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顯然,“碧枝”今天晚上是打定只做丁諾這一單生意,雖然我急匆匆趕了過去,但他們已經在準備關門。看到我幾乎是跌撞着衝下了的士,門童停住了手上的動作,獃獃地看着我。就是這時候,他還是不忘向我微微鞠了一個躬。
“小姐,您忘了什麼東西嗎?”
我一着急便抓住了他的手腕,不顧“碧枝”已經黑燈瞎火,悶頭便想衝進去,好像就在裏面的某一個角落,隱藏着我的最後一線生機。
“不,不是的!你們那個小提琴手呢?小提琴手呢?”
門童終究沒有讓我進去。他看着我很是茫然。面對我急切的眼神,他的反應足足慢了五秒鐘:“哦,小姐是找他?他應該已經走了。”
這個回答讓我徹底泄了氣。不知道怎麼回事,我腳下一軟就坐到了台階上。大理石的地板真是透心蝕骨的涼,我卻像和我的知覺徹底脫離了。
無辜的門童慌了神,一個勁想把我從地上拖起來:“小姐,您這是怎麼了?”
“你別管我了,讓我安靜會……”我掙脫掉了他拉着我的手,腦子裏似乎空白一片,又似乎灌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其實,我什麼也不願意想,只想好好待在原地。
門童不知所措地呆立在旁邊,估計他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的陣仗。
一個熟悉的聲音卻在耳邊響起:“大小姐,您對我們的服務還不滿意?”
我抬起了頭,是陸航!
我多想站起來撲進他的懷裏,可現在他冷冷的語氣讓我忍不住開始瑟瑟發抖。我愣在地板上,當著一旁門童的面,眼淚刷刷地流了下來。
陸航轉頭朝着已經嗔目結舌的門童說:“你走吧!”
語氣依然冰冷。
門童似乎想說什麼,但看到陸航的神情,匆匆鎖上門便離開了。他一邊走一邊不斷回頭看我們,直到消失在馬路的盡頭。
我望着陸航,他的樣子在我的眼睛裏漸漸模糊,但我的心痛和委屈卻越發清晰。不知道我們僵持了多長時間,只是我的眼淚不受控地一直往下流。
“回去吧。”陸航的聲音沙啞又低沉,平靜得讓人害怕。
“不是那樣的!”我拼盡了全身的力氣朝着陸航喊出聲來。
深秋的夜風吹得“碧枝”花台里的草發出呲啦啦的聲音。我雙手抓着陸航的褲管,這才感覺自己其實一直在顫抖,不知道是因為傷心,還是因為害怕。
沉寂,死一樣的沉寂。
終於,陸航眼中的憤怒像火焰一樣升騰了起來。他一把把我從地上抓了起來,把他的外套裹到了我的身上,然後反拉着我的手,大步走進了“碧枝”旁邊的小巷。
(2)
我們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走到一個死角,陸航終於停了下來。
我不知道陸航要做什麼。現在的他有着我從未見過的冷酷,可他剛才脫下外套的動作又讓我感覺到了一絲希望。我覺得我必須要和他解釋清楚剛才的一切,否則要麼是我窒息,要麼是他爆炸。
可是直到現在,陸航還是一直背對着我。他沒有轉身,在昏黃閃爍的路燈下,我的影子投在他的背上,小小的,卻彷彿很溫暖。
不能再繼續這樣下去了,看着陸航的樣子,我覺得我快要無法呼吸。
當我伸出手從背後摟住陸航的時候,我有過一絲猶豫,可當我真的抱住了他,心裏卻一下踏實了。
被我忽然抱住的陸航,身體微微地打着顫。
“陸航,聽我解釋,好嗎?不是那樣的!”我輕輕地在他身後說著,希望這短暫的溫暖能讓他靜下心來聽我把一切說清楚。
可是陸航卻猛地轉身過來。他的臉靠近了我的臉,大手扳着我的肩膀。那股力氣很大,我感覺自己的肩膀快要被他捏碎。
我被他突然的動作嚇壞了。
“陸航——”
“什麼不是那樣的!我看到了!難道你認為我的眼睛瞎了嗎?”吼出這句話,陸航的眼睛變得通紅通紅,和平時那個隨意輕鬆的他儼然兩樣。
我顧不上疼痛,顧不上害怕,伸出手捧住了陸航的臉,心疼得比針扎還難受N倍:“聽我解釋好嗎……”
四周的一切彷彿都冰冷了,只有我的眼淚成了一顆顆滾燙的珠子。
就在這麼一天裏,實在發生了太多的事情。丁諾、陸航、曉芮、甚至美拉,大家無一落下地帶着我經歷了各種情緒。這場獨幕劇的情節實在太過跌宕起伏,我忽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疲憊。這突如其來鋪天蓋地的疲憊讓我忽然變得十分驚恐。我捧着陸航的臉,可卻沒有了力氣。我的眼淚任自流着,我張口想說什麼,卻怎麼都找不到應該從哪裏開頭。
就在這時,陸航卻忽然鬆開了扳着我肩膀的手。他的臉也從我的手掌中移開了。
天啊,我不能就這麼弄丟了自己的愛情!
