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節

第三十八節

王媛媛在歌聲中任淚水在蒼白如紙的臉上緩緩流着,吶吶問:“大貴哥,世上有那麼多好姑娘,你,你為什麼偏偏就愛上我這麼一個要死的人?為什麼?”

田大貴輕輕撫摸着王媛媛的身子,親吻着王媛媛臉上不斷流下的淚,也含着滿眼的淚水吶吶說:“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男女對唱的歌聲益發顯得真摯動人———

只要我們曾經擁有過,

對你我來講已經足夠。

人的一生有許多回憶,

只願你的追憶有個我。

王媛媛緊緊摟住田大貴呢喃着:“這多好,多好,只願你的追憶有個我。可我值得你大貴哥追憶么?值得么?從開始到結束,我,我帶給你的只有麻煩。我想過無數次了,如果有來生,如果有來生……”

田大貴捂住王媛媛的嘴,不讓王媛媛再說下去,自己卻動情地說:“媛媛,我的好媛媛,你知道嗎?你帶給我的不是麻煩,而是力量。想到當初的碾米廠不能給你報銷醫療費,讓你當記者的父親四處拉贊助,想着我對你的承諾,我就沒法不帶着大家到市場去拚命!這是我心中的秘密,今天全告訴了你,集團有今天,你王媛媛的貢獻有多大呀!你知道嗎?!”

王媛媛說:“可我終究花了集團60多萬呀,把世上的好葯全用盡了。”

田大貴說:“你知道集團現在一年的產值是多少?是21億。利潤是1.1億,公司一輛奔馳轎車就是100多萬,你花60萬算什麼!現在我敢這樣說了:只要你是我中國康康集團的員工,我就對你的生老病死負責到底。”

王媛媛說了句:“大貴哥,我真幸運,這一天我終於看到了!”說罷,便放聲痛哭起來……

是日晚22時18分,當中央電視台在經濟專題節目中播出“中國康康集團公司的創業道路”系列報道時,中國康康集團普通員工王媛媛在北京協和醫院病逝。

臨終前印在這個普通員工眼裏的最後一個畫面是,該集團董事長兼總裁田大貴站在插着國旗和集團旗幟的平川總部門前接受記者採訪。

這個普通員工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對康康來說,這僅僅是開始,我們集團在取得全國豆奶市場后,下一個目標就是爭取國際市場的食品份額,在本世紀末將生產和銷售規模擴大到100億左右,完成一個跨世紀的飛躍……”

當平川市整個經濟走出低谷時,平川聯合公司的經濟狀況卻在日益惡化。身為董事長兼總經理兼法人代表的曹務成被迫同時面對着八場經濟官司。六場是別人起訴他,兩場是他起訴別人。聯合公司這些年主動進入的三角債,在1995年10月,到了非清賬不可的時候。

為應付平川和外地法院的頻繁傳喚,曹務成從平川市第一、第二律師事務所同時請了四個大律師,一個大律師分了兩場官司打。分配官司時,曹務成仍是牛氣十足,不在公司,而是在香港大酒店的酒桌上,滔滔不絕地介紹情況。中心意思只有兩點:其一,自己的親哥哥曹務平是平川市常務副市長兼市委副書記,這些人找他聯合公司打官司,就是在老虎嘴上拔毛;其二,三角債問題是全國性的問題,他的聯合公司也是受害者,在他沒能從別人手裏討回欠債之前,別人的債一分都不能付。就是別人欠他的債都還清了,他是不是馬上就還別人的債,也是個問題,最多只能用庫存的商品抵債。

這些庫存商品既有國產的,也有進口的。國產的有:1985年生產的單缸洗衣機,1986生產的俗稱“獨眼龍”的收錄機,1987年生產的黑白電視機,16年沒賣出去的已完全報廢的膠合板,已過了保質期的瓶裝罐頭,明令查禁的劣質化肥。進口商品有:韓國80年代生產的投影機,美國70年代生產的口香糖。地方產品更豐富:有勝利煤礦生產的石英石,平川肉聯廠生產的陳年豬板油,平川某鄉鎮企業生產的無廠名無標牌劣質電器開關,等等,等等,據說其進價總值約為6500萬,而他的對外欠債只有不到5000萬,真正欠銀行的貸款僅為200萬,只要大家儘力,官司打得好,三角債全清掉,公司剩餘資產仍達1500萬。

曹務成滿腔熱情地把四個大律師恭維成“四大金剛”,要求四大金剛為健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法制,為了國營性質的平川聯合公司的經濟利益,為保障國有資產的不大量流失,好好發揚一個司法工作者的敬業精神,兢兢業業、千方百計地打好各自分到手的官司。

舉着裝滿茅台酒的高腳酒杯,曹務成說:“來,來,各位金剛朋友,我曹某這一回把本公司的全部家底都交給你們了。從今天開始,我們就是一家人了。你們都有義務幫我出點子想辦法!”

四個大律師聽了曹務成的介紹,都出了一頭冷汗。

全禿頭的大律師馬達,端着酒杯搖頭苦笑:“曹總,你這個聯合公司究竟是做生意呀,還是收破爛呀?咋所有庫存商品都是扔在大街上都沒人要的貨?”

半禿頭的一所大律師牛俊也說:“曹總啊,你這不是把全部家底交給我們了,而是把全部麻煩都交給我們了。”

另一個叫做陳偉的二所律師直嘆氣,不做聲。

還有一個二所的中年女律師一直俯在陳偉耳旁說什麼。

曹務成見“四大金剛”都不動杯子,只好放下酒杯,繼續說:“沒有麻煩,我曹某當然不會找你們來。你們來也不是盡義務為我捍衛國有資產的,我要付給你們一大筆訴訟代理費和律師費。在這一點上,你們都放心,我曹某決不會把庫存商品當作律師費抵給你們的,我對諸位的律師費一律現金支付。不信,我現在就開支票給你們。”

馬好好也嬌滴滴地說:“各位大律師呀,你們可不知道呀,我們曹總吃虧就吃在心腸太軟嘛!這些臭貨當時買進來時,我都知道嘛!人家一說困難,他就同情,尤其是女公關、女推銷,在他面前一落淚,他呀,別說是破爛,就是狗屎都要了!這才落到今天這一步嘛!”曹務成煞有其事地說:“還有一點也得說明一下:當時,也是沒有經驗呀,不懂啥叫市場經濟呀,又想着自己的親哥哥是咱平川的副市長,咱作為市領導的家屬、高幹子弟,咋着也不能讓人家在咱手上吃虧呀!我總得維護自己親哥哥威信呀,你們說是不是?”

