跟林雅雯發泄起不滿來了。
我是說你就不能想點別的法子?林雅雯有點氣這個榆木疙瘩,真是個酸秀才,幾個記者都擺不平,還當宣傳部長。
能有啥法子,宣傳部是個窮單位,一頓飯都請不起,難怪人家不尿我們。
尿是沙湖的方言,意思是看不起。林雅雯這下真生氣了,誰讓你請客送禮了,怎麼一說想辦法就全往這上面想。難道記者是沖你一頓飯來的?她忍住火,沒把脾氣發出來。你先回去吧,有情況隨時報告。
秦風很是委屈,昨天他請示過主管副書記,想請幾個記者到成吉思汗大漠宮吃頓飯,聯絡聯絡感情,這樣以後自己發稿也容易點,沒想到副書記一口就回絕了。吃什麼吃,感情是吃出來的?噎得他當時就想沖誰發頓火,不是吃出來的你們天天桌上桌下做什麼?宣傳部暫時沒部長,空出的這個位子讓很多人動腦子,祁書記曾經暗示了幾次,想把他扶正,可是主管副書記跟林縣長有意見,秦風的願望便成為懸在空中的一個夢,加上又出了“12·1”事件,弄得他自己都沒了信心,整日委靡不振,哪還有心思想什麼辦法。
林雅雯抬起頭,發現強光景還在,欲言又止的樣子,便不高興地說,你去把關於營造防護林的材料重新整理一下,要細,要全面,要讓二十年的成就說話。強光景說了聲“是”,轉身要走。林雅雯叫住他,對了,你把陳家聲的材料也重新整理一下,要活,要典型,一定要在全省全國站住腳。強光景頭一大,知道又要熬幾個通宵了。那些材料總是過不了林雅雯的關,搞得他都弄不清林雅雯到底想要什麼,便有點受罪似的回望了一眼林雅雯。林雅雯突地站起來,望着他說,忙中偷閑去把頭髮理一下,鬍子弄乾凈。
強光景很是不好意思,自從“12·1”后,他神經高度緊張,哪還有心思注意形象,可林雅雯偏偏又是一個對這方面要求十分嚴格的人,下樓時他對着牆上的玻璃看了看,鬍子的確長了,亂糟糟的,像蒿草一樣。
強光景一走,林雅雯撥通鄭奉時電話,電話里的鄭奉時像是剛睡醒,聲音有點嘶啞,林雅雯想他昨夜一定又喝酒了,便說,你除了喝酒還有沒有別的事做?鄭奉時說喝酒便是最大的革命呀,還說要不要一塊兒喝一次。林雅雯說都啥時候了,你還惦着喝酒。鄭奉時笑了笑,啥時候,啥時候也不能誤了喝酒。林雅雯有點生氣地說,記者就在你的門口,你還有心思說笑?鄭奉時收住笑,沒想到林雅雯是為這事。不就幾個小記者嘛,看把你急的,任他們採訪好了,他說。
任他們採訪,你忘了上次的教訓?!記者沒大小,越是這種三不管的記者,捅出事兒來越難收拾。林雅雯很是擔心,最近一陣子,她讓記者搞得很煩,真怕這些人再捅出什麼婁子。沙湖這地方,給你貼金的沒有,揭你短曝你光的卻天天有,好像沙湖的幹部這些年就沒幹過正事,做下的都是見不得光的事,專等鐵肩擔道義的記者來為民申冤。
一想到這些,林雅雯就恨,她最煩這些雞蛋裏挑骨頭,總愛把小事往大里挑,挑起來卻什麼責也不負,乾巴巴地呼兩句政治口號的所謂記者。
鄭奉時那邊也突然沒了話,像是在思考。林雅雯又問了一句,他才說,什麼記者,簡直就是一夥吸血蟲,惹急了我讓他們永遠寫不成字。
你不要胡來!林雅雯急了,她知道鄭奉時性格,這傢伙啥都敢做,仗着自己是沙漠裏的一王,動不動就搞些烏七八糟的事。去年就把南方一家報紙的記者給打了,扒光了衣服,丟在沙漠裏,差點弄出人命。上頭查了半年,居然查不出是他做的,弄得林雅雯整天吃不下飯。他倒好,一天一個電話,嚷着要喝酒,還說老同學在一起工作一年了,還沒喝過一場酒,實在說不過去。
放心,我只是說說,他們有本事只管去採訪,我現在懶得管,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愛咋咋去。鄭奉時強裝輕鬆,語氣里卻有種明顯的無奈和蒼涼感。林雅雯一時搞不清他為啥用這種口氣跟自己說話,再三叮囑鄭奉時,一定要正確處理採訪,千萬別激化矛盾,現在事態還沒平息,必須防止記者再把群眾的情緒挑起來,等她安排好手中的工作,馬上趕來。
鄭奉時只說了句“隨便”,便把電話掛了。
林雅雯又把電話打往省委宣傳部,可惜胡處長不在,打手機不通,看來她只能親自出面跟記者交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