我想伸手抓着陸航,卻被他旋即抱在了懷中。
我看不到陸航的臉,卻聽到他的聲音里似乎帶着哭腔:“什麼都不要說了,什麼都不要解釋!我只是很難受、很生氣、很嫉妒!妖妖,不管他是誰,他給你的那些我或許都不能給你,可是……我愛你!我愛你!”
陸航突如其來的表白實在太出乎我的意料,我說不出一句話,只是呆愣在他的懷中。眼淚更加肆虐。
(3)
就在那麼一剎那,我的腦子裏已經充斥了滿滿的快樂。我以為陸航只是生氣,卻不知道他原來是如此在乎。
這種幸福,似乎無法言語。
原來,這就是愛情……似乎徹骨痛過之後,才能體味到最美妙的甜蜜。
我主動吻上了陸航的唇。不像上次在頂樓上的激憤,這一次,我想用這個吻來回應陸航的告白。我的吻依然是生澀的,但是卻飽含着我的深情。
那一刻,陸航的眼淚滴落在了我的臉上。我閉着眼睛,周圍的一切似乎都不存在了,但身上的感覺卻分外清晰。
“妖妖,我不能和任何人分享你……”
我的心一下便揪緊了,它充盈着快樂,又填塞了心痛。看着陸航的眼睛,我一字一句地說:“陸航,我只是你的,只是你的……”
陸航的眼睛裏似乎汪出了一湖水,他看着我的眼神讓我慌了陣腳。
忽然,他的唇便落在我的眼瞼上。一陣奇怪的酥癢讓我全身戰慄起來。我的每一個毛孔似乎都因為他的這個吻綻放了。它們似乎豎立在我的皮膚之上,優雅地跳起了舞蹈。接着陸航的吻就像初春的細雨,細細密密地順着我的臉頰滑到了我的肩膀。那戰慄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我的身體似乎漸漸被他點燃,只需要一個小小的火苗,便可以在頃刻間燃燒起來。
當陸航的手觸到了我小禮服裙的拉鏈的那一刻,我的腦子已經空白一片。陸航的外套從我的肩上滑落,悶悶地掉在了地上,我們卻似乎都沒有注意。
情不自禁。
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腦子裏忽然就清晰地跳出了這個詞。這時候的理性顯然是不合適的,可是,這個詞竟然讓我有些熱血沸騰。
我有些害怕,可又隱約帶着點期待。我模糊地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可我一點反抗的念頭都沒有。
陸航,你知道嗎?從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覺得我是你的!只是你的!
可陸航的動作並沒有繼續。他的手在我的後背停留了一會,然後便繞過那條敏感的拉鏈環到了我的腰間。他停止了親吻,把頭放在我的肩膀上,我聽到了他濃重的喘氣聲。
“對不起妖妖,我不能這麼對你……”
陸航的這句話說得很輕很輕,彷彿我是一個大聲點就會被震碎的瓷器。
一切都發生得很突然,我抱緊了陸航,心裏很清楚,這就是陸航對我的珍惜。
可是就在這時,不知道從哪裏來的一拳,讓陸航忽然仰倒在地。那拳頭力氣很大,我聽到了它從我耳邊劃過帶出的風聲。
來不及驚呼,我一轉身便看到了拳頭的主人——丁諾。
(4)
丁諾的眼睛裏似乎快要噴出火來。他盯着地上的陸航,彷彿我只是空氣。
“哥哥!”我立在原地,忘了要去扶起地上的陸航,也忘了要拉住看來還想揮拳的丁諾。
看樣子,丁諾不僅送我回家之後並沒有離去,還一路跟着我回到了“碧枝”,甚至,還跟着我來到了這裏。
“哥哥,你怎麼可以這樣?”
