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土特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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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江北這一次沒固執,按照周正群的指示,第二天他便搬到學校。校辦主任路平早已在收拾一新的辦公室門前等他,看見他,笑着迎過來:“歡迎黎教授,辦公室已收拾好了。”黎江北打量了一眼路平,發現他又發福了,打趣道:“這麼快發福,可不是好兆頭啊。”路平尷尬地笑了笑,他知道黎江北這話有諷刺意味,在江大,黎江北是路平最怵的一個,他雖然手中沒權,但真要難為起你來,比校長他們還要厲害。路平跟黎江北以前關係還算行,可自從進了校辦,當了這個主任,黎江北看他的眼神就變了。
路平指揮着黎江北幾個助手,還有校辦幾個工作人員,幫着黎江北整理辦公室。這當兒,黨委書記楚玉良笑呵呵走了進來:“這麼快就搬來了,老黎,你可說風就是雨啊。好,搬來好,搬來就可以經常在一起了。”黎江北應付性地點了點頭,算是跟楚玉良打過招呼。正要轉身整理自己的資料櫃,楚玉良一把拉住他的手:“到我辦公室去,好久沒見,先敘敘。”
黎江北本不想去,時間緊迫,他得趕快把辦公室收拾好,及早投入工作。無奈楚玉良盛情難卻,不去又說不過去。畢竟,人家目前是最高領導。
到了楚玉良辦公室,黎江北吃了一驚,一個多月沒到學校,變化真大啊。不說別的,單就楚玉良這辦公室,就讓他瞠目結舌。以前楚玉良在六樓辦公,是小間,簡單裝修。現在呈現在他眼前的,是三大間,面積足有90平米,裝修快趕上五星級賓館了。黎江北恍然記得,四樓這套大房,原來是當做接待室的,他還在這兒接待過來自歐洲的專家,那是兩年前的事了吧,當時他是教育學院院長,還兼着系主任。什麼時候改成書記辦公室了呢?黎江北這麼想着,目光盯住正面牆上一幅字畫,一看就是政協主席馮培明的草書。馮培明書法功底深厚,又愛題字,在江北書畫界,他也算得上名人。
“好字,好字!”黎江北連連稱讚,眼前這幅“一心為公”,寫得真是叫絕,剛勁有力,筆墨飽滿,算得上書法中的珍品。
聽見黎江北稱讚,楚玉良暗含着得意說:“不錯吧,為討這幅字,我可是幾次登門,費了不少時間的。”
“是嗎?”黎江北側過目光,略帶陌生地望向楚玉良。
楚玉良笑着說:“誰說不是呢?馮老身體不好,工作又忙,現在很少提筆了。眼下除了國際友人,馮老很少給人題字了。”
黎江北聽得有些糊塗,楚玉良什麼時候改稱馮培明為馮老了?如果他沒記錯,去年一起吃飯的時候,還聽他在酒後稱馮培明為培明兄的。楚玉良跟馮培明是校友,兩人私交很不一般,這已不是什麼秘密。因此聽楚玉良稱馮培明為馮老,黎江北就有種不舒服。馮培明大不了楚玉良幾歲。
楚玉良請黎江北坐,黎江北沒客氣,在他新置的意大利沙發上落座。
“怎麼樣,這次下去,工作還順利吧?”楚玉良關切地問。
“還行,調研工作嘛,就是多看,多聽,跟學術不一樣,出不了成績。”
“沒人逼你出成績,能多掌握實情,就是成績。不過,一定要注意身體,要是累垮了,我可不答應。”楚玉良說。
黎江北猜測,楚玉良如此熱情,到底要跟他說什麼呢?
楚玉良沏了一杯茶,遞給黎江北。“前天周副省長的秘書來過,說一定要把你搬回學校,你妻子不在,要組織上照顧好你的身體。江北啊,你現在可是我們江大的中堅力量,我已通知教務處,把你的課再壓壓,兩周上一節,或是半月上一節,你看這樣行不?”
“這樣不好吧,再忙,課還是要上。”黎江北並不知道教務處調整課時的事,小蘇也沒跟他提起,這時聽了,覺得不妥,堅持要按原來的安排上課。楚玉良也不在這事上跟他爭論:“這樣吧,回頭我再跟教務處商量一下,怎麼合適怎麼來。”
兩個人又閑扯幾句,楚玉良言歸正傳,談起了正事:“江北啊,今天請你來,是想跟你交換一下意見。”
“哦?”黎江北抬起眼,警惕地看着楚玉良。
楚玉良被他盯得臉上發熱,乾笑兩聲道:“其實也沒什麼大事,還是老話題,就是你那個‘一號提案’。”
果然如此!黎江北臉上的肌肉動了動,裝作漫不經心地問:“提案有答覆了?”
“沒有。”楚玉良收起笑,擺出一副長談的架勢,“江北啊,有些事,你的想法是不是太過激了?”
黎江北哦了一聲,又說:“請說詳細點。”
“我是想,對待高教改革,我們可以有不同的聲音,也容許大家從不同角度發表看法,但有一個原則,就是不能拖改革的後腿,更不能往自己臉上抹黑。”
“你是說,我往學校臉上抹黑了?”
“江北你別這樣想,先聽我把話說完。”
黎江北已經起來的身子又坐了下來,端起水杯,啜了一口。楚玉良接着道:“改革就是摸着石頭過河,江北高教改革,中途是遇到了一些難題,但我們看問題,首先要看主流。就從我校來說,這些年取得的成就,不少嘛。如果不改革,江大能發展到今天?如果不改革,我們能從全國第二十六位躍升到前十五?不可能嘛。所以我說,我們應該用一分為二的觀點去辯證地看待改革中出現的問題,不能看見一點黑就說整個天空沒有太陽。”
“楚書記,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黎江北放下一直捧在手中的杯子,他倒要聽聽,楚玉良到底要怎樣給他定性。
“你明白,你這是跟我裝糊塗。”楚玉良呵呵一笑,從桌子那邊走過來,坐在黎江北對面:“江北,你我在江大,有20年了吧?”
“26年,我比你早兩年。”
“我說嘛,你是江大的元老,是功臣,怎麼會聽信他人的言論,犯自由主義的錯誤呢?”
“楚書記,我黎江北沒聽信他人的言論。”黎江北的聲音有些激動,差點就控制不住自己,要從沙發上彈起來了。
“江北你別激動,如果不想聽,咱們就不說這個,說別的,好不好?”
“不好!”黎江北反駁道,為了這個所謂的“高教一號案”,已有不少人找他,勸他撤回的有,勸他修改的有,威脅他的也有。想不到,今天楚玉良也給他扣大帽子。他太清楚這些人的意思了,他們不就是怕他講真話講實話嗎,不就是怕他把不該講的講出去嗎,不就是怕他把隱在高教改革後面的不正常現象掀開嗎?
“楚書記,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先回去了。”黎江北憤憤起身,他還是那個脾氣,容不得別人在他眼裏摻沙子。
“江北你別激動,坐,我還有話沒跟你講呢。”楚玉良有點兒尷尬,他沒想到,黎江北還是原來那個壞脾氣,他原想,孔慶雲一進去,黎江北怎麼也該收斂點兒,誰知……
“對不起,我時間有限,如果書記非要作指示的話,那就在會上說吧。”說完,黎江北頭也不回就出了楚玉良辦公室。
楚玉良看着黎江北憤然離去的身影,半天,他幽幽地笑了笑。黎江北啊黎江北,我是提醒你了,聽不聽,可就看你自己的了。
幾乎同時,龐彬來書記跟周正群之間,也展開了一場艱難的對話。
兩天前,省政府召開省長辦公會議,針對閘北高教新村建設中遺留的若干問題,提出12條措施,會議再次指出,閘北高教新村是江北高教事業改革與發展的產物,是江北高教發展史上的一件大事,一定要不遺餘力,抓好這項世紀工程,打一場攻堅戰。會議提出兩個明確目標,一是閘北高教新村必須按期全面啟動,第一批確定搬遷的六所大學一定要在規定時間內搬遷進去,不得延誤。二是二期工程要抓緊上馬,不能虎頭蛇尾,更不能搞成爛尾工程。周正群在會上提出不同意見,要求將搬遷時間往後推,各項工作準備不足,倉促搬遷會引發新一輪危機。他的意見仍然沒得到足夠重視,會議最終形成決議,要求從下月開始,着手搬遷工作。
周正群正是就這一問題,找龐書記反映情況的。龐書記聽完,半天沉吟着不說話。閘北高教新村,是他到江北以前就已啟動的,他到江北這兩年,也接到過不少舉報,聽到過不少反映,總體來講,他對閘北高教新村還是持肯定態度的。周正群反映的工程建設資金嚴重不足、貨款規模過大、高校基礎設施建設過於超前、食堂超市化、公寓賓館化、學生貴族化等現象確也存在。但問題歸問題,工程還是要搞,這是在全國都掛了號的,如果中途擱淺或是流產,性質就又是另一碼事。
“不要讓問題難住,出了問題,總得解決,你不至於被困難嚇倒吧?”在周正群面前,龐書記向來很隨意,很少板起腔調說話。這怕是跟夏聞天有關,龐書記剛來江北,夏聞天就向他鄭重介紹了周正群,對夏聞天推薦的人,龐書記還是很信任的。
“為難倒不必,我只是擔心,很多遺留問題不解決,急於搬遷,會不會埋下隱患。”周正群如實將自己心裏的困惑說出來。
龐書記略一思考,道:“隱患肯定會有,這一點不用你提醒我,不過我想,能把隱患及早暴露出來,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龐書記,你的意思是……”
“正群,別老揣摩我的意思,你什麼時候也養成這毛病了?不好。”
周正群趕忙檢討:“龐書記,我不該這樣問,不過……”
“沒有那麼多不過,就一個原則,閘北高教新村必須啟動,而且要快。至於它裏面的問題,也用不着怕,有問題就解決,要不然,要我們這些人做什麼?”
