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節
吳明雄說:“老束啊,這回多虧了陳書記呀,老同志終究是老同志,在關鍵的時候,水平和覺悟都看出來了。陳書記不但沒發牢騷,還讓受了處分的尚德全口服心服地到水利工地去做了突擊隊長。倒是肖道清,又借題發揮,大談什麼客觀條件,說是教訓要汲取,環城路開工還是要慎重,讓大家七嘴八舌給頂回去了。”
束華如說:“頂回去好,別說沒問題,就是有問題,環城路工程也退不下來了。省交通局的專項資金和省建行議定的貸款馬上都要到位。今天下午,我已代表平川市政府和省建行正式簽了環城路貸款合同。”
吳明雄說:“這很好。見到謝學東時,你再做做工作,看能不能再從省農業口挖點資金出來給咱的水利工程?如果要花些錢,你就大膽花,不要有顧慮。”
束華如說:“吳書記,你是糊塗了還是咋的?在謝學東那裏能把錢花出去么?人家能吃咱這一套?!”
吳明雄在電話里哈哈笑道:“對,對,人家是清官,算我沒說。”
放下電話,束華如馬不停蹄地驅車去了謝學東家,別的不敢送,平川的土特產送了一些。有真空包裝的原汁狗肉,有精裝平川大麴,還有康康豆奶公司,就是昔日的平川碾米廠新生產的康康豆奶。
謝學東倒也不演戲,對家鄉的土特產照單全收,還很驚奇地問束華如:“束市長,這康康豆奶原來是咱平川的產品呀?!前些時候到省城開過一個產品介紹會,我還以為是廣東什麼地方的產品呢。”
束華如說:“就是咱平川碾米廠田大貴幾個年輕人搞起來的嘛。一個破產的國營小廠,在市委、市政府的支持下搞了改革試驗,面貌真是大變樣了。現在,田大貴這幫年輕人可比我這個市長還神氣,坐着飛機滿天飛,遍中國找市場、搞合作哩。”
謝學東連連說:“好,好,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呀!我看,中國改革的希望就在他們這代人身上哩。”
然而,一坐下來彙報工作,謝學東的態度就變了。束華如說到對尚德全的處理時,謝學東臉沉了下來;再說起水利工程上的困難,謝學東竟煩躁得聽不下去了,一會兒要小保姆過來續水,一會兒向夫人交待瑣事,束華如便識趣地住了口。
謝學東這時偏親切地說:“束市長,你談,你談,我聽着呢。”
束華如說:“也就是這些事了。我們的意思是,如果謝書記能幫我們做做工作,在旱改水方面再調撥點資金給我們,我們的日子就好過些了。南水北調不就是旱改水么?省里提倡哩。市委常委開會時,我們大家都說,咱省里有人呢,這人就是您謝書記了。您是我們的老書記,我們的事您不關心,還有誰會關心?!”
謝學東問:“吳明雄也這麼說?”束華如說:“可不是么?!老吳一直說,平川的基礎,是您和很多老同志打下來的;沒有您和在平工作過的許多老同志,也就沒有我們干大事的今天。”
謝學東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束市長的意思是說,吳明雄很尊重我了?”
束華如點點頭說:“老吳在上任后召開的第一次常委會上就說過,我們誰都不能鄙薄前人,尤其是對咱謝書記。”
謝學東說:“可我說的話,他吳明雄聽過一句嗎?!我幾次建議他把陳忠陽換下來,他動了么?!鬧到死人的地步了,他還死護着負有領導責任的陳忠陽,想幹什麼?!”
束華如小心地說:“謝書記,據我所知,合田的事確與陳忠陽無關,完全是尚德全一手造成的。對此,陳忠陽也很生氣,正是他在常委會上主動提出撤尚德全職的。”
謝學東“哼”了一聲:“這伎倆我懂,叫舍卒保車。”束華如不敢做聲了。
謝學東這才說:“束市長啊,你不想想,如果條件許可,誰不想為家鄉,為人民多做點好事呢?古人,那些封建官僚尚且知道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我們作為共產黨人,人民公僕,又何嘗不知道這一點呢?不知道這一點,我們還配做一個共產黨人嗎?!可我們做事要有個前提,那就是,要把人民大眾直正裝在心間,不能打着幹事的旗號逼出人命。”
束華如強笑着解釋說:“謝書記,也不能說合田的老鄉長就是被逼死的,他本來就有心臟病嘛,我們是作過認真調查的。”
謝學東問:“這調查客觀嗎?在多大程度上是可信的?我和省委對此都是有疑問的,可能會在最近派人下去重新調查。”
束華如一怔:“這有必要麼?”謝學東說:“咋沒必要?到驚動中央,派調查組下來才好看嗎?!”束華如不言聲了。
謝學東說:“鑒於這種情況,我建議你們環城路暫時先不要急着開工,全市的大規模捐款活動也不要搞,要穩妥一些,要多少錢辦多少事,再不能出現合田這類事情了。當然,我這只是建議。”
束華如說:“可能已停不下來了,平川明天就要進行環城路的開工典禮。”
謝學東仰面一聲長嘆,啥也不說了。回到平川駐省城辦事處,束華如給吳明雄撥了電話。電話一通,吳明雄馬上問:“謝學東答應給咱多少錢?”
