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兩個星期來,他也不知道自己忙了些什麼,一歇下來就覺得累。為了寧台線改造,項自鏈確是費盡心思。現在寧臨市裡兩千萬專用資金已籌備到位,省里答應堅持五百萬,缺口三百萬由縣裏自籌,各標段招標工作正在進行中。跨縣界接線工程,對瓊潮市來說雖然可有可無,但瓊潮方面沒有絲毫遲疑和討價還價,說是響應上級號召,一口應承下來自主出資不佔瓊台丁點便宜。眼看大事落成,項自鏈暗自得意。
今天是星期天,吳春蕊到學校加班去了。這年頭提倡多才多藝,小孩子學了繪畫學音樂,搞藝術的老師也就財源滾滾,讓項自鏈這個當副局長的都心生自卑,開玩笑說,老婆在校教唱歌自己也要跟着去教畫畫賺錢。項自鏈沒事時就呆在家中畫他的水墨畫。有一次吳春蕊帶了一幅去學校,結果被裱起來上了教導處的牆頭馬上。今天他懶得動,躺在沙發上閉目養神。突然電話想了起來,拿起來一聽原來是歐陽妮打過來,說是再過十分鐘,特別報道就要播放了。項自鏈對這類特別報道早就煩了,打心裏認為單丘水說得對,我們做了不少既騙別人又騙自己的事。可今天心情與往常不一樣,不管怎麼說寧台線改造畢竟有自己出的一份力,再說這歐陽妮特地打電話通知,他能不法外開恩?想了一會歐陽妮,打開電視,只見電視裏到處都是自己的身影,張書記身邊有,司長同學邊上有,柳市長邊上有,瓊台縣的領導邊上也有,項自鏈心想自己一不小心就成了串門的。嘴上自言自語地說:“這個歐陽妮!”兒子凱凱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他的身邊,目不轉睛地盯着電視說:“爸爸這會成名人了,比市長還風光。”其實凱凱分不清書記還是市長,更搞不清書記大還是市長大,只覺得明星比市長要風光,市長不會說俏皮話。看完特別報道,凱凱又抬頭問歐陽妮是誰。項自鏈說是明星。凱凱就更認為爸爸不是明星也是明星的朋友了,吵着要項自鏈帶他見見歐陽妮,說要請她簽名。項自鏈哭笑不得,現在的小孩子個個都成了追星族。聽說寧臨市電視台一名兒童欄目小主持人叫小小,上個月小小在兒童公園裏讓小朋友們認出來,結果被圍住索吻,吻得當場暈倒在地。
項自鏈有個把月沒有畫畫了,閑下來就犯癮,下午又鋪開宣紙作業。其實他也沒正規學過繪畫,只是有個塗塗抹抹的習慣。小時候在沙灘上畫,畫狗畫貓,再大點就畫鳥畫竹,讀大學那陣子就畫上了整個山水。他最佩服鄭板橋刪繁就簡三兩枝的畫風,最欣賞唐寅俯拾皆得的畫畫理念。這或許是個投機取巧的作派,為自己那簡簡單單又有些零亂的作品找個立足的理由。現在他也不知道要畫什麼,只覺得自己得畫條長長的寬寬的公路,於是便在紙上潑些墨,留下一條盤盤旋旋的慘白的帶子。而後是潤色,帶子上沾些斑斑點點,便有了路的樣子。學過畫的人都是先構搭框圖,再局部斟酌,項自鏈卻是倒着來,他拿起筆畫突兀的山岩,畫茂密的樹林、畫歌舞的小鳥、畫臉有喜色的老農、畫風馳電掣的汽車。花了近兩個小時,才算草草完工。剛放下筆走開,又折了回來,心裏總覺得欠缺點什麼。想了想,在公路的一側畫上了一條不算寬廣的河,河上架起了一座木橋,橋上有一對男女打着傘在竊竊私語。畫完了,再仔細看看,項自鏈覺得橋兩邊隱隱約約生出兩隻手。兩隻手長長地伸向對方,可怎麼也勾不到一塊。起初還以為自己看花了眼,揉揉眼那對手還是長長地伸着!他大為奇怪,叫兒子凱凱來看。凱凱左看右看就是看不出啥名堂,說爸爸活見鬼,是不是畫畫腦子畫出毛病來了,還問項自鏈要不要打電話叫媽媽回來陪他到醫院看看。兒子既老成又天真,項自鏈望着他笑了笑,還是按捺不住心頭的感慨。
這一次他破例了,提起筆在邊上寫了兩行詞:人間三月花綴草,瓊台一夜路接橋。本來他總認為畫就是畫,一題上詞,畫的意境就破壞了,現在才明白那些文人墨客為什麼要在畫上題詞了。畫只是畫,只有題上詞才能突現畫者的本意。
畫畫完了詞寫完了,項自鏈還拿着筆坐在沙發上發獃。突然門鈴緊響,項自鏈忙放下筆去開門。來人是單丘水。項自鏈見到他,心情就輕鬆下來,笑哈哈地說:“你怎麼想到今天上我這裏來坐坐?平時都是我找你的。”“這是什麼話啊!平時是你有事找上我,現在是我有事找上你,不行嗎?怕我踩壞你項局長的門坎!”單丘水不滿地瞧了一眼項自鏈徑直走進去一屁股坐在沙發上。他的情色有點怪,說不上興奮和憂愁,彷彿兩者兼而有之。項自鏈正在泡茶,凱凱探頭探腦地跑出來叫聲叔叔好。單丘水笑了笑回答:“叔叔一向都很好的,現在有點不好了,真希望回到你的年紀,多麼無憂無慮啊!我同你爸爸有點事,你去玩吧。”不想凱凱卻說:“你們才無憂無慮呢!整天在外邊吃吃喝喝的,多爽啊!我兩個星期才能上一次肯德雞。你們大人也真是的,還老說自己有心事,比我們小孩子還多心!”看着凱凱賴着不走的樣子,項自鏈就下死命令。凱凱扮了個鬼臉溜回到自己的房間。
項自鏈輕輕的嘆了聲:“現在這些孩子!”單丘水也不喝水,苦着一張臉說:“從瓊台縣回來,我整夜睡不着覺,趙國亮的話總在耳邊嗡嗡響。仔細想想自己還真沒做過一件可以值得稱道的事,是不是我真的做錯了?”單丘水就是這樣可愛,有時別人一句半句閑話他也會捉摸上半個月。
