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1

天色有點陰,流動的雲朵,呈現出陳舊的灶灰色,不過地面上的能見度還說得過去。暖意融融的微風吹拂在臉上,能讓人從心底升出一絲愜意。

波音747降落在首都機場。吳孚和趙源一行人走出機場,與前來迎接的人握手寒暄,說說笑笑走出大廳,上了中巴車。

在部機關轉了兩個多小時,趙源就把他出國期間,能源局裏發生的值得一提的事收到了兩個耳朵里,感受頗多,尤其是武雙把兒子的腎捐給王師傅兒子這件事,聽后讓他心裏酸楚。趙源能想像到,作為一個父親,武雙在處理兒子這件事上,有着怎麼別人難以觸摸的心情?

當晚,部長在碧雲天大酒店設宴,為吳孚等人接風。

宴席散場后,趙源就回了家。

秦曉妍還沒回來。趙源先前在部機關跟她通過話,說了晚上的活動,秦曉妍說她晚上也有飯局。

兩口之家的氣息,讓趙源回憶到了一些不冷不熱的往事,心裏有股說不出來的滋味。他找出杯子,泡了一杯茶,坐進沙發里,搓着被酒精燒熱的臉,心思像長了腿似的,一下子就跑到了上江,纏到了金宜身上。

這次出去,他沒少在一個沉甸甸的問題上動腦子,那就是回來以後,還要不要與金宜把這種不明不白的關係保持下去?保持下去的話,日後萬一露出馬腳,自己該如何收拾?

然而身在異國他鄉思考這個問題,趙源實難讓一刀兩斷的念頭在大腦里生根發芽,那種人在異鄉的孤獨感,反倒慫恿他更加思念金宜,恍惚中就多次失去了地理概念,好像腳底下踩着的撒哈拉大沙漠就是上江的土地,思念與往事之間的距離,最多也只有一輛出租車起步費以內的路途。

然而,到了回歸那一刻,也就是當飛機進入本土領空后,趙源再想找回在異國思念金宜的那種感覺時才清醒地意識到,那種遠離國門的感覺,原來很脆弱,脆弱得都不能隨他走完這段回歸的路程!

本土的氣息是親切的,但也是現實的,趙源飛在祖國的藍天上,竟然身不由己地想到了一些飛行中的禁帶品,諸如尖刀,匕首,剪子,甚至還想到了更鋒利的手術刀……當時趙源一哆嗦,刷地閉上眼睛,問自己,能狠下心來嗎?能用刀和剪子這些有形的工具去把一段還很柔軟,還無法全方位展開的情緣來個一刀兩斷嗎?

儘管有人說,人世間的情緣,一旦脆弱了也就薄了,薄如蟬翼,用一根睫毛就能劃破,但是自己跟金宜……

2

第二天一大早,能源局派來車把趙源接回上江。

辦公室里一塵不染,幾個花盆裏的土,散發出潮濕的氣息,飲水機上的礦泉水桶也是滿滿的,一看就知道是新換的。

辦公桌上久日不使用的電話響了,趙源瞅了一眼話機,走過去接聽。

那個啥趙書記,你這是回來了。那邊的人,說話聲急急的。

趙源不由得一笑,心想這個陳上早的耳朵也真是夠長的了,自己剛進辦公室他就出動靜了。

趙源說,陳經理你好,這會兒在哪忙呢?

呃,那個啥趙書記,我這會兒在濟南呢,得過些天才能回去。

我也是剛回來。趙源說,你那邊的工程,還打得開點吧?

陳上早道,能行呢,趙書記。我沒啥事,趙書記,就是想聽聽趙書記在上江的說話聲。那個啥趙書記,你有啥指示沒有?

趙源摸着鼻子說,那就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吧陳經理。

陳上早笑道,能行呢,趙書記,那我就不打擾趙書記了。

那就這樣吧陳經理,等你回來,我請你吃飯。趙源說。

放下電話,趙源心情不錯,他環視着自己的辦公室,初來能源局時的那種陌生感覺,他此時已經回味不出多少細節了,他對現實身份的自省意識,正在逐漸淡化,如今他在角色轉換這個事上變得越來越自然了,在一些場合和一些人面前,已經不必像當初那樣刻意這麼著,或是一定那麼著,一種新的與現實環境對接的思維習慣,還有新的思考方式,差不多就要變成他的一種生存本能了。