憤怒和難受讓我氣得直跺腳。雖然我知道丁諾這麼做完全是因為關心我,可我卻無法接受這樣偷偷摸摸的行為。而且現在,他還冷不丁衝出來,把陸航打倒在地。
“你小子怎麼可以對米朵動手動腳?”
丁諾連看也沒有看我一眼,撲過去就和陸航扭打在了一起。
回過神來的陸航一見來人是丁諾,瞬間也被激怒了。他躲開了丁諾的一撲,閃身站起來回頭就給了丁諾一拳。丁諾應聲倒地,半跪在了地上。
可是,丁諾很快又反轉身接住了陸航的第二拳。兩個人好像積了幾世的仇怨,眼睛裏都噴出了火,彷彿恨不得把對方燒成灰燼或者撕成了碎片才好。
我看得呆了。丁諾雖然比我們大幾歲,可陸航的個子也並不比他矮。兩個人都不是壯碩的身材,可似乎都有無窮的憤怒和力氣。
我知道,我不能再呆愣下去了。現在只有我能阻止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一切。我大叫着沖了上去,我不知道應該沖向誰,可我知道我必須要阻止這場“戰鬥”。
當我衝到了兩人之間的時候,正好擋在陸航的前面,丁諾的一記重拳端端正正地揮了過來。那拳頭在我眼前急速放大,看樣子已經來不及收回。
下意識地,我閉上了眼睛。
忽然,我感覺有一個力量抱住了我,然後我就被那個力量拉到了一邊。
咚——
那一拳終於沒有落在我的身上。當我的身體因為那個力量側摔下去的時候,這個撞擊的聲音像擊鼓一樣沉悶地在我耳後響起。而我,卻撞在陸航軟軟的身體上。
時間在那一刻彷彿放緩了播映的速度。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只是感覺那盞路燈一直在閃爍的光幻化成了無數的花點,密密麻麻的,散佈在我的眼前。
丁諾愣住了。
我掙扎着轉過身去,為了保護我,陸航的頭撞到了牆面上。他已經昏了過去,額角湧出一股殷紅的血。
我忍不住尖叫了起來,那聲音在深夜的小巷裏顯得凄厲又慘烈。
(5)
救護車來得很及時,陸航很快被送到了醫院。那幫穿着白大褂的人不由分說便把陸航推進了急診室,卻把我拒絕在門外。
我獃獃地站在門口,丁諾一直站在我的身邊。
急診室的紅燈顯得那麼刺眼,明晃晃的,扎得我的眼睛生生地疼。陸航額頭上流着血的樣子一直在我眼前閃動,小巷那盞破燈似乎還懸在我的頭頂。我的眼前產生了幻象,那幻象的風格完全就是一部老電影。
一個醫生推門從急診室里走了出來,我還沒有做出反應,丁諾馬上就拉住了他的胳膊:“醫生,他怎麼樣?”
醫生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轉頭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我,語氣顯得不緊不慢:“腦部撞擊的情況很複雜,不能馬上判斷出具體的癥狀,需要搶救后再進行進一步檢查。”頓了一頓,他急忙就要走,走之前又回頭問,“你們是他朋友?”
丁諾沒有回答,我則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那你們通知他家人來吧!”
我看着那個醫生消失在走廊的拐彎處,丁諾則轉頭看着我。
可是,我的肚子卻忽然鬧起了情緒,眨眼的功夫,裏面就像有千萬根針扎一般難受。難以抑制的疼痛讓我渾身驟然冒起了冷汗,那股疼似乎瞬間便直衝進了我的腦袋,就像千軍萬馬在我的腦細胞里衝刺着。
那一瞬,我的腦子忽然變得特別清醒。我知道,我的老毛病又犯了,都是因為晚上在“碧枝”我根本沒有好好吃東西。
然後,我的眼前便出現了曉芮天真無邪的笑臉,還有她說起陸航時驕傲的神情……
再然後,我腿下一軟,便失去了意識。
“醫生!醫生……”
丁諾的喊聲實在很急切,聽着他的聲音,似乎容不得我再繼續昏迷,我很快恢復了神志。
這個茫然無措的大男孩,正橫抱着我向醫生求助。
“這是醫院,別嚷嚷!”
