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終風且暴復且霾
賽戈萊納在主殿內見過這主教一眼,記得名字叫約瑟夫,只是當時匆匆而過,沒多少印象。他突然在這時候現身,實在是大出意料之外。
未等賽戈萊納答話,大主教袍袖揚起,已經一拳擊出。拳勁無比雄渾,賽戈萊納知道這是實在招式,無法用身法討巧,立刻運起箴言真功,霎時氣勁流傳全身,他右手握杖,左手一掌斜斜迎去。
這一拳一掌無半點虛招,兩股凌厲剛猛的內勁迎頭相撞,轟然作響,一老一少各退了五步。賽戈萊納覺得掌心酸麻,體內四液頗有翻騰,暗暗贊這老人家拳力實在駭人;大主教更是又驚又怒,剛才那一拳匯聚了自己幾十年神學修為,如今卻和一個土耳其的異教孺子拼個勢均力敵,自尊心大受輕侮。
他性格暴烈,哪肯吃下這種虧,大袖一拂,拳勁連連擊出,一波緊似一波。這是他成名絕技“奧卡姆真實拳”,聖方濟派有大哲奧卡姆曾言:世間真理都是最簡單的,亦是最直接的。是以這套拳法不走虛招,直來直往,全憑內力催動,只要堅信所持所念為真理,便可一路打到底,最合他這種性子。當年約瑟夫曾在諾夫哥羅德的大教堂頂,赤手空拳連捶鑄銅大鐘四十餘下為牧首送葬,鐘聲貫穿整個葬禮,響徹數里,始終無比洪亮,俄羅斯群雄為之束手。其拳法之硬,可想而知。
賽戈萊納見來勢兇猛,也起了好勝之心。他自離開絕谷以來,還不曾全力對陣過,此時正是機會。他按希氏心法運轉四液,雙子宮中流暢無礙,看準來路,奮起雙掌對敵過去。場內一時飛砂走石,砰砰相撞之聲不絕於耳,難分軒輊。在場眾人看得張口結舌,心馳目眩。馬洛德更是心有餘悸,倘若沒這主教橫插進來,自己只怕不是這古怪少年的對手。
他們招招以拳掌硬撼,全靠內力比拼,絕無半點取巧在裏面。轉瞬之間,賽戈萊納跟大主教已對過十餘掌。後者的崩石拳勁透進賽戈萊納體內,催得本身的內力“嘩嘩”飛速流轉。箴言內力遇強則強,當此高手,潛力逐次被激發出來,如颱風鼓盪一般,每鼓盪一次,便多得一分蘊勢。他雖大感肉掌生疼,渾身卻是說不出的舒服。
這一戰當真慷慨豪快,二人都盡施功力,不遺余留,打得一個酣暢淋漓。對到第五十六招,大主教與賽戈萊納的身體都有些承受不住,再這麼下去難免是個同歸於盡的局面,兩人目光一錯,同時跳開。
賽戈萊納低頭一看,倒抽一口涼氣,自己兩隻手已然是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只怕骨頭也有損傷;約瑟夫大主教雙拳隱在袖中,看不清傷勢,只是面上紅光比適才更盛,如飲醇酒。大主教重新端詳了一番賽戈萊納,瞪起銅鈴般的雙眼喝道:“你,和羅馬教廷有甚麼關係?”
原來他剛才比拼之時,覺得這少年內力洪遠坦蕩,其精嚴與教廷的心法頗有類似,細微處又大為不同。希臘正教與羅馬公教系出同源,武學上也大體吻合,是以約瑟夫能覺察到個中微妙——只是他不知賽戈萊納身負《箴言》絕學,又系馬太福音的傳人。
賽戈萊納覺得此時不可輕易暴露身份,運緩氣息,勉強笑道:“主教您所料不錯,我恩師正是教廷中人。”他答的巧妙,既未自承身份,也沒打誑語。約瑟夫大主教怒氣愈盛,搶過身旁士兵的一把鋼弩“啪”地從中撅斷,叱責道:“既然是羅馬教廷的後人,就是上帝僕從,如何與穆斯林為虎作倀,嗯?!”賽戈萊納還未曾分辨,一旁尤利尼婭搶先跑到約瑟夫身邊,拽着袖子道:“大主教爺爺,你錯怪他了!”
約瑟夫大主教看到尤利尼婭,目光登時轉柔。他個頭極高,尤利尼婭只及其腰,主教只得垂頭訝道:“不是你叫本座過來收拾這小子么?”尤利尼婭頗有些尷尬,瞥了賽戈萊納一眼,細聲道:“他是冒充使者,我們都錯怪他了。”約瑟夫大主教捋了捋下巴鬍鬚,呵呵笑道:“嘿,我道這土耳其人怎地一頭金髮,原來如此!你怎不早說?”
周圍眾人均想:“你不問青紅皂白,上來就打,哪裏容人分辯?”賽戈萊納更是哭笑不得,心想這主教的脾氣真是不得了,倒比他的拳頭更火爆了些。約瑟夫大主教拂拂袖子,沖賽戈萊納翹出大拇指,贊道:“你這小子內力有些門道兒,竟能和本座的奧卡姆真實拳對撼,難得,難得!”賽戈萊納不懂客氣,直截道:“老人家還有這種拳力,也很難得。”約瑟夫大主教聞言哈哈大笑:“今天打的痛快至極。我看你雙手受傷不輕,我有上好的傷葯,等下派人取來給你敷上。”賽戈萊納道:“多謝關心,我這手委實疼的緊。”約瑟夫大主教見他說話直爽不矯情,頗為喜愛,得意道:“本座的真實拳法無堅不破,縱然你的內力豐沛,皮肉卻是受不了的。”
說罷他轉向盧修馬庫,面容一肅。盧修馬庫和馬洛德看到大主教突然出現,情知不妙,這大主教在蘇恰瓦威望不下摩爾多瓦大公,性格又十分暴烈,生平最見不得異教徒,是城中反土勢力的中堅後盾。此時約瑟夫大主教看向自己,盧修馬庫只得走上前來,致禮問候。約瑟夫大主教道:“執事大人,你半夜調動這許多士兵圍攻斯文托維特派,是什麼道理?”盧修馬庫道:“您有所不知,這個小子冒充土耳其使者潛入我城,又半夜來與斯文托維特派在城堡後園爭鬥,其心難測!我顧慮大公安危,不得以謹慎些。”
他知道大主教與斯文托維特派關係極好,若誣稱他們裏通外敵,主教必不會信,於是改口只說斯文托維特派與賽戈萊納爭鬥,自己調兵不過為了維護秩序。外人聽了,還以為他一片奉忠護主之心。約瑟夫主教嘲諷道:“土耳其使者被人冒充,你急個甚麼?他們又不是你親爹!你怕土耳其大軍來的遲了,抱不到毛大腿么?”盧修馬庫忽然正色道:“主教此言差矣。是戰是和,全憑大公定奪,我們作下人的不敢妄測。只是如今戰端未開,對使者以禮相待乃是國際間的成例。兩國交兵,尚不殺來使,倘因為這些小差池而陷摩爾多瓦軍民於戰火之中,我豈能心安?再者說,常言道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大主教您掌摩爾多瓦全國教儀信眾,政事卻全在大公。如今大公尚在,您怎好越俎代庖呢?”