項自鏈看了看他那憂鬱的樣子,沒好氣的說:“那是趙國亮的氣話,那小子一氣什麼話說不出來,一句屁話也要你這樣愁眉苦臉,你是不是活得太痛快了,想體驗三年困難時期的生活啊!你說,什麼是好事什麼是壞事,誰說得清!就拿緝毒片來說吧,它的主題當然是好的,說毒品危害怎麼大怎麼厲害,沾一丁點就算你倒一輩子霉,也說幹警們怎麼地鬥智斗勇制服毒犯。可事實上呢,那些本來不沾毒的人看了后往往躍躍欲試。毒販們也變得更狡猾了。你說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單丘水還是苦着臉,想了想又問項自鏈什麼是事業有成。項自鏈愣了愣,說:“你是寧臨市的筆杆子,社會主義思想的宣傳者,理論界的旗幟,這問題還要問我。不過你還說到點子上,我也想過多次,沒想出個道道來,倒有個歪想法。”單丘水就要他說說歪想法。
項自鏈也就說了出來:“機構改革喊了好多年了,可越喊機構就越龐大,我們機關里常說的一句話叫人浮於事。什麼是事業有成啊?就看你能不能浮出事務堆,浮出來了你就是事業有成,浮不出困死在事務堆里,你最有本事也是個事業失敗者。因此也就有個領導和被領導管理被管理的關係,領導和管理者當然就成了事業有成的人。我知道你一定會笑我歪理,但這是實情。要是沒有那篇《人事體制——從官太太看開》,說不准你還是個瓊台報的小編輯呢?”單丘水聽了大笑,連說人浮於事人浮於事。好一個人浮於事,單丘水的心疙瘩從困擾中解放出來,說項自鏈的理論水平就是高人一籌,短短的一個成語就囊括了當前社會政治中最突出的現實問題。說完單丘水拿出寧台線改造“三部曲”讓項自鏈過目,說是斧正。單丘水確是出手不凡,妙筆生花,把寧台線改造說成是女媧補天般的偉大,是人民群眾改天換地的創舉,是寧臨市重視山區脫貧致富的一個濃彩重墨的大手筆。項自鏈邊看邊感嘆說,理論界的旗手就是旗手,經他這麼一加工,寧臨市市委市府非受省里嘉獎不可,寧臨日報也會跟着行大運,人浮於事也就更上一層樓了。說得單丘水不知是笑好還是哭好。
等項自鏈看完,單丘水站起來想走,無意中瞥見了桌上那幅墨跡剛乾的水墨畫,目光一下子就收不回來了。端詳良久,單丘水自言自語地說:“這橋上的一對好象那天晚上我見到過呢?”項自鏈愣了一下,說:“你見個鬼,我還是剛才才見到呢!”單丘水嘿嘿地陰笑,項自鏈就覺得苗頭不對,忙打岔子扳開說:“你說這句詞題得怎麼樣啊?”單丘水朝項自鏈眨了眨眼睛回答:“還能怎麼樣,草綠花艷日路通橋連時,我祝你走桃花運嘍!”項自鏈還能說什麼,只淡淡地笑。單丘水見他不說話,又自言自語起來,“這歐陽妮不知犯了哪根神經,你可要當心,吳春蕊對你可是沒得說的,朋友圈裏同學圈裏都講你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你這畫裏分明有二心,是不是身陷圄圇不能自拔了?”單丘水的話本來說得就輕,項自鏈還是怕兒子聽到,要單丘水輕聲點。單丘水就說他做賊心虛,有賊心沒賊膽,只能在畫上略表寸心嘍!這話倒說到項自鏈的心坎上。從瓊台縣回來后,項自鏈好幾次想給歐陽妮打電話,拿起電話機又放下了。心裏總惦着老婆和兒子,覺得這樣做太出格,他暗暗發誓不再同歐陽妮有什麼接觸,這女人太容易讓人上心。這幅畫也就成了故事的暫時終結者,他想到瓊台橋下的那兩塊夫妻岩,夫妻岩上伸出老長的懸臂,兩隻永遠勾不到一塊的手,心裏就莫名其妙地緊張。
項自鏈拍拍單丘水的肩膀說:“你想哪裏去了,我只是覺得這畫上沒人太單調,所以就添了橋添了人,我能對吳春蕊怎麼樣啊!”這明顯是句假話,畫裏明明有一個手握鋤頭的老農在守望着一片麥田呢!
“但願如此!”單丘水不陰不陽地應了一句,而後問項自鏈晚上去不去白人焦家。項自鏈同白人焦認識兩年了,這人半仙似的,整天說些半醒半醉的話,聽說早年當過十來年的和尚。剛來市裡時,項自項請他看過相,說是兩年後要發跡。單丘水這麼一提醒,項自鏈便想起很久沒有去看望這個瘋子了。想到自己快要當瓊潮市常務副市長的事,不禁暗暗覺得奇怪,心中就更多了一份疑惑和興奮,忙不迭地答應去看看,剛說完就要拉起單丘水走人。單丘水看看牆上的掛鐘,說就時間尚早,等吃過晚飯再去。這傢伙自己從來不帶表的。項自鏈這下犯難了,單丘水大前年離了婚,至今還孤身一人,他從來不動手做飯。項自鏈也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人物,兩人湊到一塊,填肚子就成了某一的尷尬。今天吳春蕊說要八點鐘才回家,父子倆本來打算泡方便麵先充饑的,現在多了個單丘水,只好到下邊叫幾個小菜來解決問題。他喊過兒子凱凱,叫他到飯攤里要幾個菜,來兩瓶酒。凱凱一聽就高興得直跳,說爸爸下個星期又要請他到肯德雞了。父子倆有個君子協定,要是項自鏈叫他幫忙,就得請他到肯德雞吃一餐。項自鏈實在搞不清現在的小孩子是不是都有美國情結,那肯德雞就有那麼好吃!每次去肯德雞,到處都是滿滿的咿咿呀呀聲,大人們卻例行公事,坐在一旁看他們狼吞虎咽。不一會,凱凱就提着四菜一湯進來。那份雞腿特別多,好象是雙份的。