一個胖胖的女醫生走上前來,她翻了翻我的眼皮,很快得出了結論:“沒事,典型的低血糖反應,打兩支葡萄糖就行了!”
我就那麼近距離地看着丁諾,他那張原本俊秀乾淨的臉,竟然一下子就變得那麼憔悴。而且,剛才我也一直沒有注意到,他的嘴角還掛着淡淡的血跡。
都是因為我,他們才變成了這樣——一個在急診室被搶救着,一個焦急無措地忘記了自己的傷痛。
那一刻,我很想伸手撫去丁諾嘴角的血,可彷彿失去了所有的力氣。
(6)
再醒來的時候,我已經被安置在了病床上。丁諾則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我。
我忽然忘記了自己為什麼會在醫院,可劇烈的頭疼很快又提醒了我,於是我坐起來就想往外走。
不知道我昏過去了多久,不知道陸航有沒有從急診室里出來。
雖然丁諾迅速上前來摁住了我,可我的腦子裏卻只有陸航。
“米朵,不要動!你還在輸液!”
這時我才發現,在我被丁諾按着的那個手背上,還插着輸液的針頭,一股冰涼的液體汩汩地順着我的血管流進我的身體,難怪我感覺那麼那麼冰冷。
可是我什麼都顧不上了:“讓我去,讓我去!”說我發瘋也行發狂也罷,如果陸航出了什麼事,我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
隔壁床的病人吃驚地看着我們。我掙不脫丁諾的手,於是動口在他的胳膊上咬了起來。我咬得毫不留情,只一瞬,我便感覺到了齒間濃烈的血腥味。
“米朵,夠了!”丁諾的臉白得似乎沒有了血色,卻依然沒有鬆開我正在輸液的那隻手,“他沒事了,現在正在隔壁病房休息。醫生說,沒有什麼大礙了……”
我鬆開了口,丁諾衣袖上被我咬過的地方透出了血。
“對不起,米朵,如果你怨我傷了他,你怎麼樣都可以!”丁諾連眉頭也沒有皺一下,可眼睛裏卻蒙上了隱隱的水霧,“可是,求你不要傷害自己……”
我沒有做聲,看着丁諾的傷口,恨不得就這樣立即死去。
哥哥,其實應該是我說“對不起”。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卻大聲地響了起來,那個純稚的聲音依然懵懂——
“像我這樣的女孩,有一點奇怪
像我這樣的女孩,有一點難猜
像我這樣的女孩,有那麼點不乖
像我這樣的女孩,你不能隨便愛……”
我拿起了電話,屏幕上顯示出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
“米朵,怎麼辦啊?這麼晚了,我哥哥還沒有回家!”
電話那端的曉芮急得快要哭出來,或許一切都是老天爺劇本中設定好的情節。雖然我還在猶豫要不要通知曉芮,她卻已經主動找到了我。我不敢想像曉芮知道一切的樣子,可是,我沒有不讓她知道這一切的權力。
“你來醫院吧,你哥哥在這裏……”
我的心裏升騰起難以形容的難過,沒等我說完話,電話那頭已經只餘下了單調的“嘟——嘟——”聲。
(7)
在我的極力堅持下,醫生替我中斷了輸液。丁諾默默地站在一旁,一言不發。他其實一直都很清楚,每當我固執起來,什麼都無法阻止我的決定。而那時,對我而言,低血糖根本無關痛癢,陸航才是我的呼吸。
可是當我終於站在了隔壁病房門口,我卻沒有了勇氣進去。原來,無畏地面對已知並不是勇敢,只有豪邁地面對未知,才是真的需要勇氣。
陸航安靜地躺在病床上,好像只是熟睡了過去。
我很害怕,怕走過去他卻再不會醒來。
“哥——”
曉芮的速度快得驚人,她幾乎無視站在門口的我和丁諾,徑直便衝到了陸航的床前。她像發瘋一樣抓着陸航的手大喊着,我從來都沒有見過她那個樣子。
是呀,對我來說,陸航是愛人;而對於曉芮來說,卻是她相依為命的親人。
我的心痛得流血,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我上前拚命拉着曉芮,希望她能平靜下來。
“曉芮,他沒事了!沒事了!”
