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憶昔撫今總傷懷
賽戈萊納的右手食指抵住盧修馬庫的咽喉,只消微微運力,即可戳穿斃命。饒是隱者武功驚人,一時也趕不及阻止。隱者皺眉道:“賢徒,你拿你自己的同伴來威脅我,豈不可笑?”賽戈萊納道:“我與執事並非朋友,只是迫於奧斯曼的兵威,不得以聯手罷了。如今大軍已退,他對我可說是毫無價值,殺之如草芥一般;而對尊價,他的命怕是要更值錢些罷?”隱者道:“博格丹的下落,亞歷山德魯亦知。你殺了執事,我殺了你,然後自去問大公就是,又有何妨。”
賽戈萊納大笑:“你若能從大公口中問出,早便問了,何苦多費手腳,漏夜來擒這執事?”隱者被說破了心事,沉默半晌,方徐徐說道:“你要怎樣?”語調一改方才的和藹,殺氣湧現。賽戈萊納情知這是己方這幾人唯一的生還之道,不敢大意,目光一瞬也不離盧修馬庫,道:“你先把齊奧和奧古斯丁帶過來。”
隱者聽他口氣十分不客氣,怒道:“你這小子竟敢命令我?”賽戈萊納道:“隨你怎麼想,總之快些。”手指又戳進咽喉幾分。隱者冷哼一聲,轉身輕輕一縱躍上谷坡,一手提起一個,齊奧和奧古斯丁都有百四十餘磅重,此時被人拎起卻如拎野雉一般。他手臂一甩,這兩個人平平飛到賽戈萊納身後,撲通撲通兩聲落在地上。賽戈萊納聽到二人發出呻吟之聲,沒有性命之虞,這才勉強放下心來。剛才隱者想收服賽戈萊納,是以未對他的兩個同伴下重手,否則他們就是有九條命,也已死透了。賽戈萊納從懷裏掏出卑爾根慈濟丸,把最後兩粒扔給齊奧與奧古斯丁,然後對隱者喝道:“我方才是叫你帶他們過來,你怎麼象扔標槍一樣丟過來了?太無禮了。”
隱者大怒,以他的身份,剛才的舉動已經是紆貴降尊,賽戈萊納卻象是訓斥小廝般對待,真是孰不可忍!賽戈萊納有意亂他心神,又道:“你莫要靠過來,站開一些,一身屍臭味道好難聞。”隱者雙目瞪視過來,彷彿要把他剜心剖腹。
齊奧與奧古斯丁服下卑爾根慈濟丸,精神少復,只是咽喉依然如火灼一般,燥疼難忍。他們從地上爬起來,眼神里對隱者極為忌憚。賽戈萊納知道瞞不過隱者耳力,索性也不壓低聲音,大聲對他們說道:“我以執事性命相要挾,才讓那廝投鼠忌器。而今之計,咱們三個只好拖着執事離開,諒他也不敢追。”
隱者在一旁冷冷道:“他身中我的黃道十二攻,一陣痛甚一陣,不出幾個小時就會活活疼死,你們能走多遠?”賽戈萊納笑道:“你倒提醒我啦,快過來幫執事大人化掉體內的內勁。”隱者道:“我為何要這麼做?”賽戈萊納道:“你若解了十二攻,還有機會問到博格丹下落;若是不解,你就是把我們碎屍萬段,也於事無補。”
隱者嘆道:“好個巧舌如簧的小子!你的利嘴倒比武功更利害,如不能為我聖盟所用,早晚必成大害!”他已起了殺意,走上前兩步。賽戈萊納喝道:“你要作什麼?”隱者道:“我不靠近,如何給他解攻?”賽戈萊納道:“你不是會隔空彈氣么?”隱者道:“隔空彈氣只是一道直勁,怎能化解十二攻的千折百回。”賽戈萊納“哦”了一聲道:“原來你的功夫也不濟事,只會直來直去的牛勁罷了。”隱者知道他成心吹毛求疵,也不理睬,暗暗在心裏算着天時。
盧修馬庫突然從嘴裏發出一陣含混不清的唔唔呻吟,雙目陡然增大,全身劇震。賽戈萊納幾乎控不住老人,急忙讓齊奧和奧古斯丁過來按住他手腳,自己一手仍抵住咽喉防止隱者突然發難,另外一隻手探去他的膝蓋小腿。這一探不要緊,探到一股強勁真氣自雙腳雙魚宮氣勢洶洶地沖入摩羯宮,橫衝直撞,有如蠻牛闖入瓷器鋪子,所到之處無不四液紊亂,血氣凌亂。賽戈萊納光憑貼在小腿上的肉掌,都能感覺到皮層之下躍躍跳動的真氣,盧修馬庫本人的痛楚可想而知。
賽戈萊納不知十二攻的流轉之理,怕貿然注入箴言內力只會添亂,一時束手無策。這一通足足鬧騰了六、七分鐘方停,那股真氣搗毀了摩羯宮,悠悠順着血流加入體液循環,揚長而去。盧修馬庫直疼得雙目充血,渾身一層濕濕的汗水,加上方才隱者又打裂了他的脊椎骨,可以說半條命已經去了。隱者並未趁機出手,見第二攻漸已平息,才平靜道:“這還只是開始,待得一小時后升到水瓶宮,只怕這老頭子已經抵受不住。”
賽戈萊納無可奈何,把盧修馬庫扶坐起來背對隱者,面沖自己,隔在兩人之間,依然用指頂住咽喉,對隱者道:“好罷,你過來幫他解攻,若我發現你有甚麼花樣,就立刻殺了他。”隱者嘲諷道:“從善如流,善莫大焉。”舉步向前,用枯槁如柴的五指去撫盧修馬庫的脊背。指力一浸,盧修馬庫登時從口中長長吐出一口氣來,似是如釋重負。
隱者忽又變換了指法,閃電般啪啪啪連點了盧修馬庫背上三座十六處星命點,盧修馬庫身體不由朝前倒去。賽戈萊納一指不敢離開咽喉,另外一手去捏他的手腕,感覺那道真氣勢頭稍弱,心知隱者確實在解攻,少少放鬆下來。
就在這時,賽戈萊納突感到盧修馬庫體內一陣氣息涌動,初還以為是解攻奏效,但這氣息很快匯聚成洪流,自咽喉與手腕兩處磅礴湧出,生生震開了他的雙手。他腦中閃過一念,心中大叫糟糕,盧修馬庫絕無這種修為,定是隱者運出高深手段,以內力隔山打牛,渡過老人身體來襲擊自己。
念及於是,賽戈萊納反應極快,立刻豎指去戳盧修馬庫咽喉。不料盧修馬庫金牛宮與雙子宮內已經充盈了隱者的內力,皮層鼓盪,他這一指不及運勁,竟戳不下去。
這一霎時的失手,隱者已扳過盧修馬庫肩頭,斐迪庇第斯縮地步法驟閃,賽戈萊納眼前一花,他們二人已站開十幾步遠,先機頓失。賽戈萊納千算萬算,還是沒算到隱者竟可以透體運氣。此人奇招層出不窮,當真是高深莫測。
隱者攙住盧修馬庫,對賽戈萊納笑道:“機關算盡太聰明,你如今還有甚麼話說?”賽戈萊納面如死灰,他計謀百出,卻被對方以高明武功一一制住,可以說是一敗塗地。他站起身來,對齊奧與奧古斯丁道:“我可擋住他一時半刻,你們兩個速速趕回蘇恰瓦城,教約瑟夫主教與大公早作防備。”齊奧怒道:“我斯文托維特派從不棄友逃生!”奧古斯丁口不能言,只能啊啊幾聲,比出不走的手勢。賽戈萊納心頭一熱,不由高聲叫道:“也好!你我齊上,索性與他拼個魚死網破!”
