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對壘每欲相摩捱
卡瓦納修士臨終之時,曾告訴賽戈萊納有六個仇人:英格蘭的豹王子奧斯特豪特、波蘭四凶,還有一個就是塞壬琴姬艾比黛拉。賽戈萊納生平只見過一次艾比黛拉,當時他還只是個懵懂孩子,對她的容貌甚麼的全然不記得,只對她的聲音有些模糊印象。
此時這自稱阿曼達的阿拉伯舞姬乍一開言,他腦中印象霎時無比清晰,胸中心臟驟然收緊,幾乎要掙破胸腔而出,心中大為驚疑,再仔細去看,那舞姬動作無不與心中形象印證。他千想萬想,也未想到自己的大仇人竟在這種場合出現。倘若換在數月之前,賽戈萊納必然會不管不顧,揮拳便上;自從經過摩爾多瓦和貝爾格萊德一番歷練,他已知道世事多險,牽涉繁雜,往往需要思慮良多,先謀而後動,當下強行壓下怒氣,暗暗觀察周圍動靜。
阿穆爾事先已用言語逼住前輩高手,於是只有年輕一代才好下場。這次賭鬥干係重大,倘若輸了手,老公爵的獨子便要去安條克作人質,這貝爾格萊德的安危就不好說了。年輕高手們雖躍躍欲試,考慮到這層利害,都不敢輕易造次。
阿穆爾說道:“既是賭鬥,便該有個規矩。你們若是來車輪戰,只怕任誰也受不了。不如以三戰為限,只要艾曼達輸掉一場,就算你們勝。”他這話說得貌似讓給了對手一個大便宜,骨子裏卻蔑視的緊,明擺了說歐羅巴的習武之人不濟事。
亞諾什聽得心頭大怒,正欲上前,卻被卡皮斯特拉諾按住肩膀。卡皮斯特拉諾道:“少爺莫衝動,那奧斯曼使者胸有成竹,顯然早有成算。這個阿拉伯舞姬絕非俗手,你不知虛實貿然下場,萬一有甚麼閃失,豈不傷了你父親的威名。”亞諾什道:“敵人到貝爾格萊德挑釁,我父親年事已高,我這作兒子的不服其勞,只等別人相助,傳出去更教人訕笑。”卡皮斯特拉諾還是那一副苦容道:“少爺不必如此心急,且先派別人去探一下深淺,你再去不遲。”亞諾什素知這位托缽僧人足智多謀,精於計算,一切以實利出發,從不摻以情感,便勉強按捺住心情。
這時一人高叫道:“就讓我來會會這異教的女人!”眾人俱四下張望,看究竟是誰拔得這一頭籌,卻見一個年輕騎士從廳外大步邁進來。這人二十齣頭,深目高鼻,體格十分健碩,白底罩衫上畫著一個大大的黑色偏十字。
這人走到廳中,略使一禮,大聲道:“我乃是來自馬林堡的條頓騎士團騎士約翰榮金根,懇請貝爾格萊德公爵准許我與她決鬥。”他意大利語不夠純熟,帶着普魯士口音。老公爵略有驚訝,轉頭去望條頓騎士團的副團長康拉德。康拉德面露苦笑,微微點頭,算是應允了。這約翰榮金根是他帶來參與壽宴的,雖在騎士團內等級不高,身份卻非同一般,根本是個聽調不聽宣的主兒。
榮金根把腰間拔出一把亮可鑒眉的闊劍,對艾曼達喝道:“兀那婦人,今日有我條頓武士在此,你還敢造次,當真膽子不小。”艾曼達蔥指勾連,換了個扭臀的誘惑姿勢,淺淺媚笑道:“聽閣下姓名,莫非與條頓大團長有甚麼關係?”
榮金根沒料到一個阿拉伯舞姬竟還知道這些,先自楞了楞,大聲道:“不錯!前代大團長普拉頓榮金根便是我父親!!”
他幼年失牯,父親普拉頓榮金根早在耶歷一千四百一十年便戰死在坦能堡。那一戰條頓騎士團被波蘭-立陶宛聯軍打的大敗虧輸,從此局勢每況愈下,內外交困。榮金根立志繼承父志,復興騎士團,這一次公爵壽宴,他便纏着康拉德,要來結識江湖人士。
適才榮金根一見奧斯曼人公然挑釁,卻無人應合,便存了心思,覺得這是個揚名立萬的大好良機。倘若打敗那阿拉伯舞姬,江湖稱譽自不消說,還能讓貝爾格萊德欠下大大一個人情,於日後復興騎士團大有幫助。
艾曼達道:“小女子雖遠在中亞,卻也聽過榮金根大團長的威名,據說他家傳的條頓騎槍法,挑翻整個普魯士也尋不找一個對手。”榮金根頓覺面上有光,得意道:“這裏場地狹窄,耍不起條頓騎槍,教你見識一下立窩尼亞劍法,也是好的。”
寒暄既畢,榮金根一擺闊劍,叫道:“我曾發下騎士誓言,不對女子兒童出手,你先進招罷!”艾曼達嬌笑道:“那奴家便不客氣了。”話音剛落,她倩影一晃,已欺近了榮金根面門。榮金根頓覺一陣馨香撲鼻,慌忙朝後退去,手裏闊劍使了一招“堡門自閉”,反封回來。艾曼達咯咯脆笑,一對腳系銅鈴的細足在敵人周圍飛速旋轉,如舞圓旋,鈴聲霎時間四面皆響,讓榮金根無所適從,只得緊守門戶。
條頓騎士團當年攻下普魯士,與立窩尼亞的寶劍騎士團合兵一處,馬戰用槍,步戰用劍,從此條頓騎槍法與立窩尼亞劍法便成了騎士團兩大武功。立窩尼亞地處蠻荒,劍法走的是狠戾凶暴一路,儘是割喉、剜心、切腹、刺眼的殘酷招數。榮金根有心要在眾人面前立名,不敢使出太狠毒的殺手,劍上威力頓減。