二所的兩個律師,這時說話了。他們沒有回答曹務成的話,而是說,今天他們不奉陪了,先告辭,回去研究一下起訴書,再決定是否接他們分別分到手上的四起訴訟案。為怕曹務成生氣,女律師特別解釋說:“曹總,我們接了你們的案子,就得對你們負責。沒有五成打勝的把握,我們一般不接,以免誤你的事,也影響我們二所的名聲。我們二所剛成立,總想搞幾個能勝訴的官司做做。”曹務成的臉一下子就拉下來了:“這麼說,你們二所二位大律師認定我曹某連五成勝訴的希望都沒有嘍?”陳偉馬上說:“我們沒這樣講,我們是說要回去研究一下。”曹務成說:“那就請便!我不信這平川就不是共產黨的天下了,會讓國有資產大量流失!”二所兩個不堅定分子此一走,再沒回來,四大金剛就變成了牛頭馬面。曹務成在背後稱半禿的牛俊為牛頭,稱全禿的馬達為馬面。牛頭的主張是,官司不在乎表面的輸贏,而在於能得到多少實際的好處。有人是贏了官司輸了錢,有人是輸了官司贏了錢。牛頭建議把庫存破爛全按當年進價抵給催得急、告得凶的債主,絲毫不要對債主隱瞞八場官司同時開打的情況,還要把風聲造足,能說成18場官司同時開打更好,就說公司只有這麼點商品,你再到法庭糾纏不休,就算你官司打贏了,也沒東西可給你了。這樣一來,勢必會造成息訟局面,拿出這堆破爛的一半也就把六大債主打發掉了。牛頭說:“曹總,你想呀,人家和你打官司是為了啥?不就是為了錢么?真要沒了錢,他還打個啥?還不搶在別人前面,能要點啥走就要點啥走?這不在於你賞么?你先賞誰,誰就能拉點陳年豬板油什麼的;你不賞,他屁都沒有!你曹總千萬記住,再不能吹什麼還有1500萬資產了。”曹務成連連說:“是,是,是,牛大律師,我真是長學問了。看來搞市場經濟非懂法不可,要不,學了雷鋒還得吃大虧。”牛頭很得意,一副教師爺的口吻:“不但懂法,還得學會用法。光懂不會用怎麼行?我對起訴的六家債主進行了一番研究,發現了一個對我們最有利的條件。這六家公司和銀行———不論是廣東的,還是上海的,還是平川的,都是國營單位。這就好辦了,只要有發票,這破爛抵債就行得通了。人家贏了官司,把破爛拉回去一充賬,就啥麻煩也沒有了。”曹務成叫馬好好認真記錄牛頭的教導。馬好好便認真記錄,真格當了一回秘書。馬面接着牛頭的主張,進行了深入的闡述和具體的安排。老謀深算,是馬面的最大特點。馬面不急不忙地說:“曹總,總思路就是牛律說的了,六場我方當被告的官司,不要想贏,就準備往輸里打。當然,最終不會全輸,也還有調解。但是,這裏的前提是,你要先宣佈聯合公司破產,要請會計事務所的持證會計做好做細破產賬目,以備各法院查證。在此之前,把還值點錢的東西趕快轉走,賬上的資金全轉走。不過,你這個法人代表不能走,該上法庭就上法庭,該回家睡覺就回家睡覺。要像毛主席說的:‘既來之則安之’,自己完全不着急。誰着急?六大債主着急。他們着急也沒辦法,你又不是詐騙,是不懂市場經濟,虧了本,用他們的錢繳了點學費罷了,法律上對你毫無辦法。”曹務成當即請教馬面說:“對廣東和上海的那兩個公司,我倒不在乎,我拿了他們的破投影機、沒人要的黑白電視機,還他們點陳年豬板油讓他們拖到化工廠做肥皂,也算對得起他們了。問題是平川四家城市信用社難辦哩!我貸他們200萬可都是現金呀,人家哪會要我的破爛?前幾天中山路辦事處管信貸的程主任還找了我,動員我把已抵押給他的膠合板再拿到別的銀行抵押一次,用抵來的錢還他……”馬面馬上叫道:“好,好,這個管信貸的程主任犯法了!這叫教唆詐騙,有主觀犯罪之故意。已進行了抵押的貨物,豈可做二次抵押呢?該信貸主任知法犯法,性質更加嚴重。對中山路的80萬貸款,我看可以考慮不還了。具體這樣做:你曹總要用主席‘誘敵深入’之法,把該主任教唆詐騙的話錄下來,最好把文字證據也拿到手,交到我或牛律手上,其它的事就由我們來辦了。”曹務成連連點頭說:“好,好,這事我明天就去做。”牛頭又提醒說:“資金和財產也要趕快轉移,我估計六大債主馬上就會提出財產保全。這一來,法院就要封你的賬,封你的商品。”(105)

曹務成說:“財產保全人家已經提出來了。昨天,我的六個銀行賬號讓牌樓區法院、鐘樓區法院和廣東一家縣法院一起凍結了,肉聯廠的那些陳年豬板油也讓封了。”

馬面很關心地問:“你這六個賬號上一共還有多少資金?”曹務成馬上問馬好好:“馬主任,這事你辦的,你知道,還有多少資金呀?”

馬好好說:“六個賬號上資金還不少呢,一共1000多哩,也怪我晚了一步,沒把中信銀行最後920塊提出來。”

曹務成直埋怨說:“你看,你看,晚一步就丟了半桌酒錢,真的是!———吃了不心疼,丟了太可惜嘛!”