那邊隱者笑道:“到了如今,你們還心存僥倖?”說完目光一斂,凶相畢露,眼看就要立下殺手。盧修馬庫這時睜開眼睛,囁嚅道:“隱者大君,你放他們回城罷,否則我不饒你。”隱者沒想到他居然有此一說,剛欲吐言,卻一下子怔在了原地。原來盧修馬庫趁隱者一時不防,勉強支起右手中指,點在了他胸前的二宮迴廊。這處系胸腔巨蟹宮與心臟獅子宮的交匯之所,各有一個星命點在此重合,是以稱為“二宮迴廊”,最是緊要,任憑你神功蓋世,被點透了這裏也是死路一條。
隱者自然深知此節,卻不以為然:“你能有多大指力?我稍振內力便可輕易迫開。蚍蜉撼樹,可笑至極。”盧修馬庫道:“假若我用的是點金指呢?”隱者一楞,旋即道:“你這半殘之軀,將死之人,如何使的出來?”盧修馬庫道:“本來是沒有的,只是你方才透過我身去攻賽戈萊納,也順便灌輸給了我些內力,足堪一用了。”隱者呵呵一笑道:“你這話只好去騙三歲的孩子。”盧修馬庫指上多加了一分力道:“那麼大君不妨一試。”
隱者沉聲道:“你可想清楚,你昨日已經用了一回點金指,今日再用,勢必燈盡油枯。屆時一身空乏,那十二攻的內勁沒有制約,行走更疾,發作起來比平常疼上數倍。我固然一死,便也無人為你解攻了。”盧修馬庫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放聲笑道:“誰要你解!老夫這種境況,與其苟活,不如速死的好。好在外敵已退,我死亦可瞑目了。”言罷他沖賽戈萊納與齊奧高叫道:“你們快快離開,把今夜之事告之大公,讓他早作提防。我在這裏制住,他是不敢追的。”隱者道:“一小時后,第三攻便會發作,你必有死。到時候我追將過去,他們能逃多遠?”盧修馬庫振聲道:“你們沒聽見他說么?還不快走!!”說罷喘息不已,已是虛弱至極。
賽戈萊納眉頭緊蹙,情知此非逞強之時,回頭沖齊奧與奧古斯丁喝道:“走罷!”齊奧看了執事一眼,神情糾結複雜,扭頭便走。隱者的聲音在背後不急不徐地響起:“後會有期。”語意惡意滿盈。
三人各展腳程,迅速離了丘陵,一路急急忙忙趕回廢棄磨坊。到了磨坊,三人取了行李,跨上馬匹,不敢少作停留,當即渡過溪水,專挑荒郊野路,奔衢道而去。一路馬蹄陣陣,顛簸不斷,三人弓腰踩蹬,臀不離鞍,不住鞭打坐騎,只求離隱者再遠些,再遠一些。
他們一路奔了許久,賽戈萊納忽然勒住韁繩,坐騎嘶鳴一聲,撥轉回頭。齊奧與奧古斯丁一驚,也隨即勒住馬匹,齊奧問道:“怎麼?”賽戈萊納遙望來時的方向,語氣蕭然:“一個小時已到,第三攻想必已經發作了。”齊奧沉默不語,他們皆知這意味如何。
齊奧抓住鞍韉,身子前傾,忽然問道:“只是有一事我實在沒想明白,執事既然扼住那隱者的要害,為何不當即殺了他,以絕後患?”他不直呼盧修馬庫之名,而以官職稱之,實在已在心中對這老者再無敵意。賽戈萊納黯然道:“執事受創鉅深,哪裏還有甚麼力氣用點金指。隱者借他的身體渡力攻我不假,只是以他殘破身軀,內力只會如水流鏡面,涓滴不余。執事不過是在虛張聲勢,掩護我等逃離吶。那隱者雖有疑慮,終究是個惜命的人,不敢以身去試,還是着了執事大人的道兒。”齊奧駭然道:“那等到第三攻發作,豈不是立刻露餡?”賽戈萊納道:“不錯,如今我等也只好向上帝祈禱,願執事靈魂早登天國。”
言罷他跳下馬背,雙膝跪倒,低低垂下頭禱告。齊奧拔出鋸齒劍來,遙指遠方黑雲陣陣,雙目激動潮濕,大聲道:“執事大人,我本是看不起你這軟骨頭的。萬萬沒想到你錚錚鐵骨,竟是這等好漢子。從此斯文托維特派敬你愛你,不容有絲毫褻瀆。威夫塔朗·斯爾列科·齊奧在此立誓,代你守護摩爾多瓦,除死方休!”言罷用力把劍插在地上,跪下與賽戈萊納一併祈禱。奧古斯丁在路邊尋了些小石子搓碎成末,圍着馬匹灑了一圈,嘴裏嗚嗚作響,雙腿不時左右躍動,想來是津巴布韋祭奠勇者英靈的儀式。不覺間有夜風悄然吹起,將這些粉末送至半空,如雪卷霜飛,很快飄散於夜色之中。
禱告既畢,三人又上了馬,疾馳而去。不知是馬匹腳程迅捷,還是隱者已然放棄,他們連續跑了兩日,身後再沒了動靜,一路順風順水,不一時便重返蘇恰瓦城下。他們趕至城門之時,恰逢正午,兩扇城門大開,商旅平民熙熙攘攘,進出如潮,煞是熱鬧。
守門的衛兵認得齊奧,他們雖見到他身旁的黑人心中起疑,卻也不敢相欄,詢問了幾句便放三人過去。賽戈萊納想到自己第一次進蘇恰瓦城時,盧修馬庫陪在旁邊恭敬備至的情景,不禁一陣唏噓。三人進得城來,直奔聖西里爾大教堂而去。早有斯文托維特派的巡哨去報,約瑟夫大主教、尤利妮婭及斯文托維特派眾人從教堂迎了出來,個個面露欣喜。這一趟出行,不知牽動多少人心。
尤利妮婭站在教堂前的兗石之上,翹首以望,她見到走在前頭的齊奧安然無恙,喜得大叫一聲,三步並作兩步跑到馬前,喚着齊奧名字。齊奧不禁心花怒放,跳下馬來,雙手一把摟住她的細腰旋了幾旋,聞得一陣蘭麝香氣,渾身輕飄飄如踩棉花。尤利妮婭先是驚慌了一下,紅暈泛泛,隨即任憑齊奧抱着,目光卻盯着隨後而至賽戈萊納,雙眸星閃,欲說還罷。賽戈萊納笑了笑,還未說甚麼,就被約瑟夫大主教當胸一記奧卡姆真理拳砸中,如雷的笑聲隆隆傳來:“哇哈哈哈,本座還以為你們這些小鬼死在荒野了吶!”斯文托維特派的其他人則圍着奧古斯丁,盯着他皮膚嘖嘖稱奇,奧古斯丁大概早慣了這種待遇,泰然自若,眼神一霎不離金髮主人。
寒暄一陣,約瑟夫大主教讓他們進了教堂,吩咐司鐸把門鎖好,只叫了賽戈萊納與齊奧去告解室。尤利妮婭死活要跟着,說自己是斯文托維特派的首席女弟子,有權旁聽,大主教架不住她磨,只好應允。