艾曼達還是不停旋轉,手上圓鐲不知甚麼質地,與榮金根的闊劍屢屢相磕,發出金石脆響。榮金根與她過了數十招,卻連裙邊都摸不到,耳邊不住聽到叮鐺鈴聲,眼前全是嗖嗖閃過的黃裙條紋,凸胸聳臀,不由自主隨着她的步調轉了起來,幾十圈下來,不禁頭暈腦漲,腳步輕浮。
賽戈萊納心中一震,認出她所用的分明是斐迪庇第斯縮地步法,回想隱者曾提及艾曼達接替了嘉芙蓮在塔羅血盟中的“月亮之位”,她與那可怕的隱者果然有勾結。如此算來,她與自己可真是有新仇舊恨了。
這時忽聽榮金根大吼一聲,雙手高高舉起闊劍,作勢要劈。這本是立窩尼亞劍法中的第五式,名叫“力劈金牛”,雙手握劍自上而下猛然劈來,就連黃牛也能一裂為二。條頓闊劍質地極重,他猛然舉高,重心上移,加之本來頭就暈得利害,這一下子雙腳立時踉蹌起來,左右搖擺了幾步,竟站立不住,重重摔倒在地上。
有幾個僕役急忙過去攙扶,還未及碰觸到,他突地身子蜷縮,從口中嘔出許多黃綠液體來,顯然是暈得不輕,無力再戰。三名教授這一次倒不再爭論,一致說道:“這一場,是艾曼達小姐獲勝。”
艾曼達未動一指,便打敗了條頓騎士團的高手,全場一片嘩然。他們雖知這女人絕不簡單,但卻沒料到榮金根好歹也是青年一代中的佼佼者,竟敗的如此之慘。副團長康拉德面如死灰,手裏葡萄酒杯幾乎端不住,這一次條頓騎士團可栽的不輕,對他們的窘境可謂是雪上加霜,心中不禁埋怨榮金根何苦趟這一回的渾水。普羅文扎諾心想,剛才那女人莫非是扮豬吃老虎,故意躲不過自己那一擲?他面上卻不動聲色。
阿穆爾見到貝爾格萊德的人個個神色嚴峻,大為得意,攙起艾曼達的玉臂道:“承蒙諸位相讓,僥倖勝得第一場。歐羅巴敬重女性的禮節,我等真是欽佩不已。”艾曼達臉上卻無喜無怒,還是那一副淺淺的嫵媚笑容,氣不湧出,面不更色。
眾人聽了阿穆爾語帶譏諷,心中俱是大怒,氣勢卻不及剛才。見到阿拉伯舞姬的精妙功夫,許多躍躍欲試的人便打起了退堂鼓,就是自信手段了得的青年俠客,亦要三思,不敢輕易下場。阿穆爾道:“那麼下一位是誰,請快快上前罷。”
羅慕路斯在普羅文扎諾身後猶豫再三,躬身去問老師:“我欲出戰,您看如何。”普羅文扎諾不置可否,忽聽到對面的加布里埃拉嬤嬤朗聲道:“老身推舉一人,可以與這位舞姬鬥上一斗。”羅慕路斯與賽戈萊納俱是一驚,他們都以為這位老嬤嬤要推薦自己。羅慕路斯一路上護送貝居因會,頗得嬤嬤賞識,在此危難之時嬤嬤想到自己,倒也順理成章,比自己老師推舉更為合適;賽戈萊納也是一般心思,自己修習雙蛇箴言的事情,只有嬤嬤知道,前去救場合情合理。
於是兩人身子同時朝前傾了傾,只待嬤嬤叫出名字,便跳入場內。不料嬤嬤眯起眼睛,緩緩道:“就讓我的弟子艾瑟爾,來領教奧斯曼土耳其的絕學。”
這一下子全場轟動,貝居因會在歐羅巴武林地位極尊,加布里埃拉嬤嬤更被譽為是歐羅巴五大高手之一,她調教出來的弟子,哪裏還會有錯?羅慕路斯與賽戈萊納又是同時一怔,不知嬤嬤葫蘆里賣的是甚麼葯。艾瑟爾他們都是見過的,人雖善良可愛,卻冒失的緊,讓她下場對敵,豈不是如同兒戲一般?
亞諾什也是眉頭轉憂,這一場賭鬥關係到自己與貝爾格萊德安危,艾瑟爾剛才下馬車的時候都幾乎跌倒,更不要說臨場對敵了。但礙着加布里埃拉嬤嬤的面子,他不好當面駁回,只好暗暗心想反正還有最後一場,我須得親自出手了。
這時艾瑟爾已經起身走到大廳中央,賽戈萊納見她還是那一副天真爛漫的模樣,忍不住偷偷問嬤嬤道:“艾曼達並非俗手,艾瑟爾姊妹能打得過么?”嬤嬤微微一笑道:“我自有分數,你且看。”賽戈萊納道:“有件事我須得跟嬤嬤您說。艾瑟爾姊妹一會兒無論勝敗,我今日都要去跟那個艾曼達決一死戰。”嬤嬤眉頭一挑道:“怎麼?她與你有仇?”賽戈萊納道:“當日圍攻我父親與老師的,其中就有她一個。”嬤嬤道:“可我看她年紀,不過二十齣頭,莫非認錯人了?”賽戈萊納恨恨道:“許是吃了甚麼丹藥,但她的聲音我是絕計忘不了的!”嬤嬤拍膝喟嘆:“想不到竟教你在這種場合碰到了仇人,真是天數使然。不過你且先忍一忍,看情勢如何。倘若被羅慕路斯他們認出來,少不得要費一番唇舌,徒增混亂罷了。”賽戈萊納道:“自然聽嬤嬤的,只是今日必有一戰!哪怕她們退出貝爾格萊德,我也會追將過去。”嬤嬤見他眼中殺機陡升,只得道:“老身也不好阻你,只是謹記天主有好生之德。”賽戈萊納低頭道:“是。”隨即坐了回去,恰好與亞諾什四目相接。後者連忙把視線移開,表情頗不自然。
那邊廂艾瑟爾已經走到場中,匆匆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艾曼達見眼前這小姑娘一襲修女裝束,相貌不過十八,怯生生有如雛雞,抿嘴笑道:“這位妹妹,看你青春年少,怎會去作了那存天理、滅人慾的修女?”艾瑟爾漲紅臉道:“修女侍奉天主,乃是天大的福氣,怎可以說的如此不堪。”
