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莫晶晶雖與馬昊賭着氣,卻牢記着他的話。第二天中午她果然從學校趕到大鴨梨酒樓找到了他。兩個人乘馬昊的富康一起來到了百順購物中心。馬昊的手包里裝着準備給莫晶晶買意大利皮衣的七千塊錢,這些錢都是他現從工商銀行的自動提款機里取出來的。

既非休息日,又是中午,百順購物中心人跡寥寥無幾,顯得有些冷清。兩個人乘自動扶梯上到正在舉行意大利皮貨展的第三層,莫晶晶直奔中央一截櫃枱,在那裏陳列着她看中的那件皮衣。馬昊跟在後面亦步亦趨。周圍的鋁合金展櫃裏陳列着那麼多美輪美奐花里胡哨的意大利皮衣,讓他把眼睛都看花了。

他站在一根銀光閃閃的柱子後面,一邊百無聊賴地四處張望,一邊靜等着莫晶晶開出發票來自己好去交錢。通常情況下,他和莫晶晶逛商城都是這樣的:莫晶晶負責挑選,他負責交款,所以,他常常覺得自己不像是莫晶晶的戀人,而倒像是莫晶晶的銀行。

馬昊等了一會兒,只見莫晶晶臉色鐵青地走了過來,他剛想迎上去,莫晶晶卻越過他,頭也不回地徑直朝自動扶梯走去,瞧她那樣子,就好像是突然瞎了,看不見他一樣。

馬昊不知出了什麼事,愣了一下,才連忙追上。

“怎麼了?”他低聲下氣地問。

莫晶晶沒回答,好像沒聽見。

“怎麼了?”馬昊無奈,又低聲下氣地問了一遍。

“皮衣沒有了。”莫晶晶的聲音裏帶着哭腔,更夾雜着一股怒氣,“售貨員說賣光了。都怪你!”

“怎麼會呢?我看櫃枱里皮衣有的是嘛。”

“我看中的那件沒有了,都賣光了。”

“那咱們就另外買一件吧。”依以往的經驗,馬昊知道這時候千萬不可招惹她,否則,自己免不了要吃個窩脖,所以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提議。

莫晶晶卻好像沒聽見他的話。她面無表情,雙眼直視前方,踏上了下行的自動滾梯。馬昊額頭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來。他小心地拉拉莫晶晶的衣袖:“不要忙着走,再看看,也許還有適合你的呢。”

莫晶晶將胳膊一摔,吼道:“我不想再看了!”

她的聲音很大,在寂靜的購物中心引起轟然迴響,幾乎將購物中心有限的幾位顧客和一眾售貨員的注意力全部吸引過來了。人們都好奇地望着他倆。馬昊面紅耳赤。他這時的感覺,好像做賊時被人當場捉住了一樣,尷尬得恨不得腳底下有個地洞鑽進去才好。

自動滾梯到了樓下。馬昊站在大廳里,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不知該往哪裏去。臉上的汗不禁流得更厲害,身上也像有千百隻毛毛蟲似的,弄得他渾身痒痒得難受。莫晶晶卻頭也不回地徑直走出購物中心,她自始至終都沒有回頭瞧一下像條狗似地跟在她後面的馬昊。

直到莫晶晶站在馬路邊,揚手叫住了一輛過路的中巴車,馬昊似乎才反應過來。他再一次拉住了莫晶晶的袖子,可是他還沒來得及張嘴說話,莫晶晶就將袖子一摔:

“別煩我!”

她縱身一躍,徑直跳上了停在她面前的中巴。

馬昊木愣愣地站在馬路邊,一直瞧着冒着黑煙的中巴駛出老遠了,才似乎再一次醒過味來。他連躥帶蹦地跑到停車場,開上自己的綠色富康,緊緊追趕着中巴。

中巴與富康的速度不能比。沒一會兒馬昊就追上了中巴。他看見莫晶晶坐在靠窗口的一個位置上,他摁下窗玻璃,使勁朝莫晶晶招手,莫晶晶卻毫無反應。馬昊搞不清楚她是故意不理他,還是根本沒有瞧見他。

一直追到東大橋,才看見莫晶晶從中巴里跳了下來。她要從這兒轉車去學校。馬昊也顧不得那麼多,“吱”地一聲,就將綠色富康停在她的面前。

馬昊也來了火。他從車窗探出頭來,繃著臉問:“你到底想要怎樣?”