四人在告解室里坐定,齊奧用摩爾多瓦語把這幾日發生之事詳細道來,不詳之處則由賽戈萊納用希臘語補完。這一講就是半天,聽罷了演說,大主教和尤利妮婭兩人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話來,連沏好的奶茶都忘了喝。憑空冒出來的強敵隱者固然可怕,盧修馬庫執事的大節之舉卻更令他們又驚又佩又是慚愧。約瑟夫大主教幾次張口欲說,卻不知如何措詞,最後伸拳捶了一下木門,重重“咳”了一聲,道:“這盧修……咳,這執事想不到卻是一個硬項人,本座先前倒真錯怪他了!”尤利妮婭急忙追問道:“盧修馬庫既然如此,那大師兄是否也有所苦衷?”她始終對馬洛德背叛一事不能釋懷,只盼着斯文托維特派澄清污點。齊奧面色一沉道:“馬洛德也是背着執事為隱者賣命的,你怎麼還叫他大師兄?!”尤利妮婭垂頭默然不語,齊奧知道自己這小師妹最重門派清譽,心中有所不忍,柔聲勸道:“馬洛德為美色迷惑,又謀害尊師,已不再是我斯文托維特派的門人,師妹你也不必介懷,有主教爺爺和賽戈萊納少俠在,早晚擒他。”尤利妮婭抬眼去看金髮少年,四目交錯,賽戈萊納微微頜首致意,讓她心中一陣鹿撞。
約瑟夫大主教摸摸自己光頭,皺起眉頭道:“聽你們一說,這奧斯曼大軍,竟是那個隱者大君引來蘇恰瓦,企圖迫出那個甚麼博格丹的?”賽戈萊納道:“正是,他派了莎樂華來作亞歷山德魯的姬妾,亦是為了套出博格丹的下落。”約瑟夫大主教犯難道:“博格丹這名字,雖不流俗,用的人也不少,就在這蘇恰瓦城內,怕也有百餘人之多,難不成一個一個抄檢?”賽戈萊納道:“我走之前,執事曾送出一封信去,內中有勸說早離之語,說不定就是寫給博格丹的,不知主教可有線索了?”約瑟夫大主教猛拍一下頭,連聲道:“哎呀,我竟忘了這事!”從懷裏就手取出那信來,道:“執事送信時說的那些話,本座仔細推敲過,只能聽出是送至城西一處修道院內云云,至於交給誰,卻實在無從知曉了。”賽戈萊納欣然道:“那有甚麼為難,既知是在修道院內,只消去查問一下不就知曉了么?”他見其他三人均面露苦笑,有些詫異。齊奧道:“少俠你有所不知,我摩爾多瓦之民多篤信上帝,城西修道院不知凡幾,其中僧侶修士更是極多,這麼漫無頭緒地查找,無異於大海撈針。”
約瑟夫大主教拍手道:“看來要解開這事,一定得去找大公商議!先把馬洛德與莎樂華這兩個姦細擒下再說!”其餘三人也連連稱是。約瑟夫大主教霍然起身:“此事非本座出馬不可。齊奧、賽戈萊納,讓尤利妮婭帶你們兩個且先休息一陣罷,這幾日也夠你們辛苦了。”賽戈萊納與齊奧確實已是精疲力盡,更不推辭,起身便要告辭,約瑟夫大主教又道:“尤利妮婭你拿了我的手諭去找司閣與城防長官,教他們提高警惕,不要讓可疑之人混進來。”尤利妮婭應承下來。
約瑟夫大主教換了冠服,沐了雙手,踏上馬車一路往大公城堡隆隆而去。尤利妮婭帶了齊奧、賽戈萊納和奧古斯丁離開聖西里爾教堂,去到城東斯文托維特派的駐地。這是一處大院,籬笆以實木削尖用火烤硬,並排而立,頗為堅實。前院是處訓練場,方圓有一百餘步寬闊,後面立有幾處木屋,古樸簡實,無甚裝飾,院落四角還有嘹望塔。平日斯文托維特派的弟子就在這裏練習技擊,聚眾議事。
此時已近傍晚,大半斯文托維特派弟子已經被派遣去鞏固城防,是以院內頗為安靜。齊奧輕車熟路,自去了他以往慣用的房間休息,奧古斯丁恪守奴僕之道,不肯進屋,只在校場僻靜處席地而卧。尤利妮婭帶着賽戈萊納來到自己房間,這房間打掃得異常乾淨,只有一床一帳,均是素白顏色,床邊斜插有一束淡黃雛菊,隱隱有股清香。
賽戈萊納進屋以後,鼻子聳動一番,展顏笑道:“好香,好香。”尤利妮婭道:“我一向是不喜歡那些海外香料的,味道太濃。這花是我今天才摘的,只有新鮮野花的淡淡味道才好聞呢,象是風信子、矢車菊、金合歡、黃絮子什麼的,都各有各的味道。雛菊有寧神的功效,等下你可以睡一個好覺。”她一口氣報出一串花名,聲音脆生生的,煞是好聽。賽戈萊納湊近她脖頸嗅了嗅,抬頭道:“你身上也有股香氣,跟野花香倒有些不同。”尤利妮婭嚇得旋身躲開,大窘道:“你,你作什麼?幹嘛突然湊這麼近!”賽戈萊納被少女長發掃到鼻頭,絲絲痒痒,還帶着幾縷清香,頗為受用,他揉揉鼻子道:“那日莎樂華到我房間來,也是靠的這麼近,香氣濃烈,熏得我都要暈了。你身上的味道,可比她好聞多啦。”他是說者無心,尤利妮婭聽了粉面漲紅,窘極而怒:“你怎能拿我去比那個淫……那個壞女人!”揚手就要去打。
平日裏師兄弟們都喜愛尤利妮婭,處處容讓,偶爾挨她幾下粉拳反覺享受。賽戈萊納哪知這些,一見拳頭揮來,五指猝翻,一把捏住她纖細手腕,手指觸處頓覺一片柔滑細膩。尤利妮婭掙扎了幾下掙脫不開,大為起急,連聲嗔道:“你欺負我!你欺負我!”賽戈萊納怔道:“明明是你要來打我,如何是我欺負你了?”尤利妮婭情急之下,一串摩爾多瓦語溜出嘴裏,雙手胡亂甩動,賽戈萊納聽不懂言語,想把她的手放開,可心中終究有些不舍。兩人一推一拉之間,尤利妮婭腳下一歪,一聲小小尖叫,竟順勢被賽戈萊納抱了一個香玉滿懷。
尤利妮婭登時不敢掙扎,全身僵在那裏,任憑他雙臂摟住。賽戈萊納頗覺詫異,這幾下擒拿並不難拆解,怎地她反而自投羅網?他心神蕩漾,也不願鬆開,慢慢發覺懷中嬌軀變軟,不似剛才般緊張。少女躺在他懷中,忽地幽幽一嘆:“我原以為二師兄身故以後,再沒人能這般對我。想不到你和他都是一樣的壞。”賽戈萊納奇道:“奧古斯丁的津巴布韋大擒拿手,正是這樣的摟抱手法,莫非斯維奇德兄弟也會?”