這一番話說的冠冕堂皇,夾槍帶棍,把自己圓回不說,還倒打了大主教一耙。約瑟夫大主教聽了大為光火,一雙巨拳捏得咯吱咯吱響,只是礙於身份不好發作。盧修馬庫又道:“大主教您駕臨此地,難道不是為了擒拿這冒牌使者的么?”
這句話問的着實狠毒,大主教若自承為殺土耳其使者而來,便落了破壞和議之名;若說為了擒拿這冒牌使者,那少年就在眼前,看你如何袒護。左右回答,俱是難受。賽戈萊納這才知道,人世間的對話竟還有這許多曲折門道。
約瑟夫大主教脾氣雖躁,卻並非一個蠢人。他聽出話中圈套,大手一揮道:“本座此來,只為看顧諾瓦斯老頭那一派的徒子徒孫,別的卻管不了許多。”喚了尤利妮婭、齊奧和其餘弟子過來,卻不理馬諾德。
尤利妮婭猛然回首,沖賽戈萊納作了個手勢,叫他也過來。盧修馬庫大聲道:“且慢,這小子假冒使者,無論動機為何,已犯了欺瞞大公之罪,誰也不得帶走!”約瑟夫大主教冷笑道:“你適才也說政教分離,本座不管這事。你有能耐,自己去留住他罷!”輕輕把球踢給了盧修馬庫。
賽戈萊納的身手人所共見,以約瑟夫大主教的修為尚不能在百招內佔得上風。盧修馬庫麾下只一個馬洛德可稱高手,這“留住”說的容易,作起來可是千難萬難。斯文托維特派眾人看他臉色變化,好不痛快。尤利妮婭更是拍手笑道:“執事大人執法最嚴,任你是盜匪、逃犯、飛賊還是土耳其人,都不會徇私的。”她細聲軟語,聲如脆耳銀鈴,話內卻辛辣無比。
約瑟夫大主教見一語憋住執事,勾起指頭對賽戈萊納道:“小子,若盧修馬庫執事大人一時失手,不曾留住你。你可去城中教堂求神寬衍,上帝永遠對誠心懺悔之人敞開大門。”
早在一千年前,羅馬大帝君士坦丁頒下皇帝敕令,諸區基督教堂皆有庇護之權,凡有逃亡者,可以懺悔為名進入教堂尋求庇護,各級官府俱不得干涉。從此各地沿襲成俗,蘇恰瓦亦不例外。約瑟夫大主教如此說,明明白白就是邀賽戈萊納同去敘話,話中卻無半點把柄可抓。盧修馬庫氣得槽牙暗咬,只恨手下無人,遂使豎子橫行。
馬洛德湊到盧修馬庫耳邊,悄聲道:“大人,今日之勢於我方不利,不如暫且放過。”盧修馬庫權衡再三,看了眼賽戈萊納,恨恨對約瑟夫大主教道:“既然主教您行使庇護之權,我也不好說什麼。只是倘若大公問起使者之事,還請您親自去解釋一下。”
約瑟夫大主教大不耐煩:“本座自會理會,這等羅唣!”盧修馬庫哼了一聲,轉身離去,四周士兵也紛紛收劍入鞘,松弩回匣,跟着馬洛德,一會兒功夫走的乾乾淨淨。
賽戈萊納跟隨着約瑟夫主教和斯文托維特派眾人離開大公城堡,一路穿城而過,來到了位於城西的聖西里爾大教堂。賽戈萊納走到教堂門口,忽然停住腳步,對約瑟夫大主教正色道:“我乃是公教中人,不能擅入東正教堂。”約瑟夫大主教大手“啪”地拍他肩膀,不悅道:“這小子,說什麼有的沒的!天主只有一個,哪裏分甚麼希臘羅馬!”賽戈萊納道:“教規所在,不敢違背。”約瑟夫大主教道:“本座生平最無成見,東西兩教一視同仁,這教堂也不知進過多少羅馬和阿維農來的神甫,你年紀輕輕,倒比西多會的修士還死腦筋。”賽戈萊納道:“希臘教會不認羅馬教皇為正統,反以拜占庭牧首為尊,終究於我教義不合。”
賽戈萊納神學素養甚高,此時難得有發揮的機會。尤利妮婭見他明明一臉稚氣,卻一本正經地跟約瑟夫主教討論神學,禁不住噗嗤一笑。賽戈萊納看到她笑靨盈盈,一時有些發獃。約瑟夫大主教哂然道:“無知小童,你哪裏知道!八十年前,彼得·穆沙特大公已與拜占庭教會決裂,從此摩爾多瓦歷代主教,皆是大公自行指派,與拜占庭牧首根本無涉。我亦是亞歷山德魯禮聘的本國人,君士坦丁堡何有與我哉?”賽戈萊納聽了,這才邁步進去。
眾人進了教堂,就在長凳上坐下。約瑟夫大主教喚出助祭和司鐸,吩咐他們點起蠟燭,拿些傷葯繃帶來。不多時,諸物齊備,教堂內燈火通明,約瑟夫對尤利妮婭道:“你去幫他包紮一下雙手,這事還得姑娘家來作。”尤利妮婭道:“大主教爺爺您不用抹些葯么?”約瑟夫假意怒道:“本座外號鋼拳鐵骨,豈是一個小毛頭能弄傷的?”尤利妮婭咯咯笑道:“是了,誰想弄傷您老人家,除非能徒手拆了這棟教堂。”眾人都是一陣笑,約瑟夫大主教對斯文托維特派向來十分照顧,平時開慣了玩笑的,並沒什麼架子。
她說話間,用凈水洗清賽戈萊納的傷口,悉心抹上一層藥膏,再用麻布繃帶細細纏好。她一心忙着包紮,偶爾抬頭,看到賽戈萊納目不轉睛盯着自己,面色大窘,輕輕嗔道:“你看我作什麼了?”賽戈萊納說話直接,笑道:“你生的好看,自然想多看兩眼。”尤利妮婭聽了,窘上加窘,白凈的面上騰起兩團紅雲,慌忙垂頭啐道:“呸!不說好話!原來是個輕薄人!”