馬面笑道:“好,好,曹總,和你這樣的聰明人打交道,有意思,很有意思,我相信我們這次的合作會非常成功。”

曹務成馬上說:“不是這一次合作,而是要長期合作。我決定聘兩位律師做我的常年法律顧問。這個聯合公司破產之後,我準備再成立一家商務公司,註冊資金800萬,不搞國營了,搞中外合資。公司名字都起好了,叫‘DMT國際商務公司’,外方是俄羅斯的一個朋友,叫他匯點美元過來驗一下資,再把美元拿走,公司還是我的。”

這麼一來,曹務成和牛頭馬面兩個大律師便成了患難中的莫逆之交。

曹務成也算夠朋友,趁着幾家法院還沒把他的所有商品倉庫的分佈情況弄清楚,搶先一步,帶着牛頭馬面到平川郊外一個貿易貨棧一次提走10台12英寸黑白電視機、兩台投影機作為幫忙的個人好處費送給了牛頭馬面。

牛頭馬面嘴上說這種小黑白電視機和投影機早過時了,得當垃圾扔,可還是笑眯眯地叫了出租車運走了。

事情果然如牛頭馬面所料,六場曹務成做被告的官司,四場調解,兩場敗訴。早調解的,債主還拿到了黑白電視、韓國投影機和“獨眼龍”收錄機;晚一點調解的,只好去運勝利礦的石英石,拿70年代美國產的口香糖。

廣東和上海兩家勝訴的公司最慘,一家於勝訴之後,無可奈何地面對一堆國家明令禁止銷售的劣質化肥。另一家面對的是平川肉聯廠的陳年豬板油。劣質化肥在法院解封之後,即由工商質檢部門前往銷毀;陳年豬板油可以運走,但兩年多的倉儲費要由勝訴方支付,勝訴方一算賬,連運費加倉儲費已兩倍於豬板油的進價了,只得放棄。結果,兩家贏了官司的,都輸了錢,各自拿着劣質化肥和豬板油的進貨發票回去沖賬了。

兩場曹務成告人家的官司,在牛頭馬面的授意下,由曹務成主動撤訴,暫時不打了。原因是,就算打贏,要來的錢物也落不到曹務成手上,還是要讓廣東和上海的公司拿去抵債。

曹務成一撤訴,上海和廣東兩家公司急死了,也氣死了,還不好和曹務成硬來,只好賠着笑臉,貼上差旅費一次次到平川來,請曹務成、馬好好和牛頭馬面吃飯、喝酒,希望聯合公司能繼續把官司打下去。牛頭馬面和曹務成便一致地表示惋惜,怪他們當初不早一點接受調解,而對繼續打官司毫不鬆口。

然而,曹務成那個新的中外合資“DMT國際商務公司”的成立卻遇到了很大的麻煩。麻煩不是來自別處,卻是來自曹務成的親哥哥曹務平。

曹務平很偶然地在市外經委的一個情況通報材料上發現了這家申請成立的“DMT國際商務公司”,先還沒留意,後來一看中方負責人竟是曹務成,馬上火了,一個電話打到市工商局李局長辦公室,問李局長:“曹務成的聯合公司不是剛剛破產嗎?怎麼一下子又成立了一個中外合資公司?他哪來的錢?手續合法嗎?”

李局長說:“曹市長,這事我知道,所有手續全合法,也很完整。俄羅斯方面已從聖彼德堡匯了60萬美元過來驗資,驗資報告就在我手上,中方曹務成的資金也進了賬,絕對沒問題。”

曹務平說:“這個人的資信情況你知道嗎?他八場官司一起打,坑了那麼多人,你們還不接受教訓嗎?李局長,我和你說清楚,你別以為他是我弟弟,就網開一面,真出了事,市委、市政府要嚴厲追究你的責任!”

李局長說:“曹市長,你真弄錯了。曹務成的八場官司,都是經濟糾紛,都是合同違約之類的問題,就算坑了不少人,我們現在的法律也拿他沒辦法。至於不給他註冊登記,就更沒有道理了。”

曹務平說:“怎麼沒道理?國外對這種人就有制約辦法。新加坡不就有破產者入貧籍的規定嗎?凡入貧籍者,不但不能去辦新公司,連超過標準的富裕生活都不準過,你聽說過沒有?”

李局長苦笑着說:“我聽說過,可那是國外呀,咱中國目前的工商法上沒有這一條呀,你說讓我怎麼辦?”

曹務平說:“你把有關法律全找出來,再研究一下,要像曹務成和他的律師一樣研究透,找出理由來,對他所辦的一切公司都不予註冊,至少不能在我們平川註冊,連辦事處之類的機構都不准他設!”

李局長說:“曹市長,你想想,我是代表國家執行工商法的權威機關,對法律還能研究不透么?實在是找不出理由呀!”

曹務平火了:“那好,你們真找不出理由,就把責任推到我身上,就說是我這個市委副書記兼常務副市長說的,這家DMT國際商務公司不能註冊。就算我走你工商局長一次後門了,好不好?我這麼做是對大家負責,也是對我的親弟弟曹務成負責,你心裏要有數!”

於是,工商局李局長只好把不準DMT國際商務公司註冊的原因如實告知曹務成和牛頭、馬面二位大律師。曹務成和二位大律師啥話不說,轉身就走,四天之後,便將一份行政訴訟狀遞到了牌樓區法院,狀告平川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和連帶責任人曹務平。

在這份行政訴訟狀上,訴方義正詞嚴地寫道:“我國已步入法制軌道,國家的法制建設日益完善。但是,總有一些國家行政單位和部門屈從上級長官意志,有法不遵,肆意踐踏國家神聖的法律。平川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及其連帶責任人曹務平先生,粗暴阻止我DMT國際商務公司的正常註冊登記即為最嚴重的一例。”因此,訴方在訴狀的結尾提出,“有鑒於此,訴方要求法庭責令平川市工商局及其連責任人曹務平遵守我國工商法,按照工商法之規定,依法給我DMT國際商務公司進行登記註冊,並賠償經濟及精神損失費人民幣245621.6元整(亦可以美元支付,其折換價為判決生效之日中國銀行公佈之美元兌付中間價)。”(106)

曹務平後來發狠,在母親劉鳳珠和父親曹心立面前不止一次地說過,只要有可能,他一定要把自己親弟弟曹務成送到平川大牢裏去好好休息幾年。曹心立聽后,一般情況下都不做聲,有時,也罵曹務成兩句,劉鳳珠卻嚇得要死,一邊央求小兒子不要再告,一邊要大兒子別和自己弟弟計較。這個母親在盡一切可能進行調解。

兩個兒子不接受調解,全不買母親的賬。

小兒子說:“媽,我這是忍無可忍,你家曹市長要把我往死路上逼,連個飯碗都不給我了,我不告下去行么?他平川不受理,我告到省里去;省里不受理,我告到中央,告到北京最高人民法院。我有最好的律師。”

大兒子說:“讓他去告好了,我最多輸掉這場官司。可你家那個寶貝兒子還想不想在平川呆下去?我還就不信我日後收拾不了你家這個小無賴!”