龐書記的語氣很果決,周正群本來還想就閘北新村的建設多彙報一些,這些天他連續接到十幾封質詢信,信中反映的問題,已超出他原來對閘北新村的判斷,其中有人提到一期工程擅自擴大建設規模的事,也有人提到,高校搬遷后原佔地會不會真的出讓給外資企業?本省建築巨頭已在放出風聲,要不惜一切代價,將江大這塊黃金地盤拿到手,所有這一切,背後到底有沒有見不得人的陰謀?
龐書記這樣說,等於就是封了周正群的嘴,周正群矛盾再三,終究還是將要說的話咽了下去。他怕講得太多,反讓龐書記真的以為他是在從中作梗。
當初省上決定啟動閘北高教新村工程,周正群是投過反對票的,那時他還沒主管教育,幾個副省長中,他排名最末。這兩年,他對閘北新村一直熱情不高,班子裏已有意見,說他這樣做,是在替夏聞天打擊馮培明。因為閘北新村工程是馮培明最早提出的,也是他一手抓的。
有人為這事已把狀告到了龐書記這裏。
周正群臨告辭時,龐書記又說:“聽說最近你不敢跟夏老接觸了?這樣不好吧,孔慶雲是孔慶雲,夏老是夏老,你不會連這個也分不清吧?”
周正群趕忙解釋:“龐書記,這都是誤傳,最近實在是工作忙。”
“好了,你就別解釋了,你怎麼想的,我心裏有數。回頭去看看夏老,這個時候,你不該躲他。”
“這……”周正群猶豫了。
“正群啊,公是公,私是私,你跟孔慶雲到底有沒有瓜葛,組織會查清楚,並不會因為你不到夏老家裏去,就證明你清白。這點小腦子,你還是別動了。”
周正群沒再解釋,若有所思地說:“龐書記,我明白了。”
從龐書記的辦公室出來,時間將近中午,周正群想,是該去看看夏老了,老這麼迴避也不是辦法。正琢磨着該不該先打個電話過去,手機叫響了,一看是孟荷打來的,周正群接通說:“什麼事?”
“正群你快回來,家裏出事了。”孟荷在電話那邊着急地說。
“什麼事,慢慢說。”
“正群你快回來,電話里不能說。”
一聽孟荷這樣慌張,周正群心裏陡地一緊,幾步來到車子前,跟司機道:“回家!”
周正群住在省委家屬院,離省委大院不遠,幾分鐘后,他已站在電梯內,心裏不住地想,家裏能有什麼事,孟荷可從來沒這樣緊張過啊。
門剛一打開,孟荷就撲了過來:“正群,我怕。”
“怎麼了?”周正群攬住妻子,不明白孟荷今天為什麼這麼反常。孟荷在他懷裏平靜了一會兒,說話的聲音不那麼抖了:“正群,有人送來……”
“送來什麼?”周正群猛地推開孟荷,警惕地就往客廳里看。
孟荷指着一個普通的飲料箱:“東西……在裏面。”
周正群奔過去,手剛觸到紙箱,就驚呆了!
裏面是滿滿一箱百元大鈔!
“誰送來的?”他厲聲問道。
孟荷的身子再次抖了起來,聲音也變了:“我……我不認識,他們說是春江市的,找你彙報工作。”
“春江市?”周正群越發納悶,春江怎麼會有人給他送這麼大的“禮”?
見周正群滿臉震驚,孟荷嚇得不知所措。那兩個人坐了不到5分鐘,說是去辦公室找周副省長,有急事彙報。孟荷讓他們把箱子帶走,其中一個矮個子說:“一點土特產,讓孩子吃吧。”孟荷沒在意,送走客人,打開箱子一看,竟是……
“誰讓你收的!”周正群近乎咆哮。這是他當副省長以來,第一次有人公然把錢送到家裏,數額還如此巨大!
孟荷憋屈着嗓子,戰戰兢兢道:“他們說是土特產,我也只當是土特產。”
“你—”一看孟荷委屈的樣子,周正群壓住火,他想孟荷一定是讓對方騙了,她不至於連這點覺悟都沒有。
周正群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追問孟荷,這兩人到底是什麼人,他們說過什麼沒有?
孟荷除了記住那兩人一高一矮,其中矮個子操一口春江話,別的,真是說不上來。周正群仔細想了一會兒,腦子裏好像晃出幾個影子,但又被他一一否定。
“對了,矮個子額頭上好像有塊疤痕,出門時我看見的。”孟荷忽然說。
“疤痕?”周正群心頭一震,一張已經淡忘了的臉驀然跳出來,是他,一定沒錯!
搞清楚了對方是什麼人,周正群不那麼急了,他清楚,這箱錢一定跟擱淺的江北大學二期工程有關,有人開始花重金收買他了。這麼想着,忽然記起什麼似的問:“你怎麼沒上班?”
孟荷被他的聲音嚇了一跳,到現在,她還處在高度緊張中。丈夫多次要求她,絕不能在家裏接待下級,更不能收人家東西。以前她犯過這樣的錯誤,弄得周正群很被動,但比起這次,以前收的根本就不叫禮。她心裏說,闖下大禍了。
聽見周正群問,孟荷醒過神來:“我上午去醫院,立娟的病情又重了。”
一聽是去醫院,周正群沒再細問,耿立娟的情況他知道一些,都是孟荷平日說的。他現在顧不上什麼耿立娟,必須儘快想辦法,把眼前這棘手的事處理妥當。
讓對方過來取錢顯然不可能,對方既然敢送來,就一定不打算收回去,這點判斷力周正群還是有的。還有,對方給他送“禮”也不是一次兩次,前幾次都是送到了他手裏,挨了批評后,乖乖拿回去了。他曾警告對方,再敢亂來,就連人帶物一塊交紀委去,沒想對方背着他來了這一手。
看來對方還是不死心。
怎麼辦?周正群思考再三,決定還是找紀委,這事要是處理不好,非但會影響自己,更會影響將來的搬遷工作。主意已定,周正群沒敢耽擱,直接將電話打給劉名儉,讓劉名儉帶兩位同志過來。不大工夫,劉名儉帶着機關工作處兩位同志來到他家。周正群將情況大致說了一遍,指着門口的飲料箱說:“東西全在裏面,具體我沒點過,不會是小數目。”
劉名儉一邊安排工作人員清點數目,一邊向孟荷了解情況:“他們有沒有說讓周副省長辦什麼事?”
孟荷的心情已比剛才好了許多,尤其是看到劉名儉,感覺懸着的心突然放了下來。她說:“他們只說是找正群彙報工作,沒說具體有什麼事。”
“連身份也沒跟你說?”
孟荷搖頭,周正群插話道:“你就別問她了,她現在腦子裏一片空白。”
孟荷感激地望了丈夫一眼,要給劉名儉倒水喝,劉名儉說:“不必了,我們點完東西就回去。”
錢數很快點清,一共是120萬。劉名儉感嘆道:“他們真大方啊!”周正群也心情複雜地說:“這些錢,在江龍縣完全可以建一座小學。”
兩名工作人員按規定填寫了單子,交給周正群簽字,周正群簽完后,又遞到劉名儉手裏。劉名儉簽字的一瞬,忽然說:“這事兒得向金子楊同志和龐彬來書記彙報,你要不要一同過去?”
周正群想了想,道:“你按規定彙報吧,我就不去了。如果還需要取什麼材料,儘管通知我。”
劉名儉他們走了很久,周正群腦子裏還是那個額頭上印着疤痕的男人,他這個時候送錢,到底還有沒有別的目的?
這個中午,周正群跟孟荷都沒吃飯,吃不下。事情雖然暫時解決了,但帶給這個家的衝擊還是很大。尤其是孟荷,更是為丈夫捏了一把汗。快要上班時,周正群說:“下午你準備點簡單的禮物,跟我去夏老家。”
“正群—”孟荷叫了一聲。
周正群疑惑地盯住她:“什麼事?”
“正群,我們能不能不去?”孟荷樣子怪怪的,眼睛裏多了一種令人琢磨不透的東西。
“什麼意思?”周正群疑惑不解。
“你就聽我一次,暫時先不去他家,好嗎?”孟荷走過來,站周正群面前,望着周正群。這一刻,孟荷腦子好亂,她是真心替自己的丈夫着想。孟荷有種擔心,孔慶雲的事,會不會真把自己丈夫攪進去?她想起前些日子接過的那個電話,還有最近聽到的傳聞,心裏忍不住撲撲直跳。
周正群察覺到妻子的不安,孟荷一定是聽到了什麼,要不然,她不會阻止自己去夏老家。他伸手攬住妻子,問:“孟荷,你跟我說實話,到底聽說了什麼?”