雖然嘴上這麼說著,可我自己心裏也不肯定陸航是不是真的沒事。而曉芮根本就不回頭,反而直接撲到了陸航的身上。雖然不再喊叫,卻嚶嚶地哭了起來。
我想抱住她,卻被她推開。
“曉芮,陸航他需要安靜和休息,好嗎?”
我試探着這個幾乎是最後的辦法,還好它奏效了。向來心疼哥哥的曉芮終於緩緩站起了身子,漸漸安靜了下來。
而直到這時,她似乎才注意到我和丁諾。她看着我們的眼神,疑惑又尖銳。
其實,我曾經幻想過很多次,當我告訴曉芮我和陸航之間關係時的情景。想像中,她或許會驚喜,或許會嗔怒。可是我從來沒有想過,會在這樣的情況下向她袒露這一段似乎已經出了一些差錯的戀情。
我不得不從頭至尾對陸航出事的原因進行了解釋。這不僅對我是種煎熬,對曉芮,似乎也造成了巨大的打擊,甚至對於一旁的丁諾,也是一種傷害。
我盡量讓自己平靜簡要地講述完了一切。曉芮看着我,渾身都在發抖。
看着她的樣子,我難受極了。
我以前怎麼就沒有想到,對別人來說,隱瞞其實並不會是自己想像中的那般善意。
“曉芮,就是因為我,是我害你哥哥成了這樣,你要是生氣,你就打我!”我朝着曉芮走了過去,抓起了她的手。我一邊已經不知道應該怎麼辦,一邊卻做出了如此幼稚又荒唐的舉動——我曾經以為,這樣的動作只有無聊的肥皂情感劇中才會出現。
但是那一刻,我真的希望曉芮能給我一個耳光。要不是我和丁諾去“碧枝”吃飯,要不是我非要回去找到陸航,要不是我非要上去阻止他們,這一切的一切,就都不會發生。
(8)
可是曉芮掙開了我的手,她只是靜靜地看着我。我看着曉芮的眼睛,她向來澄凈如洗的眼神現在竟然變得渾濁不清。我試圖看清她眼底的情緒,可終究什麼都沒能洞悉。
只是有一種感覺,很複雜,很複雜。
那感覺似乎又和我的心情如出一轍——心痛欲裂。
看着曉芮的樣子,我腦子裏的念頭忽然變得很清晰。像我這樣的始作俑者,的確應該受到懲罰。於是我舉起了手,毫不留情地往自己臉上扇去。
可是,我的手停留在了半空中,丁諾快步上來抓着我的手腕,眼睛裏佈滿了紅紅的血絲:“米朵,這不是你的錯,你沒必要這樣對待自己!”
我無聲地掙扎着,眼前的一切天旋地轉。那一刻,我不是乖巧的富家小姐米朵,也不是陰暗孤獨的妖妖,我就是瘋狂的我。我唯一能剩下的意識,就是不能再叫嚷出聲,否則會驚擾到安靜躺在病床上的陸航。我知道,他一定不願意一睜開眼睛便看到現在的一幕。
我伸出了另外一隻手,卻也很快地被丁諾抓住。他看着我的眼神,痛苦又執拗。
直到,曉芮也過來抓住了我的手腕:“米朵,我並不怪你,你不要這樣。”
我的眼淚再次決堤。雖然曉芮的臉上沒有表情,語氣也有些冷漠,可是我知道她能這樣對我說,已經是對我最大的寬恕。
(9)
一切,好像都過去了。
除了陸航依然閉眼沉睡,他一旁的我們都已經筋疲力盡。
這個夜晚有些讓人難以容忍的長,接下里的時間裏我們沒有人說話,生煎活熬地終於等到天邊透出魚肚般凄涼的白色。
曾經有幾次,丁諾都想把我拉到一邊睡一會。我太累了、太困了,卻怎麼都不願意坐下,更不要說躺下。看着陸航緊閉的雙眼,看着曉芮一直焦急的眼神,我的腦子像燒灼一般的疼。我多想靠近床邊,守着陸航,可是曉芮一直緊緊拉着她哥哥的手,我知道我不應該打擾。
於是我一直安靜地待在角落,卻死死盯着陸航,不願意放過他可能出現的任何動靜。
夜裏,是那個胖胖的女醫生值班。當她推開門看見我們三個人像三截樹樁一樣立在那裏,她便被驚了一下。她疑惑地匆忙給陸航做了一番檢查。當她再抬起頭的時候,看着我們的眼神更是詫異。
“他沒那麼嚴重,你們這都是幹嗎呢?”