吃過飯,項自鏈要凱凱獃著看好家。凱凱求之不得,叫他們有事快走。
白人焦住在城北城隍廟附近的小巷子裏,兩人打的來到衚衕口。項自鏈問單丘水為什麼這個時候想到來見見白人焦,是不是有心事放不下。單丘水神秘一笑,說是會會朋友。衚衕兩側是一式的青磚碧瓦,不過相當破舊,牆上長滿各式各樣的雜草和青苔,顯得格外荒蕪和凄涼。隔牆外的城隍廟裏傳來了飄渺虛無的木魚聲和祈禱聲,更增添了一股神秘詭譎的氣氛。站衚衕口,朝黑乎乎的裏頭張望了兩眼,項自鏈心裏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感覺腿不聽使喚了,彷彿這一腳踏進去就到了閻皇殿裏,那遙遠隱約的木魚聲和祈禱聲轉眼就變成了牛頭馬面舞槍弄戟的吆喝聲。兩人沒帶手電筒,單丘水的膽子比項自鏈還小,躲在他後邊縮手縮腳。
項自鏈咳嗽兩聲強作鎮定地調侃說:“想不到你是個膽小鬼,我以為無產階級的話筒都是真正的無神論者,一切的黑暗在你眼裏都是光明在前的!”單丘水這時候也不敢強出人頭,聲音有點顫抖地回答:“我們話筒都是朝向黨的,黨有什麼行動我們跟着就是了,我可不敢越雷池一步。你這個新加入的共產黨員更應當衝鋒在前,起模範表率作用。”於是兩個人就壯着膽挨着牆壁摸索進去。七八十米的路彷彿一下子翻了十倍,手牽着手走得特別艱難。終於摸到一條甬道口,一絲微弱的光線照着周圍的斷壁殘垣,更顯得陰森可怕。不知從哪裏竄出一隻老鼠從單丘水的腳背上滑過,單丘水驚得大叫一聲啊,聲音凄慘得象被小鬼推進了油鍋里暴炸。項自鏈的手被他拉得生痛,不住地顫抖着。這時候一個黑影沖了出來朝兩人嘿嘿地笑。黑影披頭散髮辯不清面目,兩人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幾步。正要轉身逃跑,甬道上的燈忽然亮了起來,兩人才回過神來認出黑影就是白人焦。項自鏈和單丘水也沒同白人焦打招呼,兩人相對着乾笑不止。
白人焦的房間還真有點仙家的味道,地上一桌一椅一蒲團,除了牆上掛着個陰陽八卦又不象陰陽八卦的東西,堅壁清野,四周空蕩蕩的。桌上香火常年繚繞着,一尊樟木雕像搞不清是佛是仙,被香火熏得面目全非。裏邊還有一間,是白人焦作卧室用的。項自鏈進過一次,除了一張床幾張木凳,幾本佛經、《聖經》和《易經》什麼的,基本上一無所有。白人焦臉色蒼白,眼窩深陷,象個從地獄爬出的老鬼,再加上身上披着件不知是哪個年代留下的麻衣,全是孔孔眼眼的,猶見恐怖。項自鏈站着不知往哪裏適從,單丘水倒是人鬼一家,熱乎乎地同白人焦粘在一塊,沒有一點生份。白人焦不知道搬凳請坐,也不泡茶,只顧翻他的書本。單丘水一把奪過書,說他太不近人情,人家黑燈瞎火來到他的地府,好歹也得抬抬眼皮正眼瞧一下來者何人。白人焦就真的抬眼看了看項自鏈的臉,又低下頭看了看他的腳,一臉愕然。單丘水就問:“你發什麼神經,項自鏈難道你也不認識了,再過一季三個月不會說連我也不認識了吧?”白人焦還是一臉愕然,盯着項自鏈發獃。項自鏈心裏就有點發毛了。過了好久,白人焦慢悠悠地吐出四個字——不認得了。
項自鏈和單丘水相顧無言。
就在這時,白人焦又開腔了,“你就是項自鏈啊!看來我說的話真的要應驗了。這段時間我總在問為什麼許多預測總是差個一年半載,不想你的情況卻毫釐不爽啊!你就要行大運了,一年內有個三級跳。”聽了這話,單丘水就哈哈大笑,連數落他說:“你是不是又想賺錢啊?說得這麼玄乎!升官發財,下世再來,我看項自鏈這輩子是沒指望了。”白人焦說怪還真夠怪的,找他算命看相的有時半分錢不收,有時獅子大開口。他也不按命好命壞來定報酬多少,只要不順眼就會吐出他那腥紅大舌要天價。項自鏈也弄不懂這個苦行僧賺錢有什麼用!白人焦正眼沒瞧他一眼,象是自顧自地說:“你這俗人俗眼懂個啥?你看看他現在站的位置。”單丘水低下頭一看,唉!還真奇了,項自鏈雙腳呈外八字站在太極圖裏,兩隻腳心分別落在陰陽魚的眼睛上,一頓一頓的。白人焦就說了,“腳踏陰陽還不算稀罕,稀罕的是恰恰正點落在魚眼上。不是說畫龍點睛嗎?這下項自鏈全活了。你再看看他的臉,臉圓額方我就不說了,看那眉毛吧,本來是龍困淺灘,翻不了大浪,這下倒好了,粗粗的眉角上硬是生出了幾根細長顫動的絨毛來,這可是漲潮的跡象。依我看項自鏈這隻修鍊了兩年的蟬蟲近幾天就要出土上樹了。”項自鏈這時候才開口說話,“白大師可別說得這麼玄乎,走進你這方寸之地,我不站這兒還往哪裏站啊,也沒個凳子!這樣吧,你乾脆說透點,看看我這條困龍倒底有多少前途,日後應驗了我跟你當徒弟。”其實項自鏈心裏慌亂得很,不過是強裝鎮定說得若無其事罷了。在這樣一種背景下,他能若無其事嗎?這段時間一直忙寧台線改造工作,倒把調任的事忘到一邊了,現在有了空閑他能不上心,能不關心前途命運!