孟荷沒敢正面回答,蒼白着臉道:“正群,我怕……”
“怕什麼?”孟荷這樣一說,周正群心裏越發懷疑。
“我也說不清,不過你還是不要跟他們太近了,這樣不好。”
周正群的臉忽地沉了下來,他敢斷定,孟荷一定是背着他四處亂打聽消息。從孔慶雲出事那天,周正群就再三提醒孟荷,孔慶雲跟別人不一樣,這次一定要管好自己的耳朵和嘴,不該打聽的絕不能打聽。
“孟荷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找過別人了?”
“沒,沒。”孟荷緊忙搖頭,但她撒謊的樣子實在笨拙,她的眼神還有說話的語氣出賣了她。周正群沒再追問下去,不過他說:“孟荷我再說一遍,這件事你絕不能插手,這是原則!”
孟荷的臉色越發駭人,周正群不說還好,一說,她心裏的鬼就越大了。
“正群—”孟荷渾身無力,感覺自己要站立不住了。周正群這次沒理她,收拾起幾份攤在桌上的材料就往外走。孟荷追過來:“正群,真的要去夏老家嗎?”
周正群狠狠剜了妻子一眼,沒說話,揣着一肚子不高興離開了家。
孟荷軟在沙發上,這些天,夏雨打電話,她不敢接,單位里人們議論夏老一家,她也不敢插言。她甚至叮囑兒子,趕快跟可可拉開距離。總之,她被兩家多年的關係弄緊張了,有傳言說,有人想借孔慶雲,打擊夏老和周正群,難道這是真的?
—2—
一周后,江北大學搬遷動員大會在江大召開。這是周正群反覆思考的結果,是的,龐彬來書記說得對,現在他已別無選擇,不只是他,整個江北省委、省政府,都被閘北新村逼到了十字路口。工程開工已經兩年多,投進去的資金有三十多個億,12所高等院校的一期工程都已竣工,個別院校二期工程已經開工建設,如果再不搬遷,浪費巨大的資源不說,怕是引來的各項非議和懷疑就能亂掉人心。
必須搬,而且要快!是讓存在的問題和困難嚇住,還是在前進中戰勝重重困難,這是周正群必須要面對的一個抉擇。他知道,考驗他的時刻來臨了!
就在會議召開前幾個小時,江北大學學生會跟校方發生了一場爭端,差點就影響到會議的召開。
事件還是由論壇和網站引起,校方關閉網站后,引發了學生的激烈爭議,連日來,各系派出代表,紛紛找到學生會,要求學生會跟校方交涉,開通網站,解除對幾個論壇的封鎖。這要求原本不過分,但念在特殊時期,夏可可一直不同意這樣做,她再三強調,我們是學生,必須得遵守學校各項制度,校方關停網站,也是為學校的穩定和同學們的健康成長着想。周健行反駁道:“這跟穩定沒關係,跟同學們的健康成長更沾不上邊。”
“怎麼沾不上邊?網站出現是非不明、混淆視聽的帖子,當然會影響同學們的判斷力。”夏可可對周健行近來的表現心存不滿,她從學生會幾個幹部那兒聽說,周健行正在暗地裏鼓動學生,向校方施加壓力,要求校方對論壇開禁。他怎麼能這麼做呢?夏可可不理解,也無法贊同,她提醒過周健行,周健行偏是聽不進去。
周健行對夏可可一味順從校方的態度更為疑惑,他心目中的夏可可是一個敢作敢為的人,怎麼剛剛當上學生會主席,就開始當縮頭烏龜?夏可可要真是這樣,他就要小看她了。周健行認為,校方關閉論壇和網站,就是怕學生髮表真實看法,江大同學歷來思想活躍,這是江大的光榮傳統。有着思想家之稱的夏可可,為什麼偏在這事上持悲觀保守態度?
還有,周健行也有借網站為孔校長鳴不平的願望,眼下這種情況,只有利用網站和論壇,才能把同學們的聲音集中發出來,周健行多麼希望這種呼聲高點,再高點。呼聲高了,才能敦促校方儘快對這一事件給出一個明確的說法。
夏可可笑他幼稚,欠成熟,典型的感情用事。父親的事她比誰都急,恨不得一下子就搞個水落石出!但靠這種小學生的手段就能讓校方給出說法?再者,帶走父親的是省紀委,而不是校紀委。
兩人為這事爭論過幾次,夏可可警告周健行,別拿同學們的熱情搞陰謀。周健行說:“這不叫陰謀,我這是正當請求。”夏可可笑笑:“周健行,你那點花花腸子,哄別人去吧。”周健行還想說服夏可可,夏可可懶得理他,又怕他一意孤行,惹出更大的麻煩,於是一本正經地警告道:“請你立即停止不光明的行動,否則,我要如實向校黨委反映。”一聽夏可可抬出校黨委壓他,周健行氣得鼻子都要噴血了:“夏可可,你傻,傻啊!”
“我就傻,這一次,我傻到底了!”夏可可絲毫不給周健行面子,她現在說話,語氣里已有了父親那種味道。不,她教訓周健行,更像是姥爺夏聞天在教訓周副省長。
這一次周健行算是領教了夏可可的厲害,心裏雖是不怎麼服氣,行動上卻開始按她說的做。畢竟,夏可可現在是主席,他得帶頭維護她的尊嚴。
當然,周健行並不知道,夏可可內心裏原本藏着自己的想法,只是這想法,她還不能告訴任何人,包括周健行。
她要以自己的方式幫助父親。
周健行這邊是安穩了,夏可可沒想到,曹媛媛會忽然跳出來惹事,這天上午的事端,就是曹媛媛挑起的。
自從進了學生會,曹媛媛激情倍增,她現在是比誰都忙,整天奔走在各系之間。夏可可說她是一隻氫氣球,肚子裏滿是膨脹的慾望。曹媛媛聽見了,也不介意,她暗暗想,我就是要膨脹給你看。尤其是得知周健行想在學生中間激起一股情緒,曹媛媛便理所當然擔起此重任,義無反顧地衝鋒陷陣。得知省政府要在江大召開動員會,曹媛媛心想這是絕好的時機,前一天晚上,他們便做好準備,將各系徵集到的意見還有網蟲們寫的“抗議書”一併收集起來,以網絡部的名義正式起草了一份“交涉書”。這天趁課間時分,曹媛媛帶着幾個鐵杆朋友,來到校辦主任路平這兒。路平剛剛檢查完會場,回到辦公室取文件,就讓曹媛媛堵住了。“路主任,我們的請願你什麼時候給答覆?”
路平一看是曹媛媛,心裏叫了聲苦,嘴上卻很嚴肅地說:“媛媛同學,我早就提醒過你了,江大不容許出現‘請願’兩個字。”
“那好,你把網站開通了,我們就把請願收回。”
“不可能!”路平堅決地說。
“為什麼?”曹媛媛往前跨了一步,她長得高,一米七二,比路主任還要高出一頭,加上此時她故意往起挺了挺胸,路平就感覺被她壓迫住了。
那幾個男生也趁機起鬨。在大學,校辦主任常常是個受氣的角色,心高氣盛的大學生們不拿你當回事,那些老教授名教授更不拿你當回事,真正拿這個角色當回事的,怕就是路平自己。
路平往後退縮幾步:“你們想幹什麼,我可告訴你們,今天學校有重要會議,你們要是敢胡鬧,小心!”
“路主任,你威脅我們啊?”曹媛媛笑吟吟的,曹媛媛要是一笑,肚子裏的鬼主意就出來了。她暗暗沖幾個男生使個眼色,幾個男生就鄭重其事地向路平遞上了早已準備好的材料。路平哪有工夫,會場雖說佈置好了,但迎接工作還沒落實,他還急着去禮堂門口看看氣球放起來沒有,條幅掛得怎樣。一看他們成心搗亂,路平放下臉:“你們是有意而為,對不對?”
“對,路主任,網站關了多長時間,你不急,同學們急。”曹媛媛收回臉上的笑,也學路平那樣嚴肅起來。
“關停網站是校黨委作出的決定,不是我路平作出的。”
“我們就是想請你把意見轉達給校黨委,這有錯嗎?”
“那好,你們回去等。”路平說著,一把接過那些資料,就往文件袋裏裝。
“路主任,這樣打發我們不太好吧,我們可是心平氣和找你反映心聲的,你把我們當什麼,來來回回的,耍了幾次?”
路平結舌了。曹媛媛這張嘴巴,他領教過,再說,關停網站,是學校宣傳部下達的指令,路平還對這事耿耿於懷呢。乾脆,既然你們想鬧,我就帶你們到一個鬧的地方。
“那好,你們跟我去見強部長,讓他答覆你們。”
“見就見,當我們不敢啊。”曹媛媛得勝似的翹起了小嘴巴。幾個男生也覺得跟路平這樣的角色鬥嘴沒意思,還不如去跟強中行過過招。
宣傳部部長強中行雖然不怎麼討學生喜歡,但他在江大中層領導裏面,卻是很鐵腕的一個,江大能保持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跟他的工作分不開。強中行這天早上也是分外的忙,政府在江大召開這樣級別的會議還是第一次,他這個宣傳部部長不但要做好會議的服務工作,更要代表江大在會上發言。江大能否順利搬遷,直接關係到閘北高教新村的啟動。路平帶着曹媛媛他們進來時,強中行剛剛接受完記者採訪。
“什麼事?”他問路平。
“曹部長又為民請願來了。”路平帶着嘲諷的口氣說。
強中行掃了一眼穿着時髦的曹媛媛:“你就是新當選的學生會網絡部部長?”
