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第1節

1站在省城的街道上,孔太平像是一架尚未被格式化的電腦,腦子裏全是空間卻什麼也裝不下。直到一股梅花香味從充滿汽車尾氣的空中飄過來,他才注意到那個擦着他的右肩款款走過的女孩。梅花香味是從女孩身上散發出來的。關於香味的判斷孔太平最沒把握。家裏也有十來種通過各種途徑得到來的香水。月紡每換一種香水就要他嗅一嗅。在他的感覺中最昂貴的香水和最便宜的香水全都與梅花氣味一樣。月紡說他長着一隻石頭鼻子。孔太平則說男人長石頭鼻子好,石頭鼻子不怕香風騷雨的誘惑。

地委農委帶隊的科長,再次催促仍在那輛載着他們在長江三角洲一帶參觀了近半個月的大巴上磨蹭的人,要他們趕快下車吃考察團的最後一頓飯,吃完這頓飯,考察團便就地解散,然後大小菩薩各回各的位。自從離開商業局副局長的位置到鹿頭鎮當上黨委書記后,孔太平就再也沒來過省城。乍一見,簡直恍若隔世。特別是當他看到那熟悉的春到酒店,被四周新起的幾家豪華酒店映襯得蓬頭垢面時,這種感覺更加刻骨銘心。孔太平從前來省城辦事時,總是早上出發,十一點二十分前後經過春到酒店,正好停車吃午飯。觸景生情的孔太平情不自禁地提議就在春到酒店吃飯,不要去那種太高檔的地方。同行的段人慶是隔壁鹿尾鎮的黨委書記,他也破例跟着附和說,簡單吃一點,反正大家的考察費都交了,他們少吃一個菜,地區農委就可以多賺一百多元錢。這話正中考察團的組織者的下懷。

孔太平拎着自己的行李剛進酒店,一個挺招人喜愛的女孩就衝著他露出一對圓圓的酒窩,問有多少客人。孔太平說整四十個。女孩開口說話時,那對酒窩閃個不停,聽起來那聲音像是從酒窩裏發出來的。孔太平問清了女孩名叫春到,還以為是酒店老闆給她取的用來應酬的名字。這時候別的人也進來了,段人慶也挺喜歡這個叫春到的女孩,他站在春到來回必經之路上,斷斷續續地與她說了一些話,才知道春到從小就叫這個名字。在等着上菜的時候,段人慶帶頭同大家一起開起孔太平的玩笑來,都說孔太平外表又憨又實在,肚臍眼裏卻藏着花花腸子,說是替地區農委節約,其實是想借公謀私。後來段人慶乘着酒興要春到跟上孔太平走,別在這裏端盤子。

春到這次沒有用嘴也沒有用酒窩而是用眼睛衝著孔太平說:“我看得出來,他不是那種人。”

段人慶馬上問:“那你跟我走怎麼樣?”

春到說:“你這人有點狡猾。”

這時候酒店的另外一個女孩給孔太平和段人慶上了一杯茶。鹿頭鎮和鹿尾鎮都是產茶的地方,孔太平看着那像牛尿一樣發黃的茶水不由得皺起眉頭要那女孩將茶端回去,然後將老闆叫出來。春到一聽連忙過來問是怎麼回事。

孔太平指着茶懷說:“你們怎麼可以將洗手水當茶招客人?”

春到不解地說:“這就是茶呀!”

鄰縣的董鄉長將春到叫過去,指着孔太平說:“他那兒出茶葉,那裏的女孩采完茶后的洗手水也比你這茶好喝。”

孔太平剛要笑立刻又不滿起來,因為董鄉長的手悄悄地落在春到的后腰上。春到像是沒察覺,極自然地將身子一扭,轉身去招呼另外一張桌上的客人。

段人慶這時開始大發感慨說:“沒準這是一個好主意,真讓人喝着有十八歲採茶女手指尖味道的茶水,那還不浮想聯翩。”