尤利妮婭面色一變,一下子甩開賽戈萊納臂膀,匆匆撩了撩額前亂髮,扭頭走了房間。賽戈萊納不明就裏,也不追出去,自顧躺到床上。床鋪想來是新曬的,有股太陽的鬆軟香氣,他頭一沾枕,立刻呼呼睡着。外面尤利妮婭一直等他追來,及聽到屋內鼾聲,不由低聲罵句“獃子”,這才悻悻離去,也說不出自己是盼他聰明些還是再呆一些。
賽戈萊納自出城以後,風餐露宿,倒有大半時間在路上奔波,直到今日才有床可卧,這一覺睡的十分香甜,從傍晚足足睡到次日正午方起。他起床以後,揉揉惺忪睡眼,發現床邊早擺了一盆燕麥粥和一塊松仁糕點,那糕點形狀頗怪,似是一個拙劣學徒捏成,裏面果仁、甜露擱的卻多,倒是能看出花了不少心思。賽戈萊納拿起糕點幾下吃完,又一口氣喝完燕麥粥,覺得體內四液平靜,真氣涌動,不由盤腿坐在床上調息了片刻,讓真氣流傳十二星宮一周,感覺極之舒泰。
吃飽喝足,賽戈萊納信步推門出去,看到奧古斯丁正站在外面。那黑人一見主人醒來,十分歡喜,走過去拜伏於地,雙手奉上一套乾淨的粗布衣物。賽戈萊納問這衣服哪裏來的,奧古斯丁指指遠處,以手作長髮狀。賽戈萊納“哦”了一聲,把衣服換好,這襯衫大小頗為合身,袖口還以紅線綉着一個摩爾多瓦單詞與一朵風鈴花,看單詞拼法發音頗似斯維奇德,或許正是他的舊物。
齊奧恰好從一旁走來,他鬍子已剃得乾淨,見賽戈萊納已經起身,便拉着他的手沉聲道:“約瑟夫大主教已經到了,叫我們過去。”賽戈萊納見他面色凝重,知道一定是有大事,也不多問,隨着他而去。兩人順着走廊,一路來到斯文托維特派的議事堂內。這是整個院落內最大的屋子,堂正中擺着一矛一劍一盾,還有三束白色馬鬃,正對大門的牆上系一幅細密畫作,畫的是戰神斯文托維特力戰風神斯特里博格的故事。
約瑟夫大主教已經在堂內等候多時,正在與尤利妮婭聊天,他見賽戈萊納與齊奧進來,袍袖一甩,迎了上來。以約瑟夫一國牧首之尊,竟會靜候賽戈萊納起床,實在是對這少年格外青眼有加。尤利妮婭見賽戈萊納進來,下巴一翹,把視線轉到別處。
賽戈萊納也不多作寒暄,直截了當問道:“您去見大公,結果如何?”約瑟夫大主教憤憤道:“大公真是老糊塗了。我當面揭破馬洛德與莎樂華的底細,他竟說小莎應該不是那種人,其中必有誤會,又問我馬洛德是誰,他實在不記得了,真是氣煞本座!大公年輕時何等精明,怎地如今變得這般昏聵!”齊奧嘆道:“那個狐媚女人真是了得,把馬洛德與亞歷山德魯都迷的神魂顛倒。”尤利妮婭冷哼了一聲,又瞪了賽戈萊納一眼。
約瑟夫大主教又道:“可笑大公還不自知,兀自叫着讓盧修馬庫來與本座折辯。本座實在惱怒,便告訴他執事已死,把隱者之事約略一說,大公這才不作聲,神態頗有些慌亂,嘴裏念叨執事一死如之奈何之類。我又問他博格丹究竟是誰,大公更是眼神閃爍,幾次避而不談,被逼得急了,甚至喚來衛兵要趕本座出去。”賽戈萊納道:“可見大公一定知道些甚麼!”約瑟夫大主教得意道:“不錯,本座發起怒來,管他甚麼天主老子。那幾個衛兵被本座這麼一暴喝,唬得筋骨酥軟,登時癱在地上不敢動彈。本座對大公說,如今強敵瞬息可至,無論蘇恰瓦、博格丹還是你亞歷山德魯俱身處不測,這般隱瞞,只有坐以待斃而已!大公見實在躲不過去,只好含含糊糊說出實話,那博格丹竟是他的兒子。”
在座的人聽到都嚇了一跳,齊奧訝道:“這怎可能。大公婚後一共生有三子,大兒子伊利耶長年駐守北部波蘭邊境,次子斯特凡是南邊基利亞港的城主,三子彼得此時陪伴他母親在雅西養病,俱不在蘇恰瓦。”約瑟夫大主教斜眼看了看他,不屑道:“你這小子枉長了這麼大,竟連人情世故也不懂,生娃娃這種事,與結婚有甚麼相干?”齊奧鬧了個大紅臉,訕訕不敢答話。約瑟夫大主教又道:“本座初時聽了,也是萬分訝異,想不到他竟有了個私生子。大公卻再也不肯說,這些事涉嫌宮闈,本座乃是方外之人,亦不好再行逼問。我又問他如今博格丹身在何處,大公說一向不曾見過,都是執事代為聯絡的。”尤利妮婭道:“無怪盧修馬庫在信中自稱為‘仆’,看來那接信的人無疑便是博格丹,也是他的少主人。”約瑟夫大主教對她的敏銳頗為讚許,長嘆一聲道:“盧修馬庫身受隱者酷刑,仍不肯招供,執事對大公和這個私生子當真是忠心耿耿,寧可一死,也不讓大公醜聞爆出。”賽戈萊納疑道:“只怕事情並非如此簡單,那個私生子曾教過盧修馬庫點金指,威力之強連隱者都忌憚幾分,可見他武功極深,絕非一介貴族私生子這麼簡單。”齊奧在一旁道:“這事只有捉來馬洛德與莎樂華,方才明白了。”
約瑟夫大主教恨恨拍着椅背道:“本座從大公房間出來,立刻派人去抓那一對姦夫淫婦,結果兩人俱都不在屋裏。本座喚了衛兵在城堡上上下下搜了一遍,也沒他們蹤影,想是早嗅出味道不對跑掉了。本座已經曉諭各處城防嚴加盤查,不教一個可疑之人離城。”齊奧憤憤道:“大公糊塗誤事,真不知執事大人這幾年是怎麼侍候過來的!”他數天之前還罵盧修馬庫是土耳其狗,如今卻言必稱大人。
賽戈萊納道:“那我們如今該如何是好?”約瑟夫大主教捋須道:“本座已有了計較。那信既是送去城西一處修道院,我便安排了幾個暗哨隱在西門。一旦見到有城堡里有可疑之人出來,便躡蹤跟去。大公之言,未必屬實,他被本座踢破了內幕以後,或許會急於與博格丹聯絡,屆時咱們尾隨其後,自然就能找到了。”其餘三人拍手稱善,都說這是好計策。約瑟夫大主教點點頭,復又搖搖頭道:“這老亞歷山得魯,咱們為了他好,還得如此偷偷摸摸地辦事,好生不痛快。”尤利妮婭勸解道:“主教爺爺一心為國,蘇恰瓦城都是知道的。大公不明白,我們這些平民百姓又怎會不明白主教爺爺的苦心呢。”
她這一席話說得約瑟夫大主教呵呵大笑,笑罷一拂大袖道:“得啦,你們接着歇息罷,有了消息本座自然會來通知你等。”轉身大步離去。
約瑟夫大主教離開以後,尤利妮婭起身收拾碗盞,卻被齊奧一把扯住道:“師妹,有幾句話我要和你說。”尤利妮婭一楞,賽戈萊納見狀,立刻道:“你們自聊,我去找奧古斯丁耍耍拳去。”說完信步走出大堂。
奧古斯丁正在堂下等候,見主人來了,很是歡喜。賽戈萊納道:“你那津巴布韋大擒拿手頗有些意思,只是過於自恃勇力,碰到練外家的尚還可一搏;若遇見內家高手,人家只要輕吐內勁,就能傷你肺腑。來,來,你我參詳一下,我教你些運氣的法門,你也教我些擒拿的手段。”
於是二人就在校場上拆起招來,動作極其緩慢,不求敗敵,只求看清拳腳的來路去勢。拆解了大約有一個小時,奧古斯丁已經大汗淋漓,賽戈萊納卻渾然不覺疲累。斯文托維特派的幾個弟子瞧着有趣,也湊過來圍觀,初時只道這等慢速的拳法無非是戲耍,後來發現其中奧妙頗多,也紛紛學着他們的樣子練習起來。賽戈萊納不時出言指點,儼然一派老師的派頭。
賽戈萊納無意一瞥,忽然看到尤利妮婭從大堂走了出來。她白皙面上浮有一層困惑神色,步伐雖然穩健,卻多了幾分沉滯。斯文托維特派的弟子見到,紛紛停下手來沖她打招呼,尤利妮婭恍若未聞,徑直走到賽戈萊納面前。賽戈萊納也停住拆解,叉腰問道:“你們談完啦?”尤利妮婭“嗯”了一聲。賽戈萊納說了聲“哦”。少女盯住他雙眼,見他半天不言語,忍不住蹙眉問道:“你不想知道我們說的是甚麼嗎?”賽戈萊納道:“你們派內之事,我這外人哪好與聞聽哩。”尤利妮婭身形一晃,熱淚奪眶而出,跺腳大聲道:“他讓我嫁給你!”賽戈萊納愕然道:“齊奧兄弟何出此言?”