賽戈萊納只盼她一雙纖纖細手能多停幾時,只可惜尤利妮婭扎完繃帶,匆匆起身,飛也似地坐回到齊奧和其他門人身旁,看也不看這邊一眼,令他好一陣悵然。待得一切收拾停當,約瑟夫大主教坐到賽戈萊納對面,倒了杯綠色薄荷,面容肅然道:“諾瓦斯老頭與我是好朋友,囑託我照顧他的門人。你說吧,斯維奇德那小子究竟還活着么?”賽戈萊納便隱瞞了自己的來歷,只從路遇土耳其使者開始說起。當聽到斯維奇德被土耳其使者用“真主之德”斬了三下時,齊奧等斯文托維特派的人俱含悲垂淚,尤利妮婭更是雙手掩面,肩頭不住顫抖。她其實已猜出賽戈萊納剛才不過是騙她,只是不願去想,如今聽到斯維奇德身死之狀,心中悲痛越發難忍起來。
約瑟夫大主教啜了口薄荷汁,長長嘆息一聲:“這小子從小就好衝動。前幾日他去刺殺使者,我說此事干係重大,不可輕舉妄動,他的師弟師妹也苦勸。不料這小子一個人竟負氣離城,以致丟了性命。倘若有幾個門人跟隨他,那三個土耳其使者又豈能傷到他。”
賽戈萊納道:“斯維奇德兄弟力戰不退,當真是一位豪傑。我已將他屍身掩埋,墳前插劍作為極好,你們過去一尋就着。”齊奧“唰”地站起身來,說我立刻去備馬。約瑟夫大主教擺擺手,讓他且先坐好,轉頭道:“於是你便剝了土耳其使者的衣衫自己穿上,大搖大擺來了蘇恰瓦,我說的可對?”賽戈萊納略一點頭,約瑟夫疑道:“你來蘇恰瓦冒充使者,究竟所為何事?”斯文托維特派聽到大主教問到關鍵,都豎起耳朵靜聽。
賽戈萊納大感躊躇,他本無意冒充使者,卡瓦納修士反覆交代,《箴言》一事牽涉極廣,不可輕易透露與人知。此時約瑟夫問起,他不知是否該說實話。約瑟夫何等眼光,見他欲言又止,猜到必是隱秘之事,呵呵笑道:“你也不必為難。你既然能義助斯維奇德,可見也是個義人,義人作事總不會錯。”賽戈萊納見這大主教慷慨磊落,不為己甚,添了幾分好感。他忽想約瑟夫大主教在蘇恰瓦貴為大主教,武功又高,或許能知道當年《箴言》和蘇恰瓦某大人物的關係,心中一動,開口說道:“事關機密,我只能說給大主教您聽。”
約瑟夫先是一楞,旋即明白過來,便讓斯文托維特派的人且先候着,自喚了賽戈萊納走到教堂后廳。后廳法座的側翼立有一處木製的小屋,被一塊板子隔成兩間,各有一個棗色小門,俱都鎖了,上面用黑色布幔罩了個嚴實。約瑟夫從腰間取出一把銅鑰匙,打開其中一個小門道:“你進去吧,這裏除了你我,只有上帝,盡可以暢言。”賽戈萊納奇道:“這裏莫非就是告解室么?”約瑟夫大感詫異,這年輕人談吐不凡,於神學知之甚詳,怎地連告解室都沒見過了?他哪裏知道賽戈萊納在絕谷紙上談兵多年,連教堂都是頭一遭進來。
兩個人各自進了小間,約瑟夫先靜祈了一陣,然後拉開隔板道:“言自你出,言自我入,上帝為證,封緘是處。”這是告解前的例行勸誡,意為叫懺悔者放開顧慮,暢所欲言。於是賽戈萊納便從七年之前杜蘭德子爵攜《箴言》前來說起,途中如何收養他,如何路遇修士,如何力戰豹王子,如何跌落山谷等等,一口氣便說了將近一小時,只隱去了卡瓦納修士的真實身份。約瑟夫聽得一個瞠目驚舌,未料到七年之前在摩爾多瓦境內還發生過這等奇事。待得賽戈萊納說完,大主教方道:“難怪你這娃娃年紀輕輕就有這等古怪內力,這《雙蛇箴言》果然有些門道!”
賽戈萊納道:“我之經歷,您已盡知。不知您有無線索,能助我完成父親夙願?”大主教沉思片刻,為難道:“你可問住我啦。我在這裏作主教已然有十餘年,不曾聽過與《箴言》有關的消息。”賽戈萊納道:“您與斯文托維特派的諾瓦斯老師是世交,他是摩爾多瓦第一高手,也沒跟您提及此事么?”約瑟夫蹙眉道:“倘若這‘蘇恰瓦的大人物’指的是諾瓦斯老頭,我不該不知。”又想了一回,道:“斯文托維特派世代都是大公護衛,淵源極深。諾瓦斯老頭若有什麼秘密,摩爾多瓦大公或許知道。”賽戈萊納心想那大公行將就木,不知能問出什麼來。約瑟夫又道:“倘若你早出谷一個月,還能趕上諾瓦斯老頭,誰知這般不巧。”
賽戈萊納今日涉入蘇恰瓦紛爭,對斯文托維特派的內亂聽了個一鱗半爪,忙問道:“諾瓦斯老師是怎麼失蹤的?”約瑟夫冷哼了一聲,憤憤道:“這也算得上是本城的一件奇事。他收得一個好徒弟!那馬洛德你見過啦?”賽戈萊納“嗯”了一聲,覺得那個人心機深重,揣摩不清。約瑟夫道:“馬洛德本是諾瓦斯老頭的首席弟子,臭小子天分頗高,武功傲視全門,本是下一代的內定掌門。臭小子原本雖陰了些,到底還算是條漢子,後來不知為何,他和盧修馬庫那工諂善媚的狗東西勾搭到了一起,性情大變。諾瓦斯老頭屢次責罰,馬洛德卻依然故我。這一次奧斯曼土耳其人之來,諾瓦斯老頭主戰,盧修馬庫主和,兩下爭論不休。十日之前,馬洛德忽然找到諾瓦斯老頭,兩人進屋密談了半日,沒人知道談些什麼。談后當晚,諾瓦斯老頭突然失蹤,斯文托維特派的掌門信物白馬紋章突然跑到馬洛德手裏。馬洛德說此系老師親授,卻又說不出老師去向,都說他已害死老師,只是苦無證據!”
賽戈萊納恨恨道:“剛才若非主教您橫里插手,我就要下重手廢了這弒師之人。”約瑟夫大主教面色一紅,訕訕道:“那時候局勢大亂,本座怎知你的底細。再說,諾瓦斯老頭武功高強,怎會着了那馬洛德的道兒呢?他一定有甚麼古怪。”
自從見識了馬洛德、斯維奇德、齊奧、尤利妮婭等門人的武功之後,賽戈萊納對斯文托維特派的風骨大為敬佩,於武功一節卻覺一般,推徒及師……約瑟夫看破他心思,正色道:“年輕人,諾瓦斯老頭浸淫武學幾十年,實在已經是一派宗師。就算我全力施為,也未必能勝得過他,可不要小覷了。”
賽戈萊納道:“多謝主教指點,我已經有計較了。等下我去夜探大公城堡,大公那裏也許會有些發現。”約瑟夫大主教驚道:“他們剛剛才要擒你,你現在去豈非自投羅網?”賽戈萊納笑道:“兵不厭詐,他們怎能想到我敢去而復返。”約瑟夫道:“大公城堡入夜之後,大門就會關閉。那城垣高逾十丈,你怎麼進去?”賽戈萊納道:“這個毋需擔心,我自有辦法。”約瑟夫知道這少年身負絕學,武功深不可測,也就不再阻攔,翹起拇指道:“果然有膽色。”他讓賽戈萊納少等,從身後柜子裏取出一個綠色小瓷瓶。他拔開蓋子,從裏面倒出數粒小綠丸:“這是本座珍藏的奇葯,名叫卑爾根慈濟丸,能止人疼痛。你的雙手方才受傷,把藥丸含在舌根之下,保你一時三刻不受傷病困苦。”賽戈萊納接過藥丸,依言含住。