做母親的劉鳳珠氣死了,罵過小兒子,又罵大兒子,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你們還認不認我這個媽了?開口閉口‘你家’、‘你家’。你們都只有一個家,都只有一個媽!”

小兒子說:“媽,看在您老的份上,要我不告你家曹市長也行,但有個條件,他馬上給我的公司註冊,再給我賠禮道歉,精神損失賠償費我也就不提了。”

大兒子說:“休想!我寧願公開輸掉這場官司,也不給你家這個小無賴註冊新的騙人公司,更不會去道歉!媽,你看看我們勝利煤礦的工人同志們過的什麼日子,再看看你家小無賴過的什麼日子,也就能理解我的心情了!”

每到這時候,曹心立總會嘆着氣說:“老太婆,我看你就別管他們的事了。你管不了,我也管不了。他們不是當年的小孩子了,不會為了你的眼淚就在各自的立場上讓步的。尤其是務平。你別說我又偏袒他,官官相護。他多難呀,當著常務副市長,還兼着市委副書記,管着全市那麼一大攤子工作,市裡那麼多不景氣的廠礦都要他過問,這個不爭氣的混賬東西竟還要告他,也是太不像話了!我看呀,務成這壞小子真到大牢裏去休息幾年,讓務平安心工作也真不是壞事哩。”

劉鳳珠實在沒有辦法,嗣後也就不大去管兩個兒子的事了。……

這時,曹務平手中的事情真是多極了。八縣市的1100里市縣公路已在吳明雄的主持下上了馬,雖說市委、市政府有專門的班子負責,可作為常務副市長,要曹務平一天到晚參與協調處理的事並不少。市裏的總體經濟走出了低谷,但開不上工資的廠礦仍有不少。像勝利煤礦,雖說不吃大食堂了,可仍是飢一頓,飽一頓,有時工資發60%,有時發80%,幾乎從來沒發過全工資。

勝利煤礦這個老大難單位,是曹務平代表市委、市政府親自蹲點抓的。和弟弟曹務成的官司即將開打時,曹務平正在醞釀一個大膽的計劃——把整個衰敗的勝利礦由平川市划給民郊縣,全礦一體實施聯采,讓河西村莊群義的萬山集團名正言順地和礦方攜手,以鄉鎮企業的辦法管理經營整個煤礦,以期走出絕境。

在市委常委會上提出這個改革方案時,曹務平胸有成竹地說:“這一步已到了非走不可的地步,晚走不如早走,被迫走不如主動走。河西村萬山集團和勝利礦三年多的聯采試點證明,鄉鎮企業的經營管理方法是行之有效的,不但用不着吃財政補貼,礦產資源稅還可以收上來,聯采隊的工人也可以拿到全額工資獎金,是於國、於民、於企業都有好處的事情。估計不應該有太大的阻力。修環城路時,我到勝利礦的施工隊調查過,吃大鍋飯和不吃大鍋飯就是不一樣。當把施工隊500人的鐵飯碗端掉,安全按農民包工隊伍一樣管理時,這支隊伍表現出的素質是全路最優秀的!他們的拚命精神讓現場總指揮嚴長琪同志感動得落了淚。”

根據曹務平的方案,勝利煤礦從1996年1月起,全部固定資產和8500名職工劃歸民郊縣,由民郊縣委、縣政府具體負責組織該礦和萬山集團的全面聯合。離退休人員由民郊縣負責,切實保障他們的生活,真正做到老有所養。其他的在職人員,保留全民身份不變,保留檔案工資,離退休時照常享受國家規定的全民待遇,但在在職工作期間,一律實行真正的合同制。

曹務平把試點方案一介紹完,市長束華如就第一個表態說:“這個方案比較圓滿,看得出,務平同志為此做了大量的調查研究工作,也很符合勝利煤礦的實際。但我要提醒一點,那就是,長期以來形成的計劃經濟的消極影響不可低估。勝利礦怎麼說也還是個縣團級單位,我們不能忘了這一點。為了順利實施務平同志的改革方案,我意可考慮採取一些組織措施。一、讓勝利礦現礦長兼黨委書記肖躍進兼民郊縣委副書記,萬山集團董事長庄群義兼縣政協副主席或縣人大副主任。這表明市委、市政府對勝利礦的行政級別不予降格。在這種前提下走這深化改革的一步,可能會減少一些阻力,至少是幹部的阻力。”

吳明雄沒急於表態,而是問曹務平:“你了解過沒有?勝利礦的最大開採期還有多少年?在無煤可採的時候又怎麼辦?如果儲量還很大,還能有較長的開採期,會不會造成國有資源的流失?”

曹務平說:“根據現存的地質資料看,按現在的開採速度,勝利礦所屬煤田,最多還可開採七到十年,而且大都是深部薄煤層,不存在什麼國有資源的流失問題。而有這七到十年的轉軌時間,再加上和鄉鎮企業的全面合作,勝利礦勞動力從地下向地上的轉移是可以完成的。”

吳明雄仍是猶豫,又提議說:“我看是不是這樣:在本次常委會上先不要急於定,把改革試點方案再拿到市人大、市政協多聽聽意見好不好呢?勝利礦的事大家都比較了解,集思廣益總沒壞處嘛!”

曹務平有些不滿了,說:“吳書記,我這可都是根據您和束市長的意思作了深入調查后拿出的意見呀!改革的陣痛有時不可避免,我也想了,可能會有人叫一陣子。但是,我們既然要勝利礦的問題從根本上解決,就得使自己的神經堅強一點。”

吳明雄笑道:“好你個曹務平,倒怪我神經不堅強了!束市長提出的問題,你認真想過沒有?長期以來形成的計劃經濟的消極影響確是不可低估嘛!把一個縣團級煤礦划給縣裏,實施和鄉鎮企業的聯合,這在全國都沒有過,是大膽而富有想像力的,這種嘗試的精神和大的路子是對的。但是,這畢竟觸及了勝利煤礦幹部群眾最根本的東西,就是原有的體制。體制是個大問題,不能等同於水利上的以資代勞和修環城路時的市民捐款。出點錢,捐點款,就算他不情願,也不過罵兩句娘。而涉及到體制的根本性改革,搞不好他會和你拚命哩。”

曹務平不禁有些困惑,盯着吳明雄問:“吳書記,那您的意思是不是說,勝利礦的改革試點就不搞了?”