趙源看過幾封信,接着往武雙辦公室打電話,隨後就過去了。

趙源見到武雙的第一感覺,就是他衰老得不像樣子了,臉上的肌肉,松塌塌沒有活力,也沒有一點光澤;兩個鬢角,像是為了飾演什麼戲裏的一個落魄角色而故意染出了誇張的白色。再細看他的肩頭,似乎也瘦弱了許多。

回來了趙書記?武雙握住趙源的雙手說,晒黑了。

趙源嗓子眼梗塞了一下,但還是開了口,武書記——

來,坐坐,趙書記。武雙配着手勢說。

趙源從他說話的音調里能感覺到他此時很克制自己的情緒,心裏禁不住再一次翻湧起來。

坐下后,武雙嘴裏的話,既不沾能源局,也不提自己的家事,而是詢問趙源此次出國的感受,就像他過去從來沒有出過國似的。

在武雙的一個飄搖不定的眼神里,趙源突然悟出,怪不得吳孚在這個節骨眼上把自己帶到國外去,原來老領導是讓自己躲開……趙源打了個激靈,心騰地跳蕩起來,像是剛從一個險境裏脫身,魂還沒穩當下來呢。

剛才武雙的腦子,確實是開小差了,差到了醫院裏,那個容人靈魂長久安息的僻靜地方……

那天,在醫院的太平間裏,面對整了容的兒子,武雙臉上並沒有滾滾淚水,情緒還算控制住了。不過後來,他手上的一個告別舉動,還是表達出了一個父親的沉痛哀思。那一刻,四下里出奇的寧靜,五月的陽光,從一排綠得有些油性的楊樹頭上滑過去,斜着撲向太平間,把幾扇窗欞上的玻璃,照出了行雲流水般的幻影,使得武雙投上去的目光忽一下就破碎了,碎成閃爍的金星銀星,讓他迷惑。跟隨的人看見武雙走進太平間時,把背後一縷像是連着他身體的陽光也領了進去。

在這樣的地方,語言似乎永遠表達不出什麼,不然他武雙是不會這樣無聲無息地佇立的,因為一個父親,站在親生兒子生命的終點,就是憑本能也會以生命的名義,流露出他對生命的寄情,何況這還是一個年輕的生命啊!

武雙換了個位置,讓一片隨他而來的陽光,盡量都集中到潔白的單子上,因為他清楚,在單子下面,蓋着的不是一件物體,而是一個因意外而離開他父母親的青年人,儘管這個青年人活着的時候有很多毛病,比如玩世不恭,比如招搖撞騙,甚至還可能在什麼地方有違法行為,可是這一切對他眼前的親人來說,似乎都不重要了,因為現實的意義,也僅僅是一個父親,為他意外而去的兒子送行。武雙慢慢垂下頭,把兩個一直都在緊握的拳頭,顫抖着打開,小心翼翼伸過去,抓住白單子的邊角,停頓了幾秒鐘,換了一口氣,輕輕掀起白單子。他凝視兒子的臉——由於浮腫的緣故,兒子臉上受損的肌肉紋理,沒能在生命停止呼吸時回到自然狀態,導致臉皮緊緊地繃著,在沒有一點彈性的情況下,居然還能發出晶瑩的冷光,武雙的喉嚨口,猛然滾動了一下。

不知過了多久,他把頭靠近兒子的臉,兩條胳膊微微往外擴張,藉此來保持身體的平衡。他在兒子的黑髮里,意外發現了一根銀絲,於是哆嗦着手,伸進黑髮里搜索那根耀眼的白髮。到了這種專註的地步,武雙有可能產生幻覺,就是兒子沒有死,沒有離開這個世界,兒子這是累了,正在熟睡呢。再看他那隻埋在兒子黑髮里的手,已經停止了哆嗦,穩穩捏住了那根白髮。

不過他沒有立刻薅下這根白髮,而是張開嘴,深呼吸了一口氣,之後他的這隻手往上一提,就把兒子頭上的這根白髮取到了手裏,送到鼻子下嗅着,嗅了好長時間,然後把白髮揣進上衣口袋裏。這時他周圍的人,流淚的也好,驚駭的也好,呆立的也好,總之是都長長出了一口氣。