兩人攜手走回主堂,斯文托維特派眾人紛紛起身相詢。約瑟夫大主教果然隻字不提他的來歷,只說賽戈萊納是巴爾幹來的一位少俠云云,別人也不好再追問。大主教又說賽戈萊納決意夜探大公城堡,摸清盧修馬庫的虛實。眾人震驚之餘無不欽佩。齊奧道:“我剛才出去轉了一圈,有盧修馬庫的人在教堂四周監視,只怕賽戈萊納先生一出門,就會被發覺。”
尤利妮婭此時已經擦乾了眼淚,她聽到議論,略一思忖,揚頭道:“大主教爺爺,我有個辦法。”約瑟夫大主教俯下身子聽她在耳邊說了一番,不由笑道:“這主意好,你不愧是女中梅林。”梅林是亞瑟王麾下的軍師,智謀通天,約瑟夫拿他來比這小姑娘,讓尤利妮婭大是害羞。齊奧有意逗她開心不多想斯維奇德的事情,截口道:“師妹若你是梅林,我們便該算是圓桌騎士啦。”尤利妮婭瞪了他一眼,嗔道:“你怎知你就是騎士了,也許是個扈從,也許只是個亞瑟王的麵包師哩!”齊奧道:“那全是命運安排的,不可避讓哩。”
賽戈萊納聽他們師妹鬥嘴,微微一笑,朗聲吟道:“命數如皎月,盈仄料難期,芳蹤何渺渺,吾心長戚戚。”這乃是抒情詩集《卡爾米那·布拉卡②》中的名句,賽戈萊納在絕谷底也曾誦讀過許多次,此時聽到命運二字,自然吟了出來。尤利妮婭聽了這詩,眉頭輕顰,似是觸動了甚麼心事。
約瑟夫催促道:“時候已經不早,你們不要再鬥嘴了,先作正經事!”於是尤利妮婭拽着賽戈萊納,把他扯到一旁的帷幕之後,要了盆熱水進去,悉悉簌簌不知作些什麼。過不多時,兩人走了出來,主堂里的人一時俱都張大了嘴巴,賽戈萊納那一頭金髮被尤利妮婭捋直打散,梳理得乾乾淨淨,垂散在身後,柔如金線紡成的布匹。尤利妮婭又把自己身上換下來的斯文托維特無褶緊裙套在他身上,儼然就成了一個俊俏少女。遑論別人,就連約瑟夫大主教都嘆道:“這小子倒比尤利妮婭還俊上一分。”
卻說盧修馬庫布下幾個探子在聖西里爾大教堂門口,囑咐他們一俟見得賽戈萊納出門,就要立刻回稟。他們縮在對面麵包鋪的廊柱之下,視力不敢有一霎離開教堂大門。一個探子忽道:“聖西里爾教堂里皆是斯文托維特派的子弟,執事大人為何叫咱們監視他們?”另一人把手臂挪開,露出不屑神情道:“這有甚麼想不通,執事欲與奧斯曼土耳其和談,嫌他們礙事,這道理豈不簡單。”起初那人嘆一口氣道:“斯文托維特派個個忠義,這我是知道的。只是若一開戰,咱們少不得去戰場,那可不是胡混的地方。聽說土耳其人擅長妖法,咱們摩爾多瓦區區小國,哪裏抵的住。”一人正色道:“若是依順了執事的意思,咱們就都成了土耳其人的奴隸啦,世代不得翻身。與其如此,還不如戰死來的爽利些。”另一人截口道:“哎,何必多說,橫豎都是他們貴族的事,咱們窮漢子盡了本份就好,何必為肉食者謀呢。”
正說間,一人急道:“莫說了,莫說了,有人出來了!”這幾個探子立刻閉上嘴,眯起眼睛朝那邊望去。只見兩個斯文托維特派的女弟子並肩走出教堂,發色一黑一黃,兩人有說有笑,步履輕盈,身後再無別人。探子們對視一眼,一人道:“是否稟報執事?”同僚拍了他腦袋一下,低聲訓斥道:“我們只是受命盯那冒牌使者的梢,人家女學徒自去回家,何苦驚擾執事。眼下已然是夜半時分,拿這點小事去驚擾他老人家,少不得又是一頓皮鞭!”
尤利尼婭與賽戈萊納騙過哨探,走出教堂外院大街。他們唯恐有尾隨的盯梢,特意在大路上多轉了幾道圈,直到確信已經安全,才閃身進了條小巷。到了一處矮牆之下,賽戈萊納脫去緊裙,換上約瑟夫給他準備的絲綢緊身衣。尤利尼婭從懷裏掏出一份城堡簡圖,這是齊奧適才拿炭筆在一頁經文背後繪出來的急就,有些簡略,但諸點齊備,對於潛入者甚是有用。尤利尼婭把圖遞過去時,無意瞥到他手上繃帶,細聲道:“你雙手受傷,可莫要逞強。若有危難,只消吹動翠哨,我們一門弟子就會衝進去接應你。”賽戈萊納笑道:“只要你來接應,便勝似大軍百萬了。”尤利尼婭啐了一口,怒道:“都什麼時候了,還在這裏兀自耍嘴!”
賽戈萊納見她雙眉輕顰,香腮微鼓,真是說不出地好看,不由哈哈笑了一聲,翻身上了土牆,身形一晃便消失於夜色中。尤利尼婭望着沉沉暮色好一陣,方才迴轉教堂不提。
卻說賽戈萊納依着地圖指示,趁着夜色朝城堡奔去。他身法矯健,專走屋脊房檐,在蘇恰瓦城內高高低低的屋頂跳躍穿行,如履平地。不一會兒功夫,他已蹭到了城堡護牆根部。這城牆純以青麻條石壘成,縫隙之間填塞有稻草卵石,是以表皮皴起,坑坑窪窪。賽戈萊納暗暗提了一口真氣,運起箴言心訣。他雙腿一縱,氣勁稍吐,整個人登時爬上牆壁三丈,雙手扣住外凸的石坡,腳下更不停歇,肺部歙張,倚着吐納的節奏且躍且攀,輕輕鬆鬆翻上了城頭。約瑟夫給的葯果然靈驗,雙手攀牆時已經不覺疼痛。
恰好一名兵丁手持長戟巡過,他猛然見到一個黑影從城外跳將進來,嚇得“哎呀”一聲坐到地上。賽戈萊納見狀不妙,猝然發招,一記手刀去敲他脖頸后的雙子宮星命點,那兵丁登時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他將兵丁拖去一處無人的角落,剝下衣服來套在自己絲服外面,把那可憐蟲就手綁了,嘴裏拿布塞住,這才離開。上次他進城堡時,有盧修馬庫與馬洛德帶路,好不風光,這回卻成了一個破落小卒,只好自己想辦法。賽戈萊納按圖索驥,繞開正廳明路,專走僕役用的偏門。此時城堡里大部分人已沉沉睡去,偶爾有巡夜打更的,見了賽戈萊納的衣着也不起疑。
齊奧說大公在城堡內共計有三間卧室,從來都隨性而睡,並無規律可循。賽戈萊納走過一節螺旋階梯,大公其中一間卧室就在階梯盡頭。他見到門縫下燭光閃動,裏面隱有人聲,趕緊放慢腳步,調輕呼吸,悄悄湊了過去看鎖孔。
房內氣氛旖旎,暖煙融融,一男一女躺在松木大床上,一張錦毯蓋着兩人身子,交頸相靡。賽戈萊納定睛一看,原來是兩位故人:男的是馬洛德,女的是差點跟自己陪睡的美姬莎樂華。