原來適才賽戈萊納離了大堂以後,齊奧便趁機向尤利妮婭剖白心跡。他說自己自入門之時起便心儀於她,恪於二師兄斯維奇德只得埋藏於心。自斯維奇德死後,他本以為有了機會,卻半路里殺出一個賽戈萊納。昨日他們二人在尤利妮婭屋裏的舉動,齊奧其實在一旁看得清楚,他自度無論武功、威望均不及賽戈萊納,思忖再三,便勸尤利妮婭嫁給賽戈萊納,招他入贅斯文托維特派,好讓這一派發揚光大。
尤利妮婭不過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哪經歷過這等事情,聽了齊奧的一席話,心裏彷徨無計,一個人晃晃悠悠走出大堂,來找賽戈萊納。沒想到賽戈萊納天資聰穎,這方面卻全未開竅。她見他一臉無所謂,還道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一時間喪師之痛、失偶之哀、無情之怨、沮喪、懊惱、憤懣諸般情緒齊齊湧出來,索性撲到賽戈萊納懷裏大哭起來。
周圍的斯文托維特派弟子見到小師妹這般情狀,有懵懂的要上前安慰,卻被聰明的拽住道:“這種事情,哪裏容我們置喙!”紛紛找借口離開。賽戈萊納沒料到尤利妮婭會有此舉動,楞在原地任憑她淚水打濕斯維奇德的衣襟。他忽見齊奧自大堂緩緩走出,表情失魂落魄,心中大為不忍,叫了聲:“齊奧兄弟。”齊奧卻忽然跪倒在地,強忍痛苦懇切道:“少俠,我師妹對你一片誠心,請你答允了她罷!”
尤利妮婭猛抬起頭來,淚眼朦朧沖齊奧大叫道:“我不要你求他!我不要求他!”扭頭就跑,卻被奧古斯丁攔在面前。尤利妮婭咬牙道:“滾開!”揚拳打去,奧古斯丁用出津巴布韋擒拿手周旋,既不讓她離開,也傷她不着。尤利妮婭只覺眼前臂影重重,連續沖了數次均被擋回,她擦擦眼淚,扭頭對賽戈萊納恨恨道:“你想留我在這裏,還是讓我走?”
賽戈萊納還未及回答,遠處突然一名騎士沖入校場,馬匹一直衝到眾人跟前才收住腳。騎士對賽戈萊納與齊奧大聲道:“約瑟夫大主教傳話,城西有了動靜,叫你們儘快去西邊城門集合!”賽戈萊納與齊奧對視一眼,齊奧上前一步勸道:“師妹,先以國事為重。”尤利妮婭亦知道輕重緩急,她跺了跺腳,扭頭飛奔回自己屋子。
賽戈萊納心有歉疚,走過去拍了齊奧的肩膀道:“齊奧兄弟,有件事如今不好瞞着你。”齊奧怪他不接受尤利妮婭,沉聲道:“什麼?”賽戈萊納扯開上衣,露出胸口、雙肩上的三個斑點,連同額頭一共四個,齊奧面露不解,賽戈萊納道:“我其實是護廷十二使徒中馬太福音在這一代的傳人,這十字斑點就是憑證。”齊奧驚道:“那你不是……”賽戈萊納道:“不錯,護廷使徒也屬修士,須專心侍奉上帝,是不能婚配的。”齊奧一聽,也不知該為自己欣喜還是該為師妹難過,百感交集,竟說不出來話。賽戈萊納重新把衣服扣好,笑道:“回頭了結了此事,你與尤利妮婭說說罷。”
這時尤利妮婭收拾停當返回校場,她把長發束起,臉上淚痕洗凈,仍是英姿颯爽的清麗模樣,只是殊無表情。她快步走到二人面前,只望着齊奧道:“我們走吧。”齊奧與賽戈萊納誰也不敢多言,三人各自上馬,朝着城西飛奔而去。奧古斯丁拽着賽戈萊納馬尾,一路赤足跟跑。
到了蘇恰瓦城西門,約瑟夫大主教已等候多時,見他們才到,大不耐煩:“你們來的好遲!人都快要跑光了!”賽戈萊納縱馬過去,問道:“大公有動靜了?”約瑟夫大主教頗為自得道:“感謝上帝,本座親自安排的暗哨,如何能錯——只是沒想到,大公沒有派人,而是親身前往。”
三人均是一楞,齊奧道:“大公他親自出城了?莫非是看錯了,他已數十年不曾離開蘇恰瓦。”約瑟夫大主教道:“大公帶了十幾名親兵,也不打旗號儀仗,穿着便服出了西門,只說是去狩獵。如今正朝着城西的達干山而去,已有我們的人在後面悄悄跟過去了。”尤利妮婭問道:“達干山中,有三間修道院,他會去哪一家呢?”約瑟夫大主教道:“跟上去便知!”他瞥了尤利西婭一眼,覺得她神情有些古怪,不過大事當前,不容他分神細想。
於是四人也不多帶人手,只教奧古斯丁隨行,拍馬疾馳而去。蘇恰瓦城西乃是一大片密林,有一條小路蜿蜒伸入。這裏是蘇恰瓦貴族遊獵之地,尋常百姓俱不得入內,是以鳥鳴狐躥、獾走梟飛,大是熱鬧。
只是這五人無心欣賞兩側美景,排成一列埋頭趕路,他們循着跟蹤者留下的印記走了半日有餘,約瑟夫大主教忽然皺起眉頭道:“這便怪了,達干山中三個修道院我都去過,都不曾要走這條偏僻小路的。”齊奧和尤利妮婭想了一回,也沒甚麼頭緒,四人只好繼續向前走去。林子愈加陰翳,兩側山勢傾來,狹窄處甚至天空只留有一線之隙,全無人跡,惟有覆在路面的葉子上依稀可見馬蹄散亂,可見是大公的馬隊踏過。
忽然路旁灌木叢被撥去兩邊,從中閃出一個人來。齊奧一驚,“唰”地抽出長劍,卻被約瑟夫止住。這是個身材瘦小的漢子,臉膛黝黑,一雙碩大的赤足滿是泥土。他見了約瑟夫大主教,先行跪倒親吻腳面,然後說道:“尊主,大公的隊伍就在前面一處谷口停住了。”約瑟夫大主教道:“他們為何停住?”那漢子道:“小人看到大公隻身朝谷內走去,那十幾名親兵卻留在谷口看守,小的不好跟進。”約瑟夫大主教道:“你乾的不錯,快快從原路返回罷,免得到了夜裏有狼豹出來傷人。”漢子又親吻一遍腳背,向身後三人鞠躬致意,然後匆匆離開。
