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化鎮

懷化鎮

四個月後我們移防到另一個地名懷化的小鄉鎮住下.這地方給我的印象,影響我的感情極其深切.這地方一切,在我《沈從文甲集》裏一篇題作《我的教育》的記載里,說得還算詳細.我到了這個地方,因為勉強可以寫幾個字,那時填造槍械表正需要一些寫字的人,有機會把生活改變了一個方式,因此在那領餉清冊上,我便成為上士司書了.

我在那地方約一年零四個月,大致眼看殺過七百人.一些人在什麼情形下被拷打,在什麼狀態下被把頭砍下,我皆懂透了.又看到許多所謂人類做出的蠢事,簡直無從說起.這一份經驗在我心上有了一個分量,使我活下來永遠不能同讀子曰的城市中人愛憎感覺一致了.從那裏以及其他一些地方,我看了些平常人沒看過的蠢事,聽了些平常人沒聽過的喊聲,且嗅了些平常人沒嗅過的氣味;使我對於城市中人在狹窄庸懦的生活里產生的做人善惡觀念,不能引起多少興味,一到城市中來生活,弄得憂鬱強執不像一個人的感情了.

我所到的地方原來不過只是百十戶左右一個小鎮,地方惟一較大的建築是一所楊姓祠堂,於是我們一來便駐紮到這個祠堂中.

這裏有一個官藥鋪,門前安置一口破鍋子,有半鍋黑色膏藥,鍋旁貼着乾枯了的蛇和壁虎蜈蚣等等,表示貨真價實.常常有那麼一個穿上青洋板綾馬褂,二馬裾藍青布衫子,紅珊瑚球小帽子,人瘦瘦的、留下一小撮仁丹鬍子的店老闆,站在大門前邊,一見到我們過路時,必機械地把兩手攤開,腰背微微彎下,和氣親人地向我們打招呼:副爺,副爺,請裏邊坐,膏藥奉送,五毒八寶膏藥奉送.因為照例做兵士的總有許多理由得在身體不拘某一部分貼上一張膏藥,並且各樣病症似乎也都可由膏藥治好,所以藥鋪表示歡迎駐軍起見,管事的常常那麼歡迎我們.並且膏藥鍋邊總還插上一個小小紙招,寫着歡迎清鄉部隊,新攤五毒八寶膏藥,奉送不取分文.既然有了這種優待,兵士伙夫到那裏去貼膏藥的自然也不乏其人.我才明白為甚麼戲樓牆壁上膏藥特別多的理由,原來有不要錢買的膏藥,無怪乎大家競貼膏藥了.

住處祠堂對門有十來家大小鋪子,那個豆腐作坊門前常是一汪黑水,黑水裏又湧起些白色泡沫,常常有五六隻骯髒大鴨子,把個嫩紅的扁嘴插到泡沫里去,且喋呷出一種歡快聲音來.

那個南貨鋪有冰糖紅糖,有海帶蜇皮,有陳舊的芙蓉酥同核桃酥,有大麻餅與小麻餅.鋪子裏放了無數放烏金光澤的大陶瓮,上面貼着剪金的福字壽字.有成束的乾粉條,又有成束的咸面,皆用皮紙包好,懸挂在半空中,露出一頭讓人見到.

那個煙館門前常常坐了一個年紀四十來歲的婦人,扁扁的臉上擦了很厚一層白粉,眉毛扯得細細的,故意把五倍子染綠的家機布褲子,提得高高的,露出水紅色洋襪子來.見兵士同夥夫過身時,就把臉掉向裏面,看也不看,表示正派貞靜.若過身的穿着長衣或是軍官,她便很巧妙地做一個眼風,把嘴角略動,且故意嬌聲嬌氣喊叫屋中男子,為她做點事情.我同兵士走過身時,只看到她的背影,同營副走過時,就看到她的正面了.這點富於人性的姿態,我當時就很能欣賞它,注意到這些時,始終沒有醜惡的感覺,只覺得這是人的事情.我一生活下來太熟習這些人的事情了.比城市裏做夫人太太的並沒有什麼高下之分的.

我們部隊到那地方除了殺人似乎無事可做.我們兵士除了看殺人,似乎也是沒有什麼可做的.

由於過分寂寞,殺人雖不是一種雅觀的遊戲,本部隊文職幕僚趕到行刑地去鑒賞這種事情的實在很不乏人.有幾個副官同一個上校參謀,我每次到場時,他們也就總站在那橋欄上看熱鬧.

到殺人時,那個學問超人的軍法長,常常也馬馬虎虎地宣佈了一下罪狀,在預先寫好的斬條上,勒一筆朱紅,一見人犯被兵士簇擁着出了大門,便匆匆忙忙提了長衫衣角,拿起光亮白銅水煙袋,從後門菜園跑去,趕先走捷逕到離橋頭不遠一個較高點的土墩上,看人犯到橋頭大路上跪下時砍那麼一刀.且作為茶餘酒後談笑主題.