莫晶晶根本不理會他。她繞過富康,跳上了一輛進城的8路大公共,馬昊再次啟動汽車想去追趕她時,只聽警笛一響,一輛警用兩輪摩托車“吱兒”一聲停在他的綠色富康面前。一個戴着白色頭盔的交通警從摩托車上跳了下來。

“你!”交通警叉着腰,兇巴巴地說:“說你呢!下來!”

開車的遇上了交通警,就好像小鬼遇上了閻王爺。馬昊沒轍,只好乖乖地下了車。

罰款二百,扣等級分二十,這就是馬昊從這次追趕莫晶晶的行動中得到的全部收穫。馬路中央隨意停車,嚴重違章。一下子被罰掉二百元,馬昊雖然也肉痛,但相對於二十分的罰分來說,二百元只不過是毛毛雨。這是真正要他命的事。因為按照瓜州市的有關規定,一個駕駛員如果違章,除了罰款,還要按違章嚴重程度扣除等級分。一個駕駛員一個季度之內如果罰分累累計達到三十分,就要弔扣駕駛執照半年,同時進學習班學習一個月。

馬昊記得自己上個星期因為深夜闖紅燈,被電子警察的自動攝像機記錄,身上已有七個罰分,加上這一次的二十個罰分,這一個月內加起來他已經得到了二十六個罰分。看來這個季度過後,他被弔扣駕駛執照、進學習班已經是一件無法挽回、不可避免的事情了。

想到這一切都怪莫晶晶,馬昊恨得牙根直痒痒。

他灰頭上臉地回到單位。林艷一見就問道:“怎麼,又與莫晶晶慪氣了?”因為剛才莫晶晶來找馬昊,她看見了。馬昊心煩意亂地道:“甭提了。”看到林艷關切的目光,他不由嘆了口氣,既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林艷說話:“沒想到還有這樣不講理的人。”他絮絮叨叨將事情經過跟林艷學說了一遍。林艷聽完了不由直樂,寬慰他道:“女人嘛,都是這樣的。不任性就不叫女人了。”

“你就不這樣!”

馬昊這話本是脫口而出,說完了把自己都嚇了一跳,怎麼把心裏話都說出來了呢?他訕訕地偷看着林艷,只見林艷聽了他這話,淡淡一笑,用刀子般鋒利的眼神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林艷笑道:“其實我也一樣。我也是女人,我也有小心眼,只是你沒看見罷了。”

馬昊低頭不語。

林艷道:“不如這樣,我把我買的皮衣讓給她,只不知她看中的皮衣是否與我看中的皮衣一樣。你可以問問她。”

“幹嗎?不要將就她!把她慣的!”馬昊余怒未息。

“你不要仗一時意氣,過後又吃後悔葯。”

“我才不吃後悔葯。”

“行了,有這志氣,剛才幹嗎生那麼大氣?回頭我把皮衣帶來,你給莫晶晶看看,如果她要是中意,我就讓給她好了。”

馬昊知道她這是忍痛割愛,又慚愧又感激,囁嚅着,半晌說不話來。

“有收穫就會有犧牲,我可不是無條件的。”林艷笑道:“我讓給她皮衣可以,不過你也得答應我一個條件。咱們來個等價交換。”馬昊苦笑道:“你要我拿什麼交換呢?如果我有皮衣,我就不要你的皮衣了。”

“誰要你的皮衣。我……”

林艷說到這裏,戛然而止,只在臉上保留着一種意味深長的笑,望着馬昊。馬昊讓她笑得有點兒不好意思,有些手足手措,同時又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不知她葫蘆里到底在賣什麼葯。

他有些緊張。他靜靜地望着林艷,等待着她的答案。

“我這裏有兩張今天晚上的話劇票,是青藝的《玩偶》,聽說挺好的,你能不能陪我去看看?”林艷變戲法般從口袋裏摸出兩張戲票來。她的眼睛閃閃發光,滿懷期待同時又有些緊張地望着馬昊。

馬昊想,看來她的心情和自己是一樣的。

“我……”

馬昊沒想到她會提出這樣一個條件,一時不由大為躊躇,不知是答應她好,還是回絕她好。

“怎麼,”林艷斜睨着他,“你今天晚上有事嗎?”