束華如沒好氣地說:“大老闆,你等着吧,人家馬上要派調查組過來,可能順便把整個省農業銀行都給你帶過來。”
吳明雄說:“那就算了,你快連夜趕回來吧,明天環城路要開工,誓師大會上可不能少了你這個道路工程總指揮哩。”
束華如問:“錢向輝書記那裏我還去不去?”
吳明雄說:“既然謝學東要派調查組來,錢書記那裏我看就先不要去了,別讓錢書記為難。咱為人不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門嘛。愛咋查,就讓他咋查去,查出問題我吳明雄負責;查不出問題,我也不和他計較,只希望他別誤了我干正事。”
束華如說:“老省長那裏我是不是再去一下?昨天到醫院看老省長時,我見他正在輸氧,打吊針,啥事都沒敢說。”
吳明雄說:“那就別再說了,老省長是個火爆性子,眼裏容不得沙子,咱積點陰德,讓老人家多活兩天吧。你快回來,就到環城路工程指揮部找我,我們要連夜開會哩。咱先說定,我們都等你束大市長一起共進早餐。”
束華如說了聲“好”,放下電話,把公文包往腋下一夾,立馬吩咐司機連夜趕回平川。四十六
平川的夜是真正的夜,除了主要街道的老式路燈和居民住宅區的照明燈,再無多少可供輝煌燦爛的光源。對當時的平川來說,燈火輝煌之類的形容,還只是文化人書面上的誇張,與平川的現實距離很大。兩個月前,《平川日報》上發表了記者王大瑞的一篇報道文章,文章中寫道,“……市委、市政府的主要領導同志在平川輝煌的萬家燈火中走街串巷,規劃着這座城市的明天……”云云。吳明雄一看就火了,專門打了個電話給報社總編彭永安,問他,平川輝煌的燈火在哪裏?堵得彭永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吳明雄又說,正因為平川還沒有輝煌起來,我們才要帶領1000萬人民去奮鬥。
現在,驅車緩行在冬夜這座黑乎乎的城市裏,望着車窗外空落無人的街巷,吳明雄很感慨地和同車的副市長兼環城路工程現場總指揮嚴長琪說:“嚴市長,看來平川的輝煌可能要從今夜開始,要從你這個城建副市長手中開始哩。”
嚴長琪在車裏一邊干吃着方便麵,一邊說:“吳書記,對環城路的電力設計,供電部門還是有些看法,說是裝這麼多新型路燈太浪費,一年光路燈電費一項就是200萬左右。況且,我們平川本來電力就嚴重不足。”
吳明雄手一揮說:“咱別聽他們的,現在電力不足,將來不會電力不足,我們不是要上個自己的大電廠么?我們的大電廠建起來后,不但解決了國際工業園的工業用電問題,也從根本上解決了整個平川城的用電問題,到時候,只怕電都多得賣不出去呢。”
嚴長琪說:“吳書記,對上電廠,你別太樂觀,雖說我們和台灣華氏集團簽了意向合同,可真正實施困難重重。主要障礙不在我們,也不在華氏,而在台灣國民黨當局。根據台灣國民黨當局的現行政策,著名台資集團對大陸基礎產業進行規模投資是很難得到允許的。”
吳明雄說:“可以變通一下,請華義夫老先生經第三國或第三地轉投嘛。”
嚴長琪說:“這個辦法我們也想到過。華氏曾打算通過在大馬的子公司,謹慎實施這個投資計劃。不過,操作難度還是很大。這不是三億五億,是幾十個億呀,建設周期又這麼長,就否定了。昨天,華氏的全權代表華娜娜小姐還來找我,問我們,如果華氏的投資一時過不來,這個電廠我們還上不上?怎麼上?”