吳明雄搖搖頭說:“務平,我是建議多聽聽大家的意見,把我們的方案儘可能搞得圓滿一些,不是說不搞。不改革,像勝利礦這種單位是沒有出路的,這一點大家都知道。只是,我們千萬要記住,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搞任何改革,都不能以犧牲穩定為代價,把我們現在正在進行的這場不流血的革命,演變成流血的動亂。”

這時,肖道清說話了。誰也沒想到,這兩年除了自己分管的計劃生育和工青婦範圍,對啥事都不表態的肖道清,這一次對曹務平的改革方案竟持毫無保留的支持態度。

肖道清說:“我看,務平同志的這個方案還是切實可行的。對勝利礦,大家都很清楚,除了痛下決心,進行這種斷絕後路的徹底改革,沒有第二條路可走。這幾年來,輸血也輸過,撥款也撥過,會開了無數次,辦法想了無數個,解決了什麼問題呢?什麼問題也沒解決。吳書記有些擔心,怕出亂子,我倒覺得不會出什麼大亂子。為什麼這麼說呢?原因很簡單,那就是勝利礦的工人們這幾年待崗待怕了,現在搞全面聯采,有活干,有錢掙,工人同志們一般來說會心滿意足的。就算萬一鬧出點意見,我看也沒什麼了不起,不就是一個煤礦嘛!還能鬧出什麼了不得的大名堂?!在這方面我就有過判斷失誤嘛。當年南水北調工地上,水長縣13000民工停工,我以為要動亂了,可事實證明,根本沒有什麼動亂,陳忠陽同志一到場,馬上處理掉了。”

吳明雄仍堅持說:“這不一樣。當年水長是一時一事的突發性事件,而今天這個勝利礦,是涉及到8500多人根本利益的大事,真鬧起來,就會沒有休止,甚至會鬧到省里去。所以,我的意見還是不要急於定,大家還是就務平同志的這個方案多聽聽不同意見為好。”

吳明雄一錘定音,第一次常委會沒就勝利煤礦的改革方案形成任何決議。

當晚,肖道清很難得地打了個電話給曹務平,說:“務平呀,今天你看出吳明雄的另一面了吧?!他真像你們所說的那樣無私無畏?不太對頭吧!對勝利礦,明明不改革就是死路一條,連我這種靠邊站的局外人都看出來了,吳明雄會看不出?他反對你的方案是什麼意思呀?”

曹務平知道肖道清自從坐了冷板凳之後,對吳明雄懷恨在心,兩年來一直在背後搞吳明雄的小動作,怕被肖道清鑽了空子,便淡然說:“吳書記也不是反對我的方案,只是要多聽聽各方面的意見嘛。”

肖道清長長地嘆了口氣,說:“務平老弟呀,你這就不懂政治了吧?你到現在還沒看出來么?這個老同志還想往上爬呀。你想想,他馬上要到點了,退二線往哪退呀?還不是想往省里退么?這幾年,他吳明雄用咱平川人民的血汗,掙下了自己的赫赫名聲,能不想着到省里弄個副省級玩玩?他既想弄這個副省級,還有心思再幹事?我和你說到底算了,你這辛辛苦苦搞下的方案,就先鎖在抽屜里吧!啥時等吳老頭摟着個副省級退下來了,你再去干吧!”

曹務平嚴肅地說:“肖副書記,我看你也是太過分了!就算吳書記不同意這個方案,也自有吳書記的道理,什麼往上爬?什麼副省級?你這是和我談工作,還是在背後搞小動作?!”

肖道清在電話里冷笑起來:“我搞什麼小動作?現在,我可以嚴肅地和你說清楚:鑒於吳明雄現在這種很不健康的精神狀態,你不要指望這個方案能通過!就算你曹務平是他的親兒子都不行!我可知道這個老同志的狡詐了!他既不會讓你把這份改革的功勞搶到手上,也決不願為你主持的改革試點擔一點風險!人家現在準備功成身退。你懂不懂?!”

說罷,肖道清把電話掛斷了。

這讓曹務平心裏很不舒服……

然而,勝利礦的改革方案最終還是在第二次常委擴大會議上通過了。

是在勝利礦礦長兼黨委書記肖躍進、礦黨委副書記姚欣春到場列席的情況下,綜合了市人大、市政協的修改意見后才通過的。

通過的改革方案明確了勝利煤礦保持縣團級原待遇不變,肖躍進兼任民郊縣縣委副書記,主持勝利礦的日常工作和生產。為不造成勝利礦幹部工人可能產生的抵觸情緒,對庄群義的組織安排留作下一步考慮,現階段庄群義僅以經營副礦長的身份主管生產資金的組織和煤炭的營銷。

通過這個方案時,吳明雄確是遲遲疑疑的。

常委擴大會議結束后,吳明雄又把曹務平單獨叫到自己的辦公室里,和曹務平語重心長地交待了一番,要曹務平一定要保持清醒的頭腦,無論如何,絕不可激化矛盾。吳明雄甚至明確地對曹務平說,如果這個試點搞不下去,隨時可以停下來。試點畢竟是試點,希望成功,也允許失敗。

曹務平覺得吳明雄像換了個人似的,便稍有不滿地抱怨說:“吳書記,搞水,搞路,搞城建,您多大的氣魄呀!咋在勝利礦搞一個於工人於國家都有好處的改革試點,您這麼擔心?您老讓我解放思想,放手工作,咋我一放手工作了,您就怕起來了?”

吳明雄笑了,拍着曹務平的肩頭說:“務平,你說我個人怕什麼?我今年已經59歲了,再有半年就要退下來了。我擔心的還是勝利礦幹部工人不理解我們讓他們吃上飯的苦心,鬧出亂子來。現在的局面那麼好,如果出現幾百、千把號人到市委、市政府門前來靜坐上訪,社會影響就不好了。”

曹務平不由地想

起了肖道清的電話,愣了一下,問:“吳書記,您是不是能和我說句心裏話?您是不是覺得自己年齡快到了,就……就不願再像過去一樣為咱平川,為咱的改革大業去拼一拼了?就想功成身退了?吳書記,我這麼問,您千萬別生氣,我敢這麼問您,正是因為我尊敬您,把您當做我的榜樣,才在這種純屬私人的場合直言不諱的。”(108)

吳明雄沒生氣,可也沒回答曹務平的話,反問曹務平:“務平,你多大了?”