大家都沒有回答她,她的樣子很是悻悻。可是她馬上看到了站在角落的我,顯然,她把我認了出來。
“你不是剛昏倒的那個嗎?怎麼,你也要跟着摻合?”
我依然沒有看她,專註地看着陸航。
女醫生彷彿覺得很是沒趣,終於嘟嘟囔囔走出了房間。
晨光很快便悉數拋灑進了房間。我看到陸航的眼睛微微動了動,那一瞬間,我以為我花了眼。可是陸航的眼睛很快睜開了,曉芮握起了他的手,聲音里充滿了欣喜。
“哥,哥!”
陸航看着曉芮的眼神很迷濛。他張了張嘴,有些艱難地說出醒來后的第一句話:“曉芮,米朵呢?她沒事吧?”
聽到了這句話,我很想馬上奔到陸航的身邊,可我的腳卻像有千斤重一般,我的心彷彿被灌滿了鉛液。
曉芮的欣喜則因為這句話明顯冷淡了下去,似乎有些猶豫,但她還是微笑着給陸航指了指我站的位置。那個笑很牽強,卻帶着一絲毫不遲疑的堅定。
“哥,她沒事,一直在這裏呢!”
我走了過去,緩緩地,我的心裏充滿了對上天的感激涕零。不論是主耶穌還是觀音大士,我都感謝你們!
陸航拉住了我的手,我的鼻子又忍不住酸了。過去的一個晝夜,我不記得自己已經哭過多少回,可我卻真實地發現,原來,眼淚是永遠都不會流盡的。
陸航的樣子似乎很寬慰。他看着我哭,卻忽然逕自笑了起來,那個笑在他蒼白的臉上顯得燦爛無比:“妖妖,你沒事就好!”
(10)
陸航雖然醒了過來,可按照醫生的說法,腦部的傷需要一段時間的觀察,所以他還是不能出院。在這段“觀察”的日子裏,我再次給老師撒謊請了長假,卻對蒙阿姨和阿文隱瞞了一切。阿文依然每天早上準時送我去上學,我卻轉身便打車跑去了醫院。
但曉芮卻沒有我這樣幸運,雖然哥哥住在了醫院,但班主任還是沒有準她天天請假。畢竟她是班上的尖子生。如果她落下了課程,就很可能會影響成績;而如果影響了成績,就會影響明年班上的升學率……於是,除了晚上陪哥哥睡在醫院,曉芮擔起了每日三餐的送飯任務。
這樣,我們便可以輪番守着陸航。雖然陸航堅持要回家,但這要求被我和曉芮堅決拒絕了。
陸航住院的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或許我和曉芮都把心思放在了陸航的身上,我們似乎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說過什麼體己話了。曉芮對我的態度也比以前明顯冷淡了許多,可在堅持要陸航住院這一點上,我們還是很默契地達成了共識。
還好,醫生說陸航並沒有什麼大問題,只是需要多休息,我們也漸漸放下心來。
“吃了飯記得讓哥他吃一個水果。”曉芮指着桌上的蘋果對我說著,便準備急匆匆趕去學校。期末越來越近了,班主任要大家每天提前15分鐘到教室早自習。
那時候,我還剛走進病房,於是氣喘吁吁地點了點頭。曉芮則繼續在跟陸航叮囑着什麼,看着她對陸航微笑,我忽然覺得這笑已經距離我很遠。
曾經,曉芮也會這麼對着我笑。可現在,就算她給我交代事情,也是看都不看我一眼。
“米朵,醫生說今天上午晚點來,你讓我哥多睡會!”