白人焦怪眼一翻,拉過項自鏈的左手仔細琢磨起來。單丘水站在邊上冷笑,說他裝神弄鬼。白人焦邊看邊說:“依你的手相,手心偏左,日陽地陰山右水左,你的前途一定在海邊。眼角北抬印堂初染,結合你的面相,這幾天就要北上立事。不過北上只是假象,用不了一兩年又得回來。”項自鏈就忍不住問為什麼又得回來。白人焦陰陽怪氣地回答:“正堂氣盛,腹地中守,其它都不是久留之地。”項自鏈聽了暗暗高興,縣裏最好終舊沒市裡好,這一輩子能在市裡坐正也就心滿意足了。
項自鏈懂得這怪人的脾氣,從來不同他客套,最後只說:“托你的吉言!”白人焦這回倒顯得通情達理又認真其事,說:“應驗了,你得到這裏來做三天工,算是教訓你口無遮攔,要不就得當一輩子徒弟。”項自鏈口上連連答應,可終未成行。這是后話。
單丘水看兩人鬧完,就要白人焦給自己看看還有多少前途。白人焦沒好氣地說:“你這傢伙有今天已經是造化了,還指望什麼。”單丘水討個沒趣,轉個話題問:“你這道不道佛不佛的,知道自己生活的要義是什麼不?就知道整天裝鬼捉弄人。”“道吾道,佛自佛,我輩法門中人豈是你紅塵俗眼所能看透的,施主又怎麼跟我談生活要義。”白人焦雙手合十,閉目自語。
單丘水根本就不吃他這一套,拍開白人焦那雙雞爪手讓他原神歸位。白人焦只好睜開眼瞪着他說:“道家的生活要義就是順其自然;佛家則主張參禪,拿你們的話說就是加強自身修養;我這不道不佛的只能我行我素,又守佛旨。”“我還以為你自成一派呢!原來是在和襁糊。”單丘水大加諷刺挖苦。
項自鏈笑了笑對單丘水說:“白大師是個高人,不是你我所能理解的,你就別難為他了。”單丘水更沒好氣了,說:“我以前還真的把他當高人呢,想不到他連什麼是生活的要義都說不出來,還不如你看得透徹,人浮於事四個字就把其中的內涵全都說得明明白白……”正說著,一陣風吹來,門啊地一聲從外邊合了過來。項自鏈回頭一看,一幅對聯躍入眼瞼。他就借題發揮說:“單丘水,你看看這幅對聯就知道我們的認識水平同白大師相差十萬里呢!唐鵠田玉石焚,風行水上魚蟲驚‘這豈是我輩所能想到的。多少年來我們都把風行水上當作是自由自在的象徵,把日照藍田玉生煙當作是祥和美好富貴榮華的代名詞,可在白大師眼裏完全是另外一番光景,不是大徹大悟的人是永遠領會不到這樣的意境。這對子我們或許看得明白,但永遠都無法融會貫通,更別說要自己寫出這樣的絕句來。別看你是寧臨日報的總編,境界達不到,縱有千種靈思妙想也是白搭。”給項自鏈這麼一說,白人焦就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項自鏈看到這一幕,就聯想翩翩。
人永遠都達不到忘我境界,名利之心與生俱來,道和佛只是智者追求的理想,庸人聊以自慰的精神良方,芸芸眾生可望不可及的日月星辰。
單丘水看得目瞪口呆,久久說不出話來,忽然不知是哪根神經觸動了,拉過項自鏈要他換個角度看對聯。在微弱的燈光下,右邊的下聯竟隱隱約約有風動波興魚蝦驚慌逃竄的幻景,左邊的上聯卻是繚繞的煙霧正在慢慢地吞噬着晶瑩剔透的美玉。兩人看得如痴如醉,大喊奇怪!上前細看又平淡無奇,再退回到原地,什麼都消失了。單丘水看看白人焦,目光里流露出欽佩和羨慕,他再也不敢上前碰白人焦一根毫毛了!
從白人焦那裏出來,摸到衚衕口,兩人才喘了口大氣。看着車水馬龍熱鬧非凡的街道,彷彿十幾年沒有回人間了。其實這時候只有九點來鍾。終於攔到了一輛出租車,項自鏈說自己路遠得先走,單丘水死活不肯,硬擠上來,說是先到項自鏈家再轉車。坐進車裏,現代文明才有了真實感。單丘水的身體比出租車振得還厲害,項自鏈笑他是膽小鬼。不過有一點奇怪這傢伙同白人焦在一起的時候卻一點也沒有恐懼感。想到白人焦蒼白的臉色、深陷的眼窩、披散的長發、神秘的預言,還有那怪怪的環境,項自鏈渾身又暴起雞皮疙瘩。可他並不想拒絕白人焦,彷彿這人身上藏着強烈的吸引力,讓人恐懼又趨之若騖。
車上項自鏈突然想起什麼,問單丘水怎麼今天有興緻去看望白人焦,單丘水只是搖頭,他也就不好深究了。
第二天剛踏進辦公室,董步曉就喊他的名字,幾個早來的同事也紛紛探出頭來要他請客。項自鏈看這陣勢心裏就有底,一定是組織部的人來過,他裝作沒事似的問好事輪到誰頭上了。大家又說不上來,組織部考察幹部從來不說具體提拔情況的,只好說項自鏈滑頭。他們是不怕得罪二線領導的,平時說話常油腔滑調,誰拿誰有辦法呢!前任市長說過寧臨市的幹部有錢。這社會有錢就牛,誰怕誰,領導和被領導的界線也就淡化了。大家只有對董步曉的話惟命是從,這也不是怕他個人,而是怕他罵。董步曉一罵就把你十八代祖宗都挖出來。這年頭人人都過上了好日子,他們不願給祖宗抹黑,所以只好對董步曉點頭哈腰。
進了董步曉辦公室,項自鏈說聲董局長好。董步曉就一五一十地複述了上個星期五組織部長馮得力來規劃局考察項自鏈的經過,還講了自己如何在他們面前說了項自鏈好多好話。項自鏈邊聽邊說著感謝董局長栽培之類的套話。董步曉覺得無比受用,問項自鏈是否知道具體動態,有沒有什麼困難,如果用得上自己的地方就不要客氣,說單位出個人才不容易,以後爭取每年向外輸出一兩個。講完這些話後轉入正題,兩人就寧臨市城市規劃問題交換了意見。其實董步曉並不懂規劃,不過路走多了,說起行話來咋一聽比專業人員都要高瞻遠矚高屋建瓴,說什麼:路成行房成方,城市防洪不可忘;公共場所巧分佈,城市改建有梯度;三線一次通到戶,事事都要留後路;綜合考慮講前瞻,看了深圳看大連。項自鏈聽得有點迷迷糊糊,心想真是實踐出真知,董局長沒枉這兩年在全國各地跑了那麼多碼頭。
