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多少心計的王天容
與程思涌相比,王天容組建能源集團的難度要大許多。
首先,當時臨港市的電力供應十分緊張,緊張到“開三停四”。就是一周七天,只能三天正常供電,另外四天要停電。甚至有時候“開二停五”,就是一周只供兩天電。其次,擬建中的“能源集團”僅僅是一個概念,不要說像石化行業那樣有幾十家企業和二十億資產,能源集團當時連一個落腳點都找不到,因為當時的臨港市根本就沒有自己的電力工業,臨港市的電力都是從廣東電網上輸送過來的,而廣東省當時的電力供應本身就低於全國平均水平,加上改革開放,廣東先行一步,經濟增長和用電增長都走在全國的前列,自己都不夠用,所以無論如何也不能滿足一夜之間突然冒出來的臨港市這麼大的用電需要。因此,無論是誰來擔當這個角色,都必須具備在短時間內迅速白手起家的本事。第三,最關鍵的是市委推薦的這個王天容是個四十幾歲的女同志,雖然也是司局級幹部,但是在北京的時候不是在水利電力部任職,而是在跟電力部門一點都扯不上邊的中國社會科學院擔任機關事務管理局局長兼書記。
樊大章想像不出市委為什麼推薦這樣一位女同志來擔任這樣一個重要的角色。在樊大章的心目中,組建能源集團的事比組建石化集團要重要得多,也迫切得多。石化集團搞還是不搞,搞得好還是不好,對臨港市目前的發展來說就是個錦上添花的事,而這個能源集團,則將直接解決臨港市目前面臨的電力供應嚴重不足的問題。
電力相當於整個社會經濟活動的心臟,心臟不工作了,或者說工作不得力,其他一切部門都要受到直接的影響。現在臨港市的發展已經進入了快車道,幾乎每天都有香港老闆來臨港市開設工廠,香港那邊已經把臨港市視為自己的後院,很多老闆都把寫字樓留在香港,而把工廠建在臨港市。在當時,這種經濟形式是臨港市的主流經濟。而所有的這種“三來一補”式的外資工廠都是需要電力的,電力不足已經成為嚴重製約臨港市主流經濟發展的“瓶頸”。迫不得已,市裏面已經同意港資企業自備發電機。但是,這顯然是個飲鴆止渴的措施,由此涉及的環保問題和電力市場管理問題哪一項都是隱患。再說,“開三停四”還涉及到人民的日常生活和政治影響,所以,相對於組建石化集團的錦上添花來說,成立能源集團屬於標準的雪中送炭。
雪中送炭當然比錦上添花重要,也比錦上添花艱難。如此重要而又艱難的差使,交給一個四十幾歲的女同志,行嗎?
說實話,樊大章真想找姚秉誠就這個問題好好討教一下。想了,但是並沒有真的去找。如果去找了,就說明對領導的安排懷疑了。多年的從政經驗告訴樊大章:不要輕易地懷疑上級。上級比自己站得更高,看得更遠,因此,在絕大多數情況下,上級的決定是沒有錯的。尤其是針對臨港市目前電力供應嚴重不足的局面,市委、市政府一定非常清楚,更加着急。在這種情況下,市領導是不敢開玩笑的。
樊大章看了王天容的個人材料。
王天容,1943年生於廣西靈山縣,1965年畢業於長江水利電力學院電力工程系,同年分配到水電部西南電力設計院工作。由於正好趕上國家“三線”建設,參加工作后不久即投入到一座座電廠的建成投產過程中,先後參與四川攀枝花、瀘州、樂山、江油、綿陽及河南洛陽等地火力發電廠的設計和施工。1978年因照顧夫妻關係調到中國社會科學院,歷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基建辦公室副主任、主任,計劃基建局副局長,機關事務管理局副局長、局長、局黨委書記等職。
看了這些材料,樊大章對市委的決定似乎明白了一些,或者是他為市委的決定找到了一點理由。樊大章想,這次市委推薦王天容來組建臨港市能源集團,可能正是看中了她的專業經驗和管理能力。但是,臨港市不是社科院,更不是當年的“三線”,所以,樊大章還是有點不放心,臨港市的電力緊張是老百姓天天都要親身感受到的事情,能源集團的一把手是一個只能成功不能失敗的角色,容不得半點的閃失,而如果這個人選本身不合適,那麼就等於閃失一半了。
這時候,樊大章突然注意到王天容是社科院出來的,而當初他們“三峽省”的籌備班子當中正好就有兩個人是社科院的。“三峽省”下馬之後,他們都去了海南,一個在省文體衛廳當廳長,一個在農管委當主任。於是,樊大章馬上就給海南那邊打了電話。樊大章知道,很多事情從材料上是看不出來的,必須向與她熟悉的人打聽。
樊大章首先給廳長打電話,大約是文體衛廳管的面太廣了,所以沒有找到廳長大人,於是又給主任打電話,這下找到了。
主任接到樊大章的電話非常高興,並且高興得有點興奮。雙方自然要相互祝賀和鼓勵一番,並且交流了當初在一起的幾個人的動向,一比較,差不多,相對來說樊大章還算是掌握實權的。於是,說話也就有了底氣,敢於盛情邀請主任並請主任轉告廳長,有空來臨港市“檢查指導”。最後,樊大章當然沒有忘記“順便”打聽一下王天容的情況。主任說知道,女同志,蠻能幹的,本來是照顧夫妻關係調到社科院的,沒想到她居然能從“家屬”干到基建辦公室主任,然後一直干到機關事務管理局長。
“怎麼想起來問她呀?”主任說。
樊大章停頓了一下,還是把情況簡單地說了一下。
“那就對了。”主任說。
“怎麼對了?”樊大章又問。
“能幹,”主任說,“能力強。你想呀,社科院這些人哪個是省油的燈?而機關事務管理局又是個得罪人的部門,她一個女同志硬是能玩得轉。”
樊大章沒有說話,在聽。
對方停頓了一下,彷彿是確認樊大章這邊是不是在聽。
樊大章說:“我聽着呢。”
主任接著說:“還有就是,她是學電力的,以前在電力設計院干過,好像還參與過‘三線建設’,對建設電廠是內行。另外……”
主任有點猶豫。一猶豫,樊大章就更加有興趣。似乎越是不好明說的越是有價值。
“說嘛,不敢呀?”