孔太平沒有接話,他發現身後的壁畫上有人用鋼筆寫着一句熟悉的話:春到春不到,太平太不平。記得這是他在這裏宴請商業廳的幾位領導時,一位姓李的處長想出來的妙語。那次的請吃原本選在一家名聲很大的酒店裏,因為孔太平無意中說起這兒有個非常漂亮的女孩,那些早就吃遍省城名店名菜的人,便執意要來見識女孩的姿色。結果當然讓他們失望。隨之就有了這樣的留言。孔太平翻出隨身攜帶的通訊薄,找到那個處長的辦公室電話號碼后,拿起了吧枱上的電話。孔太平剛報出姓名,對方就警惕走來,問他是誰,有什麼事。孔太平覺得對方的聲音有些熟悉,就說了實話。對方馬上換了一種語氣,一番客套后,對方告訴小聲孔太平,他要找的那位處長几天前被檢察院的人帶走了,商業廳的高層領導正在人心惶惶。李處長曾經被公認為是商業廳最有前途的才子,他的出事在孔太平的心裏引起一陣震動。孔太平多問了幾句,對方含含糊糊地說,李處長什麼都懂什麼都會,就是沒有韜光養晦。打完電話后,孔太平再也沒有心思同大家一道與春到逗樂了。

剛吃完飯,各縣接人的車就陸續到了。段人慶要孔太平坐他的桑塔納。孔太平就沒有叫車,不過,他也不好意思讓鎮裏的那台破吉普車來省城出醜。同車的還有鄰縣的董鄉長和陶鄉長。大家剛將行李放進後備箱,段人慶和董鄉長就聯手向孔太平和陶鄉長說,好久沒來省城了,別這麼急着回去,趁機到處轉轉看看。孔太平不想就這樣聽段人慶擺佈,借口出來時間太長,得早點回家,實在不行他可以坐到車站坐長途客車。段人慶很認真地提醒他,他們這個縣一向以幹部之間不團結,相互亂告狀而聞名。如果他倆一個向東一個向西,肯定會給別人留下消極的想像空間。考察團有四十幾號人,說不准誰會到處亂說,一旦被人彙報到上去,不管誰是玉誰是瓦,有可能一同打入另冊。孔太平聽出段人慶說話的誠意,這才答應跟着段人慶走。段人慶讓司機找個地方歇着,自己爬到方向盤後面坐下來。

大家剛上車坐定董鄉長就開玩笑說:“孔太平,你這模樣,天生就是段人慶的副手。”

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的孔太平裝着不在意,心想他們說一次兩次就不會再說了,哪知道董鄉長一直圍繞着這個話題說。逼得他不得不說:“只要段人慶當省長,我當然願意做他的副手!”

這番解嘲的話惹得一路上不大說話的陶鄉長忍不住將孔太平的後腦勺多看了幾眼。陶鄉長像是剽學了一點《易經》,他伸手將孔太平的脖子扭向後排,用心地看了一陣,隨後仰在後排座上一口地出着長氣。經過段人慶的一再催促,他才像真的一樣說:“孔太平這傢伙有憨福,就是用門板來擋,也擋不住他的好運氣。”