吳明雄說:“當然要上,水電路是我們平川經濟起飛的三大基礎,缺一不可,拼着命也得上。我看,可以一方面繼續尋求合資對象,一方面先把準備工作做好。如果情況許可,也可以投下幾個億,把一期工程先啟動起來嘛。”
嚴長琪問:“環城路咱還得要市民捐款呢,電廠的啟動資金從哪來?總不能去帶人搶銀行啊。”
吳明雄說:“誰叫你去搶銀行了?你老兄多動點腦子嘛,想辦法把別人的錢變成咱們的錢,把小錢變成大錢,能貸則貸,能拆借則拆借,能拉人家入股,就拉人家入股。對了,還可以向全社會的老百姓發電廠債券嘛!市財政做擔保,五年還本付息,息口比國家銀行高一兩個百分點,能發不出去?!”
嚴長琪說:“發債券要省人行批,恐怕很難。”
吳明雄說:“那你們就去跑省人行嘛,該央求就央求,該哭一鼻子也可以哭一鼻子,他不批,你就別走。我聽說咱市旅遊局有個姓劉的副局長,是個女同志,很會哭。束市長的錢袋捂得多緊呀,這女局長硬從束市長那哭來了200萬,搞龍鳳山賓館改造。跑省人行,你們就把她帶着,叫她用動人的眼淚去對付銀行,別只打內戰對付咱自己的市長!”
嚴長琪笑了:“吳書記,你是真能想。”
吳明雄望着車窗外的夜色,帶着神往的表情說:“平川的夜要在我們手上明亮起來,平川這座城市也要在我們手上美麗起來。嚴市長,你不想想,對一座城市的形象和尊嚴來說,200萬電費算什麼?聽說康康豆奶集團今年為豆奶粉做廣告還花了800多萬哩。”
嚴長琪說:“倒也是。”繼而,又挺感動地說:“吳書記,我看得出來,你太愛這座城市了,不但想着她的今天,還想着她的明天。昨天的會上,你提出在環城路內多建些公園,多留些綠地,我就想,你這個當家人是有遠見的。”
吳明雄說:“公園、綠地我們必須先下手呀。到下個世紀的2020年,根據國家的國土規劃,我們平川市區人口將達到300萬。那時的平川人要有相應的生存空間和生活空間,不多建些公園怎麼行?今天咱們先把地佔了,建成公園了,他日後還能在公園裏蓋工廠呀?!”
嚴長琪點了點頭:“這也叫有權不用,過期作廢了。”
“不管誰干,只要能負起這歷史責任,我在台下也為他鼓掌喝彩……”
說到這裏,吳明雄突然發現了什麼,要司機停車。
車停在城鄉交接部的一座大石橋上,吳明雄從車裏鑽了出來,站在橋上,對着橋旁不遠處的一片倉庫、廠房看,看着,看着,就光火了,要司機拿來手機,當即撥了個電話給分管拆遷協調的曹務平。
接電話的不是曹務平,而是市政府副秘書長金大華。金大華一直跟着曹務平管工業口,曹務平進了常委班子,做了常務副市長,金大華仍跟着曹務平。
金大華問吳明雄:“吳書記,您有急事么﹖”
吳明雄很不耐煩:“你給我找曹市長接電話?”
金大華說:“曹市長累病了,高燒40℃,正在醫院掛水。”
吳明雄“哦”了一聲,只好和金大華說了:“金秘書長,東環這邊是怎麼回事呀﹖省物資局的112倉庫咋還沒開始拆遷﹖?112倉庫旁邊的省煤炭局汽車大修廠我看不清,好像也沒拆。”
金大華說:“是沒拆,原來說好拆的,人家又變卦了。情況還挺複雜,聽說附近十二家省、部屬企業已在私下串通過了,要市裡付拆遷費。今天又傳出話了,說是省里可能不同意我們馬上上環城路呢。”
吳明雄火了:“這謠言是從哪來的﹖誰說省里不同意上環城路﹖我們明天就要搞開工典禮,他們不知道嗎﹖?”
金大華說:“吳書記,您別急,反正東環這邊是二期,開工還要晚一陣子,我們繼續做工作就是。曹市長已和我說定了,明天再開省、部屬企業協調會,就是用擔架抬,也得把他抬到會場上去。”
吳明雄這才說:“好吧,轉告曹市長,讓他好好休息一夜,今晚工程指揮部的會就不要參加了。明天的協調會一定要開好,不論咋說,東環這片倉庫、房子十天內都得給我拆掉?”