曹務平說:“吳書記,您知道的,我今年43歲,比肖道清小兩歲。”

吳明雄若有所思地說:“43歲,這就是說,到60歲,你還能幹17年。這17年可不簡單哪,是最成熟、最富創造力的好時候。如果我吳明雄是四十三,而不是59歲,我該能再做多少事呀!”

曹務平心裏有些難過,便說:“吳書記,要是您真不放心,我看就把這個方案再擺擺,等過半年後再考慮吧。”

吳明雄一怔,說:“咋?等我退下來,讓你們這幫年輕人去擔風險?你這個曹務平呀,真是把我老頭子看扁了哩!不管有多大的風險,只要它是從黨和人民的根本利益出發,是從改革的大局出發,我吳明雄都敢擔!我還是那個話,在我吳明雄任平川市委書記期間,決策上出了問題全算我的,我是一把手。”停了一下,才又懇切地說,“務平同志,你就大膽去干吧。張大同的紡織機械和田大貴的康康集團不是殺出一條血路來了么?也許……也許勝利煤礦熬過今天黎明前的黑暗,也能殺出一條血路哩!”

這讓曹務平挺感動的,吳明雄還是吳明雄,肖道清的挑撥離間實在是可惡而又可笑的,於是,便點點頭說:“好,有您老書記和大家的支持,我就嘗試着改改看吧,一旦發現情況不對,及時把步子慢下來,或者停下來就是。”想了想,最終還是把肖道清挑撥離間的話和吳明雄說了一下,要吳明雄注意一下肖道清的非正常舉動。

吳明雄輕蔑地一笑,說:“這個人我看是不可救藥了。這兩年來,他哪天不在搞小名堂?這回大概又嗅到什麼好聞的氣息,自以為有什麼空子可鑽了!可我們還是按過去的辦法辦,不睬他,不管他,我們的決策和決策的實施,仍然不要受他的干擾和影響!”

曹務平說:“不過,這次和以往不同,我確實覺得有些意外哩。我可真沒想到,肖道清的觀點會一下子變過來,竟會主動支持改革,反過來利用勝利礦的改革試點,在背後四處搞您的小動作。”

吳明雄搖搖頭說:“務平同志,你錯了,肖道清這個人從來就沒有觀點,沒有信仰,所以,也就談不上什麼變。我是越看越清楚了,這個年輕人除了他自己的一己私利,再沒有別的什麼。算了,我們還是不談他吧!”

後來,吳明雄又提起了曹務成找曹務平打官司的事,笑着說:“這一陣子,你曹市長可是夠忙的呀,聽說還做了被告,是不是呀?親弟弟告親哥哥,真是一大新聞了。告的也算一絕,不是好人告壞人,而是壞人告好人。務平呀,你看有沒有必要讓市政法委干涉一下呢?”

曹務平沉思了一下說:“吳書記,我看還是先不要干涉吧。我想過了,這場官司打一打也好,至少有兩個好處。其一,完全理清了我曹務平和他曹務成的關係,讓全市人民都看到,曹務平和曹務成不是一回事;其二,不論官司輸贏,我們都可以提醒一下司法界,讓他們注意到我國法制仍不健全這個事實,進一步加強和完善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情況下的法制建設。”

吳明雄點點頭說:“好,你這想法不錯。我的意見是,這兩個目的要達到,你這個常務副市長和我們的工商局還都不能輸,市政法委還是要過問。務平,你別搞錯了,這場官司可不是你們曹家的私事呀!”

每逢夜深人靜,無須再裝出一副動人的笑臉應付什麼人時,肖道清就會近乎悲壯地想:自己的雙重生命,肉體生命和政治生命都是充滿活力的,它能接受任何挑戰,任何磨難,任何挫折,決不會輕易被誰摧垮。他肖道清不是個在官場角斗中跌幾跤就會摔散骨頭的懦夫,更不是個仰強敵鼻息隨風倒的應聲蟲,而是個在忍辱負重的艱難環境中仍然敢於孤軍作戰、善於孤軍作戰的英勇戰士。

是的,在和吳明雄的角斗中,他一次又一次失敗了,有時敗得還很慘,很沒面子,甚至連過去那麼信任他的老領導謝學東,連平川市委的所有常委們都和他疏遠了,但他仍然堅持戰鬥。近兩年來,他幾乎沒放過任何一次向吳明雄開戰的機會,打不了正規戰,就打游擊戰。

是他肖道清指使自己老婆趁着一個黎明,在環城路沒有什麼過境車輛的時候,把空蕩蕩的路面拍下來,通過一個朋友寄到境外的《美洲日報》上去發表,駭人聽聞地提出:“經濟欠發達的平川是否需要這個長達60公里的龐大足球場?”

還是他肖道清,拿着南水北調二期工地上民工勞動場面的新聞圖片,局部放大后,在香港報紙上發了出來,標題更嚇人:“平川人民佈滿血汗的偉大脊樑,扛起的是平川地方黨政官僚偉大的虛榮!”

在研究勝利礦改革試點問題的第一次常委會上,肖道清又發現了自己進行游擊戰乃至正規戰的機會,當場作出支持曹務平的決定。肖道清決不是一時的心血來潮,而是深思熟慮的結果。

事情很清楚,勝利礦的改革試點風險很大,甚至可以說是無限大。作為分管工會工作的市委副書記,他肖道清太清楚工人們的思路了。可正因為如此,他才要支持一下曹務平,讓這個現在已變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常務副市長於無意識中拿起吳明雄的矛去攻吳明雄的盾。吳明雄不是有膽量、有氣魄嗎?不是口口聲聲要深化改革嗎?那麼,就請你在勝利礦試一試吧,看看8500名中國產業工人如何教訓你們這幫高高在上的官僚!