約瑟夫大主教笑道:“來罷!今日教你們這些小輩看看甚麼叫單騎闖營。”一抖韁繩,雙腿猛一夾馬肚子,朝前面衝去。那守谷口的十幾個親兵見這裏深入山坳,偏僻無人,本來漫不經心,忽然聽到隆隆馬蹄聲響,見那赫赫有名的霹靂火大主教突然催馬沖將過來,無不駭異。約瑟夫大主教衝到谷口,幾乎踏倒幾個馬前的守衛,他也不下馬,直接對那些親兵喝問道:“大公是往裏去了么?”其中一個親兵上前拱手道:“正是,大公說他心緒不寧,要進谷靜修祈禱,不可讓閑人打擾。”約瑟夫怒道:“放你娘的屁!本座乃是摩爾多瓦的大主教,大公若要祈禱,怎少得了本座,快讓開!”他這一吼如黃鐘大呂,親兵平日裏對主教敬若天神,如今他作獅子怒吼,全都噤若寒蟬,哪個敢攔,紛紛放下武器,讓開一條路來。
約瑟夫大主教大搖大擺闖進谷來,賽戈萊納、奧古斯丁、齊奧與尤利妮婭尾隨魚貫而入。甫一進谷,便有一股古怪的藥味傳來,愈往深里走,味道愈加濃烈。尤利妮婭蹙着眉頭,一手握韁,一手掩鼻,似是難以忍受。齊奧遞了自己手帕過去,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來。大主教用力嗅了嗅,沉吟了片刻方道:“古怪,古怪,我只能嗅出曼德拉草與金鏈花的味道,其餘聞不出來的葯料不下十幾味,難道這山谷里藏了一個藥房不成?”賽戈萊納只學得幾味療傷的野草,於醫道一無所知,接不了話茬,只得埋頭朝前走去,同時閉住一半氣息,免得苦味入鼻。
這山谷入谷頗窄,碎石遍地,兩邊山嶺郁壁對傾,怪石嶙峋,如兩扇未曾合縫的頂蓋,只余頭頂一線天色。地面上錐石極多,如宗教審訊所里用釘板一般,個個聳尖立鋒,狀如惡魔指爪。馬匹唯恐被扎了四蹄,一步一頓,前行極難。他們看到一匹棗紅色駿馬立在前頭不動,一看鎏金轡頭便知是大公的坐騎,只得也學大公放開馬匹,改為步行,在這些凸起的尖錐之間七繞八繞。行出不到百步,忽然眼前豁然開朗,原來這條錐谷的盡頭竟是一片開闊的谷中盆地。約瑟夫大主教作了個噤聲的手勢,與賽戈萊納悄無生息地貼了過去。奧古斯丁、齊奧與尤利妮婭功力不足,只能遠遠在後面跟着,生怕弄出什麼動靜。
這片盆地中間塌陷,四外環山隆起,除去一個入口,並無別的出路,其餘三面山壁皆平整如鏡,全無攀爬借力的地方,儼然是一個牢籠模樣。盆地正中架起了一個碩大無朋的漆黑圓腹坩鍋,鍋邊烙着一輪彎月,底下積薪熊熊,鍋內熬着不知是甚麼的黃綠液體,咕嘟咕嘟翻騰不已,原來那異味就是從這裏飄出來的。坩鍋四周散亂擱着各色藥材、礦石、鐵錠鉛塊以及一些獸骨殘渣。那三面平整山壁之上,不知被誰用炭柴寫滿了許多數字與圖形,極為凌亂潦草,難以辨認。在盆地一角還有一鋪稻草,其上條石作枕,枕旁堆放着數十本古舊厚實的書籍。對角處還有一個小小的土包,似是個墳墓模樣,前面立有一塊石碑,其上無字,只刻着一朵鳶尾花。
整個盆地儼如一個露天的小型修道院,至此眾人方知信中“修道院”之意。
亞歷山德魯正站在坩鍋之前,堝中鼎沸之聲頗大,是以他根本沒聽到約瑟夫等人靠近的聲音。這垂垂老者吃力地舉起一把攪拌用的圓頭木勺,敲了敲坩堝邊緣,大聲道:“我兒,出來見見你可憐的父親罷。”坩堝沸騰依舊,不見有甚麼響動。
約瑟夫大主教掰掰手指關節,發出嘎巴嘎巴的聲響,低聲怒道:“呸,原來竟是個下賤的鍊金術士!”賽戈萊納也曾聽修士提及,鍊金術士乃是歐羅巴的一個邪派,行事詭秘乖戾,擅於物質融匯、元素化合,畢生孜孜以求“點石成金”及“長生不老”。因為這個門派褻瀆造物主,為歷代教廷所不容,只是諸國國王明裡反對,暗中卻無不心往,是以多年以來勢力不消反漲,已成了歐洲武林人人頭疼的一個公害。
大公舉棒又敲了三下,鍋中沸騰噶然而止,一個嘶啞人聲自鍋中傳來道:“父親你不在蘇恰瓦城安享天倫之樂,跑來我這陋居是何用意?”竟是用法語說的,賽戈萊納聽到精神一振。大公苦笑着亦用法語作答:“人說父子無世仇,何苦連一面都不得相見呢?”沉默片刻,只見水聲相擊,一個全身赤裸的人“唰”地從藥液中躍出,平平落到大公跟前。這人長年泡在藥液之中,頭髮、鬍鬚、眉頭已然掉盡,一張青森森的面孔滿是褶皺病容,看上去竟比大公還老上幾分。他身材極瘦,胸前肋骨條條可見,唯獨小腹高高鼓起,望之極不協調。賽戈萊納心想,這想來便是亞力山德魯大公的私生子博格丹了。
博格丹眼皮一翻,也不理睬大公,逕自走回到稻草床鋪旁撿起一條破爛毛巾擦了擦身體,用一件黑絲袍把自己罩了起來,方轉身道:“父親,您可以說了。”大公覺得坩堝熱力實在難耐,遂走開幾步,擦擦額頭汗水,才緩緩說道:“盧修馬庫他前日被人殺死了。”博格丹動作停了一瞬,隨即淡淡道:“執事於我有恩,亦是我的好友,你不必開口相求,我自會為他報仇的。”大公忍不住問道:“倘若是我被人殺死,兒子你可會出手?”博格丹嘲諷道:“父親您已有三子,又是一國之君,哪裏輪到我這卑賤之人盡孝呢。”大公還欲分辨,博格丹截斷他的話道:“父親您萬金之軀,區區一個執事之死,怎能勞動您親自來找我,一定還有別的事罷?”