曹媛媛自信地點點頭,目光很高傲地盯住強中行。在男人面前,曹媛媛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自信,如果說有人可以讓她垂下高傲的目光,那個人一定是周健行。
強中行被曹媛媛的目光刺得不舒服,對曹媛媛今天的打扮更不舒服。強中行有些守舊,他曾在校務會上幾次提出,要對大學生的着裝作出必要的限制,不能讓他們穿得跟街頭女郎一樣,只是這話太敏感,校方一直不敢採納他的建議。對曹媛媛當選學生會網絡部部長,強中行也有不同意見,校黨委開會討論時,他就提過不同意見。這時曹媛媛公然挑釁他,他的語氣就不客氣了:“那個在網上敢脫敢為的也是你?”
曹媛媛沒想到強中行會突然問出這麼一句,臉一下紅了,一個40歲的中年男人如此刻薄地質問她,曹媛媛當然承受不住。
她的嘴張了幾張,竟然沒發出聲,最後恨恨地垂下了頭。
站她邊上的姓王的男生急了,扯着嗓門說:“老師怎能這樣侮辱學生?”
“侮辱?這位同學用錯字了吧?”
“你這樣說話,還不算侮辱?”姓王的男生不單是曹媛媛的鐵杆支持者,更是她的狂熱追求者,可惜到現在,曹媛媛都不給他機會表現,今天他以為逮着了機會。
強中行冷靜地說:“如果我沒記錯,媛媛同學自己的博客上,就有這樣的個性簽名。”
曹媛媛臉更紅了,想不到強中行部長竟登錄她的博客。那上面,有些照片真是露得過分了些,拍攝時她喝了少量的酒,藉以給自己壯膽。事後她還是認為過分,想把照片刪了,可惜照片一貼出,便在網上四處傳播,想收回就難了。
“脫又怎麼了,那是個性!”姓王的同學說。
“擅自逃課呢,也是個性?背着學校跟家裏謊報軍情,說是得了急性闌尾炎需要做手術,跟家裏騙錢也是個性?”強中行猛地黑下臉,聲音里已有股壓抑不住的憤怒。
“你—”姓王的男生沒想到強中行會當面暴他的丑,一時詞窮。
強中行接着道:“想上網可以,學校一貫支持,但藉助網絡搞烏七八糟的事,學校堅決不答應。”
“誰搞烏七八糟的事了,你把話講清楚。”姓王的男生搶話道。
“利用網絡騙打工妹跟你同居,弄大肚子后帶人家去江湖醫生那兒墮胎,險些鬧出人命,算不算烏七八糟?”
強中行就是強中行,他掌握的事兒真多。姓王的男生一聽他連這事兒都知道,嚇得不敢說話了。
曹媛媛恨恨地瞪了姓王的男生一眼,這些事她還是第一次聽說。想想大二的時候,自己還經常陪他出去呢。
“強部長,不要把話題扯遠了,我們今天來,就是想問問,校方什麼時候對網站解禁?”另一位男生一看勢頭不妙,趕緊把話題往網站上引。
“解禁?解什麼禁?誰告訴你校方禁了網站?”強中行一連追問幾句,問得幾個人都莫名其妙。校方沒禁,網站會自動關掉?
強中行這才把目光投向路平,他對路平的這一瞥,意味深長。路平感覺某個地方的隱秘被他窺到了,倉皇垂下頭,後來感覺再站下去會出事,借故溜開了。
強中行收回目光,繼續說:“校方關停網站,一是想調整版面,擴大信息量,還有就是配合全國行動,凈化網站,精神文明建設什麼時候也不能丟。”說這話時,他的目光再次盯住曹媛媛,曹媛媛讓這個中年男人看得一陣兒哆嗦。
“這是託詞,我們不信。”姓王的男生大約是讓強中行駁盡了面子,不甘心,又嚷了一句。強中行沒理他,進一步說:“身為網絡部部長,你應該在如何辦好學校網站,創建江大自己的特色方面下工夫,可惜在這方面我還沒看到學生會有什麼合理建議。”
曹媛媛咬住嘴唇,輕輕點了下頭。
恰在這時,夏可可和周健行來了,一看主席和副主席駕到,姓王的男生頓覺腰杆子硬了,頭一昂,正要衝強中行說什麼,夏可可的聲音先響了起來:“誰讓你們起鬨的,回去!”
姓王的男生不甘心,將目光投向曹媛媛,曹媛媛哪裏還有心思理他,一看周健行臉色黑青,知道自己闖禍了,臉暗暗一紅,低頭出了辦公室。
一場風波算是平息了。
會議如期召開。
這次會議,是由省教育廳主辦,金江市內所有高等院校都派了人參加,前期確定要搬遷的12所學校一二把手還有宣傳組織部門的同志都來了,不大的會議廳內座無虛席。會議將要開始時,校方通知學生會,部長一級幹部全部參加。強中行發現,不大工夫,曹媛媛已換了裝,髮型也重新變了,還別說,曹媛媛認真打扮起來,還真像淑女。
會議由省教育廳廳長、黨組書記李希民主持。李希民先是傳達了省政府辦公會議精神,接着又傳達了省委、省政府主要領導指示。他指出,閘北教育新村是江北高教事業走向新世紀的一項偉大工程,是江北高教戰線深化改革的產物,工程啟動兩年來,取得了可喜成就。這是省委、省政府堅強領導的結果,是全省高教戰線共同努力的結果,眼下12所院校一期工程已全部竣工,全省高教戰線的同志們都在熱切盼望早日搬到新村去,經廳黨組研究決定,報省委、省政府批准,搬遷工作正式啟動。
接着他宣佈了首批搬遷的六所學校,長江大學果然要打頭陣。
坐在台下一排的黎江北注意到,李希民的講話中,已經沒了“高教產業化”這個詞,去年召開的幾次座談會上,李希民開口閉口都要提到這個時髦詞,好像不提,就不能表明他緊跟形勢。
接着是周正群講話,周正群這天講得比較多,針對搬遷工作,他提出六點要求。第一,做好宣傳發動工作,要把大家的信心鼓起來,熱情調動起來。第二,各院校要合理確定搬遷人數,要在原來上報省政府的方案基礎上,再次細化,一期工程能容納多少,就實事求是搬多少,不能在這事上搞攀比。第三,要做好安全工作。第四,新校址那邊的食堂、衛生、醫療等工作要先行一步,要經廳黨組驗收合格后再搬遷學生。第五,不能因搬遷影響正常教學,這點周正群強調得尤為多,課要上,教學任務要按期完成,搬遷工作還不能受影響。第六,他提到了一個比較敏感的問題,搬遷不能搞大型慶典,不能鋪張浪費,更不能藉機搞什麼慶功宴,儀式要簡而又簡。
周正群講完,是江北大學黨委書記楚玉良作表態發言,接着是其他五所學校,最後,強中行代表江北大學,就如何做好宣傳發動工作作了發言。
會議開了將近四個小時,會議結束后,周正群提出,全體與會人員乘車去閘北新村,到現場看一看。這是事先沒有安排的,李希民徵求意見,要不要吃過午飯再去?周正群道:“工地上就有,跟他們一塊吃。”
離開會場往樓下走時,秘書楊黎走過來,輕聲道:“長江大學校長吳瀟瀟等在會客室,她要見你。”
“她怎麼找到這兒來了?”周正群略帶吃驚地問。
“會議剛開始她就來了,等了三個多小時。”楊黎道。
周正群略一思忖:“今天真是騰不出時間,這樣吧,你替我接待一下,把她反映的情況記下來,改天我找她談。”
楊黎猶豫了一下,低聲道:“周副省長,吳校長情緒很低落,我想……”
“這我理解,你告訴她,等忙過這幾天,我一定找她。”周正群說完,快步朝樓下走去,楊黎站了一會兒,遺憾地往會客室走去。
往閘北去時,周正群特意將黎江北叫到自己車上,黎江北面色沉重,看不出他是為搬遷發愁還是為將要到來的調研組發愁。
“憂心忡忡,你就不能輕鬆點?”周正群說。
“我輕鬆不起來。”黎江北說。
“又是什麼問題?”
“長江大學,正群,長江大學的情況不是你我想的那樣。”
“哦?”周正群一下子警惕起來,他特意叫上黎江北,就是想談談長江大學,沒想到他還沒開口,黎江北倒先說了。
“你又調研到什麼了?”
“騙局,自始至終,就是一個騙局!”黎江北憤憤地說。
周正群的心一下子就緊了,黎江北從來不是一個信口開河的人,如果沒有足夠的證據,他是不會這麼說的。
“你是指?”