段人慶聽了,就要陶鄉長也給自己相一下。陶鄉長不肯看,推說自己修行沒到家,一個月只能推算一個命,否則就要傷元氣。段人慶有些不高興,藉著到一座新建的街心廣場參觀的機會一個人走在前面,只顧看着紅紅綠綠的風景。董鄉長覺得陶鄉長應該靈活一點,畢竟是坐在段人慶的車上,不要惹他不高興。陶鄉長也不肯給董鄉長面子,他說大不了也像孔太平一樣坐長途客車回去。再次上車時,孔太平換到後排同陶鄉長坐到一起。孔太平原以為陶鄉長會有話對自己說,哪知陶鄉長根本就不理他,只顧看那用牛皮紙包得厚厚的什麼書。從書的豎排格式還有繁體字來判斷,可能是走私進來的禁書。段人慶大概也就是想做做樣子給陶鄉長看,上了車后,他又開始同陶鄉長他們說笑起來。轉了幾個地方,段人慶說渴了,要找個地方消消暑。孔太平一路盯着馬路邊那些賣冷飲的攤子,提醒了幾次,段人慶就沒理。過了兩個路口,又在一座立交橋上轉了大半圈,隨後段人慶將桑塔納停在香港大酒店樓前。段人慶和董鄉長在前面不知說了幾句什麼,下了車兩個人還在吃吃地笑。孔太平和陶鄉長跟在他們後面,從一道旋轉門進去,又搭乘一架觀光電梯,上到二十四樓的旋轉酒吧。段人慶也不問孔太平,就替每人點了一份奶昔一瓶啤酒。孔太平不知道奶昔是什麼,等服務小姐端了上來,才知道就是雪糕。坐了一個小時,走前一結賬每人竟要付一百五十元錢。孔太平嚇了跳,瞅着段人慶正要抱怨,段人慶主動說:“是不是回去不好報銷?你的這份我出了。”孔太平見手拿賬單的服務小姐正盯着自己,臉上騰地一下像着了火一樣。孔太平嘴唇還在哆嗦,段人慶已經掏出了錢包。董鄉長見此情形就要段人慶乾脆瀟洒一盤將他和陶鄉長的兩份也出了。段人慶爽快地將大家的單全接了,然後叫服務小姐合起來開一張發票。服務小姐正要轉身,陶鄉長叫住她,並付給她一百五十元錢,吩咐她單獨給自己開一張發票。服務小姐拿着兩張發票再回來時,陶鄉長找出自己的一張當面撕毀了。孔太平對陶鄉長的做法既震驚又佩服。段人慶像是沒有看見一樣,只顧同董鄉長說,這個酒吧有品味,只可沒有秀色可餐。下降的電梯裏沒有別人,大家都懂這話的意思,就連陶鄉長也會意的笑起來。

等大家笑夠了,段人慶突然神秘地提議,要帶大家去一個非常有意義的地方感受感受。從香港大酒店開車出來走了不到十分鐘,段人慶就說到了。坐在左邊的孔太平隔着車窗什麼也沒有看見。待他打開車門站到街邊時,才發現馬路對面是省委黨校。段人太對孔太平他們說,省委黨校里有個青干班,省委計劃辦八期,現已辦到第七期了,來青干班的深造的人,都是內定的接班人。孔太平正在想,這樣重要的信息自己怎麼一點也不知道。段人慶毫不客氣地在頭裏領着大家往省委黨校大門裏面走。一個門衛模樣的人上前來正要問話,段人慶大大方方地說:“是湯炎約我們來的!”進了大門,孔太平忍不住問湯炎是什麼人。段人慶告訴他,湯炎是這兒的教導主任,接着又用更小的聲音說,湯炎還是有名的思想激進者。省委黨校的院子裏佈置得像花園一樣,段人慶不時向大家介紹哪兒是教學樓,哪兒是學員宿舍,哪兒是招待所。

段人慶正在說:“如果有一處進行軍事操練的地方,這兒就是本省的黃埔軍校。”

“你說錯了。只要學會用心操練,任何地方都會成為黃埔軍校。”一個臉色黝黑的男人站在孔太平的身後說。

段人慶看了他一眼說:“你是誰?”

那人說:“你不是剛告訴門衛,說是我約你們來的嗎?我就是在這兒教書的湯炎!”

段人慶臉皮一紅。孔太平和陶鄉長他們馬上明白,段人慶其實並不認識湯炎,一不小心就笑出聲來。

湯炎以為大家在笑他,就說:“我說一句話你們就笑不起來了。我的眼睛特別毒,我能看出你們當中,誰是好乾部,誰是貪官污吏!”

湯炎的話一出口,果然就沒有人笑了。

段人慶被湯炎的突然出現弄得很尷尬,見機會來了他將孔太平推到湯炎面前說:“湯主任,你看看他是個什麼人!”

段人慶的突如其來之舉讓孔太平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湯炎並不在乎這個,他將孔太平打量了一眼后想也沒想就說:“是條好漢!”