大公顧不得惱他譏諷,說道:“你可知是誰殺的盧修馬庫?”博格丹道:“執事行事一向實際,自然有那假仁假義的人恨他無德,仇家可是不少。”約瑟夫大主教與齊奧、尤利妮婭在旁邊聽到,心中俱是一慚。大公走到他身前,放下攪勺,長嘆一聲道:“是隱者,他回來了。”博格丹一聽隱者之名,眼神一凜,不由得凶光畢露:“這老匹夫真是賊心不死!”大公將近期發生之事說了一遍,只是細節上與實情稍有不同,在他口中變成是盧修馬庫帶着隨從前去奧斯曼軍中,被隱者偷襲,最後力戰而死,隨從逃回蘇恰瓦城報信云云。
博格丹一面聽着,一面從一個口袋裏拿出幾粒不知甚麼煉出來的澄黃藥丸,放到嘴裏嘎巴嘎巴嚼了,面上青色稍褪。大公見狀,連忙關切道:“這麼多年來,你的傷勢恢復如何,如今戰他可有勝算?”博格丹咧開嘴嘎嘎笑道,笑聲如銅銼鐵磨:“我蝸居此地已有十五年,父親您一直到今日,才肯問候我的病情,實在是令我感動莫名。”大公大為尷尬,搓着手不知如何回應。博格丹又道:“虧得盧修馬庫每月按時送來柴薪葯料,這十五年來我每日以藥液洗髓,加上鍊金術中的秘方,外傷已好了七成,只是……”他話未說完,突然一拍坩堝,堝體紋絲未動,鍋中黃綠液體卻驟然揚起,朝着賽戈萊納他們潛伏的石錐潑來。
約瑟夫大主教大吃一驚,擊鍋振水他自信也能輕易作到,但這等駕馭鍋中沸水如臂使指一般,卻是極難。他見急機變,雙臂一晃,把一面法袍揮起擋在五人面前,恰好被那藥液潑了個正着。尤利妮婭和齊奧嚇得不輕,這沸水倘若潑濺到臉上,輕則毀容,重則燙死,還不知那黃澄澄、綠油油的水液里到底藏着甚麼毒物呢。
博格丹冷冷道:“偷聽的都給我滾出來罷!”五人知道身形已露,便紛紛起身踏入盆地。大公見到約瑟夫大主教,先是一陣驚慌,隨即怒道:“主教你竟偷偷跟蹤我,太放肆了!”約瑟夫大主教把法袍抖了抖水,依然披在身上,以希臘語叱道:“大公你言談舉止不盡不實,還想瞞過本座么?本座也不是要與你作對,只是為蘇恰瓦城上下着想,豈能因你的顢頇而壞了全城百姓的性命。天主有德,老天有眼,你還不悟么?”這一番話大義凜然,說得大公啞口無言,約瑟夫大主教又沖博格丹說道:“你便是大公的私生子?本座是摩爾多瓦大主教。”他知道此人是鍊金術士,是以語氣殊無好感。博格丹毫不理睬,把這四人來回端詳了一遍,仍舊對大公用法語道:“這五人已經知道我的行藏,須得殺掉,父親你看如何?”大公頗有些躊躇:“約瑟夫是本國大主教,那一男一女都是斯文托維特派的弟子,都不可……”博格丹道:“如此,先殺掉那金髮小子,以儆效尤罷!”
他本對着大公講話,卻猝然橫里一指,點向賽戈萊納。賽戈萊納怎能想到這人性子如此乖戾,不問情由便要施下殺手,心中大是氣惱,更不躲閃,也伸出一指迎沖而去。二指相抵,稍觸即退,兩人俱是一驚。賽戈萊納驚的是此人招數高明至極,內力卻十分古怪,剛才那一觸他已感到博格丹的內勁浮虛,雖強橫無匹,卻是雄而不厚,倘若碰到相等的敵手以內力對沖,厚勢便會崩潰;博格丹本以為這等黃頭小童可一擊殺之,卻沒料到對方內力極為充沛,正是自己最不願對敵的那類對手,急忙一指錯開,免得跟他比拼內力,腹部鼓起的肚子一陣顫巍巍。
博格丹面色煞青,問大公道:“摩爾多瓦幾曾出了這麼一號人物?”大公哪裏知道賽戈萊納底細,囁嚅難言,約瑟夫大主教劃了一個十字,得意道:“他乃是教廷弟子,雖與我希臘正教門庭不合,侍奉天主之心卻是一體的。”尤利妮婭不明所以,齊奧聽了這話,卻忽然想到賽戈萊納的使徒身份,不免多看了自己小師妹一眼。博格丹換了摩爾多瓦語對主教道:“原來是教廷的人,你們是來審判鍊金術士的么?”
約瑟夫大主教道:“若是平時,見了你這種邪徒,本座必不會坐視不理。只是今日情況特殊,暫不與你計較。這位賽戈萊納兄弟,乃是盧修馬庫臨終託付之人,亦是從隱者手下逃生出來的。他的話,可比大公可信多了。”博格丹聽到隱者的名字,不禁打量了一番賽戈萊納,疑惑道:“你年紀輕輕,竟能從隱者手中逃生?莫不是在吹牛。”賽戈萊納自出谷以來,終於有機會練習法文,便把隱者相貌、聲音與作派略作描述,博格丹頜首道:“不錯,果然就是他,這十五年來他竟沒變過。他武功如今怎樣?”賽戈萊納又把隱者如何擄走盧修馬庫、自己如何追趕、隱者如何擒住眾人、盧修馬庫如何犧牲細細說了一遍,末了苦笑道:“莫說測他的武功深淺,我便是迫他用出雙手都不能。若非有執事,只怕都要死在那裏。”
博格丹似乎不願與他用法文多講,換回摩爾多瓦語淡淡道:“你這話倒也實在,你小子內力雖然古怪,還欠缺些磨礪,要跟他交手,還差了許多。執事有我教他的點金指,倒可以與之一搏。”尤利妮婭氣不過插嘴道:“你剛才連賽戈萊納一指都不敢接,還這麼大話炎炎,好不羞臊!”博格丹指甲一彈,一縷綠液飛到尤利妮婭脖頸處,她本來細膩柔白的脖子登時變得烏青一片,奇癢無比,嚇得尖叫起來。齊奧、賽戈萊納與約瑟夫主教俱是大怒,以為他用了甚麼奇毒,博格丹道:“小姑娘胡亂插嘴,該教訓一下才是。”指甲又是一彈,這次卻是一縷白液,仍舊濺在脖頸,癢痛稍減,只是烏青還在。博格丹道:“你們誰助她用內力活活雙子宮的血脈,把滲入皮膚的藥液行至腎臟天平宮化掉就是。這不過是我療傷的藥渣,沒有毒性。”齊奧不敢多問,當下把尤利妮婭按坐在地上,盤腿用雙手抵住她雙手,運功逼液。約瑟夫大主教雙拳一捏,瞪眼喝道:“你好大膽子,竟然愛本座面前用這種邪魔之法!”博格丹傲然道:“什麼邪法,不過是物質相合的規律運用罷了。我煉金之妙,豈是你們這些俗人所能領會的。”