莎樂華斜斜靠着馬洛德胸膛,媚眼如絲,聲調慵懶:“你這沒良心的,就不怕大公忽然折回來?”馬洛德笑道:“怕甚麼,大公還以為你與那土耳其使者顛鸞倒鳳哩。他倒大方,肯拿自己姬妾去饗客。”莎樂華咯咯笑,拿指頭去划他胸口:“如此說來,你憑空得來的這一夜春宵,還得感謝那金髮小子哩。”
兩人用的都是法文,想來是怕無意中被僕役聽去,卻不料門外卻有一個法文的大行家。莎樂華說的流暢,馬洛德卻是磕磕絆絆,生澀的很。賽戈萊納這才知道,原來這女子竟是摩爾多瓦大公的姬妾,如今看來,她與馬洛德還有一腿。真不知摩爾多瓦民風就是如此,還是大公家門不幸。他本想轉身就走,忽然聽到兩人提及自己,便繼續聽了下去。
馬洛德聽到莎樂華言,皺起眉頭道:“那個金髮小子好生詭異,年紀輕輕,能和約瑟夫大主教打了一個旗鼓相當。”莎樂華道:“莫非是你們斯文托維特派請來的外援?”馬洛德斷然否定:“斯文托維特派有幾斤幾兩,只怕那些弟子亦不及我知道的多,從沒聽過交結過這種朋友。”莎樂華道:“這金髮小子憑空出現,來歷與目的均不明朗。若非我及時發覺,幾乎就壞了咱們的大事。”馬洛德道:“就是這點難以索解。此人若是打算冒充使者,怎會露出發色這等明顯破綻,被你輕輕識破?莫非也被你美色一時弄暈了頭?”莎樂華笑道:“你推己及人,自己神魂顛倒便以為天下男人莫不如此吧?”馬洛德俯下身去親她的嘴:“佳人當前,試問哪個男子又不會動心呢?”莎樂華給他親了一回,推開身子道:“先談正事,你們打算拿他怎麼辦?”馬洛德為難道:“以盧修馬庫那老頭子的實力,只怕拿不住他,何況約瑟夫主教如今也護着他。”莎樂華沉吟片刻,說道:“此人終究是個隱患,咱們的事萬不可有絲毫紕漏。不如我去稟報大君,看他意見如何?”馬洛德一聽“大君”的名字,面色頗有些不自然,怏怏道:“大君肯出手,那是最好。”腔調卻是言不由衷。莎樂華摟住他脖子,抿嘴吐氣道:“這獃子,你我都是大君的僕人,侍奉他是理所當然,吃這乾醋作什麼?”馬洛德訕訕笑道,把話題轉走:“大公那邊,你可探出些甚麼?”莎樂華微微搖頭道:“這老頭子真不知是真糊塗還是怎地,任憑我如何伺候他高興,他從不透出半點訊息,又不好相逼,免得執事起疑。”馬洛德道:“盧修馬庫這人精明的很,你要小心。奧斯曼土耳其大軍旬日即至,須得趕在他們之前探出下落才是。”
賽戈萊納心中一驚,土耳其的大軍居然已朝蘇恰瓦開進了,這消息可真是大大不妙。那邊廂莎樂華嘆道:“只好明日再多逢迎些了。那金髮小子,你可提防着。”馬洛德道:“謹遵小姐香命。”蠟燭忽被吹滅,一陣枕席響動。
賽戈萊納悄無聲息地離開門口,原來他只道是戰和之爭,看來其中別有隱情,竟似有個大陰謀在裏面。他本是個極聰明的人,雖涉世未深,於這些心機已能初窺門徑。賽戈萊納拿出地圖看了一回,又朝大公第二處卧室摸去。這房間位於城堡右翼一處塔樓頂端,位置極高,是個看風景的好去處。他尚未踏上樓梯,就聽到門內鼾聲如雷,大公顯然已然睡熟了。賽戈萊納看看四下人聲寂寂,踏前去推那木門。房門是橡木質地,極為厚重,他這一推紋絲不動。
倘若強推,這木門也抵受不住賽戈萊納的掌力,只怕半個城堡的人俱都會聽見響動。他正在為難,忽然一陣腳步聲自遠及傳來。塔樓與城堡主體之間只用一條斜下的直走廊相通,並無別的岔路,避無可避。賽戈萊納情急之下,縱深跳到走廊上方,四肢支在兩側拱橋,整個身體貼在頂上,摒住呼吸。
來的人居然是盧修馬庫。他披件睡衣,手中舉着一節燭台,徑直走到大公卧房門口,恍然不覺自己頭頂有人。盧修馬庫輕叩木門,見鼾聲如舊,半天無人應聲,暗自嘆息了一聲,又轉身離去。
待聽他腳步走的遠了,賽戈萊納才從廊頂跳下來,喘息不已。這城堡之內的人,看來個個都有心事,惟有那糊塗大公倒睡的踏實。他躡手躡腳離了廊橋,琢磨着下一步該如何行動,忽然背後一陣冰涼,他惶然回首,卻看到盧修馬庫站在背後,冷冷看着自己。
堡內昏暗,燭光如豆,盧修馬庫只看得清衛兵服色,問道:“你是哪裏的守衛?怎會跑到這裏來?”他用的自然是摩爾多瓦語,賽戈萊納全然不懂,只好連連點頭哈腰,拿些含混的“嗯”、“啊”來矇混。今早盧修馬庫沖他諂媚了半天,如今他這樣,也算是一報還一報。
盧修馬庫倒沒生疑,這些守衛多是蘇恰瓦附近的農民徵召而來,獃頭獃腦,口音極重。他見這守衛說話含混,懶得多猜,只說道:“正好,你隨我來。”他對上峰恭敬之極,對下人倒是一副不苟言笑的冷峻神情。賽戈萊納猜出他意思,袖起手來跟在後面,裝出一副畏縮樣子,心裏盤算大不了打暈執事就是。
這兩人一前一後來到城堡底層一處房間。這房間十分寬闊,正中擱着一張極大的木桌與一把椅子,上面擺着數捲紙簿與墨水、鵝毛筆等物事,兩側俱是連頂接地的大書架,上面卷幀浩蕩。
盧修馬庫坐回桌后,把燭台擱到板台上,用竹籤剔了剔,拿起一卷文書看了半天,又慢慢放下。賽戈萊納心想這老頭雖然狡詐,倒是個勤政之人。盧修馬庫看了一陣,隨手拿起一把削刀,把鵝毛削尖,放到燭焰上烤了烤,蘸着墨水在一張紙上奮筆疾書。賽戈萊納見滿篇都是斯拉夫字母,一個單詞也不認識,索性東張西望,看到牆上懸挂着一個赤紅底的紋章,上面畫著三隻黑燕,排成一條斜線剪剪而過——想來是盧修馬庫家的標識。
盧修馬庫寫完之後,把紙卷好,用印章封了泥,交到賽戈萊納手中,用摩爾多瓦發出一連串命令。賽戈萊納聽聲音短促,猜他是讓自己立刻把信送去不得耽誤,至於送去哪裏則一片茫然。他含糊答應一聲,接了文書揣到懷裏。
憑着這身衛士服和盧修馬庫的命令,他在城堡里一路暢通無阻,大搖大擺出了大門。此時東方已微微泛起曙光,不少蘇恰瓦市民起身,大街上店鋪也陸續卸板開張。尤利妮婭和齊奧早守在城堡門口附近,見賽戈萊納穿着一身衛士服裝出來,大喜過望,一起迎去。齊奧剛要詢問,賽戈萊納一揮手道:“回教堂再說。”
三人回到教堂,約瑟夫大主教已經等候多時。賽戈萊納把經歷約略一說,約瑟夫主教面色愈加嚴峻,聽罷沉吟道:“看來這個‘大君’是在策劃甚麼針對亞歷山德魯的陰謀了。”斯文托維特眾人群情激昂,紛紛說要殺入城堡,把那對姦夫淫婦拖出來拿石頭砸死。約瑟夫主教止住眾人,道:“奧斯曼的軍隊就在眼前,這才是大事!蘇恰瓦城中能戰之士,不過三千之數,從各地徵召已來不及。破城之危,迫在眉睫。”