“也沒有什麼不敢,”主任說,“還有就是說出來不中聽了。”
“說說說,一定要說,我就是想聽不中聽的。”樊大章來勁了,彷彿電影《地雷戰》上的渡邊小隊長終於探到了八路軍地雷的秘密。
“那我就說了?”
“說!”
“還有就是我們社科院系統在中央和地方上當官的多,將來要是找起人來可能比較方便。哎,我不是小瞧你們呀,就事論事。”
樊大章有點失望,失望的原因是跟他估計的“不中聽”不一樣。按照樊大章的邏輯,“不中聽”的話可能是說王天容有生活上的問題,比如說她有一個相好的在中央擔任高官。如果那樣,雖然“不中聽”,但是還“中用”。
有點失望的樊大章略微想了一下之後,覺得現在聽到的這個“不中聽”也“中用”,而且可能是更廣泛意義上的“中用”,因為整個社科院的背景當然比某個高官更牢靠,尤其在這種轉型期,今天是高官的,說不定明天就是“二線”,而社科院這張大網顯然不可能在一夜之間扯破。這麼想着,樊大章又高興了。於是,電話裏面說著笑話,又互相吹捧了幾句,心裏的決心也就下定了。
王天容比樊大章想像的年紀大,也沒有想像中那麼漂亮。按照樊大章的想像,凡是女人能當上司局級領導的,第一條就是漂亮。女人要是不漂亮,看上去就煩,哪個領導賞識和培養她呀。現在再看看這個王天容,雖然不是那麼漂亮,但也絕對不屬於看上去讓男人煩的女人,屬於相貌端莊而且還有點靈氣的女人。相貌端莊是指王天容長得方方正正,或者說是大大方方,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而且鼻子和眼睛之間距離恰當,不像有些女人,為了節省臉盤,把鼻子眼睛眉毛嘴巴全部使勁往中心長,一看就是小氣相。說比較有靈氣,是指王天容眼光有神,而且身上有一種正氣,是那種不會很挑剔的正氣,這種女人讓人比較放心,既讓領導放心,也讓丈夫放心。
樊大章馬上就有一種感覺:行。
“我本來是不想來的。”王天容說。
“噢?為什麼?”樊大章問,“噢”字拖得很長,彷彿是京劇唱腔的尾音。
也不怪樊大章把“噢”字拖得老長,因為這個王天容跟程思涌反差實在是太大了,不但性別的反差大,而且說話的內容也正好相反。程思涌是積極爭取這個角色,甚至到了低三下四的程度,而這個王天容上來就以“我本來是不想來的”為開場白,彷彿是存心要給領導一記殺威棒。
“老女人了,”王天容說,“當然希望在機關坐辦公室,誰願意放着好好的政府能源辦公室主任不做,跑到企業當老總。”
樊大章想,到底是女人,這樣的話可以當作是撒嬌,這要是男的,並且是一個司局級領導,打死他也不會說出這樣的話。
“這不是你的心裏話。”樊大章說。
“你怎麼知道不是我心裏話?”王天容問。
王天容這樣一問,就真的有點撒嬌的味道。彷彿他們倆不是上下級在談工作,而是兩個老朋友在聊天。但是樊大章對這種聊天式的談話方式並不反感。
樊大章說:“真要是想在機關享清福,在北京不是蠻好的嘛,幹嗎跑到臨港市來?”
王天容臉紅了一下,彷彿是自己心中的秘密被別人戳穿了。
“我說的是真話,”王天容說,“但是沒有說完整。”
“那麼完整的是什麼?”
樊大章這樣問的時候,就親切了一些。他突然感覺,眼前的王天容其實並沒有多少心計,至少並不是太有心計。樊大章不喜歡太有心計的人,特別是太有心計的女人。
但是“沒有多少心計”的王天容並沒有如樊大章想像的那樣,把什麼是“完整”說出來,而是再次紅了一下臉,說:“不過我後來還是決定來了。”
“為什麼?”樊大章又回到他們談話剛開始時的狀態,連語調都一樣。
王天容略微停頓了一下,表情突然嚴肅起來,說:“那天書記和市長找我談話的時候,談着談着就停電了,搞得大家都出了一身汗,像是接受批判。”
樊大章聽着臉上也嚴肅了。
“是啊,”樊大章說,“不管我們來臨港市之前是怎麼想的,現在看到這種狀況,容不得我們想了。從我這邊說,政企分開后,必須探索政府對國有資產新的管理方式,我們沒有選擇,硬着頭皮也要接受任務。從你那邊說,現在連市委市政府辦公大樓在正常工作的時候都停電,我們還能有自己什麼想來不想來的資格嗎?”
“樊書記您放心,”王天容說,“既然我接受了這個任務,就一定會做好。我知道,這個任務只能成功,不能失敗,看見外商的投訴我就知道不能失敗,看見街上店鋪自備的‘嘭嘭’響的小發電機我就不敢失敗。”
樊大章點點頭,說:“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好,姚書記相信你一定能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