約瑟夫大主教見尤利妮婭沒甚麼危險了,轉向大公道:“大公你最好把這人的來歷一五一十講出來,否則等隱者殺來,後果堪憂。”亞歷山德魯面色驟變,逐漸背靠山壁,似乎極是痛苦。博格丹見狀不禁仰天長笑道:“父親吶父親,想不到你薄情一世,到現在倒堅貞起來。”他把黑罩袍子裹緊,嘶啞着嗓子對眾人道:“我這父親一貫懦弱,也罷,便讓我說與外人知道,這個素稱‘好人’的大公曾作出過何等事情。”他改換了希臘語,好教在場之人都能聽懂,大公聽了他兒子言辭,索性閉上眼睛,如在刑架上靜等屠戮。
博格丹又吞下一枚藥丸,徐徐道:“我娘親本名喚作嘉芙蓮·德·瓦盧瓦,乃是法蘭西瓦盧瓦皇室的旁裔普瓦圖侯爵的女兒、瘋子查理的表姐。耶歷一千三百八十二年,鉛錘黨於巴黎作亂,宮廷傾軋,我外祖父為暴民所殺。娘親連夜逃出巴黎,一路東奔,決意避禍東歐以了殘生。三年之後,我娘親終於到了摩爾多瓦,恰好碰到穆沙特家族的一個貴族青年亞歷山得魯,便是我父親了。承蒙他多方照顧,我娘親由是感激,遂以身相許。我父親哄騙我娘親,只說恪於身份,不便立刻明媒正娶,只消等些時日。一年之後,她誕下一子,便是我了。我父親到了那時,仍然推搪……”
這時大公插嘴道:“非我不願意娶嘉芙蓮,實在是時勢逼迫。”博格丹怒道:“閉嘴!不然我便毒啞了你。”大公只好仍舊縮在角落,博格丹又繼續道:“這一推搪,便推了足足十四年光景。我那時年已及弱冠,尚且曉得我父親只是空言哄騙,我娘親猶不自省。到了耶歷一千四百年,摩爾多瓦大公身死,我父親兄弟五人爭權不休,我娘親為助我父親登上王位,可謂是殫精竭慮,只盼他登基以後,我母子就有了倚靠。”
約瑟夫大主教道:“你母親又有甚麼能耐,可以左右摩爾多瓦政局?”博格丹冷笑道:“鍊金術本來就流行於諸國宮廷,我娘親天資聰穎,在法國時已學了一身奇術,如何不能?她先毒殺我父親的兩個兄弟,又前往鄰國瓦拉幾亞,甘心以身相誘,讓那瓦拉幾亞大公米恰爾出兵相助,攻滅了其餘兩個兄弟,終於助我父親坐上了王位。她原以為從此可以與他相宿相棲,終老一生,想不到那薄倖忘恩之人竟嫌棄我娘親身事二夫!可憐我娘親一怒之下,還是不忍傷他性命,就離開蘇恰瓦,攜着我在附近一處修道院中隱居,平日裏只一心教我些武功與鍊金術,盼着哪一日父親回心轉意,我好有能力效忠於他。”
說到這裏,博格丹長長嘆息一聲,那青森森的臉上也顯出些許哀傷:“倘若如此終了一生,還則罷了。卻不料我父親又給她惹來一身滔天禍事,以至我有今日之境地。當年我娘親離開法蘭西之時,身上還帶着一件至寶,乃是聖路易的王冠。這王冠與尋常的不同,乃是路易九世當年之用,路易九世是御封的聖人,他的王冠號稱三聖,由耶路撒冷十字架殘片、耶穌受難時所戴荊棘王冠的棘刺與黃金打造的金百合花拼成,無比珍貴。此事我父親自然諳熟於心,其時奧斯曼土耳其有大軍壓境,他去找瓦拉幾亞借兵,開口便允諾以聖路易王冠相酬。事後他來找我娘親索要,我娘親自然不肯給,此事不了了之。沒想到這個消息卻不脛而走,竟被一個魔頭得知了。”賽戈萊納動容道:“是隱者?”
博格丹道:“隱者只是他的名號,究竟姓甚名誰,沒人知道——你們可聽過塔羅血盟么?”眾人都搖了搖頭,約瑟夫大主教道:“塔羅牌我倒知道,似是魔女巫婆所施行的邪術道具,計有大阿爾克那二十二張,各有圖案寓意,可是那個?”博格丹道:“不錯。外人雖視鍊金術士為一個門派,其實術士之間多各自為政,頗為鬆散。其中有二十二個出類拔萃的高手,深感孤軍作戰不若群策群力,遂歃血為盟,約以塔羅為號。塔羅血盟中人平日並不來往,每十五年一聚,倘有空缺,則另外推舉一人遞補,是以人數常常都有二十二人不變。那‘隱者’便是其中一名了;而我娘親亦身在其中,號為‘月亮’。”說罷一指坩堝側烙着的彎月標誌,眾人只道那無非是尋常裝飾,原來還有這等寓意。
博格丹繼續道:“隱者不知如何知道了我娘親擁有聖路易王冠,起了覬覦之心,數次索要未果,懷恨在心。恰是十五年前,隱者會同幾個甘與他同流合污的血盟成員,大舉進犯。我與母親拚死抵抗,仍舊是寡不敵眾,母親向我父親求援。那無恥之徒竟說只消拿聖路易王冠來換,便發兵去救。只有盧修馬庫見我母子可憐,私自調動了斯文托維特派的一批門徒來援,可惜為時已晚。母親空等援軍不來,被隱者打至重傷,我亦中了隱者的典伊寒掌,一身功力盡廢。我娘親拼得一死,用血盟誓約逼迫隱者發下誓言,須等到十五年後新月繼任,才可再回摩爾多瓦奪取王冠。隱者料我已成廢人,不以為意,說日後自會來取,威脅說倘若我就此逃走,他便要屠盡蘇恰瓦全城。母親叮囑我不可因私而害了一城性命,亦不可找我父親報仇。於是這十五年來,我便在盧修馬庫的幫助下,在這達干山的隱谷之中伴着母親遺骸慢慢療傷,不問世事。而我那父親,嘿嘿,卻在蘇恰瓦城裏頤養天年,享盡清福,好不舒服。”
這一篇故事講下來,博格丹以手按胸,憶起母親音容笑貌,眼中竟隱有淚光。聽眾亦是嗟嘆不已,始知為何博格丹跟他父親只用法語交談,實在是為了追憶亡母。再看那負心大公已經是面如死灰,癱坐在地,喘着陣陣粗氣,彷彿那舊事壓在胸口重逾千金,艱於呼吸。博格丹一指道:“父親如今你癱坐之地,恰好就是我娘親嘉芙蓮埋骨的所在”。大公聽罷低頭一看,竟是一個小小的墳包,駭得連忙掙扎着要起身避開,雙腿卻全不聽使喚,只是連連蹬踹,樣子極其狼狽。
賽戈萊納道:“難怪隱者又是派人卧底,又是遊說奧斯曼人來攻,全都是為了要挖出你的行跡,好取那聖路易王冠。”博格丹還沒未答話,一個深沉聲音自眾人身後傳來道:“賢徒你說的真是絲毫不錯。”
眾人大驚,紛紛回頭,看到隱者與馬洛德、莎樂華三人立在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