我繼續點頭。
曉芮現在和我說話的內容,幾乎都是關於如何照顧陸航的。雖然有着交流,卻感覺一種讓人恐懼的疏遠。
我獃獃地想着這些,甚至沒有注意曉芮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米朵,過來坐。”陸航微笑着讓我坐到床邊去,我這才從遊離狀態回到了現實。
“好些了嗎?”我摸着陸航的臉,他的臉冰涼冰涼。陸航點了點頭,然後輕輕把我摟在懷裏。
天氣越來越冷了,早上出門的時候,我看到空中飛揚的幾粒小雪花。昨晚我告訴老媽說我不出去留學了,她堅持說要過年回家的時候再和我詳談這個問題。
我站起來,打開了房間裏的空調,還好現在的醫院什麼都齊全。
“妖妖,你也去上課吧!”
我轉身搖了搖頭,如果可以的話,我真希望可以就這樣一直陪在陸航的身邊。
(11)
“又來了啊!”到上午11點的時候,胖醫生才過來給陸航做檢查。她已經熟識了我們,於是熱情地和我打着招呼。
我沖她微微笑了笑,其實她也是個挺熱情的人。
“看看你的妹妹們,對你多好啊!你剛送來的那天晚上,幾個人整夜整夜站着不睡覺,還把我嚇了一跳。”胖醫生一邊給陸航檢查,一邊說著話。她一直以為我和曉芮都是陸航的妹妹。
我不知道怎麼接她的話,陸航卻聽得笑臉盈盈:“是呀,我看您是羨慕了!”他的眼睛彎彎的,沒想到總是有些酷酷的他,對長輩卻十分尊敬。
“羨慕啊!可是那個瘦高瘦高白白凈凈的男孩子,也是你們的兄弟嗎?他怎麼沒有來了呀?”
胖醫生問的人,是丁諾。
要不是她提起來,我卻忘記了。自從陸航醒來之後那天開始,丁諾便再沒有出現,甚至連電話也沒有打過來。
陸航看着我發愣,眼裏有些擔憂。
胖醫生檢查完了之後,陸航輕輕拉過了我:“妖妖,你在想他嗎?”
我被問得愣住了神:“他?你說誰啊?”隨即,我才反應過來,陸航指的是丁諾,“陸航,丁諾是我哥哥,永遠的哥哥……”
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的眼前浮現起那晚丁諾半跪在我面前的痛苦神情。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就這樣弄丟了他,弄丟了這個我永遠的哥哥。
可說起丁諾的陸航卻忽然變得像是個孩子,他似乎並不滿意我的回答,扳過了我的臉,表情很嚴肅。
“妖妖,可我看見了那晚他的眼神,他看着你就像看着深愛的戀人。”
其實,陸航吃醋的樣子挺可愛的,我忽然來了想逗逗他的興緻:“或許吧,要不是因為你,我說不定以後就是他的新娘!”
陸航知道我在逗他,正要佯裝發作,門口卻傳來熟悉的聲音:“是這樣的嗎?”
(12)
我和陸航同時轉過了頭,沒想到,門口站着的是丁諾。他微微笑着,手裏拎着大袋的補品和水果。
我的臉騰地紅了。
陸航卻暗自笑了起來。
丁諾走過來,放下了手裏的大包小包,我急忙給他搬了一張凳子。
“你好,我叫丁諾。”丁諾向陸航伸出了一隻手,他眉目之間神情祥和寧靜。
陸航也坐起身來,伸出了手,臉上浮出一個恰到好處的笑:“你好,我叫陸航。”
“那天對不起了。”
“我出手也太重了,你也見諒!”
“還要謝謝你救了米朵。”
“不用,我應該的,我還要謝謝你陪着曉芮和米朵在醫院呢!”
……
兩個人說這些話的時候,樣子都很誠懇。這種氛圍不僅沒有了那晚的腥風血雨,甚至還有一些惺惺相惜的味道。
這感覺很怪異,我差點就想掐掐自己,看這是不是周公給我設下的陷阱。
可丁諾卻忽然轉向了我,表情有些凝重:“米朵,你可以讓我們單獨談談嗎?”
我看了看陸航,他沖我點了點頭。
我關上房門,退到了屋外。我知道,這將是一場男人與男人之間的對話,我不便在場。而且,因為我剛才的那句玩笑話,離開其實對我也是一種解放。
站在走廊上,我面朝陽台外深深吸了一口氣。醫院院子裏栽的梧桐樹已經變得光禿禿的。我縮了縮脖子,不知不覺間,冬天已經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