董步曉講話具有濃重的領導作風,講着講着,突然轉了話題,問項自鏈說:“我們局裏搞一個規劃設計院怎麼樣?”項自鏈沒聽出個頭緒來,規劃局就這麼幾號人,大多不務正業,搞什麼規劃設計院。他摸不着董步曉的意圖,又不好支支吾吾,只好說:“局長你一定有個可行的方案了,你說我們照辦就是。”董步曉謙虛了幾句,說自己也是即興想到的,想參照先進地區的做法,為規劃局留條後路。而後就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深圳特區早幾年就搞了規劃設計院,生意好極了,最好時每人一年能分到十七八萬塊錢,並且合法化。別看我們現在日子過得還不錯,過不了幾年國家政策就會變的,要是學國外搞什麼資金管理中心,我們就只能拿死工資了。並且這也是形勢需要,單位同人一樣不發展就沒有前途,你是有前途了,我可得為全局上下着想。”項自鏈越來越佩服董步曉了,別看這人平時吆三喝四的,關鍵時刻腦子出奇地管用,要不是董步曉說起,三兩年內自己是想不到這個主意的。他連連點頭贊同,而後問董步曉手頭有哪些資料,要不要向市政府打個報告,名正言順地把規劃設計院搞起來。於是兩人又密談了好久,項自鏈從未感受過董步曉這樣親切過。
最後董步曉意味深長地對項自鏈說:“你就要走出規劃局了,可這裏畢竟是你在臨寧市的第一個碼頭,日後發達了可別忘了我們共同戰鬥過的地方。馮部長叫你明天上午十點鐘到他辦公室去一下,說有事面談。他同我是老朋友,你放心去就是了。”最後兩人站起來相互拍拍肩,彷彿作最後告別。
回到自己辦公室,項自鏈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白人焦太神了,簡直是市委書記的化身,默默地掌握着自己的政治命運。他坐在椅子上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出神,看不出一點興奮的跡象。過了一會才想起自己應當到張書記那裏走一走,看看他老人家有什麼指示。突然又想起自己在市委常委擴大會議上許諾兩個月內拿出寧臨市市區規劃圖的,於是就跑到對面的設計室里了解進展情況。說到這一點,項自鏈又佩服起董步曉的先見之明,早在半年前他就吩咐設計室做這項工作,想來現在應當差不多完成了。張工埋頭在圖紙堆里,項自鏈走到他邊上也沒覺察出來,直到一支煙滾落到眼前,才如夢初醒。在規劃局裏,這老頭牢騷最大,做起工作來也最賣力,大概是文化大革命那陣子委屈受多了,覺得逝者不可為,來者尤可追,所以就邊罵天罵地,邊補救杳杳逝去的青春。項自鏈幫他點上煙后,閑聊了幾句,問他規劃進展情況。張工卻答非所問,笑咪咪地看着項自鏈說:“想不到雞沒挪窩,鳳凰倒要挪窩了,這年頭看來還真有點不一樣!唉,我沒你們的福份嘍!”項自鏈頓了頓說:“錯過一站沒錯過第二站,你老張有覺悟啊,改革開放還得靠你們老一輩掌舵。其實說起來還是象我這個年紀的人最沒用,經驗遠沒你們老一輩老到,學識又沒年輕人精深。我們這一代都打着太過明顯的時代烙印!你是青春虛度,我是少無所學,就我當時上大學那些人的水平還沒現在的初中生厲害呢!”說完裝出一臉受害者的痛苦表情。
張工見項自鏈痛心疾首的樣子,也就同病相連起來,說:“你的水平不錯的,真不知道在那個年代裏你是怎樣堅持學習的!難得你這麼堅韌。可憐我那兩個兒子要文化沒文化,要技術沒技術,又不會吃苦,到現在都沒工作做,過兩年我退休了真不知他們吃啥!”張工的大兒子三十齣頭,小兒子也二十有八,兩個人都打着光棍。這哥倆還真窩囊到家,大概是從小懶散慣了,輕活干不來重活不想干,只好在家裏打發時光。兩小子還特別的膽怯,彷彿文化大革命的種種悲壯場面始終左右着他們的腦袋,好幾次走到市政府大門就是不肯邁進來,氣得張工在裏邊大罵。
張工說這話的意思,項自鏈又何嘗不明白。自己就要走了,如果可能的話幫他兒子落實個工作,也是情理之中。英雄遲暮,晚境凄慘啊!可這兩個兒子能做什麼呢?項自鏈一時沒了頭緒,只好說:“三天後我回話你,老張!”張工這時候才眉目舒朗開來,向項自鏈詳詳細細地彙報了寧臨市市區規劃進展狀況。他知道項自鏈說話一向是算數的。出了設計室已是十一點鐘,項自鏈看看窗外,許多人已經開着車子下班回家了。機關里說是八點鐘上班十一點半下班,實際上九點鐘進大門口的人流不絕,十一點鐘出大門口的則已車流如水了。這一進一出,機關作風就成了看得見摸得着的風景。下午情況也是如此,一天七個小時的班打個折扣也就剩下四個小時不到,再加上喝喝茶看看報,基本上也就這樣打發了。項自鏈暗暗搖了搖頭,心想這機關作風怎麼改也就是這一套!於是放棄了上午上張書記那裏走一趟的計劃。
下午三點,項自鏈上了張書記辦公室。到門口敲了敲門,問:“張書記在嗎?”裏邊傳來了不耐煩的聲音說:“不在不在!”項自鏈聽出是方宇,推開門笑呵呵地說:“唷,小方好大的脾氣啊!比張書記架子還大哩!”方宇見是項自鏈,忙起身握手說是誤會。原來張書記從瓊台回來,就覺得渾身不舒服,昨天休假在家,今天也沒來。偏偏這兩天找張書記的人又多,方宇應酬得腦袋都大了,沒好氣地對項自鏈說:“書記兩天不在,那些人好象就巴不得書記出了什麼意外好藉機討好巴結似的,硬死硬活要我說張書記在哪裏。我能說張書記在哪裏嗎?張書記家裏的電話線都給我拔掉了。”項自鏈開玩笑說:“那我也得去巴結討好一下,現在可是市裡人員大調動的時候啊!”說完朝方宇笑笑。