艾曼達扭動身軀,嬌聲道:“上帝又不能夜夜伴枕暖席,空闈寂寞也沒個人撫慰,豈不辜負了這一身天賜的好身體?妹妹你天生麗質,被這一身衣服埋沒便太可惜了。”
艾瑟爾聽她的露骨挑撥,更為窘迫,加布里埃拉嬤嬤在一旁高聲喝道:“不要聽那妖女胡言亂語,亂了心神!”艾瑟爾聽到老師呼喊,心中少定,艾曼達又道:“莫要聽那老女人的話,她守了一世貞節,心智已經扭曲,最見不得別人卿卿我我。”
艾瑟爾嬌叱一聲:“不要說我老師壞話!”說完左掌四指併攏,揚在胸前,右手橫在右腰間,掌心朝上,表情微微浮起聖潔神情,一掃天真,儼然一副聖母神態。這是聖母瑪麗亞萬福神功的起手式,乃是聖母當日懷抱嬰兒基督,向天祈禱的手勢。艾曼達咯咯一笑,故伎重演,雙足一錯,依然在她身邊來回飛轉。
只是艾瑟爾並非榮金根,她視舞姬若無物,口中默念聖母玫瑰經文,雙臂緩緩在身前擺動。說來也怪,她明明動作極慢,掌風卻如聖母慈心,無處不在,艾曼達數次想沖入圈中,卻尋不到破綻,只得在外圍繼續遊走。她們一個搔首弄姿,妖冶動人,一個寶相莊嚴,慈悲為懷,對比極其鮮明。艾瑟爾本是女子,艾曼達那一身媚功便沒了用武之地。
賽戈萊納拍拍自己腦袋,他可從未曾想到,艾瑟爾平日裏嬌嬌怯怯,一經動手卻似換了一個人,法度嚴謹,一絲不亂,有股凜然不可侵犯的聖女氣質。他耳目敏銳,聽到廳外圍觀者嘖嘖稱讚道:“到底是貝居因會的高徒!老嬤嬤調教出來的弟子,豈是那女人能及的?”他一聽之下,突然想到甚麼,卻又難以明晰。
艾曼達此時依然轉個不停,艾瑟爾卻以不變應為變,在中心巋然不動,兩人竟似是個水磨盤。艾曼達心中暗暗有些焦躁,她見這小妮子守御嚴密,自己每變一招,她的手勢便隨之轉圜,露一藏十,這一雙粉嫩肉掌里不知有多少后招,哪裏敢貿然上前。兩人開打以來,一直遊走試探,甚至不曾真正交手。
圍觀的群雄不明其妙,紛紛嚷道:“你繞來繞去,莫非是當自己是驢子么?”一人叫道:“與一個小姑娘也打得如此畏縮,早早認輸罷了!”又一人道:“貝居因會是基督正統,豈是你們這些蠻子所能打敗的?”只有那美第奇家族的吉格羅笑咪咪地擎着酒杯,悠然自得,兩眼一時不離兩位美女。
艾曼達既然身居“銀月”之位,自然有些門道。她見光憑斐迪庇第斯縮地步法難以奏效,身形一晃,突然從抹胸里取出一支娥默刺,化圓為線,疾刺艾瑟爾面門。眾人一陣驚呼,艾瑟爾卻不慌不亂,雙臂忽地舒展開來大幅擺動,寬袖隨之呼扇,如兩片羽翼拍打一般,說不出地聖潔高雅。艾曼達驚覺有綿軟內力從四面八方湧來,緊緊裹住刺鋒,讓她進不能進,退不能退。
阿穆爾驚道:“天使通臂拳?她怎會……”他說到一半,看到加布里埃拉嬤嬤面露得色,心中大恨道:“竟着了這老東西的道兒!”
當日聖母感孕,有告喜天使拍打羽翼,從天而降,告訴她處子受靈之事。後人為紀念這一聖事,遂有了一門拳法,名喚天使通臂拳。這拳法要旨在於雙臂交相擺動,長袖若天使羽翼翻飛狀,藉此鼓動內力,不必傷人便能鉗制敵手行動,以顯聖母慈悲,與馬太福音中的“聖訓止戈”類似,是貝居因會一門極精深的功夫。阿穆爾沒料到艾瑟爾小小年紀,竟就已經修成了這門絕學,無怪嬤嬤胸有成竹。
艾曼達亦非庸手,一見對方內力紛涌,當即舍了娥默刺,十指如鉤抓向艾瑟爾。她指甲上浸滿毒液,只要對方稍稍接招,便會中毒。艾瑟爾沒想到她居然苦苦相逼,雙眼睜得大大,十分不解,手上兀自應接不暇。兩位女子翩然互攻了十幾招,但見緞帶輕甩,素袖翻飛,艾瑟爾運起天使通臂拳,只用手肘與袖邊與之拆解,一雙手掌卻不曾沾到半點毒液,內力扇動,把艾曼達的攻勢封了個十足十。
場上眾人均大大鬆了一口氣,如今貝居因會的弟子佔了優勢,可保無虞了。艾曼達纏戰了幾招,忽然“哎呀”嬌叫,整個人軟軟倒向艾瑟爾懷中,這一倒無招無勢,背後空門大露,竟似是真的倒地不起。倘若是尋常招式,艾瑟爾便會直接拆掉,可這一摔倒真真切切,她反倒不知所措,非但不趁機搶攻,反而下意識地去伸手去扶。
她雙手扶住艾曼達手臂的一霎,這舞姬突然手臂借勢,如蛇般纏上艾瑟爾,刁手若蛇頭,赫然是銀月神功里的克里奧佩特拉葬送!原來艾曼達見她有數次斃敵良機卻都未施殺手,便知小姑娘心存慈惠,不欲傷人,便有了一個險中求勝的主意。她假意摔倒,賭這個小修女不來搶攻,反而會來攙扶,屆時暴起發難,任她甚麼天使通臂也來不及了。
一切正如她所料,一擊偷襲得手,艾瑟爾右肩登時被蛇頭咬中,少女嚶嚀一聲,腳下踉蹌,朝後面沉沉倒去。艾曼達乘機搶攻,眾人只道這舞姬輕功甚好,沒想到用起外家拳腳也毫不遜色,瞬間已攻出五拳三腿,俱對準了艾瑟爾的周身要害。
這時一股雄渾內力悄無聲息地飄至兩人中間。艾曼達急忙收住拳腳,朝後連連退了七步,這才勉強站住,體內已經是四液翻湧,真氣亂走。阿穆爾這時大聲道:“加布里埃拉嬤嬤,您插手公平決鬥,未免太過偏袒了罷?”