“沒,沒有。”馬昊有點兒心慌意亂。

“那咱倆就這樣說定了。今天晚上七點,我在小紅門中華大世界牌樓底下等你,然後咱們一起上青年宮。你記住,咱倆可是不見不散呀。”林艷說完,撕下一張戲票,往馬昊懷裏一塞。

馬昊囁嚅道:“我、我……今晚要當班。”

“你可以請假。”

“我前兩天剛請過一回假。”

“你可以再請一回嘛。你可以請假跟人喝酒,難道就不能請假跟我看場話劇?”

林艷說著,嫣然一笑。

馬昊看着林艷那張艷若桃花的臉和兩隻含情脈脈的大眼睛,感到心亂如麻。

這天晚上,馬昊猶豫了許久,跟自己鬥爭了許久,才決定去赴林艷的“話劇幽會”。他想如果他不去,林艷一定會生氣。他想,林艷是個好同志,他不能惹林艷生氣,更不願林艷將自己看成一個懦夫。與此同時,他在心裏暗自告誡自己,一定要與林艷保持距離。想到自己的有賊心而沒賊膽,連他自己都有點兒瞧不起自己。

馬昊就是懷着這樣矛盾的心情,晚七點,準時在小紅門中華太世界的牌樓下與林艷見了面。林艷今天晚上打扮得非常漂亮,不但漂亮,而且符合她作為一個三十多歲成熟女人的身份,一點兒也不過分。馬昊想,所謂“美而不冶,艷而不妖”,大概不過如此吧。

馬昊看着林艷,連眼睛都有些變直了,先前對自己的警告,更是忘得一乾二淨。

“走啊,你犯什麼傻呀?”林艷拉開門坐到副駕駛座上,抿嘴笑着,對坐在駕駛座上像夢遊似的馬昊說。

“哦哦,好的。”馬昊如大夢方醒,連忙發動了汽車。

他們到達青年宮的時候,話劇還沒有開演,他們先在大廳里溜達了一會兒,馬昊請林艷喝了一杯酸棗汁,兩個人才進入劇場。青年宮劇場蓋得很闊氣,裏面分上下兩層,下層大廳有八百多個座位,上層看台約有一百二十來個座位。林艷買的票是在上層,最前面一排。這個位置視野比較開闊,但是對於看話劇來說,卻不是一個理想的位置。也許她的目的本來就不看話劇。

離演出開始還有幾分鐘,劇場裏的人們都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燈光黯淡的劇場裏,一片人舌頭攪動嘴巴的呱唧聲。馬昊看看左右,發現今天來這裏看話劇的大多是成雙成對的情侶。看着那些親親熱熱的情侶們,他多少有些感覺不自在。

兩個人也趴在欄杆上竊竊私語。不過看那樣子,他們其實都沒聽清楚對方在說什麼,而且似乎也不在意對方在說什麼。他們的舌頭和嘴巴不停地動着,似乎只是為了與這個地方的環境相稱,對於馬昊來說,這樣可能還有個自我解窘的意思。

馬昊的嘴巴突然停了下來,他吃驚地看着樓下。林艷見了,也不由順着他的目光疑惑地往樓下望去。有那麼一剎那,她的身子僵了一下,但是當馬昊回過頭來看她時,她的表情已經恢復了正常。

她竟然對他笑了笑,這使馬昊感到困惑不解,同時還有些感到震驚。如果說在此以前,有人告訴他世界上有那樣一種女人,這種女人即使讓她當面看見自己的丈夫和別的女人偷情,她也會像看別人的事情一樣,那他絕對不會相信的話,那麼他現在卻不得不信了。因為林艷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就坐在他的旁邊。