若這一天正殺了人,那被殺的在死前死後又有一種出眾處,或招供時十分快爽,或臨刑時顏色不變,或痴痴獃呆不知事故,或死後還不倒地,於是副官處,衛隊營,軍需處,參謀軍法秘書處,總有許久時間談到這個被殺的人有趣味地方,或又輾轉說到關於其他時節種種殺戮故事.殺人那天如正值場期,場中有人賣豬肉牛肉,劊子手照例便提了那把血淋淋的大刀,後面跟着兩個伙夫,抬一隻竹籮,每到一個屠桌前可割三兩斤肉.到后把這一籮筐豬肉牛肉各處平分,大家便把肉放到火爐上去燉好,燒酒無限制地喝着.等到各人都有點酒意時,就常常偏偏倒倒地站起來,那麼隨隨便便地揚起筷子,向另一個正蹲着吃喝的同事後頸上一砍,於是許多人就扭成一團,大笑大鬧一陣.醉得厲害一些的,倒在地下誰也不管,只苦了那些小副兵,必得同一隻狗一樣守着他的主人,到主人醒來時方能睡去.

地方逢一六趕場,到時副官處就派人去擺賭抽頭,得錢時,上至參謀、軍法、副官等處,下至傳達、伙夫,人人有份.

大家有時也談談學問.幾個高級將校,各樣學識皆像個有知識的軍人,很有些做過一兩任知事,有些還能做做詩,有些又到日本留過學.但大家都似乎因為所在地方不是說學問的地方,加之那姓楊的司令官又不識字,所以每天大家就只好陪司令官打打牌,或說點故事,燒燒鴉片煙,喝一杯燒酒.他們想狗肉吃時,就稱讚我上一次做的狗肉如何可口,且總以為再來那麼一次試試倒不壞.我便自告奮勇,拿了錢即刻上街.幾個上級官佐自然都是有錢的,每一次罰款,他們皆照例有一份,擺賭又有一份,他們的錢得來就全無用處.不說別人,單是我一點點錢,也就常常不知道怎麼去花!因此有時只要聽到他們讚美了我烹調的手腕后,我還常常不告給他們,就自己跑出去把狗肉買得,一個人拿過修械處打鐵爐上去,把那一腿狗肉皮膚燒燒,再同一個小副兵到溪邊水裏去刮盡皮上的焦處,砍成小塊,用缽頭裝好,上街去購買各樣佐料,又回到修械處把有鐵絲貫耳的瓦缽,懸在打鐵爐上面,自己努力去拉動風箱,直到把狗肉燉得稀爛.晚飯擺上桌子時,我方要小副兵把我的創作搬來,使每個人的臉上皆寫上一個驚訝的微笑,各個人的臉嘴皆為這一缽肥狗肉改了樣子.於是我得意極了,便異常快樂地說:來,來,試一試,今天的怎麼樣!我那麼忙着,赤着雙腳跑上街去又到冰冷的溪水裏洗刮,又守在風箱邊老半天,究竟為的是什麼?就為的是臨吃飯時驚訝他們那麼一下.這些文武幕僚也可真算得是懂幽默,常常從樓上眼看着我手上提了狗肉,知道我忙着這件事時,卻裝作不知道,對於我應辦的公文,那秘書官便自己來動手.見我向他們微笑,他們總故意那麼說:天氣這樣壞,若有點狗肉大家來喝一杯,可真不錯!說了他們又互相裝成抱歉的口吻說:上一次真對不起小師爺,請我們的客忙了他一天.他們說到這裏時就對我望着,彷彿從我微笑時才引起一點疑心,方帶着疑問似地說:怎麼,怎麼,小師爺,你難道又要請客了么?這次可莫來了,再來我們就不好意思了!我笑笑,跑開了.他們明白這件事,他們也沒有什麼不好意思.我雖然聽得出他們的口吻,懂得他們的做作,但我還是歡喜那麼做東請客.此後到大都會混了好多年,還依舊常常做這類有趣的傻事.

就因為這點性格,名義上我做的是司書,實際上每五天一場,我總得做一回廚子.大約當時我燜狗肉的本領較之寫字的本領實在也高一着,我的生活興味,對於做廚子辦菜,又似乎比寫點公函呈文之類更相近.

我間或同這些高等人物走出村口,往山腳下鄉紳家裏去吃蒸鵝喝家釀燒酒,間或又同修械處小工人上山採藥摘花,找尋山果.我們各人都會用篠竹做短簫,在一支青竹上鑽四個圓圓的眼兒,另一端安置一個扁扁的竹膜哨子,就可吹出新婚嫁女的嗩吶聲音.胡笳曲中的《娘送女》、《山坡羊》等等,我們無一不可以合拍吹出.我們最得意處也就是四五個人各人口中含了那麼一個東西向街上並排走去,嗚嗚喇喇聲音引起許多人注意,且就此吹進營門.住在戲樓上人,先不知道是誰作的事,各人都爭着把一個大頭從戲樓窗口伸出,到后明白只是我們的玩意兒時,一面大罵我們一面也就笑了許久.大致因為大家太無事可做,所以他們不久也來跟我們學習吹這個東西,有一姓楊的參謀,便常常拿了這種綠竹小管,依傍在樓梯邊吹它,一吹便是半天,吹得他自己也十分得意.