這時眾人方知,那一道內力是加布里埃拉嬤嬤所發。她距離兩人有十幾步遠,僅憑着一袖扇動,就迫退了艾曼達,同樣是天使通臂拳,她使出來的威力與艾瑟爾真是霄壤之別。嬤嬤冷冷道:“倘若是公平決鬥,為何要用毒?”阿穆爾道:“適才我們只約定賭鬥,卻沒說甚麼可用,甚麼不可用。拳腳是本事,用毒如何不是本事?”
賽戈萊納跳起來扶住艾瑟爾,見她雙目微閉,嘴唇泛紫,當下也顧不得避嫌,雙手運力扯開她的修女素袍,露出圓潤肩頭。她肩頭上有兩點傷口,狀如蛇牙留下的印記,傷口周圍已然紅腫,正是克里奧佩特拉葬送的標記。賽戈萊納見過博格丹用這一招,知道它劇毒無比,當即從懷裏抄出一枚博格丹送的蓋倫三靈丹,捏開下頜送入她口中,又俯身去吸她傷口中的毒液。
好在艾曼達的指甲不是真的毒牙,毒液侵入尚淺。倘若是嘉芙蓮或者博格丹用這一招,恐怕艾瑟爾早就毒發身亡。加布里埃拉嬤嬤見他救了愛徒性命,好生感激,連忙走過去又餵了她一枚告喜三聖丸,然後按住手腕轉了一圈黃道周天,見她體內真氣無恙,這才放下心來。亞諾什見狀,吩咐幾名女侍準備出一間敞凈上房,把艾瑟爾攙扶過去,又叫了一名醫生去看護。
那邊三位法學教授還在爭論不休。盧瑟教授道:“既然早有契約,又不曾經劃定範圍,委實不好說她違規。”卡爾松教授道:“甚麼契約,不過是口頭協議罷了,要件不全,可以從權處置。”梅瑟教授氣得滿面漲紅道:“上帝與該隱立約,只不過在眉心一點,你也要說他要件不全么?”盧瑟教授道:“法學尚理性,與神學不同,莫要混為一談。”卡爾松教授得意道:“若是民法刑法,我還自謙遜你們三分,若說到商法,誰能比倫巴底《封建法典》更加完備呢?”
三個人爭議了半天,不得要領。廳下群雄其實也在議論紛紛,有人說決鬥時用毒委實卑劣,也有人說本來就是以一敵三的車輪戰,人家用毒也沒甚麼。條頓騎士團副團長康拉德力主后議,他自存了心思,如果連大名鼎鼎的貝居因會也輸掉此戰,那剛才榮金根的敗北也就不算甚麼了。
阿穆爾笑道:“這板上釘釘的事,何須議論。貝爾格萊德公爵名聲赫赫,可不能耍混賴賬吶。”
老公爵沒料到己方居然兩敗,倘若再有一敗,自己獨子便得去安條克作人質,不由得面上浮起几絲為難。卡皮斯特拉諾此時湊到他身旁,悄聲道:“眼下的局勢,斷不可讓少爺上場。我去多派人手,倘若我方輸了,就一涌而入,拿下那三個使者和舞姬。有這許多江湖好手在場,他們絕逃不掉的。”老公爵大皺眉頭:“如此一來,我豈不成了違背騎士七德的無信之人,不可不可。”卡皮斯特拉諾道:“此事您只作不知情,一切都是我一力承擔。”老公爵毅然道:“不可!我素以誠信立身,若失信於人,以後怎好自誇是白盾騎士?我匈雅提一族可不能因此蒙羞。”
卡皮斯特拉諾還要說甚麼,老公爵推開他,上前一步朗聲道:“這第二戰便算你們勝了。”阿穆爾頜首道:“不愧是頑石公爵,果然言而有信。艾曼達也不必休息,你們快快決定第三個人選罷!”他看了眼亞諾什,笑道:“哦,亞諾什少爺,你不妨便趁這時候去收拾一下行囊的好。”
既然老公爵發話,別人也不好再說甚麼,只有那三個教授還在爭論,只是沒人去理就是。亞諾什聽了阿穆爾的挑釁言辭,心中怒甚,喝令旁邊小廝去抬標槍來,他決意親自上陣,用家傳的一十三路羅馬標槍來對付這阿拉伯舞姬。卡皮斯特拉諾走過來按住他手掌道:“少爺莫要輕舉妄動,那舞姬的利害你也見着了,可有八成勝算么?”亞諾什肅然道:“就算只有一成勝算,也要拼上一拼。此事與我干係重大,豈能教別人擔此責任?”卡皮斯特拉諾道:“少爺心意我實在知道,但既然有更好的人選,何必冒此風險。”
這時普羅文扎諾微抬右手,招呼羅慕路斯過來說道:“你去準備一下,準備上場。”羅慕路斯倒猶豫了幾分,此時上場,頗有些趁人之危的嫌疑。但是師命難違,他也只得暗運內力,調節呼吸。蘿絲瑪麗被賽戈萊納打過一掌,至今未愈,氣息軟軟地說道:“師姐,你看大師兄能打敗那女人么?”切麗從鼻子中冷冷哼出一聲,不屑一顧道:“那女人算什麼,怎會是大師兄的對手。”蘿絲瑪麗道:“可是貝居因會的那個姊姊也敗退下來。”切麗道:“那是她學藝不精,須怪不得旁人。”他們一路護送貝居因會來貝爾格萊德,切麗見無論師傅、師兄都對艾瑟爾頗為尊敬,心中一直不忿,這時見她當眾吃了大虧,頗有些幸災樂禍。
羅慕路斯略作調息,舉步走到場中,正待說話,忽聽旁邊一人大聲道:“這第三戰,便讓我來與你較量一下!”羅慕路斯沒想到還有人搶他的先,回頭急視,卻看到一個頭戴寬檐風帽的瘦弱少年站了出來。他認出這人一直坐在加布里埃拉嬤嬤身旁,剛才還用巧妙手法救治了艾瑟爾,卻沒想到就是前幾日與他在禮拜堂前大戰一番的那個小盜賊。當時正值黑夜,他對賽戈萊納的相貌其實印象不甚深刻。
