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州(即沅陵)

辰州(即沅陵)

離開了家中的親人,向什麼地方去,到那地方去又做些什麼,將來有些什麼希望,我一點兒也不知道.我還只是十四歲稍多點一個孩子,這份年齡似乎還不許可我注意到與家中人分離的痛苦,我又那麼歡喜看一切新奇東西,聽一切新奇聲響,且那麼渴慕自由,所以初初離開本鄉時,深覺得無量快樂.

可是一上路,卻有點憂愁了.同時上路的約三百人,我沒有一個熟人.我身體既那麼小,背上的包袱卻似乎比本身還大.到處是陌生面孔,我不知道日裏同誰吃飯,且不知道晚上同誰睡覺.聽說當天得走六十里路,才可到有大河通船舶的地方,再坐船向下行.這麼一段長路照我過去經驗說來,還不知道是不是走得到.家中人擔心我會受寒,在包袱中放了過多的衣服,想不到我還沒享受這些衣服的好處以前,先就被這些衣服累壞了.

尤其使我害怕的,便是那些坐在轎子裏的幾個女孩子,和騎在白馬上幾個長官,這些人我全認得他們,他們已彷彿不再認識我.由於身份的自覺,當無意中他們轎馬同我走近時,我實在又害怕又羞怯.為了逃避這些人的注意,我就同幾個差弁模樣的年輕人,跟在一夥腳夫後面走去.後來一個腳夫看我背上包袱太大了一點,人可太小了一點,便許可我把包袱搭到他較輕的一頭去.我同時又與一個中年差遣談了話,原來這人是我叔叔一個同學.既有了熟人,又雙手洒脫地走空路,毫不疲倦的,黃昏以前我們便到了一個名叫高村的大江邊了.

一排篷船泊定在水邊,大約有二十餘只,其中一隻較大的還懸了一面紅綢帥字旗.各個船頭上全是兵士,各人皆在尋覓着指定的船.那差遣已同我離開了,我便一個人背了那個大包袱,怯怯地站到岸上,隨後向一隻船旁衝去,輕輕地問:有地方嗎?大爺.那些人總說:滿了,你自己看,全滿了!你是第幾隊的?我自己就不知道自己應分在第幾隊,也不知道去問誰.有些沒有兵士的船看來彷彿較空的,他們要我過去問問,又總因為船頭上站得有穿長衣的秘書參謀,他們的神氣我實在害怕,不敢冒險過去問問.

天氣看看漸漸的夜了下來,有些人已經在船頭燒火煮飯,有些人已蹲着吃飯,我卻坐在岸邊大石上,發獃發愁,想不出什麼辦法.那時寬闊的江面,已佈滿了薄霧,有野鶩之類拍翅在水面向對河飛去,天邊剩餘一抹深紫.見到這些新奇光景,小小心中來了一分無言的哀戚.自己便微笑着,揉着為長途折磨壞了的兩隻腳.我明白,生命開始進入了一個嶄新世界.

一會兒又看見那個差遣,差遣也看到我了.

啊,你這個人,怎麼不上船呀?船上全滿了,沒有地方可上去的.船上全滿了,你說!你那麼拳頭大的小孩子,放大方點,什麼地方不可以肏進去.來,來,我的小老弟,這裏有的是空地方!我見了熟人高興極了.聽他一說我就跟了他到那隻船上去.原來這還是一隻空船!不過這船艙里艙板也沒有,上面鋪的只是一些稀稀的竹格子,船搖動時就聽到艙底積水湯湯的流動,到夜裏怎麼睡覺?正想同那差遣說我們再去找找看,是不是別的地方當真還可照他用的那個粗俚字眼肏進去,一群留在後邊一點本軍擔荷篷帳的伕子趕來了.我們擔心一走開,回頭再找尋這樣一個船艙也不容易,因此就同這些伕子擠得緊緊地住下來.到開飯時有人各船上來喊叫,因為取飯的原因,我卻碰到了一個軍械處的熟人.於是換了一個船,轉到軍械船上住下,吃過飯,一會兒便異常舒服地睡熟了.

船上所見無一事不使我覺得新奇.二十四隻大船有時銜尾下灘,有時疏散散浮到那平潭裏.兩岸時時刻刻在一種變化中,把小小的村落,廣大的竹林,黑色的懸岩,一一收入眼底.預備吃飯時,長潭中各把船隻任意溜去,那份從容那份愉快處,實在使人感動.搖櫓時滿江浮蕩着歌聲.我就看這些,聽這些,把家中人暫時完全忘掉了.四天以後,我們的船編成一長排,停泊在辰州城下中南門的河岸專用碼頭邊.

又過了兩天,我們已駐紮在總爺巷一個舊參將衙門裏,一份新的日子便開始了.

牆壁各處是膏藥,地下各處是瓦片同亂草,草中留下成堆黑色的干糞便,這就是我第一次進衙門的印象.於是輪到了我們來着手掃除了.做這件事的共計二十人,我便是其中一個.大家各在一種異常快樂情形下,手腳並用整整工作了一個日子,居然全部弄清爽了.庶務處又送來了草荐同木板,因此在地面墊上了磚頭,把木板平鋪上去,攤開了新做的草荐,一百個人便一同躺到這兩列草荐上,十分高興把第一個夜晚打發走了.