林艷一雙眼睛東張西望,嘴裏仍在不緊不慢地和馬昊說著話。馬昊看着她泰然自若滿不在乎似乎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樣子,不禁搔了搔頭皮。他情不自禁地又掉轉頭來樓下望去,只見藏西貴挽着一個女人已經找到了座位,正在坐下來。他發現藏西貴手裏挽着的那個女人,也是個高挑個子白凈臉膛兒的女人,體形和林艷差不多,似乎藏西貴就喜歡這種身材的女人。其實藏西貴的身材並不高,非但不高,而且胖,馬昊想,這大概就叫缺什麼想什麼吧。

他仔細看着那個女人,發現那個女人的婀娜嫵媚似乎比林艷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不由得再次將目光聚焦在林艷身上,但是他發現林艷仍舊是一臉的泰然自若。

馬昊結結巴巴地說:“下面好像是、好像是……”他似乎不知下面的話該怎麼說,話到這裏便打住了。林艷望着他,神態平靜地說:“你想說什麼?”

“我我……”

馬昊突然在自己腿上掐了一把,心裏想,人家正主兒都不在乎,你一個旁觀者替人家瞎着哪門子急呀,真是挑米的不急,把你個挑糠的急死了。他這麼想着,就朝林艷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又輕輕搖了一下頭,說:“沒什麼。”

“你是想跟我說藏西貴吧?你在幹什麼呢?”

林艷轉過臉來望着馬昊,臉上笑笑的,眼光火燒火辣。馬昊與她的目光一接觸,就不由趕緊轉了開去。林艷的目光像枚燒紅的烙鐵,將他燙痛了。他沒有想到林艷會如此單刀直入,這不禁使他有些茫然若失。

馬昊嘴唇囁嚅,卻半晌沒有發出聲音。

話劇《玩偶》的演出進行了一個小時零四十五分鐘,在這漫長的一個小時零四十五分鐘裏,馬昊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幹些什麼,他只知道自己的魂魄一直像被鬼帶走了似的。他只知道自己一直魂不守舍。

演出結束,眾人起立,瘋狂鼓掌。然後退場。

等所有的觀眾均已退凈,馬昊和林艷才從座位上站起,慢慢走出了劇場。站在劇場外面清冽的空氣中,林艷撐開雙臂,作了一個深呼吸。她表情輕鬆地望着馬昊說:“這話劇怎麼樣?”

馬昊不知她的輕鬆是不是故意裝出來的。他哼哼唧唧地說:“嗯,不錯。”

“哪點兒不錯?”

“嗯,整個兒都不錯。”

“是嗎?”林艷偏着腦袋斜睨着馬昊,帶着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道,“你知道這部話劇里演得最好的是哪個人物嗎?”

“嗯。是是……”馬昊慌亂地躲避着她的目光,像吐藥渣似的吐出兩個字:“娜拉。”

“哈哈哈。”

林艷突然爆發出一陣狂笑。她笑得那麼厲害,以至不得不用手捂住肚子。

“娜拉!娜拉!”她不停地撫摸着肚皮說。

馬昊不知道自己的回答錯在哪裏。他讓她笑得心慌意亂。

“娜拉!娜拉!”林艷突然止住笑,板起臉:“娜你個頭喲!”說完,她“噔噔”地走到馬昊的綠色富康前,表情冷漠地道:“開門,送我回家。”

直到若干天以後,馬昊才搞清楚,原來那天他們看的是中國作家趙建夫的《玩偶》,而非挪威作家易卜生的《玩偶之家》。《玩偶》的女主人公是一個叫趙青蓮的中國姑娘,與那個離家出走的名字叫做娜拉的外國女人根本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回事。馬昊覺得自己所犯的這個錯誤,就好像說中國小說《紅樓夢》的男主人公不是賈寶玉而是少年維特一樣可笑。他想難怪林艷要笑成那樣,笑得打跌,笑得直不起腰來。

因為這個緣故,他差得半個月沒敢見林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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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底清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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