阿穆爾打量了賽戈萊納一番,哈哈一樂:“歐羅巴真的無人了,怎麼盡派些婦孺上陣。”普羅文扎諾眉頭一皺,心想剛才貝居因會已保舉了嬤嬤你的弟子,結果仍舊落敗,怎好又派人來。加布里埃拉嬤嬤見普羅文扎諾表情不睦,知道他懷有不滿,便說道:“這一位少俠是托缽僧團之人,只是與老身同行,卻不是貝居因會的部屬。”卡皮斯特拉諾聽到托缽僧團的名字,眼神一凜,但他生性謹慎,沒有多說什麼。
廳外群雄見這第三戰居然出現了兩個競爭者,無不大感有趣。羅慕路斯雙手略抬,對賽戈萊納道:“這位小兄弟,這一戰關乎貝爾格萊德存亡與亞諾什少爺安危,須得萬全之策,慎之又慎,請讓與我罷。若小兄弟不介意,我可擇日與你切磋。”他乃是西門福音首徒,如此謙折已是極給面子,切麗便瞪眼道:“師兄何必與他客氣,一錘砸開便是了。”
賽戈萊納也沖羅慕路斯一施禮道:“兄台大名,我是知道的。只是這一戰,我卻不能讓與他人。”他故意改換了腔調說起法語,倉促間羅慕路斯也聯想不到那操着意大利語的小賊。
阿穆爾見兩人互不相讓,便捋起鬍子,眯眼緩緩道:“既然你們爭執不下,不妨就讓艾曼達來決定好了。”艾曼達眼波流轉,從羅慕路斯看到賽戈萊納,又從賽戈萊納掃回羅慕路斯,半晌方柔聲道:“一個濃眉大眼,品相端正;一個眉目清秀,惹人憐愛,哎呀呀,真教人家好難抉擇呢。”眾人均想:“這是挑選敵手,又不是選擇夫婿。”
羅慕路斯還要出言勸說,賽戈萊納索性大聲道:“諸位可聽好了,這一位舞姬可不是甚麼阿拉伯名門的淑女,卻是波希米亞人艾比黛拉,外號叫塞壬琴姬,如今是塔羅血盟的‘月亮’。”
他幾句話把艾比黛拉老底抖出來,通過穹頂隆隆傳去四下,聽者無不聳然變色。他們見艾比黛拉風騷入骨,原本也不相信是甚麼阿拉伯名門處女。但‘塞壬琴姬’與‘塔羅血盟’這兩個名字,卻着實令人駭異。塞壬琴姬傳說以音律魅惑俊俏男子,誘而殺之,是有名的狠角色;而塔羅血盟是煉金邪士里的魁首門派,更為歐羅巴武林正道人士所不恥。
饒是艾比黛拉機變過人,也沒料到自己底細被這瘦小乾枯的少年一口說破,連自己是血盟新晉的隱秘都說出來,花容為之一變。她勉強笑道:“你這孩子,怎麼知道人家這許多事情?”賽戈萊納冷笑道:“我知道的,還不止這些哩。”
她這麼說,無異於承認賽戈萊納所言非虛。羅慕路斯看了眼老師,眼神意味深長。塔羅血盟成員一直是宗教裁判所極力搜捕的異端,此時“月亮”近在眼前,普羅文扎諾又豈能坐視不理。卡皮斯特拉諾一見機會難得,有心攪亂賭鬥,立時戟指道:“魔音塞壬,你危害中、東歐已久,今日還不受擒?”
這時阿穆爾忽然仰天長笑道:“哈哈哈哈,原來基督徒說話都如同放屁一般!”老公爵聽到這話,表情大是不快,按住腰間長劍喝道:“你在說甚麼胡話?”阿穆爾道:“本來說好賭鬥,雙方都押了賭注。你們如今見到我方兩勝,便想胡混過去抵賴,堂堂貝爾格萊德大公爵竟如此不講信義,傳出去真教江湖人士心寒吶。”
老公爵“唰”拔出佩劍,掌心用力,那劍如刀切黃油般戳入石板,屹立不動。老公爵大聲道:“老夫以此劍向上帝起誓,無論勝敗,老夫保你們在貝爾格萊德平安無事!”群雄一見,俱都默然不語,有人覺得此舉太過迂腐,不以為然,有人卻暗暗讚歎老公爵的騎士節操。
主家既然都如此發話,普羅文扎諾只得拿眼神止住羅慕路斯,讓他靜觀其變。羅慕路斯見賽戈萊納一口說破艾拉黛比的隱秘,一定深有淵源,也便不好與他爭執,便收起釘頭錘退到了一旁。
艾拉黛比見賽戈萊納徑直走下場來,抬手道:“小鬼頭,你還知道我甚麼事情,不妨來說說看罷。”賽戈萊納並不答話,稍稍抬高風帽,露出一雙怒火滿盈的碧藍雙眸。艾拉黛比微微訝道:“好漂亮的眸子,好似在哪裏見過,過來讓姐姐好好看……”
她話未說完,一陣剛猛的拳風已然撲向面門,讓她呼吸一窒,後半截話竟說不下去。艾比黛拉哪知這少年何以如此狂暴,甫一上來就用這種拚命的招式,連忙施展斐迪庇第斯縮地步法閃避。
一想到喪父之仇,失師之殤皆是由這女人所起,賽戈萊納的怒火便似瘋如狂,他自出谷以來,還從不曾如此忿怒過,一身箴言真氣飛速流轉,上來就是直舒胸臆的奧卡姆真理拳,狂風驟雨般砸了過去。
遠遠在人群里觀望的比約齊“咦”了一聲,只有他曾與賽戈萊納的奧卡姆真理拳對過招,還被打凹了精鋼的拳套,此時在這裏突然見到這招,讓他好生驚訝。比約齊想再湊近些看,圍觀的人卻實在太多,根本擠不進去。人人都爭相伸直了脖子,唯恐錯過這一場好殺。
賽戈萊納在廳中盡情宣洩,一時間拳風四起。奧卡姆真理拳是意氣之拳,心情愈是激蕩,威力愈猛,此時四液調和,黃道諸宮通暢,四肢百骸匯流成源源不斷的內力,化作無比強勁的拳勁湧向對手。艾拉黛比輕敵太甚,一上來便被這不要命的打法打懵了,根本不敢擢起鋒銳,只用縮地步法往返閃避。只是廳內空間實在有限,敵手的拳勢又猛烈如野火,所覆極廣,根本避無可避。