這結局其實很明白,不管吳明雄怎麼選擇,他在選擇之前,就已經輸定了。真這麼干,8500名礦工必然要和吳明雄、曹務平拚命,很可能會鬧到省里,鬧到錢向輝和謝學東面前。

市裡作的決定,工人們自然不會再到市裡來群訪靜坐,而會南下省城找省委,在省委門前靜坐。而若是不幹,吳明雄的盾就被曹務平的矛攻破了:你吳明雄也不過如此,為了功成身退,為了最後再往上爬一下,一個煤礦的改革試點都不敢搞!你還瞎吹什麼?!這也必將引起曹務平、束華如和許多常委的不滿。

吳明雄也真是膽大包天,在這一點上,就是作為對手,肖道清也服氣。吳明雄明知此事有風險,自己都已在第一次常委會上把風險因素說出來了,可還是在今天上午這第二次常委擴大會上主持通過了曹務平的試點方案。

這真讓肖道清欣喜異常。

下午,在陪同省計劃生育委員會秦主任到民郊縣檢查工作時,肖道清當著秦主任和民郊縣女縣長巫開珍的面,在民郊縣政府給吳明雄掛了個電話,適時地收回了過去給予曹務平改革試點的支持,口氣十分憂鬱地對吳明雄說:“吳書記,我又反覆想了一下,覺得勝利煤礦改革試點的風險還是很大呀!你在頭一次常委會上講的意見很有道理,體制問題是大問題,不同於水利和道路上捐點錢,鬧不好可能會出大問題,會鬧到省里,甚至鬧到中央。”

吳明雄冷冷地問:“道清同志,那你說怎麼辦?我們上午剛通過的決定,吃了一頓中飯,幾個飽嗝一打就變了,再把決定收回來?這嚴肅嗎?”

肖道清忙解釋說:“吳書記,我沒說要把決定收回來。我的意思是,我好歹也還是平川市委的負責人之一嘛,既然已經想到了這個問題,就得本着對黨、對人民負責的精神,光明正大地把它說出來。”

吳明雄責問道:“肖副書記,你光明正大嗎?在第一次常委會結束后,你打了幾個電話?說了什麼?做了什麼?還要我吳明雄進一步給你挑明嗎?今天你提出的風險問題,真是剛想出來的嗎?我請你注意了,不要搞當面是人、背後是鬼的那一套!更不要老想着將別人的軍!這很不好!”

肖道清臉面上和口氣里一點愧色沒有:“老吳,我也可以和你說明白,我打過的幾個電話都是談工作。作為一個平川市委副書記,我有權力、有義務在任何時候找任何同志討論工作問題。我現在打這個電話給你,仍然是和你討論工作。我再聲明一遍,請你記下來:我現在,也就是1995年12月11日下午4時55分堅定不移地認為:勝利煤礦的這個改革試點目前不能搞,條件不成熟,這是我在經過反覆思索后得出的結論。如果你本人和常委會不接受我的意見,我將不對由此產生的一切後果負責!”

吳明雄火透了,在電話里的吼聲連省計生委的秦主任和女縣長巫開珍都聽得清清楚楚:“肖副書記,我看你又利令智昏了!你真以為你陰一套陽一套就能影響得了一個中共平川市委嗎?你說干,這個市委就要干;你說聲不幹,這個市委就要停嗎?我真不知道你在打什麼算盤!現在我也和你說清楚:中共平川市委通過這個改革試點方案不是你肖副書記逼出來的,日後出了任何問題,也不要你肖副書記負任何責任!我吳明雄和平川市委的其他常委們從來沒指望過你肖副書記負什麼責任!這總該讓你滿意了吧?!”

肖道清當然很滿意,他已把一頭暴怒的老獅子推進了必將有滅頂之災的巨大漩渦。更絕妙的是,在把老獅子踹下漩渦后,他肖道清光明正大地道明了自己對於漩渦的清醒認識,仍保持着一個清白的、不犯錯誤的光榮記錄。

然而,放下電話,在省計生委秦主任和巫開珍面前,肖道清卻做出一副很無奈的樣子說:“我們這個吳書記,太固執,太專橫,對同志之間的個人成見也實在是太深了!”長長嘆了口氣,又搖搖頭說,“我對這個老同志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巫開珍對肖道清的話不作表示。

不了解平川情況的秦主任卻議論說:“可能是平川名聲大了,吳書記自己的名聲也大了,就不把同志們放在眼裏了吧?其實,這不好,很容易犯錯誤哩。”

這時,別說曹務平、束華如、吳明雄,就連料定要出事的肖道清都沒想到,事情竟會鬧得那麼大,竟是一場轟動全國的大風波,而且,想阻止都來不及了。18個小時后,即1995年12月12日上午10時許,平川市勝利煤礦1800名礦工不滿改革試點方案,一舉湧上京廣線集體卧軌,致使連接中國南北兩個特大城市的京廣鐵路運輸中斷2小時零37分,打亂了全國鐵路的正常運行,釀發了震驚全國的“12·12”事件。七十一

後來中央和省委的調查證明,勝利煤礦“12·12”事件發生時,平川市委、市政府的改革方案不但還沒有開始實行,也還沒有正式對外公佈,僅在12月11日晚上勝利煤礦礦級幹部聯席會上,由礦黨委書記兼礦長肖躍進按曹務平的要求先吹了一下風。吹風時,兩個副礦長和一個總工程師反應就很大,指責肖躍進賣礦求榮。列席了市委常委擴大會的礦黨委副書記姚欣春,也就對除肖躍進之外其他礦級幹部的職級安排提出了異議,那口氣好像也想弄個民郊縣委副書記噹噹。

吹風會吹出了這麼多矛盾,肖躍進不敢大意,先要求與會者嚴格保密,不得把會上的內容和爭執透露到其他幹部群眾中去,同時,會一散,連夜打電話給正在市裡開市長辦公會議的曹務平彙報情況。

曹務平很惱火,要肖躍進通知所有勝利煤礦的礦級幹部,第二天,也就是12月12日上午8時,到市政府二樓會議室開會,由他和市委常委、民郊縣委書記程謂奇一起主持會議,正式向勝利煤礦的礦級幹部們傳達市委指示精神。

為防止可能出現的突發性事件,曹務平要已列席了常委會的肖躍進和姚欣春都不要來了,密切關注礦上8500名幹部職工的情緒,作好必要的解釋和說明,隨時和市裡保持聯繫,絕不能出現赴市群訪。