賽戈萊納從懷裏取出那捲文書道:“這是盧修馬庫讓我送去的信,只可惜不懂摩爾多瓦語,不知該送去何處。”約瑟夫不待解開文書絲線,直接扯斷繩子,展卷而讀。這信中並無題頭稱呼,亦無落款,只寥寥寫着幾句話:“今見事緊急,此非仆力所能逮,冀君速離,幸甚。”信中之意,似是提醒某人從速離開蘇恰瓦。
賽戈萊納聽了翻譯,疑道:“或是盧修馬庫在城中的姦細,唯恐陰謀敗露,所以讓他快撤出去。”約瑟夫大主教搖搖頭,把那信紙擺得嘩嘩響:“這個執事平日眼高於頂,尋常貴族都不放在眼裏。他居然在信里自稱為‘仆’,這接信之人,相必是個極有身份的人。”他拍了拍自己腦殼,問道:“盧修馬庫囑咐你的話,你可都還記得發音?”賽戈萊納記性極佳,當下回憶片刻,勉強複述了一遍。
約瑟夫大主教閉目沉吟良久,方才緩緩道:“你之發音,尚有歧義,不過多少能聽出些線索。”話音剛落,一名斯文托維特派弟子心急火燎跑進教堂,他原本是輪值看守蘇恰瓦城南門的,稟報說就在剛才看到盧修馬庫身着披風,孤身一人匆匆出了南門。齊奧劍眉一立,大聲道:“南邊靠近黑海,乃是穆斯林人攻取摩爾多瓦的必經之地。他一定是去投奧斯曼軍了!”約瑟夫大主教默然不語,顯然也十分贊同。盧修馬庫擔任執事幾十年,盡知蘇恰瓦城內虛實,如果他為奧斯曼軍前導,為害極大。
賽戈萊納見眾人都不說話,拍手笑道:“我有一計,或許可解蘇恰瓦之厄。”眾人對他已是頗為信服,都一齊朝他看去。賽戈萊納道:“給我一匹快馬,我跟隨執事去到奧斯曼軍的營中,把那帶軍的將軍和盧修馬庫都殺掉,豈不就成了。”他語氣輕描淡寫,似乎在說吃飯走路睡覺一般。賽戈萊納性格簡單,凡事都朝着最直接的路子去想,並不覺殺異教徒有甚麼為難。
約瑟夫大主教愕然道:“奧斯曼的軍營不是蘇恰瓦的城堡,戒備必然森嚴,不異於龍潭虎穴,你功夫再高,又怎能殺掉那將軍?”賽戈萊納微微一笑:“老師教我出谷以後,務要守護聖統,不可讓異教染指上帝之土分毫。如今正是機會,我又怎能退縮。我代天行道,天主一定會護佑的。”他這幾句話說得斯文托維特派的門人個個熱血沸騰,紛紛拔出劍來叫道:“少俠說的對!同去同去!”
約瑟夫大主教見群情激昂,不由也動了熱血。他本是個豪放慷慨之人,攥拳擼袖大聲道:“好好,好個天主護佑!不如我也學十字軍去殺幾個土耳其韃子,勝過憋在這城裏發霉!”尤利妮婭悄悄拽了拽他衣袖,低聲道:“大主教爺爺,你怎好去湊這個熱鬧。”約瑟夫知道自己不過只是說說罷了,他貴為摩爾多瓦主教之尊,又豈能扔下一干教眾以身犯險。尤利妮婭這一提醒,他只得悻悻把拳頭鬆開。
齊奧這時站了出來,朗聲道:“賽戈萊納少俠不熟蘇恰瓦附近地理,我可陪他作個嚮導。”尤利妮婭道:“師哥你既然要去,我也要跟隨。”其餘幾名弟子也叫嚷着算我一個。齊奧環顧一周,把長劍一橫,肅然道:“刺殺主將,事非尋常。倘若學藝不精,反而只會拖累賽戈萊納少俠。你們誰自忖可勝過我手中長劍的,我願拱手相讓。”
這一席話說得斯文托維特派眾弟子一片默然。斯文托維特派這一代中的高手,除了馬洛德和已經去世的斯維奇德以外,就要屬齊奧為派中翹楚。尤利妮婭氣道:“師哥,你這樣不公平!”齊奧笑道:“我輩習武之人,以劍而論,有何不妥?我這作師哥的平日處處都讓着你,今日就讓我佔一回先罷。”尤利妮婭說不過他,不由哽咽道:“倘若……倘若你象二師兄一樣也有了什麼差池,咱們斯文托維特派該如何是好?”言罷泫然若泣。齊奧伸手摸摸這小師妹的長發,寬慰道:“還有你與諸師弟在嘛,何況還有約瑟夫主教襄助,我放心的很。”約瑟夫道:“信函之事,本座會作徹查;馬洛德和那女人也會派人監視,你們不必有後顧之憂。”
賽戈萊納在一旁忽道:“再耽擱片刻,只怕追不上盧修馬庫了。”齊奧“嗯”了一聲,轉頭吩咐道:“你們速去備兩匹最好的馬來,還有三日的乾糧。”兩名弟子應了一聲,齊齊離去。他又轉去約瑟夫主教道:“主教爺爺,蘇恰瓦城與尤利妮婭就託付給您了。”約瑟夫道:“儘管放心去就是,等你回來之時,這兩樣自然原封不動地還給你。”齊奧大笑。大主教沖賽戈萊納道:“小子,莫怪本座說喪氣話,你若有了甚麼三長兩短,修士那三件事就着落在本座身上,你可寬心了!”賽戈萊納聽了,心中一陣溫暖,跪倒要拜,卻被大主教扶起,緩聲道:“你肯為摩爾多瓦刺殺大敵,這點小事回報,又算得了什麼!”尤利妮婭在一旁看在眼裏,欲言卻又止,最終咬了咬嘴唇,什麼也沒說出來。
隨即約瑟夫大主教親披法袍,於十字架前為賽戈萊納與齊奧祈禱,眾人紛紛跪倒,無不閉眼靜祈。尤利妮婭雙手握立,緊貼額頭,嘴中不住默誦,不知說了些什麼。不多時,教堂外傳來馬蹄聲,兩匹駿馬已經牽到,鞍子上各搭着一個布袋,裏面裝着食物飲水。
賽戈萊納與齊奧跨上駿馬,各在胸口劃了一個十字,雙雙縱騎而去,一會兒功夫就消失在街道盡頭。尤利妮婭望着他們離去的方向,雙眸星閃,似有無窮言語。約瑟夫大主教拍拍她肩膀,沉聲道:“由他們去吧,我們尚還有許多事要作。”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卻說賽戈萊納與齊奧騎了快馬,一路朝着黑海方向疾馳而去。這兩匹健馬都是韃靼種,天生神駿,耐力極強,揚起四蹄如奔雷飛火。兩人不眠不休,接連趕了兩日,前方仍不見盧修馬庫的蹤影,可見執事趕得何等之急。齊奧說若照這麼下去,只怕人馬都累死也未必能趕得到,不妨賭上一賭。賽戈萊納問怎生賭法,齊奧道穆拉德二世未必會從小亞細亞經黑海千里迢迢勞師遠征,更大可能是就近調動駐紮瓦拉幾亞的奧斯曼軍團。倘若他算的不錯,這支軍團應從喀爾巴阡山西側開始入侵,沿塞列特河北上,撲向蘇恰瓦,羅曼城附近的什凱亞山口乃是必經之所。前方有一條小路可直抵什凱亞,可比走大路近上三分之一。只是若他算錯,奧斯曼軍團仍舊從黑海殺奔摩爾多瓦的港口基利亞,則他們再無趕上的可能。賽戈萊納道:“左右都是趕不及,不妨賭了!”