有數次艾拉黛比都險險被擊中,全靠步法精妙才勉強躲開,閃得無比狼狽,再無前兩場的瀟洒飄逸。只逼得她雲鬢紛亂,嬌喘連連,就連抹胸的綢布也鬆鬆垮垮快掉下來。廳外群雄倒有一半人盯着她亂顫的酥胸,只盼那綢布再鬆些,再鬆些。
廳內諸人自然不至如此猥瑣,可也被賽戈萊納這一連串的狂暴打法所震懾。普羅文扎諾和康拉德見多識廣,認出這是希臘正教流傳的奧卡姆真理拳,卻從未見人施展得如此不留餘地。普羅文扎諾白眉少立,看出這少年狂而不亂,一招一式都使得完全,聽那拳拳破空的悶悶聲響,可見內力猶在羅慕路斯之上,他不禁多看了加布里埃拉嬤嬤一眼,不知她從哪裏尋來這麼一個人。
加布里埃拉嬤嬤裝作視若無睹,一面讚歎賽戈萊納的功夫,一面卻又覺得這孩子戾氣有些太重,與信主之心有些相悖。至於羅慕路斯、切麗、蘿絲瑪麗、榮金根等一干小輩,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兒。他們均是出身世家,又是名門正派,只知循序漸進,何曾見過這等沒有章法的亂拳。
賽戈萊納攻了一陣,手腕突翻,由奧卡姆真理拳變成馬太福音。這兩套功法套路截然不同,艾比黛拉光顧着躲避直拳,對手突然變招,身體一時反應不及,被掃中了左肩,一股劇痛自雙子宮星命點瞬時傳至獅子、巨蟹、金牛等數宮,簡直痛徹心肺。她一個趔趄,步法登時亂了起來。
艾比黛拉想這孩子許是天生蠻力,內功卻一定不行,便想趁搭手時渡去些內力,震斷他心脈。不料她與賽戈萊納雙掌一對,自己的內力卻似撞上君士坦丁的城牆,被撞了個粉碎不說,還惹來兇猛反噬,一下子攪得眼冒金星,筋酥骨軟,胸前破綻大開。
賽戈萊納哪肯放過這樣的機會,化臂為杖,一記“眼中梁木”戳向艾比黛拉周身數個要害。這一招曾用在隱者身上,被他批評招法散漫,但艾拉黛比比起隱者差出數段,這一記“眼中梁木”幻化出百餘只飛掌,已是志在必得,噗噗數下結結實實打在她身上。
情急之下,艾比黛拉忍不住高聲嚷道:“人家何曾得罪過你這孩子!?”賽戈萊納情緒亢奮已極,雙目血紅,也顧不得一旁有人觀看,猛地扯下風帽露出一頭金髮,厲聲道:“七年之前,科德雷尼斯波山口圍攻杜蘭德子爵的事,你記不記得!”艾比黛拉雙瞳猛地縮緊,表情抽搐:“你,你是……”賽戈萊納大叫道:“不錯!我就是當時那小男孩賽戈萊納,今日特來為我父親報仇!”
他右拳緊攥,對準艾比黛拉胸口死命搗去。這一擊貫注了他一身勁力,只要打中,一百個艾比黛拉也死了。艾比黛拉剛才已身中數掌,一身氣血紊亂,休說用毒,就連格擋都無從作到。就在這時,她仰起頭來,輕啟朱唇道:“你可知道,其實杜蘭德子爵尚在人世。”
這輕輕一句話,聽在賽戈萊納耳朵里不啻晴天裏一聲炸雷。他進招嘠然而止,怔在了原地。艾拉黛比僥倖逃過眼前的殺招,趁機調勻氣息,她如今是強弩之末,已無再戰之力。賽戈萊納顫聲道:“我父親……他還活着?”
艾拉黛比其實吃驚不比他小。七年之前,她明明親眼所見,豹王子一掌把卡瓦納修士和這小孩震下懸崖,連着《雙蛇箴言》跌下去屍骨無存。他們也曾試着下去尋找,苦於地形實在太險,終於還是放棄。誰能想到七年以後這孩子非但還活着,且練了一身精妙功夫跑來貝爾格萊德生事。好在她機智過人,瞬時便恢復了鎮定,慢慢撩起額前紛亂的長發,方才悠悠道:“若想知道你父親下落,就莫要再來逼我。”
賽戈萊納怒道:“你若不說出個究竟,休怪我掌下無情!”艾比黛拉抿嘴一笑,嗔道:“我才不信哩。”賽戈萊納雖然武功蓋世,於駕馭人心一道卻不及艾比黛拉遠矣,她如今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窺到賽戈萊納軟肋,便把他吃的死死。艾比黛拉見賽戈萊納氣勢已消,施施然從地上爬起,一瘸一拐走回到阿穆爾身邊,賽戈萊納看着惱怒,卻不敢向前,和剛才一往無前的氣魄判若兩人。自從卡瓦納修士死後,賽戈萊納只道自己再無親人,這時陡然聽到自己義父尚在人世,一時當真是驚喜交加,無暇去辨別真假,只盼她再多說一些。
阿穆爾見艾拉黛比面色慘白,知道她這一戰受創甚鉅,便吩咐手下取來袍子與靈藥與她。他走到場中,對老公爵深施一禮道:“這位少俠手段高明,我們敗了。”
他此言一出,無論廳內廳外,從老公爵以降眾人都轟地長舒一口氣。雖是三戰才打敗一個舞姬,顏面上不大好看,總算亞諾什不必遠去安條克,算是免去了一場危機。他們不知其中淵源,只看到賽戈萊納一頓亂拳打得艾拉黛比左支右絀,行將給她致命一擊,卻突然收手,放她回到使者身邊,還道這位無名少年宅心任厚,紛紛贊道。加布里艾拉嬤嬤亦是連連點頭,心想幾乎錯怪這孩子。