到地后,各人應當有各人的事,做補充兵的,只需要大清早起來操跑步.操完跑步就單人教練,把手肘向後抱着,獨自在一塊地面上,把兩隻腳依口令起落,學慢步走.下午無事可做,便躺在草荐上唱《大將南征》的軍歌.每個人皆結實單純,年紀大的約二十二歲,年紀小的只十三歲,睡硬板子的床,吃粗糲陳久的米飯,卻在一種沉默中活着下來.我從本城技術班學來那份軍事知識,很有好處,使我為日不多就做了班長.

直到現在我還不明白為甚麼當時有些兵士不能隨便外出,有些人又可自由出入.照我想來則大概是城裏人可以外出,鄉下人可以外出卻不敢外出.

我記得我的出門是不受任何限制的,但每早上操過跑步時,總得聽苗人吳姓連長演說:我們軍人,原是衛國保民.初到這來客軍極多,一切要顧臉面.外出時節制服應當整齊,扣子扣齊,腰帶弄緊,裹腿纏好.胡來亂為的,要打屁股.說到這裏時,於是復大聲說:聽到了么?大家便說:聽到了.既然答應全已聽到,就解散了.當時因犯事被按在石地上打板子的,就只有營中火夫,兵士卻因為從小地方開來,十分怕事,誰也不敢犯罪,不作興挨打.

我很滿意那個街上,一上街觸目都十分新奇.我最歡喜的是河街,那裏使人驚心動魄的是有無數小鋪子,賣船纜,硬木琢成的活車,小魚簍,小刀,火鐮,煙嘴.滿地是有趣味的物件.我每次總去蹲到那裏看一個半天,同個紳士守在古董旁邊一樣戀戀不捨.

城門洞裏有一個賣湯圓的,常常有兵士坐在那賣湯圓人的長凳上,把熱熱的湯圓向嘴上送去.間或有一個本營里官佐過身,得照規矩行禮時,便一面趕忙放下那個土花碗,把手舉起,站起身來含含糊糊地喊敬禮.那軍官見到這種情形,有時也總忍不住微笑.這件事碰頭最多的還是我.我每天總得在那裏吃一回湯圓或坐下來看看各種各樣過往路人.

我又常常同那團長管馬的張姓馬夫,牽馬到朝陽門外大坪里去放馬,把長長的韁繩另一端那個檀木釘,釘固在草坪上,盡馬各處走去,我們就躺到草地上曬太陽,說說各人所見過的大蛇大魚,又或走近教會中學的城邊去,爬上城牆,看看那些中學生打球.又或過有樹林處去,各自選定一株光皮梧桐,用草揉軟做成一個圈套,掛在腳上,各人爬到高處枝椏上坐坐,故意把樹搖蕩一陣.

營里有三個小號兵同我十分熟悉,每天他們必到城牆上去吹號.還過城外河壩去吹號,我便跟他們去玩.有時我們還爬到各處牆頭上去吹號,我不會吹號卻能打鼓.

我們的功課固定不變的,就只是每天早上的跑步.跑步的用處是在追人還是在逃亡,誰也不很分明.照例起床號吹過不久就吹點名號,一點完名跟着下操坪,到操場裏就只是跑步.完事後,大家一窩蜂向廚房跑去,那時節豆芽菜一定已在大鍋中沸了許久,大甑籠里的糙米飯也快好了.

我們每天吃的總是豆芽菜湯同糙米飯,每到禮拜天那天,就吃一次肉,各人名下有一塊肥豬肉,分量四兩,是從豆芽湯中煮熟后再撈出的.

到后我們把槍領來了.

除了跑步無事可做,大家就只好在太陽下擦槍,用一根細繩子縛上些塗油布條,從槍膛穿過,繩子兩端各縛定在廊柱上,於是把槍一往一來地拖動.那時候的槍名有下列數種:單響,九子,五子;單響分廣式、豬槽兩種,五響分小口徑、雙筒、單筒、拉筒、蓋板五種,也有說日本春田德國蓋板的,但不通俗.兵士只知道這些名稱,填寫槍械表時也照這樣寫上.

我們既編入支隊司令的衛隊,除了司令官有時出門拜客,選派二十三十護衛外,無其他服務機會.某一次保護這生有連鬢鬍子的司令官過某處祝壽,我得過五毛錢的獎賞.

那時節辰州地方組織了一個湘西聯合政府,全名為靖國聯軍第一軍政府.駐紮了三個不同部隊.軍人首腦其一為軍政長鳳凰人田應詔,其一為民政長芷江人張學濟.另外一個卻是黔軍旅長後來回黔做了省長的盧燾.與之對抗的是駐兵常德身充旅長的馮玉祥.這一邊軍隊既不向下取攻勢,那一邊也不向上取攻勢,各人就只保持原有地盤,等待其他機會.兩方面主要經濟收入都靠的是鴉片煙稅.

單是湘西一隅,除客軍一混成旅外,集中約十萬人.我們部隊是游擊第一支隊,屬於靖國聯軍第二軍,歸張學濟管轄.全辰州地方約五千家戶口,各部分兵士大致就有兩萬.當時軍隊雖十分龐雜,各軍聯合組織得有憲兵稽查處,故還不至於互相戰爭.不過當時發行鈔票過多,每天兌現時必有二三小孩同婦人被踐踏死去.每天給領軍米,各地方部隊為爭奪先後,互相毆打傷人,在那時也極平常.

一次軍事會議的結果,上游各縣重新作了一度分配,劃定若干防區,軍隊除必需一部分沿河駐紮防衛下游侵襲外,其餘照指定各縣城防駐清鄉.由於特殊原因,第一支隊派定了開過那總司令官的家鄉芷江去清鄉剿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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