不成想,吳明雄和嚴長琪趕到環城路工程指揮部時,曹務平已先一步到了,整個身子歪在破沙發里,吊針瓶子就在金大華手上提着。
一見吳明雄進來,曹務平馬上掙扎着坐正身子彙報說:“吳書記,你放心,東環那邊不會誤事,我已派人分頭去做工作了。”
吳明雄不忍再批評曹務平了,拍了拍曹務平的肩頭說:“好,好,工作再緊張也還得注意休息呀。”
說話間,各路大將全到齊了。吳明雄定下的開會時間,沒有一個敢遲到的。
會議說開就開,由副市長嚴長琪主持。首先,各路大將通報情況,從明天開工典禮的準備,到西環、北環一期工程的承包、落實;從這幾天集資的進展,到全民宣傳工作中的經驗和問題,幾乎都談到了。
最後,吳明雄講話。
吳明雄在講話中,再次指出了東環、南環一帶拆遷任務的繁重和緊迫,要曹務平萬不可掉以輕心。同時要求宣傳部進一步加大宣傳力度,明確提出,在市民集中捐款的這一個月裏,市電台、電視台除保證正常節目外,要24小時晝夜播音、出圖像,公佈捐款市民名單,報道有關新聞。
吳明雄很激動地說:“只要我們堅信今天所做的一切真正代表着1000萬平川人民的意志,我們的路就這麼走下去。不管有多大的壓力,多大的困難;也不管誰在我們面前背後說些什麼,有什麼風言風語,我們都得一步一個腳印扎紮實實走下去。我們的宣傳就是要使平川的每一個幹部群眾知道,我們今天所從事的,是造福後人的千秋大業,是理直氣壯的事業。
“當然,要做事情,尤其是做這種大事,難事,免不了要犯些這樣、那樣的錯誤,這不奇怪。在我們這個世界上,大概只有兩種人不犯錯誤:第一種人是從來不做事的人,第二種人就是死人。犯了錯誤不要緊,能及時糾正就好。在這裏,我代表市委、市政府通報一個情況:搞水利集資時,合田縣委書記尚德全同志違背市委精神,開了兩天兩夜的長會催款,致使一個患有心臟病的老鄉長死在會議室里,已被市委撤職。這個教訓大家都要汲取,環城路的捐款一定要以自願為原則,決不允許再出現類似合田的事件?
“不過,尚德全同志對自己錯誤的認識是好的,主動要求到水利工地上去當突擊隊長了。他向組織上表態說,要用自己的行動為黨和政府挽回一些影響。這個同志雖然犯了很嚴重的錯誤,但這一點很好,他沒趴窩?同志們,在這一點上,我們都要向這個同志學習,任何時候都挺直腰桿,別趴下?”
這番話說得與會者都有點摸不着頭腦。
後來,省里連派了幾個調查組下來,大家才知道,吳明雄的話是有所指的。
工程指揮部的工作會議開完后,天已蒙蒙亮了。各縣市的縣市長們又帶着各自中標的工程隊長進了門,和嚴長琪並一幫工程技術人員研究工程的實施問題。吳明雄這才躲到隔壁的房間睡了一會兒,且做了一個短促的夢。
夢醒時,束華如已站在吳明雄面前,笑着問吳明雄:“大老闆,你打算在哪裏請我共進早餐呀﹖”
吳明雄一看手錶,馬上叫道:“糟了,已經八點半了,九點開工典禮,我們快走,看來只能在車裏啃麵包了。”說罷,就往門外走。
束華如跟在吳明雄身後,邊走邊說:“大老闆,你也太不夠意思了吧﹖我沒日沒夜地替你打工,你老請我啃麵包。”
吳明雄回過頭說:“你替我打工呀﹖我看倒是我替你打工哩?別忘了,環城路的總指揮不是我,而是你這個大市長?”