老公爵站在台上,看了一眼亞諾什,面色轉緩。三位教授起身道:“我等一致認為,貝爾格萊德勝得這一次賭鬥,公證無誤。”盧瑟教授道:“此處‘無誤’拉丁文須用與格,方顯客觀,這是羅馬體例,你們都講錯了。”卡爾松教授道:“莫要亂講,只消意思明白,何必追究這些字眼。”盧瑟教授道:“法律文書,就得一絲不苟。”梅瑟教授道:“呸,竟短少了‘天主有靈,賜予公正’的句子,終究不成體統。”卡皮斯特拉諾怕他們沒完沒了,上前勸住,手臂輕展,每人嘴裏多了個煮蘋果,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剛才的一招一式普羅文扎諾俱都看在眼裏,那招‘眼中梁木’雖是化杖為掌,又怎能逃得過他的眼力。他見這無名少年竟施展出了馬太福音的功夫,眉頭陰鬱愈盛。羅慕路斯見老師如此臉色,俯身道:“老師,這個人我之前曾見過的。”
普羅文扎諾“哦”了一聲,問道:“在哪裏?”羅慕路斯看賽戈萊納已經退到加布里埃拉嬤嬤身旁,便壓低聲音道:“他就是三日之前,我們在禮拜堂前伏擊的盜賊之一。”普羅文扎諾道:“你確定不曾看錯?”羅慕路斯道:“小師妹蘿絲瑪麗當日曾經抵近刺傷了他,看的最是清楚,適才也是經她提醒,我才留意到。”
普羅文扎諾喚來蘿絲瑪麗問道:“你大師兄說的,可是實情?”蘿絲瑪麗淡淡道:“正是,就算他化成灰,弟子也認得出來。”她眼神里閃過一絲怨毒,似是對那一掌耿耿於懷。普羅文扎諾摸摸下巴,奇道:“這人適才露出一手馬太福音的路數,卻是古怪。”羅慕路斯道:“當日我與他交手之時,他用的是一根木杖,用的也是馬太福音。弟子問他從哪裏學來的,他卻笑而不答。”普羅文扎諾道:“不知這人如何與加布里埃拉嬤嬤混在一處,來歷委實古怪。他既然會馬太福音,一定與教廷有些淵源,不可輕易放過。”羅慕路斯又道:“那塔羅血盟的妖女,又該如何?”普羅文扎諾道:“既然公爵已許了他們安全,也不好出手,先顧好這邊要緊。”
他們師徒幾人正暗自說著話,那邊阿穆爾拂拂袖子,雙手捧起盛着四葉三葉草的錦盒道:“我奧斯曼人一向言而有信。如今既然輸了,便依着約定,奉上至寶四葉三葉草。恭祝公爵大人福壽延年,能再與我奧斯曼大軍會獵于貝爾格萊德。”
阿穆爾到了這時候,仍然不忘語帶威脅,亞諾什這時卻顧不得這些,他一個箭步過去代父親接過錦盒,輕輕撫摩,心中歡喜無限。周圍群雄也發出一陣歡呼,宴會氣氛復熾。卡皮斯特拉諾作事細緻,怕土耳其人下了毒在裏面,立刻吩咐喚來一位醫師,來驗這葉子。
老公爵對那幾個土耳其人道:“我已為你們備下上座,不妨留下吃些酒菜。”阿穆爾交割罷了禮盒,拱手道:“公爵既然心意已堅,我等還須回復蘇丹陛下,恕不能久留。”老公爵見好便收,也不再相留。阿穆爾又施一禮,與艾比黛拉與其餘兩名使者轉身朝外走去。
賽戈萊納一見他們要走,飛步搶到他們面前,大聲道:“我父親究竟在哪裏?”他此時神態象極一個急切的小孩子。艾比黛拉媚笑道:“想不到你如今生得這等俊俏,早知當時就該留下來給我養着哩。”賽戈萊納強忍怒氣道:“我父親,他如今還活着么?”艾拉黛比道:“我此時倘若說出來,你便可痛下殺手,豈不冤枉?你若真想知道,便去英格蘭約克郡的豹王子那裏,到時候我才告訴你不遲。”
艾比黛拉心細如髮,她看賽戈萊納武功卓絕,便猜出定與《雙蛇箴言》大有關係。她這麼一說,一來可保自己一時平安,不致引來這少年的殺手;二來可把賽戈萊納引去豹王子那邊,屆時如能擒住,便有大大的好處,起碼也可拖下豹王子進這趟渾水。
說罷她一扯阿穆爾衣袖,一陣嬌笑,幾人揚長離去。賽戈萊納不能阻攔,站在原地心中悲喜交加,一時呆怔怔不知該如何是好。加布里埃拉嬤嬤見他表情黯然,正欲上前寬慰,不料卻有另外一個人先到了他身邊。
老公爵左手握着酒杯,右手攜起他的手,笑呵呵道:“這位少俠真是英雄蓋世,老夫還不曾見到如此勇猛的拳法,真可謂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吶。”他此時心情極好,此番打敗了奧斯曼人的挑釁,兒子無須遠離,而再組十字軍援城之事也儼然成勢,全是這少年的功勞。
賽戈萊納心緒煩亂,老公爵的話聽在耳里恍若未聞。老公爵又道:“如今還未請教少俠的名姓?”賽戈萊納喃喃道:“賽戈萊納,賽戈萊納杜蘭德”。老公爵道:“哦,原來是法蘭西人。”他高舉賽戈萊納右手在廳內走了一圈,大聲道:“今日有賽戈萊納少俠義出援手,挫敵鋒銳,乃是我貝爾格萊德的英雄!”