我們又常常在晚上拿了火炬鐮刀到小溪里去砍魚,用雞籠到田中去罩魚.且上山裝套設阱,捕捉野狸同黃鼠狼.把黃鼠狼皮整個剝來,用米糠填滿它的空處,晒乾時用它裝零件東西.

我有一次無意中還在背街發現了一個熔鐵工廠,矗立個高過一丈的泥爐在大罩棚下喘氣冒煙.

當我發現了那個制鐵處以後,就常常一個人跑到那裏去,看他們工作.因此明白那個地方制鐵分四項手續,第一收買從別處擔來的黃褐色原鐵礦,七個小錢一斤,按分量算賬.其次把買來的原鐵礦每一層礦石夾一層炭,再在上面壓一大堆礦塊,從下面升火讓它慢慢地燃.第三等到六七天後礦已烘酥冷卻,再把它同木炭放到黃泥做成可以傾側的爐子裏面去.一個人把爐旁風箱拉動,送空氣進爐腹,等到鐵汁已熔化時,就把爐下一個泥塞子敲去,把黑色礦石渣先扒出來,再把爐傾側,放光的白色熔液,瀉出到劃成方形的砂地上,再過一會兒,白汁一凝結,便成生鐵板了.末了再把這些鐵板敲碎放到煤火爐上去燒紅,用錘打成方柱形,便成為運出本地到各縣去的熟鐵了.我一到這裏來就替他們拉風箱,風箱拉動時作出一種動人的吼聲,高巍巍的爐口便噴起一股碧焰,使人耳目十分愉快.用一陣氣力在這圓桶形風箱上面,不到一刻就可看到白色放光閃着火花的鐵汁從缺口流出,這工作也很有意思的.若拉了一陣風箱,親眼看過傾瀉一次鐵汁,我回去時便極高興地過修械處告給那幾個小工人,又看他們拉風箱打鐵.我常常到修械處,我歡喜那幾個小工人,我歡喜他們勇敢而又快樂的工作.我最高興的是看他們那個麻子主任,高高地坐在一堆鐵條上面,一面唱《孟姜女哭長城》,一面調度指揮三個小孩子的工作.他們或者裸着瘦瘦的膊子,舞動他們的鐵鎚,或用魚頭鑽在鐵盤上鑽眼,或把敷了醬的三角形新鋼釒慮,燒紅時放到鹽水裏一淬,或者什麼事也不做,只是蹲成一團,圍到一大缽狗肉,各人用小土碗喝酒,向那麻子師傅長師傅短地隨意亂說亂笑.說到做男子的不勇敢可不像男子時,那師傅若多喝了一杯,時間雖到了十一月,為了來一個證明,總說:誰願意做大丈夫的同我下溪里泅一陣水!到后必是師徒四人一齊從後門出去.到溪水裏去亂澆一陣水,鬧一陣,光着個上身跑回來,大家哈哈笑個半天.有一次還多了一個人,因為我恰恰同他們喝酒,我也就做了一次大丈夫.

在部中可看到的還很多.間或有什麼伙夫犯了事,值日副官就叫他到大堂廊下,臭罵一頓,喊,護兵,打這個雜種一百!於是那伙夫知道是要打他了,便自動卸了褲子,趴在冷硬的石階上,露出一個黑色的大臟臀,讓板子啪啪地打,把數目打足,站起來提着褲頭荷荷地哭着走了.

白日裏出到街市盡頭處去玩時,常常還可以看見一幅動人的圖畫:前面幾個兵士,中間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挑了兩個人頭,這人頭便常常是這小孩子的父親或叔伯.後面又是幾個兵,或押解一兩個雙手反縛的人,或押解一擔衣箱,一匹耕牛.這一行人眾自然是應當到我們總部去的,一見到時我們便跟了去.

晚上過堂時,常常看到他們用木棒打犯人腳下的螺絲骨.這刑罰是墊在一塊方鐵上執行的,二十下左右就可把一隻腳的骨髓敲出.又用香火熏鼻子,用香火燒胸肋.又用鐵棍上地綳,啵的一聲把腳扳斷,第二天上午就拖了這人出去砍掉.拷打這種無知鄉民時,我照例得坐在一旁錄供,把那些鄉下人在受刑不過情形中胡胡亂亂招出的口供,記錄在一角公文紙上.末后兵士便把那鄉下人手掌塗了墨,在公文末尾空白處按個手印.這些東西末了還得歸我整理,再交給軍法官存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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