於是兩人撥轉馬頭,循着齊奧所說的小路前行。這條小路是私鹽販子開拓而成,專從黑海販、明礬及香料至內陸,是以路面隱秘狹窄,有時泥濘遍地,甚至需要下馬徐行。
到了第三日,他們二人均已疲憊不堪,仍舊沒看到土耳其軍隊一兵一卒。快到傍晚之時,夕陽墜地,天色黯了下來。齊奧挽住韁繩,頹然道:“少俠,不如我們暫且歇息吧。連趕了三日,縱然人受得了,馬也吃不消。若是真錯過了軍隊,我們還得有力氣趕回蘇恰瓦才行。”賽戈萊納大感失望,便下了馬,任憑它們去啃草皮。齊奧點起火堆,拿出麵餅與肉乾來,就着附近汲來的溪水吃。賽戈萊納心中諸事未解,不免有些煩悶,吃了幾口,信步踏上一處高坡,四下望去。他在絕谷之時,就喜歡攀上高岩朝遠處眺望。絕谷狹窄,平日放眼不過百十步的距離,只有攀得高些,視野便得廣闊一分,是以他視此為最大之享受。
忽然他眼神一動,凝神朝遠處東邊一條裂隙大溝望去。那裂壑既深且長,有如平原之上一條極難看的疤痕,距離他們約有十幾法里。賽戈萊納憑着超凡目力,看到溝壑兩旁似有星星點點的火光,若非有夜色映襯,絕難發覺。他仔細再看,發覺那火光範圍極廣,若非是奧斯曼軍隊,誰能在荒郊野地立起如此規模的營盤。
他連忙喚來齊奧,兩人俱是大喜,當即也不顧休息,躍上馬背朝那邊而去。為防半路被斥候發覺,他們走到一半,就把馬匹撒開,伏下身形,藉著草叢慢慢靠近。這營地果然是奧斯曼土耳其的軍團,一條綉有三枚星辰與曲雲紋飾的黑旄大纛在正中高高豎起,營帳井然有序,絲毫不亂,四邊皆用木柵圍起,矛旗連綿,呼號此起彼伏,奧斯曼軍治軍之嚴整,可見一斑。齊奧細數了數,營內的阿雷貝旗足有十面,恐怕人數在一萬以上。
兩人看了一圈,發現防衛嚴密,並無破綻可循。賽戈萊納沉思片刻,低聲道:“我倒有個辦法,就是風險大了些,只怕有去無回。”齊奧笑道:“都已經到了這裏,又怎會退縮了?”賽戈萊納頜首道:“好,我們就如此這般……”
月上中天,繁星似錦,大部土耳其士兵已經食飽了晚飯。奧斯曼軍中嚴禁飲酒,卻不禁別的,中東之民天生能歌善舞,不少人圍着火堆開始唱起家鄉小調,還有人伴起舞來,惹來陣陣呼喊笑叫。奧斯曼營地側面有一小門,是伙頭軍汲水運柴的通道,有幾名軍士把守。他們聽得營內動靜,未免蠢蠢欲動,只是礙着軍法嚴峻,只得勉強打起精神,守在崗位上。
其中一名軍士忽然聽到遠處黑夜中有蹄聲傳來,他握起長刀,喚來兩名夥伴,大聲喝道:“來的是甚麼人!”一會兒功夫,蹄聲臨近,原來來的是一男一女。男子牽着馬匹,女子斜坐在馬背上,低垂着頭看不清面目,惟見頭上金髮燦燦,垂至雙肩。馬背上還有一個長條包裹,裏面鼓鼓囊囊。
軍士喝道:“你們是誰!哪裏來的!”那年輕男子用希臘語陪笑道:“幾位軍爺,我是本地領主伏克耶維奇的手下。伏克耶維奇老爺聽說大軍蒞臨,特意吩咐我送來美姬一位,給將軍侍寢。”領主遣女陪枕,本是東歐迎接貴客的習俗,這支軍隊在瓦拉幾亞駐過一段時間,也曾有幾個當地貴族送來侍女給軍中,土耳其士兵早習以為常。軍士舉起火把去照那女子,女子似有些嬌羞,把臉別去一邊,金髮旋起。就這麼驚鴻一瞥,已顯出幾分美貌,軍士哪裏還有疑心,大笑道:“帕夏將軍真是好福氣,在這荒郊也有女人同睡。”旁邊一夥伴道:“只可憐我等清苦,有份聽,沒份用。”那軍士不屑道:“你猴急甚麼,等打下蘇恰瓦城,有數不盡的女子可以受用,到時候只怕你精盡人亡,也忙不過來哩。”
這兩人說得粗鄙不堪,男子聽了雙拳暗握,牙齒咬得緊緊。軍士叫人把木門搬開,命令道:“你們進來罷,隨我去見將軍。這裏戒備森嚴,可不許亂走,踏錯一步就是我也救你們不得。”男子諾諾稱是。軍士望了望馬背上的包裹,皺眉道:“那裏裝的是甚麼?”男子道:“是伏克耶維奇老爺送給帕夏將軍的禮物。”他明明剛才知道將軍姓名,此時卻裝作早聞其名的口氣。軍士不快道:“你們卻不曉事,只知道孝敬將軍,未免太吝嗇了。”男子道:“領主唯恐將軍急了,所以派我先來了片刻,等下還有幾車酒肉,特意犒勞軍爺的。”軍士聽了,表情才舒展開來。
他們進了營防重地,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不時還有巡邏馬隊橐橐開過。軍士不敢再多說什麼,帶着他們兩個人七繞八拐,穿過一片白布營帳,來到一個極大的帳篷前。這帳篷下圓上削,渾如清真寺頂,方圓足有六、七十步,外綴花紋滾邊,帳頂一尊鎏金華尖,甚為雄壯,周圍旗幟與衛兵極多,正是帕夏將軍的寢帳。
軍士讓他們等在門口,自己上前與侍衛說了幾句,迴轉過來道:“你們來的不巧,我家將軍正在接待客人。你們去帳篷邊上等着罷,等將軍說完話自然會召你們過去。”那一男一女便跟着軍士來到帳篷側面立好。軍士因為還有守門之責,不敢久離,就讓一名侍衛遠遠盯着他們,自己逕自回去了。齊奧瞥了眼那漫不經心的侍衛,暗自笑道:“想不到尤利妮婭一計二出,故伎重演,竟又奏了奇效。”賽戈萊納道:“我三日內兩次扮成婦人,也是生平難得。”
這帳篷身圍太大,底座無法封死,於是工匠每隔數尺紮下一個木楔,將底布釘在土裏。夜裏風大,帳篷又易吃風,兩個楔子之間不時掀開一條小縫,帳內人語可以聽的一清二楚。他們兩個凝神靜聽,聽見帳內一個中氣十足的深沉男聲說道:“尊使遠迎三日,特地跑來這荒郊野嶺覲見,真是令本將軍十分感動。蘇丹陛下若是知道,一定很歡喜。”