曹務平想,吳明雄的策略現在看來已經很清楚了,那就是:在更大的阻力來臨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戰線先行全面拉開,迫使可能的反對者和潛在的反對者們不得不面對一個轟轟烈烈的既成事實。這樣一來,幹事的主動權就掌握在了吳明雄手裏,而批評的主動權則掌握在了別人手裏。從為官的角度講,這是愚蠢的;但從幹事的角度講,這又是極其聰明的。
原定環城路的開工期是在下個月。根據計劃,應在為期一個月的全市捐款活動結束,東環線和南環線密集拆遷區的拆遷工作全部完成後,再行開工。沒想到,水利工程那邊偏偏出了個合田事件。在大家都還沒意識到這合田事件將會帶來什麼後果的時候,吳明雄就敏銳地預感到了可能來臨的風雨。於是,提出了西環、北環線作為一期工程,先行開工的建議。
計劃大大提前了,各項工作再不能用天來計算,得用小時來計算。市委、市政府、人大、政協四套班子都高速運轉起來,除了肖道清和那些抓水利工程的同志們,所有在家的市級領導在日常工作之外,都分擔了道路工程上的任務,再沒有什麼日夜之分。有的專管拔電線杆,有的專管軍事單位拆遷工作協調,有的專管跑資金。曹務平任務最重,因其是常務副市長,又重點抓工業,從一開始便被吳明雄派去和省、部屬企業打交道,負責所有省、部駐平川企業的拆遷。
西環、北環比較空曠,只有平川礦務局的一家煤機廠和兩個加油站要拆遷,工作倒還順利,開工典禮前的最後48小時內,煤機廠的兩個車間在整體爆破中倒下了,15部推土機一擁而上,只用了兩個小時,就把規劃中的道路打通了。
東環、南環則比較難辦。省、部屬企業比較集中,有些企業還比較困難,像省煤炭局的一個汽車大修廠,連發工資都要四處借錢,你讓他自己拆房子,自己負責安置,他當然不幹。困難企業不幹,效益好的企業就有了可比性,也不幹。其中最要命的是省物資局的112倉庫。112倉庫的日子很好過,省物資局又明令112倉庫黨委服從平川的市政規劃,按期拆遷,可倉庫主任兼黨委書記許祖才就是不動。暗地裏還結成同盟,串聯大家都不拆。曹務平手下的同志一找到他,他就說,我好辦,只要大家都拆,我當然拆;現在大家都不拆,我一家拆就不好了。
西環、北環的一期工程開工典禮這天,曹務平終於找到了突破口。上午,他在醫院掛瓶時,就把金大華叫到面前,如此這般交待了一番,要金大華馬上去找省煤炭局汽車大修廠的黨委書記伍聖林。
金大華一聽曹務平的主意就樂了,連連說:“好,好,曹市長,你這點子好,就抓大修廠當個典型。大修廠只要帶了頭,事情就好辦了。大修廠這麼困難,都顧全大局,112倉庫和其它企業還有什麼話說?”
大修廠黨委書記伍聖林卻不顧全大局,見了金大華沒說幾句話就想溜。
金大華一把拉住伍聖林說:“伍書記,你不想想,你躲得了初一,能躲得了十五么?今天你小子不和我談,等到曹市長親自來找你,只怕就更不好說了吧?”
伍聖林耷拉着眼皮說:“就是吳明雄來找我,不還是這麼回事么?我這裏的情況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想上吊都買不起繩。”
金大華說:“是的,是的,你們困難不小,我們市政府已在和省煤炭局協商,請省局在經濟上給你一定的補貼。”
伍聖林說:“那好,省局啥時給錢我啥時拆。”
金大華說:“我們和你們省局協商,總要有個過程嘛,你老兄帶個頭,先拆遷行不行呢?”
伍聖林說:“不行,我是不見鬼子不掛弦。”
金大華很神秘地問:“老兄,如果我不讓你吃虧,你能不能先拆呢?”
伍聖林一聽說不讓他吃虧,馬上來了精神,耷拉着的眼皮睜開了,亮着兩隻小眼睛問:“咋?金秘書長,市裡能給我拆遷費么?給多少?”
金大華說:“你很清楚,這條環城路你們在平川的企業都受益,也就都有責任做點貢獻。拆遷費市裡是不能給的,得你們企業自己解決。再說,市裡也確實沒錢。不過,對你個人的困難,市裡倒可以幫忙。聽說你有個從部隊退伍的兒子還在家獃著,想到市府小車班開車是不是?”
伍聖林樂了:“哎呀,金秘書長,您的工作做得真叫細,我服了,服了。”
金大華說:“那好,你馬上把你兒子的情況寫一下,交給我,我負責三天內讓他到市府小車班上班。你呢,在下午的省、部屬企業協調會上就帶個頭,表態無條件拆遷,好不好?”