“你還要巴結什麼,瓊潮市常務副市長的位置非你莫屬,張書記和馮部長都透過風,只要等着好消息就是了。老兄你不用巴結,張書記也不會委屈你!”項自鏈認真起來說:“是啊,張書記待我不薄,說真心話,象他這樣的幹部就算沒有這份恩情,我也得去看看他。他老人家身體一向很好的,怎麼說病就病了,有沒有請醫生看過?”“醫生看了,其實也沒什麼,只是年紀大了禁不起顛簸。瓊台這一去一回別說他,連我們年輕人也吃不消啊!要去我們一起去,我也懶得在這裏守場子。”話剛說完電話鈴又響了,方宇拿起電話沒好氣地問:“喂!那一位?”隨後就啪地一聲掛了電話,罵了一聲***。項自鏈笑他書記身邊的人就是牛,對誰都可以發上一通牢騷。
到了車庫,方宇要上司機座。項自鏈硬拉着他不讓上,要方宇讓他當回司機,笑言為方宇開車也是榮幸。其實項自鏈只是手癢,好久沒親自開車了。不過方宇也樂意,把頭靠在靠背上當一回車上書記也過癮,要知道這車牌是寧臨市第三號的。雖然整天呆在張書記身邊,但方宇單獨享受的機會少之又少。過了二十來分鐘,車子駛進幹部樓。其實幹部樓只是行內人的叫法,外邊的名字叫聚德苑,是寧臨市最好最新開發的別墅群。儘管周圍的環境黑壓壓地,可這裏自成天地,苑內百花爭艷、芳草萋萋、溪流自橫。住在裏邊的都是正處級以上幹部。張書記的別墅在廣場北邊,正面對着廣場中央的噴泉。項自鏈對這一帶根本就不熟悉,他問方宇張書記是什麼時候搬到這裏來的,自己怎麼就不知道書記喬遷之喜。方宇開始時閉口不語,最後禁不住項自鏈一再追問就說了出來。原來這聚德樓建成后,市裡下了暗杠杠,要求每位住戶不得伸張,免得在群眾中產生不良影響。這就難怪項自鏈也不知道張書記兩個星期前搬了家,象他這樣級別的領導也只能當一回群眾了。項自鏈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說方宇小心眼,這樣的事也不同他打個招呼。方宇連喊冤枉,說是黨的紀律他有十個頭腦也不敢泄露半點秘密。項自鏈就喊他死定了。方宇愣了一下,苦笑!誰叫咱倆是哥兒們,老子敢為同志拋頭顱灑熱血,豁出去算了。想到方宇在辦公室接電話的光景,項自鏈彷彿真的從方宇身上看到了同志友誼的可貴,嘖嘖地稱讚他有革命責任感。
開門的是王阿姨,項自鏈和方宇幾乎同時叫了聲阿姨好。阿姨笑容可掬地請他們進了房間。張書記看上去同平時沒兩樣,見了他們招招手,兩人就一左一右坐到他身邊。
項自鏈輕輕地問:“張書記,聽方宇說瓊台一趟你受累了,現在感覺好點了吧?”張書記看看方宇,似乎怪他多嘴,項自鏈又忙補充一句,“是我硬要拉着方宇來這裏的,張書記你要教育就教育我吧!”這樣一說,方宇也趁機擺出一副受害者的嘴臉,張書記就不好再說他什麼了。
張書記伸了伸腰說:“人老了不中用了,難得你能牽挂我啊!醫生說我這是疲勞綜合症,我也不信這邪,我說是樓房綜合症倒是真的,咋一住進來就不舒服呢!這把老骨頭就是賤,住慣了磚木房,不適應混凝土結構啊!”張書記說得全是心裏話,共產黨打心裏沒虧待過這樣級別的領導。可我們的許多同志可曾滿足過,多少走私案和豆腐渣工程都與他們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沒有腐化墮落的領導幹部暗中作祟,很難想像腐敗之風能在廣袤的國土上遍地開花,碩果累累。有首歌叫《綠葉對根的思念》,唱的全是感恩戴德的事。可參天大樹之上的綠葉,為什麼對根念念不忘呢?道理說簡單也簡單,遊戲青風白雲的綠葉不斷地從埋在深土裏的根系獲取它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水和各種礦物質,更重要的是有了粗壯發達的根系的支持,綠葉在得到物質滿足的同時,更有着高高在上凌駕一切的成就感。
是的,歷史是人民創造的,可歷史從來只記着英雄。
項自連結着話茬說:“張書記你這是革命勝利不忘本,光榮傳統哩!可你工作形勢把握得好,不但完全習慣改革開放,而且高屋建瓴慣於改革開放,寧臨市就是在你的領導下創出了不少特色,可以說在全國颳起了一股學習寧臨市的改革風啊!你的成績有目共睹的。”“小項你越來越會說話了,這是寧臨市市委市府集體智慧的結晶,可不是我個人的成果,怎麼好貪天之功!對了,你到瓊潮市的事基本上定了,有些事還要你自己去做做工作。當領導的可要面面俱到!”項自鏈忙說:“張書記你教育得好,我會謹記在心的。”當領導的確實要有領導才幹,當官並不象老百姓想像中那麼簡簡單單。在群眾中非常流行的一句話叫: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其實這話只說對一半,一些無關緊要的位置當然是行與不行一個樣,做個擺設就是了。但要害部位就得慎重考慮了,霸王強上弓崩掉的可不是一把弓,弄不好就是兵敗如山倒,整窩端的。四個月前瓊潮市集體受賄,一個發電廠項目建設就牽出八十多個人,從市長到下邊的科長一個不剩地卷了進去,受賄總額四百多萬,案件震驚全國。關鍵領導不但要求八面玲瓏會辦事,還要身正影不斜,見色不起心見錢不開眼。可這樣只辦事不圖利的幹部實在找不到幾個,責任重風險大,三天兩頭要受上頭罵,苟且偷生忍辱負重,又要人前人後裝爺們教育人,誰來受這活罪!單是做事也就罷了,你還得上下左右協調一致,特別是上級領導一個也怠慢不得,你得裝出同誰都是一路的!有時候單裝還不管用,你得拿出誠意來,什麼是誠意?有人早就說了,金錢不是衡量價值的唯一標準,但確是最好標準。為了自己的前途,所以你就得打點各路神仙。當然這支出,憑你那幾塊工資是支付不起的,你自然而然會開動腦瓜子挖掘金點子。
