窟窿越捅越大
王天容或許是沒有事,但是程思涌的事情已經來了。
程思涌沒有想到五年的時間這麼快就到了。一轉眼,“藍波”空調就到了還本的時間,但是,程思涌哪裏還有錢還本?
困境中的程思涌不止一次地反思自己這些年的投資策略。
遙想當年,石化集團在剛剛成立的時候,程思涌專門成立了資金部,資金部裏面又分成兩個組,一個組專門負責公關,另一個組專門負責做賬,通過資產重組和債務重組對整個集團的資產和負債進行了包裝,然後通過互保和循環擔保的方式從銀行貸得大量的資金。這些貸款一部分被投資在關外的那五百畝地皮上,其餘全部投資在“藍波”空調上了。
投資在關外五百畝地上的那部分資金主要功能是做賬,倒也算髮揮了作用,至少自欺欺人了一段時間。儘管做賬並不能產生任何的經濟收入,只能是把問題暫時掩蓋起來。
而“藍波”空調被迫採取返本銷售、有獎銷售的策略,不僅使投資成本高,生產成本高,連銷售成本也高了。最後,東西雖然是賣出去了,但是仔細一算,即便將來不返本,都是入不敷出,如果再考慮到五年之後的返本,等於賠本之後還安放了一個五年期的定時炸彈。
臨港市石化上市后,在股市上倒是撈了不少錢,但是當時考慮利息太重,驢打滾,實在承受不起,於是同樣經過“做賬”,讓上市公司“購買”集團公司在關外的那五百畝地,通過這樣的“交易”,等於把股民的錢轉到了集團公司的手上。集團公司拿這筆錢償還了部分銀行貸款,緩解了財務負擔。但是,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集團公司財務狀況是好轉了,上市公司卻慘了。因為上市公司在上市的時候本來就是做的虛假賬目,上市募集資金之後,又沒有投資一個正經的贏利項目,而是用這筆錢去買了集團公司的五百畝地。儘管在買這塊地的時候,上市公司董事會向廣大股民的交代是這塊地有相當的開發潛力,等於是白白撿了一個大大的便宜,彷彿花巨資購買集團公司的五百畝地是集團公司對上市公司的“扶持”,但是真的買到手之後,或者說是股民的錢到了集團公司的手上之後,這個大大的潛力就被大大地打了折扣,一直“打”到長期閑置。為了不讓土地長期閑置,準確地說是為了不讓土地規劃部門把地收回去,上市公司硬着頭皮在地上搞起“開發”,除了遮土地規劃部門的耳目之外,剩下的就是白白地扔錢。
如此“發展”,上市公司能不慘嗎?好在集團公司和上市公司都是程思涌的“親兒子”,都聽他的,雙方倒也沒有為這件事情打官司,甚至沒有為這件事情鬧不愉快。但是,也正因為如此,反映在程思涌的總賬上,就是窟窿越捅越大,債務越來越沉重,終於,他頂不住了。
坐在火山口上的程思涌想到的第一招當然還是從銀行貸款,因為除了貸款,程思涌想不出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招數是想出來了,但是行不通,就好比已經發現了火星上面有黃金,但是拿不回來一樣。當初神通廣大的資金部經理已經失去往日的威風,再也不能從銀行貸出款了。由於投資失誤和管理混亂,整個集團的財務狀況已經相當差,幾乎每個公司都有逾期貸款,於是,貸款證上註明的信譽等級一下子從AAA級降到B級,再新增貸款幾乎不可能。
程思涌學習曹操斬糧官的做法,把資金部經理炒掉了,彷彿集團的財務狀況惡化完全是資金部經理造成的,至少是他不會貸款造成的。
資金部經理被炒掉之後,曾有副手替程思涌擔心,擔心很難招到更好的經理。副手這樣的擔心也是有道理的。因為不管怎麼說,原資金部經理是銀行行長出身,對銀行業務相當精通,不但知道銀行貸款的運作規則,而且知道行長們想什麼,知道行長們怕什麼,知道行長們喜歡什麼,就是行賄,他也知道怎麼個行法對方才能接受,而且接受之後能為你出力。換上個新人,行嗎?