伍聖林臉上的笑容卻收斂了,說:“咋?金秘書長,你還真以為我會賣廠求榮,拿原則做交易呀?我兒子待業不錯,我廠里還有幾十個幹部職工的孩子也待業呢!他們要知道我這麼干,還不把我的皮扒了?!你要真不讓我吃虧,就幫我把這問題總體解決一下吧。”
金大華不高興了:“你還真指望市裡把你這幾十口子待業人員都安排了?這胃口是不是也太大了點?”
伍聖林說:“不是這意思。我是說,你能多解決幾個,就幫我們多解決幾個。你看解決15個人行不行?小夥子、大姑娘們都不錯哩。”
金大華想了想說:“最多五個。今年市政府招待所內招服務員時,可以考慮特批五個指標給你們。”
伍聖林說:“那就八個吧?這樣,我的虧還是吃得很大呀。金秘書長,你不想想,我要扒掉小半個廠子,別的不說,光土建一項就得300萬,省局我又不敢指望,這日子怎麼過呀。”
金大華說:“我知道你眼前日子難過,可我也知道你日後的日子好過。60米寬的大路擺在你們廠門口,你一個廠佔了200多米的門面,啥生意不好做?別說汽車大修,就是飛機大修也能幹了。另外,還可以出租門面,哪愁拿不回這300萬?”
伍聖林笑了:“這倒也是。”
金大華又道:“咱可說清楚了,給你這八個指標,你兒子的事,我們可就不管了?”
伍聖林想了好一會兒,終於點了點頭:“行,就這樣定吧。”
在下午的協調會上,伍聖林的態度變了,第一個到會,坐在長條桌前吃瓜子時,就和112倉庫主任許祖才說:“咱憑良心想想,也覺得市裡不容易呀。你看,人家曹市長病得這個樣,又來給咱開會了。”
這時,發著燒的曹務平正被人扶着走進門,身後跟着金大華。
金大華想和伍聖林打招呼,伍聖林頭一扭,裝作沒看見。
許祖才發現了異樣,狐疑地問伍聖林:“伍書記,你小子是不是被市裡收買了,要當叛徒吧?”
伍聖林臉一紅,忙說:“什麼話?你老許不想想,市裡有錢收買我嗎?!”許祖才想想也是,就沒再說什麼。然而,瞅着金大華出去小便,伍聖林馬上跟過去了,像地下工作者接頭似的,站在小便池邊又和金大華討價還價:“金秘書長,我可被你坑了,老許他們都罵我是叛徒了。你看指標能不能再多給我兩個?就十個,多了我也不要。”金大華應付道:“好說,好說,關鍵看你今天怎麼表現。”伍聖林樂了:“金秘,您放心,我一定好好表現。”果然,伍聖林好好表現了。曹務平和金大華都還沒開始點名,伍聖林就代表省煤炭局汽車大修廠第一個發言,先很慷慨地講了一通曹務平和金大華在會上反覆說過的大道理,又說了一通自己企業困難的小道理,最後說小道理要服從大道理。他這企業再難,也不能給平川市政府增加負擔。伍聖林一臉莊嚴地說:“同志們啊,我們難,平川市政府不難嗎?不難,他們會發動全市人民捐款修路嗎?大家想想,我們的企業也在平川,就沒有責任和義務嗎?修好的路,我們走不走?我們要拆遷,這就是說,我們都在大路邊,有這麼好的路守在咱家門口,咱們還怕往後日子不好過嗎?所以,儘管我們大修廠是最困難的,但我們還是決定第一個拆房,明天就拆,再不和曹市長、金秘書長講任何條件。”曹務平和金大華帶頭鼓起了掌。伍聖林也真做得出,再不管昔日盟友的利益,竟笑眯眯地點名說:“我們這麼困難都想通了,都不提條件了,許主任、陳經理,你們這些有錢的主就更沒話說了吧?就不好再拿我的汽車大修廠做擋箭牌了吧?”許祖才等人氣得直翻白眼,可也無話好說。最後,只得被迫一個個向曹務平表態,無條件拆遷。這次協調會開得非常成功。散會後,曹務平覺得自己的病也好了一大半。當晚,伍聖林找到了曹務平的辦公室,當著金大華的面,落實內招指標的事。金大華臉一板:“什麼內招指標?哪有這種事?!”
伍聖林一下子拉長了臉:“金秘書長,你可是代表曹市長,代表市政府的呀,政府要是言而無信,日後誰還敢相信政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