“算了,車裏說不清,找時間跟你彙報吧。”
周正群沒再往下問,黎江北這番話,還有他說話的神情,已像重鎚一樣,在他心裏砸出轟轟的聲音。往閘北新村去的路上,周正群心情格外沉重。長江大學跟江北商學院的糾紛鬧了五年之久,他主管教育后,先後召開過五次調解會,都沒能將糾紛調解掉。省教育廳先後拿出三份調查報告,都認定長江大學違約在先。然而,吳瀟瀟接手該校工作,出任法人代表后,不斷上訪。有消息說,吳瀟瀟已通過關係,將長江大學的處境反映到了中央有關部門,這次全國政協調研組到江北,其中一項重要內容就是關於民辦教育,莫非……
周正群的腦子亂極了,聯想到長江大學創辦前後發生的諸多事,禁不住吸了一口冷氣。車子快到閘北新村時,他腦子裏突然跳出一個疑問,難道自己搞錯了,或者,真有一張大手,在背後操控着長江大學?
他把自己嚇了一大跳。
—3—
閘北教育新村呈現在眼前。
五月的陽光下,這片曾經的廢墟顯出處子般的美麗。說廢墟一點不為過,周正群記得,自己從春江市調進省城那一年,還來過這裏。當時這兒已有開發的跡象,但不過是幾個小工頭小打小鬧,一片廢棄的古河床,加上破落的幾十間小廠房。廠房是當年興辦鄉村企業留下的,有人在這兒辦過小型船廠,後來不辦了。又有人把廠房低價買回來,當廢品收購站,於是這片古河床上便終日散發著腐朽的氣息。河床四周,散落着一些破舊的村宅。這些村宅不知建於何年,聽說最早是流民居住的地兒,長江每一次發大水,都會讓不少人失去家園,有人順江而下,哪裏能活命便在哪裏安家。閘北這塊地的歷史便有了。後來它成了船客子們落腳找快活的一處好地兒,那些四散逃來的外鄉人,因為缺少活下去的辦法,便靠家中的女人,給船客子還有縴夫暖腳暖被窩。後來,城中心地帶一些好逸惡勞的婦女,還有在城裏煙花地帶混不下去的角兒,也來到這裏,榨縴夫們那點可憐的油水。周正群聽說,解放前夕,這兒的娼妓業很是火過一陣子。但站在這片廢墟上,他怎麼也想像不出,如此不毛之地,何以能興起如此繁華的娼妓業?
往事如夢,一晃間周正群到省城工作已有八個年頭。當年的不毛之地,早已煥發出勃勃生機。省市提出閘北高教新村這個概念之前,有人也動過腦子,打算將這兒投資興建成江北船工業基地,那個方案很是振奮人心,可惜還沒等批下來,就遇上緊縮銀根,國家對經濟建設大調整。要不然,這兒說不定早就機聲隆隆,人影綽綽了。
周正群走下車,在李希民等人的簇擁下朝新村走去。腳下是筆直的混凝土路面,公路兩旁的樹木也已成活,五月的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樹葉,灑下斑駁的影子。放眼望去,矗立在中心廣場的城雕尤為醒目,那是花880萬元從廣州運來的。當初為這個城雕,周正群跟馮培明還發生過爭執。周正群堅決不同意從廣州那邊運城雕,江北這麼大,單是藝術院校就有十幾所,人才濟濟,什麼城雕搞不出來?馮培明卻堅持要從廣州那邊定做,他說廣州是中國改革開放的前沿,是經濟的火力地帶,它的藝術也是最前衛的。周正群後來還是妥協了,不是他贊同馮培明的觀點,而是有些事,特別是看似無關緊要的小事,該妥協時必須妥協,要不然,你這個副省長就沒法幹下去。
為這事,黎江北在私下裏嘲諷過他,認為他現在滑頭了,知道保自己的官帽了。周正群無法跟黎江北解釋,很多時候,他認為黎江北的觀念是對的,但就是不能接受。畢竟,他跟黎江北分屬兩個不同的圈子,各有各的遊戲規則,黎江北可以堅守住一個真理不放棄,他不行,他得動搖,得左右徘徊,有時候還得作出犧牲,作出讓步。這叫做政治的藝術,更叫做政治的無奈。真的,周正群現在越發感覺到,從政跟搞學術最大的不同就在於堅守與妥協。學術這口井,你越是堅守就越能出成果,因為它是井,堅守才能鑽得深。從政卻是場裏的遊走,這場就是人們說的官場。既然是場,你就不能守住某個信條不放,你得學會在場內迂迴,學會在場內出入,況且現在這場裏規則已不是一條,有許多,明規則、暗規則、潛規則、亞規則,等等,哪條規則不遵守都不行。單純地遵守也不行,你還得學會利用它,把玩它,既不能太偏離也不能太投入,總之,你得在這場裏遊刃有餘。
這些,他能跟黎江北說嗎?不能!
比如閘北新村的搬遷,按說一期工程剛一驗收,他就應該積極組織搬遷。但他能積極嗎,或者說他能急嗎?不能!他一急,夏聞天第一個不高興,夏聞天是閘北高教新村的堅決反對者,作為夏聞天一手培養起來的幹部,他怎能在這事兒上積極?馮培明也不高興,閘北高教新村是馮培明在省政府主管教育時一手抓的工程,是馮培明這輩子幹得最驚天動地最漂亮的一件事,他要是犯急,馮培明會怎麼想?
他得先等馮培明急,馮培明急了,他才能有所行動,這行動,還得顧及夏聞天的臉色,顧及班子其他成員的臉色。複雜啊,要不然,搬遷能拖到現在?
更重要的是,龐書記到江北后,從來沒對閘北高教新村發表過意見,他怎麼想的,誰也摸不透。摸不透你就不能亂行動,這就叫規則!
想到這兒,周正群苦笑了一下,黎江北嘲諷他滑,這能叫滑?這叫摸着石頭過河,過不好,掉水裏淹死的先是你!
周正群收回目光,看了一眼身邊的人,奇怪,今天的主人怎麼還不到場?
這主人,就是負責江北大學一期工程建設的建築商萬泉河。
一想這人,周正群的臉又陰了。
萬泉河現在越來越神秘,神秘得讓周正群都摸不清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在春江政府大樓搬遷典禮上,周正群心想怎麼也能見着他,幾個億的工程,他萬河實業一家就幹了80%,春江市搞那麼大的慶典儀式,他愣是不照面,只打發自己的妹妹萬河實業副總裁萬黛河出面。如此安排,在全省建築界,恐怕也只有他萬泉河能做出來。
難道他今天還不現身?
周正群邊想邊往前走,李希民不時指着四周的建築跟他彙報,他一句也聽不進去,他在想,春江政府大樓工程中,不翼而飛的那些陶器,會不會真是萬泉河弄走的?
快進江北大學校門時,風姿綽約的萬黛河在幾個副總的陪同下笑吟吟走過來。跟在春江市那次不同,今天的萬黛河沒花枝亂顫,她着工裝。這是萬河實業一大特色,只要在工地,不管誰檢查,公司高層一律着工裝。能破格的,就一個萬黛河,興許她是女人,女人有時候就應該享有特權。
周正群握住萬黛河伸來的手,這雙手看似嬌小柔弱,有時候力量卻大得出奇,她能調動二三十個億的資金,能一夜間讓金江市的建築材料短缺,更讓周正群不敢小視的是,這隻手只要往北京方面撥個電話,幾分鐘內就能讓省政府定的盤子翻個個兒。
但是周正群此時握住的,的確是一隻嬌小柔軟暗暗散發著女人香氣的玉手。
“省長辛苦了。”萬黛河並不急着把手從周正群手裏抽開,她說話的語氣就跟花吐芳香一樣,永遠是那麼細軟溫雅。而且她對領導的稱呼永遠保持着她的風格,從來不在前面帶“副”字。
周正群收回自己的手,沒有笑。這也是他的風格,只要是檢查工作,不論對方是誰,不論工作幹得滿意還是不滿意,周正群臉上,永遠是那種呆板而且老舊的表情。拿兒子健行的話說,看他這張臉,總覺他處在水深火熱中。
一看萬泉河沒來迎接,李希民臉上有些不高興,握住萬黛河手的同時問:“萬總不在?”“在,他在工地上。”萬黛河笑容可掬地說。
撲面而來的是彩旗條幅,校園中心小廣場上,幾十個橘黃色的氣球在風中飄蕩,上面飄着“熱烈歡迎”等司空見慣的字眼。
萬河實業從來不用紅色氣球,好幾次慶典儀式上,他們都用橘黃色。就連大大小小的彩旗也找不到一面紅的。
這可能也是一個謎,不過周正群沒心思去解。
穿過廣場,李希民指着前面的辦公大樓說:“先到會議廳聽彙報?”周正群沒理李希民,徑直朝辦公樓南側的一幢樓走去。
這是一幢五層建築,如果周正群沒記錯,這兒應該是力學實驗樓。江北大學最早就是靠力學起家,上個世紀50年代,它的力學實驗室在國際上都很有威望。這個實驗室為中國培養了一流的力學隊伍,特別是在海洋工程結構力學方面,它的貢獻無人可比。只是這些年,江大方向有所調整,隨着其他新型學科的興起,力學上的優勢不如以前那麼明顯。
周正群走進大樓,見二三十號工人圍在一樓大廳西牆角下,那兒挖了個大坑,像是工程出了什麼問題。萬黛河趕忙解釋:“下水道排水不暢,那兒有滲漏。”周正群沒接話,快步朝那邊走去。萬黛河趕忙迎上來,收起臉上的笑說:“估計是管道質量問題,技術人員正在檢查。”
李希民心裏有些緊張,他在幾天前的彙報會上,再三肯定江北大學的工程驗收是100%合格,五項工程達到部頒魯班獎的水平,建設部門正在上報評獎。
工人們大約沒想到領導們會徑直來這兒,臉上多少有些不自然,不過有人馬上彙報,下到地坑中檢查管道的,是他們的總裁。
李希民臉上很自豪地閃過一層笑,帶着驚嘆的口氣說:“一個手下有幾萬人的老總,上市公司的總裁,還能下到地溝里去,萬河實業不簡單啊。”
周正群順着地坑往下看了看,坑太深,看不清裏面。但他相信,下面蹲着的,絕對是萬泉河。
周正群抬起目光,四下看了看,一聲不響離開了實驗大樓。
李希民沒有等來周正群的表揚,心裏不踏實,緊追幾步趕了上來:“周副省長,要不要先去會議室,等萬總忙完?”