到這時候,曹務平想到的最嚴重後果,也只是吹風會上的信息由心懷不滿的幹部透出,幾千人擁到市內進行群訪靜坐,怎麼也沒想到近在咫尺的京廣鐵路會被卧軌切斷。

這種疏忽帶來的後果無疑是災難性的。……

12月12日是勝利煤礦全礦發工資的日子,參加正常生產的工人不用說,就是平時待崗的工人也來領工資了。有些奇怪的是,過去待崗工人大都是在下午來,因為礦財務科上午從銀行把錢拿出來,下午才可能發到工人手上。而這天一大早就有人陸續來了,到9點左右,礦黨委大樓前的小廣場上已聚了不下千把號人。

就在9點10分,原礦機修廠車間主任章昌榮和撤銷建制的原採煤十區副區長王澤義,首先把一條白布橫幅打了出來,橫幅上寫着“勝利煤礦是全體勝利礦工的勝利煤礦,誰也無權為個人私利賣礦求榮”。繼而,又有些舊床單拼起的大幅標語出現了:“打倒工賊肖躍進!”“打倒昏官曹務平!”“勝利煤礦決不屈服!”“以鮮血和生命保衛我們的煤礦和飯碗!”

兩面獵獵飄飛的紅旗也在這當兒出現了,旗下越聚越多的工人們唱起了被他們改編過的國歌: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礦工,把我們的血肉築起我們新的長城,勝利煤礦到了最危險的時候,礦工們被迫發出最後的吼聲。……

肖躍進和姚欣春這時都在礦黨委大樓二樓上,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當年在電影裏看過的工潮鏡頭。肖躍進焦慮萬分,先是打電話向曹務平彙報,後來就根據曹務平的口頭指示,打開正對着人群的窗戶,大聲對工人們解釋,說這個方案僅僅是方案,還在徵求意見。然而,肖躍進話沒說完,好多石塊、酒瓶就從打開的窗戶飛了進來,一塊拳頭大小的石塊砸得肖躍進滿臉是血。

肖躍進任鮮血在臉上流,仍大聲說:“同志們,大家都冷靜一點!沒有誰想賣礦求榮,礦上這幾年來的處境,你們全知道。聯采既然搞得這麼好,就算實行全面聯采,對大家也沒有壞處呀!你們當中有沒有聯采隊的同志?有沒有?我敢肯定沒有。他們不會過來鬧,他們已經切實感受到了改革帶來的好處!”

這時,又一隻酒瓶飛了進來,準確地擊中了肖躍進已糊滿鮮血的臉,致使肖躍進顱骨折裂,當場昏倒在自己辦公室的窗前,待他從昏迷中醒來,已是三天後的早晨了,該發生的全發生了。

也正因為肖躍進的昏迷,動亂中的勝利礦和平川市委、市政府失去了一個多小時的聯繫,事態的發展進入了無法控制的地步。

9時25分,憤怒的礦工自發擁上礦黨委大樓,砸毀了肖躍進的辦公桌、文件櫃,還在辦公室的大門上用墨汁寫下了“工賊老窩”四個大字。對倒在血泊中的肖躍進,竟無人去搶救。後來,在礦工們擁向京廣線時,才有幾個科室幹部把肖躍進用礦山救護隊的擔架抬進了礦醫院,肖躍進方能死裏逃生。主持手術的醫生說,如果晚送來半小時,肖躍進的命就保不住了。

面對失去了理智的礦工,黨委副書記姚欣春嚇得渾身直抖,語無倫次地反覆解釋,此事與他無關,全是肖躍進和市委副書記兼常務副市長曹務平一手搞起來的,他是堅決反對的,而且最早的風聲也是他冒着風險告訴大家的。

礦機修廠車間主任章昌榮和原採煤十區區長王澤義證明,情況確實是這樣,姚欣春才得以從憤怒的人群中擠出去,一聲不響地躲回了家,再也沒露過面。

9時40分,佔領了礦黨委大樓的礦工們不知該如何進行下一步行動時,另一個對聯采充滿仇恨的關鍵人物出現了,這人就是河東村金龍集團董事長兼總經理田大道。

田大道對河西村萬山集團與勝利礦的聯采仇恨了三年多,既恨肖躍進、曹心立,更恨庄群義。得知市裡決定聯采進一步擴大到全礦範圍,田大道立即意識到自己集團的經濟利益要受到重大影響。全面聯采后,精明過人的庄群義再不會像過去國營勝利礦那樣大方,對他的盜採亂挖讓步。因此,一大早,田大道借口到礦上談一筆井下礦用支架的轉讓,也到了礦上。

據田大道被捕后交待,發現礦工們佔領了黨委大樓,他和手下兩個集團辦公室的人,只是過去看熱鬧,並沒有說什麼,做什麼。

司法機關拿出當時在場者的證言、證詞,問田大道:“你沒說什麼嗎?這麼多人證明,就是你第一個提出去卧軌的!工人當時要到平川市委、市政府上訪。你煽動說,上訪沒有用,市委決定了的事,市委不會自己推翻。要解決問題,就得把事情鬧到中央去,一卧軌,中央就知道了。‘文革’時造反派就這麼乾的,當時周總理都出面說話了,問題馬上就解決了。這些話你說沒說過?”

田大道只得認賬。但又解釋說,自己當時絕不是別有用心,也絕沒有事先和章昌榮、王澤義或礦上任何人一起參與過策劃,而是法制觀念淡薄,隨便說說,說過也就忘了。

司法機關再次拿出了證據:“不對,你田大道不是隨便說說,你是做了認真準備的。不是你拿出一皮包百元大鈔,對着工人們喊過嗎:鐵路上軋死你們一個人,我田大道就出一萬的撫恤金,軋死100個,我出100萬!沒事先準備,你哪來這一皮包現鈔?!”

田大道無話可說了。

事實是:是日9時45分,民郊縣河東村金龍集團董事長兼總經理田大道,在肖躍進辦公室門前的敞開式走廊上,揮着一把百元大鈔煽起了礦工們衝上京廣線卧軌的激烈行動。有些混在人群中的河東村金龍集團員工喊起了“田總經理萬歲”的驚人口號,進一步把礦工們的情緒煽到極致。

9時50分,1800多名熱血沸騰的礦工打着紅旗,扯着橫幅,唱着改編過的國歌,從礦東門衝上了1200公尺外的京廣鐵路……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人間正道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當代現代 人間正道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三十八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