另外一個男聲顯得蒼老許多,疲憊不堪:“承蒙帕夏將軍誇讚,小老聽聞天軍將至,於是星夜兼程,唯恐誤過了將軍。檄天之幸,如今總算趕到了。”聽聲音竟是盧修馬庫,原來他也是剛剛才到。
帕夏將軍道:“真主自然會指引迷途的羔羊。只是執事你不在城中安坐,跑來我這裏作什麼?”盧修馬庫道:“只因蘇恰瓦城裏有宵小作亂,小老唯恐流言傷了兩家和氣,特來向將軍請罪,並代表大公致以問候。”旁邊偷聽的二人心中均想,這姦細果然是拿了大公來賣好的。
帕夏將軍冷笑道:“你若不提,我倒幾乎忘了。前日拿着蘇丹陛下親筆敕書去蘇恰瓦的使者呢?他們如今在哪裏?”盧修馬庫躊躇道:“此事……此事尚不明朗,我們亦等候多時,不見尊使蹤跡。”帳篷內忽然“砰”的一聲,似是誰猛拍了一下座椅扶手,聽到帕夏將軍喝道:“你這豺狼般的騙子,還想來矇混。殊不知上天有眼,我接得報告,說那三名使者在路上死得乾乾淨淨!”盧修馬庫聲音一顫,慌忙道:“可能是山賊流寇所為,待我回去稟報大公,派軍剿滅,為貴國使者報……”他話未說完,帕夏將軍截口道:“那三名使者,俱是我軍挑選出來的硬手,豈是普通山賊能對付的。我聽說摩爾多瓦有群劍士,自稱斯文托維特派,個個都是技擊好手,而且忠君愛國,是也不是?”他捏着鬚根,別有深意地盯着執事,盧修馬庫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惶恐道:“將軍英明,等我回到蘇恰瓦,一定把這些人全數抓起來嚴刑拷打,緝出真兇,給將軍和蘇丹陛下一個交代。”
帕夏將軍淡淡道:“也不勞你來費心了。奧斯曼的使者被害,自然由我們奧斯曼自己解決。三日以後大軍入城的時候,搜遍全城,挨家挨戶抄撿,豈不更省事么?”盧修馬庫慌忙道:“蘇丹陛下有和睦之意,我家大公也有修好之心,將軍何必如此着急呢?”帕夏將軍哈哈大笑,突然間笑聲一斂,聲如雷霆:“你若沒見過陛下的親筆書信,又怎知陛下有和睦之意!!”盧修馬庫一下子被噎住了,他本欲撒謊欺瞞,誰知越圓越亂,被這將軍一下子抓住了破綻,登時汗如雨下。
帕夏將軍冷冷道:“陛下的親筆書信是使者隨身不離的,你既然見過書信,想來也見過使者了?”盧修馬庫道:“不,不曾,啊,不,確實見過,只是……”他情急之下,語無倫次。帕夏將軍又道:“但凡我奧斯曼使者,都是蘇丹陛下在玉座前親封的,見使者如見陛下。你們摩爾多瓦居然敢謀殺使者,等同於謀刺蘇丹陛下。依照我奧斯曼的律法,蘇恰瓦的男子都要斬首,女子與小孩都要切下一隻右耳,賣作奴隸。”盧修馬庫慌了手腳:“這…這怎能行…”帕夏將軍口氣忽然一緩:“此事我意已決,再無更改。不過你一向盡心竭力示好我軍,蘇丹陛下也不是忘恩負義之輩。這一次攻打蘇恰瓦,你若肯作內應,全族可赦。若是蘇丹陛下高興,甚至封你作蘇恰瓦的城主,也未可知哩。”
帳內忽然安靜起來,盧修馬庫固然是汗流浹背,就是外面偷聽的兩人也是心驚匪淺。他們沒料到奧斯曼土耳其竟如此殘酷,竟要殺盡蘇恰瓦的男子。賽戈萊納心想那三個使者都是我殺的,倒給摩爾多瓦惹出這麼大亂子,等一下拼了性命我也要殺掉那將軍,也算少許彌補罪衍罷。他腦海里忽地閃出尤利妮婭的笑靨,更為堅定。
沉默半晌,盧修馬庫終於開口,聲音依舊凄涼,卻沒了剛才的惶惑膽怯:“小老自幼侍奉摩爾多瓦大公,如今已近五十年。小老一向以為,與奧斯曼土耳其修好,是敝國圖存之道;那些年輕人只知打殺,孰不知與其螳臂擋車,不若順時而依,早早稱臣,可保一國軍民平安。是以小老甘受國賊罵名,不惜卑躬屈膝,也要哄得貴國高興,免動刀兵。”帕夏將軍道:“如此甚好,以後你可專心侍奉蘇丹陛下,再不會有這種委屈了。”盧修馬庫長笑道:“小老雖然怯懦,終究是摩爾多瓦之民,生於斯,長於斯。納貢稱臣是一回事,如今將軍要屠滅蘇恰瓦,卻是另外一回事了。”他聲音陡然轉高:“倘若將軍不收回成命,只好先把小老殺死!”
這一聲厲叫,出乎所有人意料。帕夏將軍固然一怔,連賽戈萊納與齊奧都是驚耳駭木,幾乎不敢相信那諂媚狡詐的盧修馬庫,於大節處卻站的這般堅定,委實讓人大吃一驚。
帳內傳來“唰”地拔刀之聲,隨即有腳步聲臨近。帕夏將軍道:“既然如此,我便成全了執事拳拳愛國之心罷。”盧修馬庫道:“我實在不忍見故城屠戮,將軍等下請把屍首頭沖黑海之濱,免得見到禍事,催我肝腸。”帕夏將軍贊道:“好個忠臣,就依你說的便是。”起手便要砍。
盧修馬庫閉眼仰脖,只待就戮。就在此時,突然嘶啦、嘶啦兩聲幕布撕裂之聲,兩條人影電光火石間沖入大帳,一劍一杖,直直刺向帕夏將軍心窩。
註釋:
①本章回目典出《詩經·國風·邶風》,原句為:“終風且暴,顧我則笑,謔浪笑敖,中心是悼。終風且霾,惠然肯來,莫往莫來,悠悠我思。”此處意指蘇恰瓦城有馬洛德陰謀在先,奧斯曼軍張揚於後,如風雨未歇,沙暴旋踵而至。
②《卡爾米那·布拉卡》系十四世紀流傳於歐羅巴的抒情詩歌集,作者無稽可考,其中多有讚頌愛情、吟誦命運之句,提倡放任情感,縱情於聲色之間,因其詩句感情豐沛,婉轉優美,多為貴胄、騎士及平民商賈所喜,惟衛道士深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