“你說呢?”周正群撂給李希民一句,朝學生公寓走去。
周正群想,今天的萬泉河絕不是作秀,也不是故意表演給誰看。他相信,管道滲水的問題一下兩下解決不了,而且是不是管道質量引起的,很難說。但在搬遷之前,這問題一定能解決。怕是這一群人中,除了他跟萬黛河,再沒有第二個人知道,如今身價百億的萬泉河,最早就是做管道工起家的。
還沒到一號公寓,就聽見一個嘹亮得有點過分的聲音。周正群放慢腳步,心裏想,到底要不要進去?這時候黎江北帶着一干人從後面緊追過來,一看周正群往學生公寓去,黎江北就激動了。周正群瞅了黎江北一眼,一狠心,第一個進了公寓。
周正群一眼望見的,不是電梯,不是裝修得極其豪華甚至稱得上奢侈的牆面或屋頂,而是一塊傷疤!
這塊疤痕,在他腦子裏晃了有十幾年,不,應該有20年。從江龍到春江,從春江到金江,無論他走到哪兒,這塊疤痕總是能出現,總能在他不想看到的時候出現在他的眼前。這個五月里陽光明媚空氣里散發著海水味兒的下午,飢腸轆轆的周正群又讓這疤痕刺着了,險些就站在門口回想起往事來,好在胡阿德的一聲呼喊讓他收住了神。
“周副省長駕到,歡迎歡迎。”
胡阿德說著,伸過來一雙粗大而有力的手,周正群儘管極力控制着自己,這一刻,他還是有些走神,以至於胡阿德那雙曾經被裝修材料磨得出血的手在空中略微停頓了一會兒,就在那雙手悻悻要收回的當兒,周正群一把握住了它。
“幹得不錯嘛,胡總。”
這是周正群在高教新村唯一一句誇獎別人的話,沒想到卻說給了胡阿德。
胡阿德只怕也沒想到,剛一見面,周正群就能表揚他。久經沙場的胡阿德自然清楚,要在現場得到周正群一句誇讚,比拿到一項千萬元的工程還難。收回手的當兒,胡阿德心裏一陣兒亂,莫非,是那玩意兒起了作用?
可是等乘上電梯,來到學生宿舍,推開一扇扇門時,裝修公司老總胡阿德心裏那點兒樂就沒了影,他甚至想不明白,周正群為什麼對如此漂亮如此豪華的學生公寓還要臉露怒色,難道他的裝修技藝還不過關?江大裝修工程,他可是拿出了看家本領啊,比他搞五星級飯店裝修還要認真。
比周正群更不滿的,是黎江北!
一進電梯,黎江北的意見就出來了。也不管這場合能否輪得上他講話,也不管在場的人聽得習不習慣,總之,他說了,說得還很多!
“瞧瞧這裝修,哪像是學生公寓,我總以為自己是逛賓館。”
“給學生公寓配電梯,多妙的主意,我看再發展下去,就該給他們配小車了!”
電梯裏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他,黎江北卻毫不在乎,好像他今天來,就是專門發牢騷的。
等進了宿舍,黎江北的意見就更大了,當著周正群等人的面,他道:“以前我們上大學,十多個同學擠一間屋子,現在這條件,雙人間。你看看,衛生間、廚房、小陽台,我看學生能在這裏過日子了。”話還沒落地,又看見樓道里身背帆布包的線路檢修工人,火氣更大地說:“有線電視,網線,全接好了。這是讓學生學習還是……”
看見周正群拿眼瞪他,黎江北將說了一半的話咽了下去,不過他的樣子就像是修學生公寓花了他家的錢。
類似的問題他在不少會議上提過,單是轉到周正群手裏的提案還有質疑書就不下十封。在閘北高教新村基礎設施建設上,省內一直是兩派意見,一種意見堅持把有限的資金用到實驗室和教學設備上,基礎設施能簡則簡。一種意見恰恰相反,認為基礎設施建設最能體現一個省的高教現狀,說什麼也不能守舊,更不能瞎湊合。
最終是能簡的簡不下來,不該花的錢到處花,反正有銀行支持。就說這公寓,眼前看到的雙人標間,還不是最好的,據說就在這幢樓上,還有三層單間公寓,裏面該有的設施全都有,條件不比四星級賓館差。周正群曾經算過一筆賬,單是這一筆開支,閘北新村就要多花三個億。
三個億啊!
這三個億最終都要轉嫁到學生頭上,要靠學生們的學費來償還。難怪不少人發出驚呼,現在不是刺激學生學習,而是刺激學生消費。更荒唐的是,教育廳在寫給他的報告中,還公然提出一條新理念,說教育投資是未來十年中國老百姓最大的一項投資,教育消費是最能拉動內需的一個槓桿。抓住這個機遇,就能讓教育產業化的路程縮短一半。
產業化!周正群再次在腦子裏畫上一個大問號。
連着察看了十多間公寓,順便檢查了部分配套設施,周正群說:“大家肚子都餓了,先去食堂吧。”
這時候已是下午2點40,奇怪,中午沒吃飯,在場的人誰也不覺得餓。周正群只是看,什麼也不講,把隨行者弄得摸不着頭腦。尤其李希民,剛才他還衝黎江北直嘆氣,這會兒,他索性退到後面,讓黎江北瘋子一般在前面亂說去。
黎江北儘管是老生常談,但有一部分人的臉已暗自陰了。他們在猜,周副省長今天是不是刻意讓黎江北發揮?
萬黛河始終笑吟吟地陪在周正群身邊,對黎江北的聲討充耳不聞。
她是建築商,建築商的任務就是把最好的工程呈現在你眼前,這一點,周正群相信她是做到了。
往食堂去的路上,周正群無意中發現,李希民正拿着手機,很是動情地說著什麼。他想,電話那頭一定是馮培明。
飯菜早就準備好了,四菜一湯,十個人一桌。一聞見飯菜的香味,大家才覺肚子受委屈很久了,周正群說:“抓緊吃,吃完接着看。”說完,自個兒找張椅子坐下來,拿起饅頭就啃。這工夫,就見身材矮小的萬泉河匆匆走進食堂大廳,他也是一身工裝,不同的是,身上還沾着泥巴,頭髮也臟蓬蓬的,跟周正群印象中的萬泉河判若兩人。
“董事長來了。”萬黛河輕聲道。周正群起身,握住萬泉河伸過來的手,在萬泉河客氣的問候聲中,周正群禮節性地說了句:“萬總辛苦了。”
“怎麼搞的,昨天不是就安排下來了嗎,你們怎麼一點準備也沒有?”李希民可能是覺得四菜一湯過於簡單,輕聲斥責萬泉河。
“真是對不起,眼下一大半人都撤到了別的工程上,這邊只是維修工,偏巧管道又滲水,我把接待的事給忘了。”
李希民還要說什麼,周正群溫和地說:“坐下一道吃吧。”
周正群他們就餐的地點,是江大第一食堂,新校址一共有6所食堂,能容納10000人就餐。第一食堂一共4層,一樓大廳窗明几淨,光線從鋥亮的玻璃門窗透進來,映得大廳暖烘烘的。遠處,五六位中年婦女還在拿着拖把用心地拖地。一看她們身上的衣服,就知道是省再就業辦安置的“4050”人員。幾家國有大型企業先後破產或改制,金江市的下崗或失業人員突破了警戒線,好在,再就業辦廣想辦法,讓一部分下崗或失業的男50歲女40歲人員重新找到了工作。周正群盯着她們望了一會兒,忽然記起什麼似的問:“萬總,萬河實業一共安排了多少‘4050’人員?”
萬泉河禮貌地笑笑:“這個我還不大清楚,讓黛河給您彙報吧。”
萬黛河剛要彙報,周正群說:“不必了,我也是隨口問問。”
飯還沒吃完,就有工作人員開動了電梯。望着緩緩往上滑升的電梯,周正群下意識地就把目光投向在另一張桌子上的黎江北。黎江北果然沒吃飯,低頭在筆記本上記着什麼,這時大約也是聽見了電梯聲,抬起頭驚訝地問道:“食堂不是最後敲定不讓安電梯的嗎,怎麼還是安了?”