群雄適才見了賽戈萊納的武勇,無不欽佩,此時聽老公爵都如此評價,自然也是山呼英雄。比約齊在人群中看到這英雄竟是那偷東西的小賊,真是哭笑不得,又不好當眾說破。那花花公子吉格羅在一旁搓了個響指,贊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我那一百杜卡特金幣,押得值了。”言談中好似這次得勝全是他的功勞一般。他從腰間拿出一個錢囊,在桌子上分作三堆,嘴裏念念有詞:“這七十枚,送與小英雄賽戈萊納;還有二十枚,送與貝居因會的艾瑟爾姊妹,也不知她如今傷勢如何了;這最後十枚嘛……”他瞥了眼榮金根,笑嘻嘻道:“便給條頓騎士團的少年才俊,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這幾枚在米蘭多少能買身好的甲胄。”榮金根和康拉德聽了這話,心中忿怒,面上卻不好表露出來。
卡皮斯特拉諾走到公爵跟前,替他攙住賽戈萊納,說:“公爵大人,四葉三葉草殊為難得。事不宜遲,您不如去后屋早些服用。我已着人驗了毒性,不妨事。亞諾什已派人去取那蟲了。前廳的事,暫時有我應付就是。”老公爵點點頭,對賽戈萊納道:“卡皮斯特拉諾這麼一提醒,我倒想起來了,少俠你還應該算是老夫的救命恩人才是。老夫身患梅杜莎之泣,需要一草一蟲來吊命。本來教皇垂賜,卻被兩個宵小盜走了三葉草。若非你慷然出手,只怕老夫就已是回天乏術呢。”
賽戈萊納聽了,唯唯諾諾,不敢多話,心中只是苦笑。卡皮斯特拉諾對四周賓客說公爵迴轉更衣,稍後再來與大家敬酒。賓客們多是江湖豪客,原本也不喜歡這許多繁文縟節,聽了修士的話,便高高興興暢飲起來,僕役們流水般地送上美酒,撤去空瓶,城堡內一時喧鬧無比。
亞諾什自引着父親去了臨接的小休息室內。待公爵走後,卡皮斯特拉諾依然是一副皮肉不動的冷峻表情,對賽戈萊納道:“聽貝居因會的嬤嬤說,少俠你也是托缽僧團的?”賽戈萊納本想早早回到加布里埃拉嬤嬤的身旁,去探聽艾瑟爾的安危,修士這時問起話來,他也不好不答,便簡單回道:“正是,在下乃是聖方濟會的弟子。”
他說的含含糊糊,卡皮斯特拉諾“嗯”了一聲,也不再追問。托缽僧團都是帶藝投身,團中僧侶的武藝五花八門,是以卡皮斯特拉諾對賽戈萊納的身手並無懷疑。他說道:“既然同是僧團中人,就該以弟兄相稱。賽戈萊納弟兄從外面來,可有僧團的訊息?”賽戈萊納奇道:“閣下是貝爾格萊德的長老,竟不知么?”
卡皮斯特拉諾長長嘆道:“如今方濟、多明我兩會放着教難不救,卻彼此紛爭不休,傾軋不已,與坐視耶穌遇難的法利賽人又有甚麼不同。我早已不問會務,一心專事城防。”賽戈萊納贊道:“這才是正途。”卡皮斯特拉諾搖頭道:“我有甚麼能耐,只是盡心侍主罷了。貝爾格萊德關乎天下氣運,此城一破,奧斯曼蘇丹便可長驅而入,歐羅巴諸國一盤散沙,如何能擋得住異教的兵鋒?”賽戈萊納點頭道:“我曾與他們打過交道,奧斯曼人確實跋扈兇悍。”他想到在摩爾多瓦之時與帕夏將軍的決鬥,奧斯曼軍軍容齊整,旗肅甲亮,確非疲沓的歐洲軍隊所能比擬。
卡皮斯特拉諾道:“我數年之前隻身來到此城,發誓窮己一生,要守住基督世界的最後一道關脈。可惜這麼多年來,我四處奔走,積極響應的卻極少,縱然偶有來援的騎士,也不過是杯水車薪。這次借公爵的壽宴,我原想多聚些十字軍,若非賽戈萊納弟兄你出手,怕是被奧斯曼人搶了風頭。”賽戈萊納引了聖經里的句子道:“凡祈求的,就得着。尋找的,就尋見。您也不必過於悲觀,天主自有計劃,不會輕易捨棄子民。”
賽戈萊納還欲說些甚麼,忽然肩膀被人搭住,他回頭去看,卻見到吉格羅笑盈盈站在身後。吉格羅道:“這位朋友,你剛才,好生令我欽佩,特來相敬。”賽戈萊納接過杯子,卻道:“我不能喝酒。”吉格羅哈哈大笑,猛拍他肩膀,如同兩人是積年的好友一般:“身為男子,豈能不擅飲酒。豈不聞酒神巴克斯曾說,救贖色里找,天國酒中尋?”賽戈萊納心想巴克斯乃是羅馬酒神,哪裏會說救贖、天國這等基督教用語,多半是這廝信口胡說,便冷冷道:“公子這麼說,可就瀆神了。”
吉格羅大不以為然,捋捋自己兩撇小鬍子道:“上帝造人,亦是分造了男女;諾亞是個酒鬼,卻造了方舟。足見酒色二事,古已有之,談不上瀆神不瀆。”他復貼近賽戈萊納耳邊,壓低聲音道:“我還有個不情之請,不知少俠能否援手?”賽戈萊納道:“是什麼?”吉格羅道:“你與剛才那叫艾瑟爾的修女可熟?”賽戈萊納道:“還好。”吉格羅喜道:“我聞貝居因會是不忌婚娶的,此間公爵的夫人,也曾是貝居因會的嬤嬤。艾瑟爾小姐生得花容月貌,我適才一見之下十分傾心,不知少俠你能否作個牽紅線的丘比特,去與加布里埃拉嬤嬤說合說合?”
賽戈萊納沒料到此人如此輕浮,他與艾瑟爾尚未正式見過面,就動了求婚的念頭。吉格羅見他沒作聲,又道:“我美第奇家族財勢雄厚,福氣是享不完的,委屈不着艾瑟爾小姐。此事若成,少俠你便立下大功,美第奇家族最重勇士,你一定大受重用。”
卡皮斯特拉諾見賽戈萊納哭笑不得,便走過來截口道:“吉格羅少爺,令尊曾允諾撥濟貝爾格萊德一筆款子,不如趁現在來交割一下如何?”伸手把他攔走,吉格羅心有不甘,還要掙扎,卻見到一個白袍男子擦肩而過,徑直去賽戈萊納那裏,他認出那是羅慕路斯,心中起疑:“莫非這傢伙也看中了艾瑟爾,特意去提親的?”
羅慕路斯走到賽戈萊納面前,鄭重其事道:“這位少俠,家師請您移步相談。”賽戈萊納看他眼神似笑非笑,明白自己身份已被識破。略偏了偏視線,見到普羅文扎諾直勾勾盯着自己,目如鷹隼,不覺感到背如刺芒,情知是逃不過去了。
賽戈萊納還未想好如何回應,突然聽那邊休息室內一陣尖利驚呼。旋即木門“砰”地猛然被推開,亞諾什雙目欲裂,直直撲向賽戈萊納。他顯然是方寸大亂,揪起賽戈萊納衣襟暴喝道:“你們這些賊子!弄的好奸計!竟來下毒害我父親!”
註釋:
①回目出自王安石《和王微之登高齋》,尾字略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