當把最後的告別目光從兒子臉上收回來時,武雙在絞痛的心裏說,孩子你死了,可是你的右腎,沒有死,現在它在另一個人的生命里,活着……

武書記,我看你臉色不大好。趙源直着眼睛說。

武雙吸溜了一下鼻子,意識到這裏不是醫院,而是自己的辦公室,就在心裏使勁掙扎了一下,笑道,啊我沒什麼。趙書記,我想中午叫上徐局長,另外再找一些人,大家一起坐坐,一來給你接風,二來我也想借這個機會跟大家說點事。

趙源皺着眉頭說,武書記,我是怕你身體……

武雙擺了一下手說,都過去了,你既然能騰出身子來,那就這麼說定了。

3

武雙這一桌酒席,擺在了上江市裡最講究的能源國際飯店,用的房間是飯店裏最豪華的小宴會廳。

在家的局級領導都給請來了,大家一看武雙要的這個場面,心裏都不免犯嘀咕,武局長武書記,把酒局設在了這裏,看來今天他提過來的事大了,不然他是不會要這個派頭的。

赴宴的人心裏都有數,通常在沒有商務外賓,或是夠級別的重量級內賓,一般情況下,局一級領導是不會推開小宴會廳這扇門的,有些資歷淺的局級領導,甚至一年也進不了一次小宴會廳。雖說是自家的買賣,可也得有個封頂的標準,進一次小宴會廳,就算不動酒水,省着消費,也得拿五位數字來說話。

趙源也沒想到武雙會把場子擺到這兒。這個小宴會廳,趙源也只進過一次,那時他還是吳孚的秘書,吳孚也是陪商務外賓。

氣氛不同尋常,座次自然就得講規矩了,武雙坐定后,其他局領導不用什麼人招呼,就都會量體裁衣了,按正規出場順序,有先有后落座。在這個過程中,武雙始終不說一句話,但臉色也不難為人,就那麼乾乾淨淨地面對大家。

徐正坐到了武雙右手邊,趙源落座武雙左邊。以往這個時候,在一般的酒桌上,大家就開始嘻嘻哈哈找樂趣了,為後面的酒熱身。可是今天,誰的嘴裏都不出聲,頂多是你瞅瞅我,我瞧瞧你,拿表情交流一下,樣子比上國宴還莊重。

一盞巨大的塔形天然水晶石吊燈,垂掛在廳中央,剔透華麗,光暈柔和。在廳兩側,潔白的牆壁上,取材於江南水鄉的園林浮雕圖,透出一股淡雅的氣息。罩着白色檯布的圓桌,很寬大,十餘人坐上去,還顯鬆散。

桌上的餐具,大多是銀制的,唯有筷子的托架,材質是豆綠色玉石,燈光打上去,折射出細膩的清光,與銀器上輕盈的光澤交融后一同湧入用餐者瞳孔深處,使得這裏的每一雙眼睛,由此都變得生動起來,夢幻般轉動着,不管是大眼,還是小眼,在這一刻就都有了容人觀賞的價值。

若干個着裝講究,年輕英俊的服務生,齊刷刷立在一幅風景油畫下,雙手都在身前腿根部疊合,身板溜直,只等主賓吩咐了。

武雙笑道,看來是選錯了地方,別說諸位不舒服,就連我,都有點緊張啊!

這時徐正西服里的手機叫喚了,他拿出來看了一眼,沒接,還把信號切斷了。此時大家的目光都涌到徐正的手機上找輕鬆,卻是沒想到他不接機。

此舉,多少有點不像徐正了,徐正有時在常委會上也照樣接手機,似乎還沒有人看見他像今天這樣慢待來電。

徐局長呀,我看今天你要是不帶頭放鬆,我武雙就算是折磨大家了,這不成了鴻門宴了嘛!武雙說,一臉笑。

徐正嘴裏,撲哧一下,吹出一股帶着響聲的氣兒,這個動作對他來說,在這類場合也是不多見的。

徐正的這個怪異舉動,再次把大家的目光收到了他臉上。

武雙眼睛裏忽閃了一下。

徐正說,武書記,我不能開口,我要是一開口,這地球人,就都知道了。

徐正的這句廣告詞,果真就把幾張僵硬的臉給逗鬆動了。

工會主席一放鬆不要緊,連着打了一串噴嚏,不得不用兩隻手捂住直往褲襠里扎的臉,趙源和他身邊的一個副局長,終於在這一刻笑出了聲。

接着這個場景,又有笑料跟上來,這一桌上年歲最大的副局長在點煙時,抽冷子放了一個響亮的屁。

這下可好,所有人的臉上,不管剛才掛着什麼樣的表情,現在全給這個屁嘣痛快了,徐正樂得最起勁,身子前仰後合。

開始吧!武雙對他身旁的服務生說。

服務生們各就各位,手腳都很利索。

先用開胃的餐前三色酸果羹。

羹碗撤下,上來一道寶石鴿胗,服務生給大家逐一派分。

桌上沒有大盤大碟,每道菜上來,都由服務生往諸位眼前的銀碟里分配,走的是正宗宴會程序,講究!