其實不僅副手擔心,程思涌自己心裏也沒有底。但是,他必須換人,除了換人,他想不出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了。程思涌知道,原資金部經理已經榨不出任何油了,換上新經理,最壞的結果也就是榨不出油,但是還有可能榨出油。程思涌想,說不定呢?萬一呢?
正因為心裏沒底,正因為必須要換,所以,程思涌非常重視招聘新的資金部經理的工作,重視的標誌是經過幾輪篩選之後,最後的面試由他親自帶了幾個副手把關。別說,功夫不負有心人,還真招聘到了能人。
新任資金部經理姓尹,叫尹上路,一聽名字就不一般,非常上路。
那天面試的時候,程思涌親自提問:“集團公司原資金部經理被我免了,公司內部有人替他說情,說不管怎麼說,他曾經為集團貸款十多個億,功勞很大,不該炒掉。你對這個問題怎麼看?”
程思涌在這樣提問的時候,旁邊幾個副總心裏就蠻緊張,一方面擔心老闆這樣提問是不是旁敲側擊地批評他們幾個在炒掉原資金部經理的問題上立場不堅定,另一方面也替尹上路擔心,擔心尹上路根本就回答不了這麼難回答的問題。因為如果換上他們,他們就回答不了這個怪問題。但是,他們沒有想到尹上路對答如流。
尹上路說:“以前集團公司貸款十幾個億,功勞不能算在資金部經理頭上。公司經營狀況好的時候,誰都可以貸到款。關鍵是看現在,現在由於受宏觀調控的影響,公司經營狀況和財務狀況不如以前了,要是還能貸款,那才是本事。既然原資金部經理不能適應新的形勢,那麼就必須撤換。這是工作,不是個人講情面的事情。”
程思涌聽了心裏點頭,但是臉上沒有任何錶情,而且緊接着就提出了第二個問題:“現在我們石化集團的經營狀況和財務狀況確實不是很好,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委任你擔任集團資金部經理,你有多大把握能迅速為公司融到資金?”
這個問題更怕人,幾個副手想,完了,這下這個尹上路恐怕沒有辦法上路了。但是尹上路不怕,尹上路彷彿是專門等着回答這個難題,所以幾乎沒加思考就回答了。
“事在人為,中國的上市公司情況都差不多,您不要以為就您石化集團日子難過。據我了解,不要說在全國,就是在臨港市,石化集團也不是最差的。為什麼別的公司能貸到款,而我們石化集團就貸不到款?關鍵在人,在具體經辦人。有些人只適合在順境當中工作,而我更喜歡在逆境當中發展,越是逆境越具有挑戰性,越能激發我的鬥志。事實上,按照首長秘書程成的意見,他是要我去臨港市發展集團的,並且我來了之後,臨港市發展集團的董事長蔡正勇兩次派人到新世紀大酒店請我,但是我就要選擇臨港市石化集團,因為只有在石化集團接受挑戰,才能最大限度地發揮我的潛能。像我們這種人現在圖什麼?不就圖個成功感嗎?只有這時候為臨港市石化集團解決資金問題,才能讓我獲得最大的成功感。因此,我請求老闆和幾位老總能給我一個表現的機會。如果你們給了我這個機會,我一定不辜負你們的希望,並且真心地感謝你們給了我一個展示自己能力和能量的平台。謝謝!”