張書記講了不少話,項自鏈只記着一句“做領導要面面俱到的”。做領導的更不能把話講透,憑着張書記近三十年的為官經驗,這話算是透得不能再透了,也只有在項自鏈和方宇面前才會這樣說。張書記平時看上去一臉謙和,寧臨市裡說起他無不直翹大拇指的,可誰知道他藏在心裏的苦呢!人生經歷越多,心裏就越苦,特別是官場上潔身自好的人。要知道許多時候做人比做事更難。張書記為什麼遲遲不肯當書記,或許是不想受這份苦。在項自鏈心中,張祝同的地位是神聖的,是誰也無法代替的,他從來沒有送過貴重的東西,其實也不敢送,偶爾有些從老家帶回來的蕨菜、紅薯粉絲之類的土特產送過去也會挨他一頓說。今天張部長對他說這句話,不能不說是語重心長,他感激地看了看老書記清瘦的臉龐,默默地說:“張書記,你要保重啊!”第二天剛上班,項自鏈跑到市委書記蔣多聞辦公室彙報工作。蔣多聞表面上看起來是個沉默寡言的人,直到項自鏈說完話,他還是仰着頭合著眼沒開腔。項自鏈就不知道自己哪裏說錯了,坐在一邊忐忑不安。這時候秘書朝集社端了杯水進來,蔣書記才低下他高貴的頭顱,問:“說完了?”項自鏈在心裏直罵,***這是什麼話啊!可實際上連一點慍怒的表現都沒有,他裝作謙虛地回答:“我是特地來向蔣書記你彙報的,請你掌舵。我們搞業務的看問題往往鑽死胡同,不能有效把握社會經濟發展的前景。而規劃最強調前瞻性,只有你這樣的領導才能高屋建瓴總攬全局,我們規劃局的全體同志希望蔣書記你給我們打打預防針,免得我們走彎路。”蔣多聞聽到這裏臉色也就輕鬆多了,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說:“剛才我仔細聽了你的彙報,總體上不錯,你蠻有水平嘛!不過中遠期規劃中能不能把框子再拉長一點?寧臨地區人多城市發展的空間也不少,我們的目光不能停留在現在的認識水平上。就拿這十幾年的改革開放說吧,我們當時誰會想到小小的寧臨市會發展成近百萬人口的大城市?許多人平時都說要充分發揮城市的集聚功能和輻射功能,其實城市最大的功能是自我加速膨大能力,象果子發育一樣外圍越大、觸角越長,接納和吞吐能力就越強。我們寧臨市剛剛發育,它會以相當的加速度向前發展的,規劃一定要站得高看得遠。只有超前的規劃才能在城市建設中起到積極的指導和規範作用。當前有三個問題需要突出,一是舊城改造爭取用八九年時間完成,有計劃有秩序地做好統籌安排;二是新城建設要加快進度,不能停留在老一套剝皮式的開發上,電力設施、通信線路、供水配套設施都要同步進行,該預留的要留出足夠的空間,避免重蹈覆轍年年搞道路剖腹產,埋了又挖挖了又埋;三是開發區三期規劃要抓緊進行,規模要搞大不能小家子氣,佔地要多,不怕暫時拋荒,要為城市以後的發展留足空間,要為寧臨市的產業積聚、重組和檔次提高打好基矗”項自鏈邊聽蔣多聞的指示邊認真地做紀錄,臉上不時地流露出崇敬和佩服的表情。領導就是需要在下屬面前樹立這種仰之彌高的權威感和擎天一柱的支撐感。蔣書記看着項自鏈信徒般虔誠的神色,臉上露出了祖佛般慈祥的笑容,朗朗地說:“小項,我說的幾條意思你回去向同志們說清楚,我們規劃剛起步,但進度一定要快,爭取一步到位。你年輕又有基層經驗,我打算好好培養你,你得為市裡多分擔責任。以後有什麼工作上的困難可要向我多彙報。寧臨市面臨著前所未有的發展機遇,這也是你的機遇啊!”項自鏈還能說什麼呢?他只有不停地點頭。點頭就是他的機遇呵!
說完話,蔣多聞又埋頭批示文件。室內靜得只有紙筆的磨沙聲,項自鏈如坐針氈,又不敢隨便伸手曲腿,只好耐着性子一本正經地端坐着。過了十來分鐘,蔣多聞放下筆,抬手推推寬邊老花眼鏡,說:“去瓊潮的事我看就這麼定了。”項自鏈愣了一下,沒待反應過來,蔣多聞又轉了話題:“瓊潮去年底捅了這麼個大簍子,我不說你也是知道的。臨寧發電廠這攤子不好收拾。你過去后一定要小心,千萬別再出什麼漏子!有什麼事直接向我彙報!”語氣一句緊似一句。
項自鏈還沒來得及表態,就響起了輕輕地敲門聲。
蔣多聞皺了皺眉頭,若有若無地說:“發電廠事件餘波未盡啊!”沒容項自鏈琢磨話中的意思,秘書朝集社端着茶推門進來。
接着蔣書記又問了些他個人生活情況。項自鏈比彙報工作還要詳細地作了彙報,最後說蔣書記平易近人,象自己這樣的平頭百姓也讓他牽兒掛母的。
這時候朝集社也摻和到裏邊來,笑着說:“蔣書記,項局長可是機關大院的名人呢?”蔣多聞睜大眼睛問:“哦!比我這個市委書記還有名?”項自鏈趕忙否認,說:“朝秘書取笑我呢!我這樣一個小兵拉子還能是個名人那才怪呢!要說名人朝秘書你才是名人,整天在蔣書記身邊不出名都不行啊!寧臨人誰不認得你朝集社,更別說這個大院子裏了!”這話中聽,蔣多聞只笑不語。
朝集社則反攻說:“我就知道你項局長能說會道有魅力,娶了個老婆也是賽金花的,是我們院子裏的頭號美人,連那些二十剛出頭的小姑娘看了都自嘆不如。有一次我到瓊台縣出差,縣裏的同志還提起你們富有神奇色彩的故事呢!從政經歷奇娶個老婆更奇。”朝集社邊說邊擺出既羨慕又疾妒的表情。