每人面前,都擺着白酒、紅酒和飲料。

按照武雙的建議,頭三輪走茅台,一口一個小銀盅。

武雙挺直身子說,今天的主題是給趙書記接風,副題是我武雙個人的一點小事。來來,咱們先喝了這盅給趙書記接風的酒。

見武雙站了起來,其他人的屁股也都離開椅子,紛紛跟趙源碰盅,嘴裏搭幾句客套話。

趙源八面應酬,額頭上,漸漸有了汗水。直到這時,趙源心裏還在想,武雙的下一個節目會是什麼呢?

趙書記,看,我可是一掃而光。徐正亮盅底給趙源看。

趙源也把一乾二淨的盅底,朝向了徐正的目光。

鬧哄了一陣,大家就像有約似的都不出聲了,等着武雙再次張嘴。

武雙嘆口氣,把玩着酒盅說,這一杯酒呢,是我武雙感謝諸位的心情酒,我一個人喝,謝謝大家了。過去,諸位都沒少給我武雙方便,沒少為了能源局操心,真的謝謝你們。說著,就把一盅酒飲盡。

剛熱乎起來的場子,讓武雙這個一乾二淨的動作又把溫度降了下來,大家又全都不吱聲了,有些人的呼吸聲,聽着很堵塞,氣流就好像是從嗓子裏蹦出來似的。

徐正用手勢喚來一個服務生,低聲道,給我拿一個喝啤酒的玻璃杯,再把白酒拿來。

趙源本想找個話題,沖淡一下沉悶的氣氛,可是見徐正要了酒瓶,就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回到肚子裏,靜觀其變。

徐正支開服務生,一口氣倒了半玻璃杯白酒,看得趙源眼暈。

徐正放下酒瓶,點了一支煙,不聲不響吸起來。

武雙臉色有點紅,他掃了大家一眼,說,這一盅呢,是我跟大家的暫別酒。

桌上的人,都一激靈。

武雙接著說,近來感覺身體不對勁,想進醫院徹底大修,如果說問題大的話,我想就此……

後半截話里的意思,武雙就是不說出來,大家也都知道是什麼內容。

趙源一笑道,武書記……

徐正深呼吸了一下,端起玻璃杯,看着武雙說,武局長,唉,沒想到我那個忙幫的,竟然把你幫成了這樣,武局長,我對不住你,這半杯酒,我一口下了,算是對你的一份歉意吧。

不等武雙嘴裏有聲,徐正就一口喝下去。

一桌的人,大眼瞪小眼,像是不知剛才發生了什麼。

人們不會不知道,在上江土地撐着的酒桌上,徐正喝場面上的酒歷來是小來小去,市委書記和市長的酒,他也照樣細流潤喉,除非你是國家領導人和部里的要員,他才能主動放開了喝。

武雙聲音顫抖着說,徐局長,你這是何苦呢?我武雙對你……話說到這裏,武雙的心,軟了酸了,淚水在眼眶裏打轉。

就算剛坐下來時,心裏想法很多,腹中怨氣很沖,可是徐正一口喝下去半杯白酒,武雙就不想再埋怨任何人任何事了,他突然明白了這樣一個道理,人家欠你的,那你又欠哪個呢?由着這種心態引領,武雙本能地想起那會兒在飯店門口,一個中年保安狠狠瞪了他一眼,而他根本就不知道那個中年保安是誰,也無從猜想人家為什麼要瞪你一眼!