說完,湯炎揚長而去,身後的人群像是他信手丟下的一堆廢物。

湯炎的話很讓人掃興,董鄉長嚷着不看了,誰有本事誰來這兒深造,誰沒本事在這兒看一生也是白看。四個人一齊退回到大門口時,一個個又忍不住回頭惆悵地張望。省委黨校真是氣派非凡,空闊的院子裏偶爾有一兩個人走過。如果是青年人,那樣子必定是春風得意滿面霞光。孔太平比別人多了一份惆悵,他朝湯炎離去的路上不斷地張望着,希望能再次見到湯炎孤傲的身影。上車之前,陶鄉長去了附近的一座車站,他囑咐孔太平,車子若是提前開了,讓段人慶等一等。

孔太平將陶鄉長的話說給段人慶時,段人慶有些不耐煩。他從車門裏探出頭來衝著孔太平說:“你是不是捨不得離開了,聽見幾句胡說八道,就異想天開?”

孔太平回敬一句說:“不就是一句話嗎,你怎麼這樣脆弱。”

段人慶說:“你又沒有進青干班,我憑什麼要脆弱!”

孔太平懶得理他,順着馬路去找陶鄉長。走了一百米左右,就碰到陶鄉長。陶鄉長說車站裏有回縣裏的客車,他不想再跟着段人慶在省城裏消磨時間,拿來上自己的行李自己搭車回縣裏去。少了一個人後,桑塔納里氣氛沉悶很多。段人慶的心緒明顯沒有來時好,到後來他竟一邊開車一邊睡著了。董鄉長使了一個眼色,讓孔太平看。孔太平心裏一急,完全沒有細想一下,便伸手在段人慶的肩上捏了一把。段人慶睜開眼睛的同時踩了一腳剎車,跟着後面的那輛車險些追尾了。

段人慶衝著孔太平一瞪眼說:“你瘋啦!”

孔太平笑着說:“城裏小姐的屁股這麼好看,你得好好盯着。”

段人慶說:“不是說你是條好漢嗎,來呀,到我懷裏來,我教你怎麼開車!”

這一次輪到孔太平生氣了。“段人慶,將你的破車停下來!”桑塔納剛停下孔太平就跳到馬路上。孔太平將車門猛地一甩,拍着車頂大聲說:“老子就是一條好漢,你能將我的雞巴咬下來!”孔太平在行人路上大踏步地走着。桑塔納緩緩地跟着他。董鄉長下車來勸了一陣,見孔太平不肯回心轉意,也就不再勉強。

桑塔納走遠后,孔太平在馬路邊攔住一輛回縣裏的客車,上車后剛在一處空位上落座,就發現自己的肚子裏空空如也。客車駛近高速公路的入口時,孔太平見路旁有一座小型超市,就要司機停車讓他下去買些吃的。司機說,回縣裏最多只要三個半小時,何必在路上吃東西哩,又不衛生還得多花幾倍的錢。

孔太平說:“我實在餓得不行了!”

這時,黑暗的車廂里響起一個蒼老的聲音:“現在的人真幸福,開飯時間晚了一點就可以大聲叫餓。大躍進時,幹部們只知道刮浮誇風,第二年春荒一來,餓死的人比蝗蟲還多,活着的人也沒有誰敢說一聲餓。”

孔太平一回到家裏就給鎮裏打電話,讓司機小許來接自己,然後鑽進衛生間裏沖涼。月紡在外面和誰說話他也沒聽見。沖完涼出來,才知道段人慶將自己扔在車上的行李送來了。月紡問孔太平是不是又和段人慶發生衝突了。孔太平沒好氣地說要月紡別管這些事,將女人要做的事做好就行。因為半個月沒見面,月紡忍着不做聲,她剛做了妻子應該做的那些事後,小許的車就到了。這時候月紡才眼睛汪汪地說,孔太平盡做一些事倍功半的事,一點不像段人慶,做起事來基本上是事半功倍。月紡將縣裏最近發生的一些事一件一件地說給孔太平聽,那意思不讓孔太平一到家便又離開家。孔太平沒有上月紡的當,聽了幾樣自己感興趣的事後,就起身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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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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