等飯後乘着電梯往二樓去時,黎江北的臉更陰得不成樣子,他像是啞巴了,再也不像先前那樣亂提意見了。
周正群心裏十分沉重。他知道,這次回去,黎江北又要炮轟閘北新村,指不定還要把質疑書往哪兒交呢。
是啊,這樣的建設,怕是誰看了,心裏都不是滋味。周正群忽然就想起江龍縣那些失學的孩子,還有那些因交不起學費不得不放棄上大學的特困生。
二樓是包間,配有15個取菜口。李希民介紹說,15個取菜口是15種不同菜系,江大的學生來自五湖四海,應該讓他們吃到可口的家鄉菜。
三樓是酒吧、茶語,雖然沒有音樂,也沒有影影綽綽成雙成對的影子,但還是讓人恍惚覺得來錯了地方。這裏的裝修真是大手筆,周正群忍不住回頭朝胡阿德望了望。
四樓倒是閑着,望着這空蕩蕩的一層樓,周正群心想,將來這兒說不定真就裝修成練歌房什麼的。
食堂後面是偌大的體育場,食堂吃飯卻要像百貨商場一樣乘坐電梯,這樣的建設,的確有意思。
這一天他們一共看了五所學校,除了城市學院的工程掃尾不盡如人意外,其他幾所都已基本符合要求。周正群心想,單從新校所建設來說,搬遷條件已經具備。
往回走的路上,黎江北走到他跟前,低聲道:“你看看四周,能讓人相信這裏是高教新村?”
藉著黃昏不太明亮的光線,周正群將目光投向街道兩旁,兩旁新起的建築物上,掛滿了酒吧、網吧、茶語、情人屋等招牌,彷彿一張張血盆大口,虎視眈眈等在那裏。更可怕的是,周正群還看到不少學生旅館、兩人世界等刺目的招牌。
高校的確能拉動第三產業啊。周正群的心像是被誰猛咬了一口。
晚飯本來要跟萬泉河他們一道吃,周正群也想藉機多了解一些萬河實業的發展情況,誰知剛上了車,妻子孟荷便打來電話,要他趕快回家。
—4—
孟荷沒有做飯。
周正群推門進來時,孟荷孤獨地坐在沙發上,屋子裏光線暗淡。
周正群走過去:“怎麼,哪兒不舒服?”兩天前孟荷說她胸口發悶,做什麼也提不起精神。
孟荷仰起臉,黑亮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線里動了動,周正群分明看見,孟荷眼裏有幾滴晶瑩在閃動。
他忙俯下身,小心翼翼攬住她的肩:“又在亂想了?”這些天孟荷神不守舍,常常說些莫名其妙的駭人話。
“正群,我怕……”孟荷呢喃着,忽然一下抱住丈夫。周正群清晰地感覺到,妻子的身體在抖,那是人在恐懼狀態下發出的信息。
“小荷,到底怎麼回事?”周正群摟住妻子,不安地問。
“正群,我怕。”孟荷又說了一句。
周正群不能不在乎了,他扳過妻子的臉,認真看着她:“小荷,你是不是又在亂打聽?”孟荷沒正面回答,她用更加不安的哆嗦回答了周正群。
周正群鬆開妻子,孟荷的做法令他傷心,險些失去冷靜,但他必須得冷靜。他想,換上任何一個妻子,這種情況下也不可能不有所作為。只是孟荷這樣做,不但緩解不了危機,反而會讓事情變得更加糟糕。
默坐片刻,周正群沉聲說:“你是不是找了卓梅?”
卓梅是紀委劉名儉的妻子,孟荷平日只跟圈子裏這幾個女人來往,他想消息一定是卓梅透露給孟荷的。
孟荷咬着嘴唇,沒肯定也沒否定,她像一隻受傷的羔羊,只顧着自己發抖。
周正群抓起電話,就要打給卓梅,孟荷怕了,一把奪過電話:“正群,別……”
“你呀—”周正群嘆了一聲,無奈地倒在沙發上,孟荷貼過身來,一頭長發落在周正群胸脯上:“正群,他們會不會也把你帶走?”
“你胡說什麼?”周正群這下憤怒了,“你能不能想點別的事!”
就這麼一會兒,黑夜已牢牢罩住屋子,周正群想開燈,孟荷說不要。今天的孟荷真是離奇,結婚這麼些年,周正群還是第一次發現她如此沉不住氣。
兩個人就那麼相擁在沙發上,相依在黑暗裏,約莫有20分鐘。這20分鐘,周正群想了很多,他甚至想起自己的結髮妻子,想起跟她一起時的艱難歲月。
在丈夫懷裏依偎了一陣兒,孟荷感覺不那麼怕了,心也漸漸平靜下來,她捋了下長發,用飄忽的眼神凝望着丈夫,小心翼翼地說:“正群,我想把那幅字畫交出去。”
“你說什麼?”周正群猛地彈起身子。字畫,孟荷竟然提到字畫!
周正群有收藏字畫的愛好,這愛好跟他的第一任妻子有關,他原來的老丈人是江北著名的書法家,一生賺來的錢幾乎全部用於收藏,受此影響,周正群也對字畫著迷。這不是什麼秘密,身邊不少人都知道,就連龐彬來書記,也在一次接待外賓時說:“聽說你家裏有齊白石的真跡,什麼時候拿出來讓我們也飽飽眼福?”
家裏這些字畫,一部分是原來的老丈人送的,還有一部分是他在春江時收藏的,那時內地收藏熱剛剛興起,字畫還不是太貴,周正群還能收藏得起。到省上工作后,周正群就割捨了這份愛好,這裏面,確有不得已的苦衷。高層幹部的任何愛好,都能成為某種利益的驅動器。周正群相信,如果繼續將這愛好保持下去,金江市的字畫黑市會因他的愛好而活躍不少,價格更能翻幾番。
萬黛河就曾經從黑市上花重金購得一幅字畫送他,可惜她上了當,那是贗品,值不了幾個錢。
半年前孔慶雲送過他一幅字,說是北京高校論壇上一位香港朋友送的,那是香港一位著名書法家的作品,周正群真是愛不釋手,想想跟慶雲的關係,就給收下了。他想,孟荷說的字畫,一定是指孔慶雲送的這幅。
孟荷惴惴不安地望着他,等他表態。周正群心裏,卻已想到了孔慶雲。那天劉名儉跟他透露過消息,說有人舉報孔慶雲在江大工程建設中收受賄賂,其中有一幅價值800萬元的字畫。周正群一開始不信,他從沒聽過孔慶雲有這嗜好,不幸的是,三天後劉名儉告訴他,在孔慶雲辦公室,他們找到了這幅字畫。
看來,孟荷是要主動脫離跟慶雲一家的關係。
他有些陌生地盯住妻子,這張臉曾經那麼讓他陶醉,那麼讓他忘情,以至於第一任妻子楚楚走後不久,他便墜入情網,不顧世俗的重重阻力,硬是娶了她。周正群常想,孟荷是上蒼繼楚楚之後賜給他的又一件寶貝,是老天對他的補償。為這事,他很感激夏老一家,如果沒有他們,他就不可能遇到孟荷,不可能在灰暗無光的日子裏重新燃起愛情。沒有夏老跟夏雨的強力支持,他也不可能從失去楚楚的悲傷中走出,那麼義無反顧地牽着孟荷的手,重新走進婚姻的殿堂。可是現在……
周正群想不下去了,他收回目光,略帶幾分冰涼地說:“小荷,抱這樣的想法,不大好吧?”
“正群,我是為你着想,你就聽我一次吧。”孟荷又要把頭挨過來,周正群猛地推開她:“好了,這件事到此為止!”
第二天上午,周正群推開公務,驅車來到夏老家。他必須來,而且要當面向夏老說清楚,他也被捲入慶雲一案,之所以現在還拋頭露面,主持工作,是因為龐彬來書記的信任。
龐書記不大相信他會捲入腐敗案,還曾經在省委專項會議上沖金子楊說:“不能聽風就是雨,群眾反映歸反映,作為組織,我們不能隨便懷疑哪個同志。正群同志的工作剛剛上手,他分管的這一攤子還有不少硬骨頭等着他去啃,切不可草率行事。”
有了這番話,周正群才能繼續在崗位上放手工作,要不然,他可能也跟慶雲一樣,該停職接受調查了。
夏老在家,周正群進去時,夏聞天剛剛練完字,他笑着說:“你來得正好,我正想找你呢。”
“有事?”周正群不安地問。
“有件事上次沒顧上跟你說,這些天我替夏雨跑了跑,難度不小,非得你這副省長親自出面。”
周正群哦了一聲,坐下,他猜不出夏聞天要跟他說什麼事。
夏聞天道:“夏雨他們想籌建一所學校,給那些有智障的孩子提供學習的機會,本來這事已籌劃得差不多,就差跟你這個副省長打報告,落實地皮,誰知投資商變了卦,說好的資金落空了,夏雨為這事犯愁得吃不下飯。”
周正群心裏一松,夏聞天並沒提令他尷尬的事。殘聯籌辦學校,這事他像是聽楊黎說過,他在心裏也暗暗琢磨過,這是件好事,應該支持。
“投資商是不是大華實業?”他問。
“對,是這個大華實業,我在省委工作時,視察過這家企業,辦得不錯,最近聽說也干起房地產來了。當年他們潘老總當選全省勞模,還是我給戴的花呢。”夏聞天談興很高,只要一提往事,他的談興一準兒會高,這也是老人們共有的一個特點吧。
“要不要我跟潘總說說,他對公益事業一向還是大方的。”周正群徵詢道。
“大方,當然大方。拿幾千萬修一座廟,能說他不大方?”