尹上路這段話說得非常上路,儘管程思涌並不知道當時的首長是不是有個秘書叫“程成”,更不知道這個“程成”跟尹上路是不是鐵哥們兒,但是,按照常理,沒有那麼大的頭就不會買那麼大的帽子,是騾子是馬,總得讓他遛遛才行;同時出於謹慎,程思涌決定暫時不明確尹上路的行政職務,只作為資金部臨時負責人招聘進來,等干一段時間看看再說。
尹上路好像並不計較行政職務,或者他已經看透了,如今的企業已經沒有什麼行政職務,還有可能就是他對程思涌的多慮能夠理解,總不能一來,還沒看出實際工作能力,就立即任命行政職務吧。所以,儘管只是一個“臨時負責人”,尹上路也真刀真槍地幹起來了。
要說這尹上路也不是光說不練的人,進石化集團只一個禮拜,他就向程思涌提出了兩項具體的建議:第一,採用互保的方法貸款;第二,收購“乾淨”的殼公司貸款。
程思涌雖然不是學金融的,但是這些年擔任臨港市石化集團的一把手,貸款的事情經歷不少,實踐出真知,對金融多少懂得一些。關於尹上路的第二個建議,程思涌認為操作周期太長,遠水解不了近渴,暫時根本就不用考慮。對於第一個建議,程思涌認為也行不通,因為即便有哪個公司願意當傻瓜,給石化集團這樣根本沒有償還能力的公司做貸款擔保,銀行也絕對不會向石化集團放款。
“不需要銀行真放款,”尹上路說,“只要銀行做做樣子就行了。”
程思涌沒有說話,他繼續注視着尹上路。
尹上路說:“只要銀行做出一個給我們貸款的樣子,我們就能搞到錢。”
程思涌還是沒有說話,繼續聽尹上路忽悠。
尹上路繼續說:“我們找一家公司,跟他簽互保協議,就是我們為他們擔保,他們為我們擔保。兩邊的材料同時上報。協議另外規定:如果其中的一方錢先貸下,而另一方還沒有貸下,那麼不管是哪一方先貸下的錢,必須分款用,就是一家用一半。等到另一家也貸下了,還是一家一半。這樣,兩家都不吃虧。如果對方貸下了,而我們沒有貸下,那麼至少我們也可以先用一半。”
說完之後,尹上路看着程思涌,看他的反應。
程思涌真有反應了,儘管沒有喜形於色,但是眼光已經柔和了許多。
“對方會幹么?”程思涌問。
“如果知道真相,當然不幹。”尹上路說,“所以我說,要銀行擺出一個樣子,就是肯定會給我們貸款的樣子。”
“這個不難。”程思涌說。
程思涌這樣說是負責任的,因為這些年石化集團跟銀行的交道打得不少,或者說銀行的人在程思涌手中的把柄不少,讓他們繼續貸款他們可能也不敢擔這個風險,但是做做樣子還是有把握的。
“但是,”程思涌說,“憑我們石化集團的擔保,銀行能放款嗎?”
程思涌的意思或許是說,如果我們的擔保有效,那麼為什麼不直接給我們貸款?但是程思涌沒有把話說透,因為說這種話等於是自揚“家醜”。
“這個問題我考慮到了,”尹上路說,“對方在異地貸款,銀行方面工作已經做通了,只要是上市公司擔保,不管是哪家上市公司擔保,他們都敢放款。”
後來,操作還真成功了。對方是一個外國名字的公司,叫道格拉斯,蠻洋氣,據說是荷蘭王國的背景,專門做環境保護項目的,信譽不錯。當然,只是“據說”,好在程思涌並不計較對方的出身,只要能融到資金就行。但是程思涌大事不糊塗,他特彆強調無論哪邊先貸到款,一定要打到雙方的共管賬號上,並且共管賬號寫在合同裏面,特別註明,如果銀行不按照這個賬號放款,擔保無效。最後,銀行當然是按照這個賬號放款,並且放款之後,石化集團果然就拿到了屬於自己的那一半。
資金到賬之後,程思涌馬上就正式任命尹上路為集團資金部的經理,並且矯枉過正,提議在資金部經理前面再加上董事長助理頭銜。此提議立即得到全體董事的一致同意,遂由董事局辦公室打印紅頭文件,下發集團公司各部室、各二級公司,抄報臨港市投資管理公司、臨港市經濟發展局等等,正規得不得了。
但尹上路好像對這種企業內部的行政職務確實不是非常在意,不久,竟然神秘出走了。不過,他的出現,確實讓石化集團度過了艱難的一段,讓石化人難忘,讓程思涌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