4

武雙本打算先去部里,回來時再去康復中心看女兒,可是在半路上,他改變了主意,先去了康復中心,這樣車到北京時,就已經是中午了,原定在上午的談話,只好改在了下午。

部辦公廳的一個處長,陪武雙吃了午飯。

武雙從北京回來后第二天,就住進了職工醫院。與此同時,部組織部部長來到上江,代表部領導慰問武雙,對他先前說要退位的事,沒有明確答覆,只是讓他好好養病,暫時把兩個一把手的工作,交給他的兩個副手。

部組織部部長從醫院出來,沒有回北京,而是一頭扎到能源局,找正在等他的徐正和趙源談話。

將近五點鐘的光景,由部組織部長主持,在有關人士參加的一個小型會議上,宣佈了部里對能源局領導班子的變動決定,徐正為能源局代理局長,趙源暫時行使能源局黨委書記職權。

能源局領導層變動的消息,一夜之間就傳到了上江市裡,這時余啟值沒在上江,去了省里開會,於是市長苗蓮芬就抓住這個可以做好往來關係文章的大好時機,在市政府招待所為徐正和趙源的高升擺了一桌慶賀宴,主題不外乎是想利用這個有限的空間,在能源局新的當家人身上撈取一點感情分。東能總經理畢慶明、副總郭田和財務總管江小洋也作為陪襯嘉賓被邀請來了。

苗蓮芬除了想拿這頓酒席哄徐正和趙源高興外,另一個用意,則是想借自己的酒場,試試能源局這兩個代理一把手對東能這個小世界究竟有多大興趣?她現在認為,那個打着市局合作招牌的小世界裏,烏七八糟的事但凡一落腳,就能踩上幾件,前幾天她手底下的一副秘書長曾在一次酒後對她說,東能有條狗,書記牽着走,這顯然是在說郭田。回想過去,她也曾在郭田身上下過工夫,很想跟這個傍着余書記的男人把關係搞得近一點,可郭田老是躲躲閃閃,不給她合作機會和空間,擺明了是余啟值的鐵杆心腹。再就是自己的表妹江小洋,也從不向自己透露公司的事,她是管錢匣子的人,公司里的大小賬目,還不就在她心裏裝着?可是她也始終跟自己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不溫不火地來往。還有她江小洋跟余啟值的關係……苗蓮芬已有耳聞,她聽說江小洋早就跟余啟值在香港度完蜜月了,上床下床那點事,已經做得像洗碗洗筷子那樣平常了。

不管這些傳說有影沒影,苗蓮芬聽了以後,心裏都不自在,就像是余啟值也佔了她的便宜。

苗蓮芬覺得,江小洋要模樣有模樣,要機靈有機靈,即使是她對婚外戀感興趣,那她的吃水線也沒這麼淺吧?余啟值這個年久失修的碼頭,她也能往上貼靠?退一百步說,就算江小洋在余啟值面前能把自己脫得精光,那也不是因為感情燒的,十有八九是為了維繫他們之間某種地下互動合作,點綴互動利益所必要的一個小插曲。

然而在酒桌上鬧哄了一場,苗蓮芬卻是沒能得到像樣的收穫,徐正和趙源都在敏感話題上打黜溜滑,東能的兩個老總也是沖什麼臉說什麼話,偶爾還在某個領導帶點腥氣的話根上故意冒傻氣,把自己的面孔弄得分文不值,當二百五賣了,逗領導咧嘴大笑。

江小洋也很會作秀,見縫插針,時時拿市長表妹的身份當行頭,把酒桌當成了舞台,吟唱她們東能的戲,搞得苗蓮芬經常在一個小節目裏連個配角都搶不上,一鬧心,就多喝了幾口悶酒,感到這是自己辛苦搭台,到頭來卻是別人站出來出風頭,唱大戲,虧透了,心裏怎麼也找不到平衡。

這麼著,到了後半場,苗蓮芬的心思就不再死盯着桌上的人轉動了,舌頭一變方向,就說起了今年市裡抗旱的事。她把酒杯拿在手裏說,我說徐局長趙書記,今年我們市裡,抗旱形勢可是嚴峻得一塌糊塗,到時候我張開口,討幾口涼水喝,你二位可不能灌我辣椒水喲!來,兩位大菩薩,我今天先拿這杯酒跟兩位預約甘露!來,我敬兩位了。

趙源看了一眼徐正,徐正正在嚼一片香酥鴨,嘴唇上亮光閃閃。

徐正匆忙咽下嘴裏的爛鴨子肉,使小手巾擦了一下嘴唇,擺着手說,苗市長,別忙,您別忙,您先把酒杯放下,聽我說幾句。

苗蓮芬一笑,說,怎麼著徐局長,非得讓老妹子我踩着梯子敬你酒?我可是有高血壓,恐高症什麼的,摔個好歹,你徐大局長可就沾包賴了。

徐正笑起來,我說苗市長,你總得聽我把話說完才好寫評語吧?