“修廟?”
“你還不知道吧,說好給夏雨他們的錢,姓潘的拿去修廟了,叫什麼紫珠院。我就想不明白,修那麼多廟幹嗎,錢花給這些孩子有什麼不好。就一尊佛爺,大家搶着供,佛爺能照顧過來?”夏聞天半是牢騷半是玩笑地說。
一聽是紫珠院,周正群沒敢多說話,他知道這個紫珠院,馮培明的老母親信佛,以前在潭柘寺吃齋念佛,後來說是做了一個夢,夢見了紫珠,便有了修建紫珠院的方案。這事涉及宗教界,周正群不好亂說話,不過,大華實業將錢捐給紫珠院,還是讓他難免多想。
“找你有兩件事,一是有機會,幫夏雨他們吆喝幾聲,單靠殘聯的力量,籌措資金太難了。二是你腦子裏也轉轉,看有沒有合適的地方,給他們留一塊。全省有那麼多智障兒童,這個特殊群體不能不管,如果真能讓這些孩子接受到教育,功德無量啊。”
周正群點點頭:“老領導,這事我記下了。”
夏聞天能在這個時候還念着這些孩子,不簡單啊,周正群嘆了一聲,心裏犯了猶豫,那些話到底還要不要說?
“我聽說閘北新村要搬了?”夏聞天又問。
周正群再次點頭。
“彬來同志表態了?”
“是省委作出的決定。”
周正群這句話,讓夏聞天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他說:“正群啊,我不是不同意建高教新村,但現在這個建法,讓人擔心。既然省委決定要搬,我也就不再說什麼,不過有一條,我夏聞天就是走到哪裏也堅持,學校是讓孩子們學知識長才幹的地方,不能搞得烏七八糟。”
周正群的心再次沉重起來。他發現,夏老說話已不像以前,比起原來,他的話柔軟多了,用詞也再三斟酌過。這令他不安,什麼力量讓夏老這樣德高望重的人也變得小心謹慎,出言慎微?
難道僅僅是他退了?不,周正群堅信不是。
這天他們聊了有兩個小時,奇怪的是,夏聞天並沒責怪他這麼長時間不來看他,更沒提孔慶雲半個字,周正群提前想好的話一句也沒用上。臨告別時,夏聞天突然說:“有空見見吳瀟瀟吧,別老是迴避她。”
迴避?回來的路上,周正群一直在想,夏老為什麼要用這兩個字?
黎江北的面前放着一份厚厚的報告。
助手小蘇花了一周時間,從長江大學幾位老教授那兒了解到長江大學跟江北商學院合作的前前後後。長江大學校長一開始並不是吳瀟瀟,六年前,吳瀟瀟的父親吳含章帶着滿腔熱情,從美國回到故土,想在家鄉這片熱土上創辦一所私立大學。吳含章是美籍華人中的傑出代表,“文革”前出國,先後在美國讀完碩士、博士,歸國時遇到內地風起雲湧的政治風暴,在美國友人的一再挽留下,留在了美國。他的外祖父在美國擁有龐大的產業,母親也一直在國外幫外祖父打理公司,吳含章很快擁有了美國的永久居留權,先後在五所大學任教,傳播東方文化,後來在母親的資助下,吳含章在三藩市創辦了第一所華人學校,致力於東方文化的傳播。改革開放后,吳老先生一心想回來,了卻他報效祖國的心愿。但三藩市那邊的工作一直騰不開手,加上內地對民辦教育的政策也不太明朗,老先生的願望一直未能實現。直到六年前,時機才算成熟,老先生先是派代表過來,跟江北方面接觸,幾番洽談后,江北方面表示熱烈歡迎這位歸國華僑,並批准他在金江市創辦學校的申請。
誰知,等老先生興緻勃勃回來,情況又發生了變化,江北方面提出,單純以老先生的名義在江北興辦大學,政策上還有諸多限制,不如掛靠到江北商學院名下,以江北商學院附屬學院名義,這樣好操作一些。老先生對內地政策吃得不透,但他熱情很高,跟江北商學院接觸后,他表示,附屬學院不好聽,跟他的思路也不吻合,不如兩家以股份制形式,聯合辦學。這個建議最終被採納,長江大學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創辦的,性質屬於股份制,行政上隸屬江北商學院領導。
老先生萬萬沒想到,他的一腔熱血和滿腔赤誠遭到了暗算。先是江北商學院議定的資金遲遲不到位,作為控股方,商學院要投入51%的資金,老先生的一大半資金到了,商學院這邊還是一分錢不到賬。接着,老先生得知,他第二次投入的500萬被商學院挪作他用,部分修了教師住宅樓,部分讓幾位校領導拿去出國考察了。老先生很是氣憤,拿着合同找到教育廳。教育廳耐心調解,商學院表示3個月內資金到賬。就這樣,老先生一次次地相信了商學院,一次次從國外調來資金,長江大學籌建工作總算有了眉目,商學院騰出兩幢教學樓,兩幢公寓,派出12名教師。老先生又花錢租了一所技校的校舍,聘請了三十多位老師,招生工作開始。
誰知接下來,矛盾便節節升級,鬧到最嚴重時,老先生甚至將商學院起訴到了法院,結果呢,商學院永遠是正確的,屢屢受刁難的卻總是吳老先生。
兩年前,吳老先生跟商學院徹底鬧翻,提出自己獨立運作長江大學,跟商學院徹底脫離關係。沒想到此舉惹惱了有關部門,長江大學辦學資格被取消,商學院收回四幢樓房,撤走教師隊伍。緊接着,那所技校也提出終止租賃合同,提前收回校舍。老先生被逼到了絕路上,這些年他為長江大學費心費力,操勞過度,在巨大的打擊面前,老先生一病不起,最終離開了人間。
老先生前後投入到長江大學的資金高達五千多萬,加上他以自己在國外的公司作擔保獲得的貸款,部分貸款還來自香港銀行,等於是把自己的全部資產都投入到了長江大學,長江大學的前景卻一片堪憂。
吳瀟瀟是父親去世之前來到內地的,之前她在吳氏企業香港公司擔任董事長,父親去世后,她正式接手長江大學。當時,長江大學幾近陷入癱瘓狀態,這位36歲的女人硬是靠着堅忍不拔和幾位老教授的鼎力相助,將長江大學最為艱難的那段時光頂了過去。但是那段時光,也給這位年輕而富有才華的女人心裏留下了陰影。一開始,吳瀟瀟想通過法律途徑,追究江北商學院的違約責任,但不久她便放棄了這一念頭,眼下她正在四處奔走,渴望尋求社會各界的幫助,以穩妥的方式解決跟江北商學院的糾紛,為長江大學贏得一線生機。
黎江北輕輕合上材料,這份長達28頁的調查材料他已看了不下五遍,閉上眼睛,幾乎都能背下來。每看一次,黎江北的心就沉重一次。一個在美國華人圈頗有威望的老人,一個對故土懷有熾熱情感的遊子,一個想把自己的餘熱貢獻給祖國教育事業的老教授、老專家、實業家,卻在自己的故土上栽了跟頭,不但經濟上蒙受了重大損失,而且還把自己的命也搭了進去!
黎江北跟吳老先生交往不算深,有些情感卻不是用交往深淺來評價的。吳老先生初來金江時,曾邀請金江教育界同人在江邊一敘,那次他們談得雖不多,但吳老先生的達觀、健談,還有對故鄉的拳拳之心,卻深深印在了他的腦海里。這些年,關於長江大學,傳聞和流言總也不斷,而且版本眾多,僅是黎江北聽到的,就有好幾種完全不同的說法。但所有的說法加起來,也沒有這份材料帶給他的震動大。如果材料反映情況屬實,那麼,長江大學遭遇的,就不僅僅是合同欺詐,而是……
是什麼呢?黎江北一時說不準,但內心已有種抵制不住的憤懣,一股強烈的衝動升騰起來,好像逼着他要做點什麼。江北高教事業取得的成就有目共睹,不能說不巨大,但背後,卻隱藏了太多的污濁。這股濁流如果不清除掉,江北高教事業就不能健康發展!
陽光總是跟陰雲相伴,黎江北是見不得陰雲的人,尤其是高教這樣崇高神聖的事業,更不能容忍骯髒者把它玷污。
黎江北收起材料,憤憤起身,在辦公室里來回踱了一陣兒步,心情仍不能平靜。後來他的步子停在了小陽台上,將目光投向窗外,窗外景色秀麗,陽光艷得直想讓人深呼吸幾口。充滿朝氣的學子們在他的視線里來回走動,青春靚麗的身影在五月的天空下將世界裝扮得更加美麗。黎江北猛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大學時光,想起了青春年少時那個滿是夢想的自己……這天他終於作出一個決定,真誠約見吳瀟瀟女士,要從她那裏聽到最真實的內幕。
興許,這才是他,一個政協委員最該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