蔣多聞笑了笑,說:“看來我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怎麼就不知道這事,你們也瞞得夠緊的!”蔣多聞說完馬上就斂起笑容。做領導的說風是風說雨是雨,什麼話都點到為止絕不多出半分。
項自鏈識相地推說單位里有事,得馬上趕回去。臨別時他認認真真地說了聲謝謝蔣書記指示,保證回去后全面落實。到了外邊間,項自鏈緊緊地握了握朝集社的手,目光里透着兄弟般的摯誠和不可言喻的默契。誰都明白身在官場,你就得方方面面給自己留足餘地,同志間的友誼得處處建立,冷不丁哪天對方就是你的避難所遮蔭樹。朝集社把項自璉送到門號,眨眨眼說了聲慢走,而後從從容容地轉到隔壁自己的辦公室。
轉出市委樓,項自鏈直奔市長黎贏權的辦公室。黎市長有事外出,秘書苟曉同一個人埋頭在整理文件。項自鏈走上前輕輕地說了聲苟處長忙。領導身邊的秘書真正搞文字的少之又少,主要是負責領導在工作期間飲食起居,象苟小同這樣只認文字不認人的傢伙不知道黎市長為什麼會喜歡。全國流行管妓女叫雞,靠海說海話,守臨市則叫蝦,吃軟飯的小白臉通用一個鴨字。時下寧臨市流行這麼一句話:“公司老總專吃自家蝦,機關領導目瞪口呆燒烤鴨。”這意思是說公司里的頭頭們專泡小蜜,機關領導受黨紀國法約束只好望蝦興嘆,大搞同性戀。有錢人泡小蜜已是不爭的事實,機關頭頭燒烤鴨倒是言過其實,不過大家對領導配秘書管生活一事確是意見紛紛。
苟曉同抬起頭見是項自鏈,放下手頭活忙起身讓座。在市府大院裏,兩人的私交還算過得去,他們常在食堂里聚在一塊吃午飯。象他們這樣級別的幹部在食堂吃飯確是稀罕事,並且是大眾食堂,同大院子裏最低層的幹部貼在一塊的。本來吃喝拉撒是動物行為,是人的自然本性,可一淪落到官場就分出個高低貴賤來,食堂在樓上特地辟出雅座。菜也是特別做的,什麼時令海鮮一應俱全。有一次寧臨日報在宣傳幹部艱苦樸素時列舉了公僕們的午餐是如何如何地簡單,彷彿全是素菜,人人都不沾惺似的。
項自鏈見苟曉同說話聲音超標,就知道主子不在,可他還是裝作不知道似地問:“黎市長在裏邊嗎?”苟曉同推推寬邊眼鏡,說:“我還以為你來找我呢,原來是沖市長來的!你有兩個月沒來我這裏了吧?”說話的口氣有點責怪項自鏈不是。
“你苟處長是個大忙人,我到你這裏你有時間見我嗎?再說你這人比颱風還難捉摸,十防九空,我來了多少次都撲空。市長身邊的人誰能攀得起,攀得起也撐不起啊!”“老兄你就別取笑我了,你還不知道我整天坐冷板凳看同樣的冷麵孔,文山文海的。不象你那樣東規劃西規劃,拿了好處還要指手劃腳讓人聽廢話。”苟曉同說話有個特點,說著說著就編個順口溜出來,讓人聽了忒爽。
項自鏈輕輕地帶上門,放心地說:“工作要做好,生活實踐不可少。若想來個大躍跳,領導身邊常照料。我看你得改改這陋習,整天呆在辦公室搞資料,把黎市長晾在一邊你是沒前途的。”苟曉同聽了抿嘴一笑不哼聲,猶豫了一會才慢吞吞地吐出一句話:“你想來黎市長邊來來照料照料?黎市長可不是好照料的,你別拿人家當孫子!”苟曉同並不是那種陳布雷式的秘書,雖然他的報告文件寫得相當出色,在市政府所有的秘書中是最有水平的一個,可平時說話也是長一句短一句,熟悉的人都知道他並不是個甘於寂寞的人。苟曉同的話中充滿着對黎市長的尊敬和佩服之外,也不乏戲謔之意,可見兩人的關係確是不一般。
項自鏈更搞不清他為什麼總是埋頭資料堆里,忙否定說:“黎市長在幹部群眾中的威信很高的,誰都說他是歷界政府領導中最出色的一個。我佩服得五體投地還來不及呢,怎麼會拿他當孫子?他拿我當孫子我都覺得是看得起我呢!”苟曉同聽了哈哈笑,指着項自鏈的鼻子說:“項自鏈啊項自鏈想不到你也這麼會吹牛拍馬,我還當你是個潔身自好的人,原來也俗得不能再俗了,以前真沒看透你!”說完,苟曉同又是一陣沉默。項自鏈拿出煙遞給苟小同一支,邊抽邊說:“這話是俗了點,我是為你着急,你要總是這樣埋在文山文海里何日才是個盡頭。我們是老朋友了,對你沒什麼不好說的,現在不同以前,你想圖個好前程不但要會做事更要會做人,多少人千方百計討好領導討好黎市長都沒機會,而你身在福中不知福,別錯過機會後悔就來不及了。我一個農家子弟活到這份上也差不多了,不象你父母都是正縣級領導,你總不能給父母丟臉吧!”項自鏈說得有點激動,滿臉的朋友義氣。
苟曉同聽得有點感動,忙要項自鏈喝水。抽完煙,苟曉同使勁往煙灰缸里一擰,彷彿下了很大的決心,問:“老兄你認不認識圓夢的人?”表情也跟着嚴肅起來,似乎在決斷某個棘手的問題。
項自鏈聽得心頭一驚,也不問為什麼,只說:“有是有一個的,不過這人有點怪,我得做做思想工作。”苟曉同忙問怎麼個怪法。項自鏈就把白人焦的一些反常行徑說了一遍,添油加醋弄得水裏霧裏更是玄乎其玄了,聽得苟曉同不住地點頭說那就好那就好!而後兩人合計着如何去白人焦那裏圓夢。告訴對方白人焦的住所后,項自項拍拍大腿就要啟身回單位了。苟小同輕輕地拉拉他的手,項自鏈重新入座。沉默了一會,苟曉同鄭重其事地告訴項自鏈去瓊潮市任職的事黎市長已經同意了,下個星期可能就發文公佈。項自鏈免不了說些感謝黎市長支持之類的套話,之後打哈哈說:“真不知道市長管你還是你管市長呢!啥消息都靈!”苟曉同輕輕一笑,重新點上一支煙抽着,連吐了六個前後關聯大小有致意韻無限的煙圈后,才吐露心聲……臨走時,苟曉同一再交代關於圓夢的事千萬不能向第二個人提起。項自鏈興匆匆又有點惶惶然走出市長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