苗蓮芬望着他,等他把話說完。

徐正盯着趙源說,趙書記,苗市長這點事,可是造福上江百姓的民心工程,你趙書記要是參與了,也就等於幹了一件功德無量,名垂千古的好事啊!

趙源沒想到徐正幾句話,就把自己推進了死胡同,一下子憋在了那裏,臉色有點難堪。

苗蓮芬直起腰,從表情上看,似乎她對徐正這番話也感到一些意外,眼睛往小里眯着,半天才說,我說徐局長,你這腳法,夠地道的了,一個底線傳中,就把球送到了趙書記腳下。我說徐局長,你可別忘了,趙書記在你們能源局可是踢後衛的,你老兄才是前鋒啊。

姐你啥時候成了球迷呢?江小洋插進一句,捂着嘴直樂。

苗蓮芬一撒手,神秘地說,我這是為本月底開始的世界盃足球賽準備的一點小感覺,今天是特意拿出來試試。

趙源滿以為剛才那個讓他不輕鬆的話題,叫江小洋這麼一打岔就給岔過去了,誰知徐正又主動把那個話題引到身上來,他說,怎麼樣苗市長,你今年抗旱的事有着落了吧?還埋怨我呢!

苗蓮芬這會兒已經沒心氣再把抗旱的話題揀回來磨牙了。其實她也沒真指望在這個酒桌上跟能源局要上幾十萬抗旱資金,不過也就是拿這個話題,為以後開口要贊助找點轍罷了。所以徐正這麼一話裏有話,她就有點摸不着頭腦了,下意識地看了趙源一眼,想從趙源臉上找到什麼。

趙源這時也不明白,徐正到底在玩什麼鬼把戲,臉上也是霧氣瀰漫。

徐正笑道,還都是知識分子呢,我這個大老粗的話,就這麼深奧?苗市長,你看我們趙書記在你抗旱這個事上,一直沒有開口,啥意思呢?俗話說,開口是銀,沉默是金,金是什麼?人民幣啊苗市長,而且還不像是個小數目,瞅着少說也是一百萬的來頭!苗市長,你說我們趙書記大氣吧?夠意思吧?你老人家還不趕快敬趙書記一杯?

苗蓮芬心裏,剎那間有種喜從天降的幸福感覺,她兩眼明亮,不失時機地說,真要是一百萬,別說喝一杯,就是喝上半斤八兩,我苗蓮芬也豁出去了。

趙源不得不承認,徐正高明,圓滑,老練,有着老狐狸的風度,親口批出去一百萬不說,還得讓自己這雙手瀟洒地送到市裡去,輕而易舉就在這一百萬的捐資上,把他和自己的現在,甚至是未來,捆綁到了一條船上,而且這個活兒,幹得還是那麼不露聲色,那麼順其自然,那麼幽默詼諧,那麼富有人情味,總之徐正這一手,讓趙源清醒地意識到,徐正今後是有心把他們之間的各種關係都搞得近一點。

大禮已經送出去了,趙源只好笑道,苗市長,我們徐局長都開出一百萬了,我要是說五十萬七十萬,那不是不配合徐局長的工作嗎?你說呢苗市長?

徐正接上說,好好好,一百萬抗旱捐贈,趙書記請客,我徐正埋單!苗市長,下面就看你怎麼表達心情了。

在市局的交往史上,兩家之間流動上千萬資金,說來不是什麼新鮮事,可單就抗旱來說,能源局一下子甩給市裡一百萬,似乎這還是頭一回。過去碰到這種事也不是年年給,偶爾給,二十萬三十萬的也就撐死了。

快樂無極限!苗蓮芬已經沒工夫考慮徐正究竟為什麼如此爽快地吐出這一百萬來,她此時想到的是趕明兒口袋裏掖着這一百萬下鄉抗旱,自己的腰杆子就可以硬起來了,就能起勁地吆喝了,就不愁干不過老天爺了,也不必在年底的政府工作報告裏,吭吭哧哧堆積不疼不癢的形容詞了,一百萬就是鐵打的政績!

苗蓮芬這麼想着,就把酒杯送到了嘴邊,連同停泊在她嘴唇上的一道道目光,盡情喝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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