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明哲保身
為了偵察佘彤的行蹤,雷環山等人決定先不將傅梅進行收審,傅梅對其它事也閉口不談。為避免她像所有的女人一樣容易情緒波動,又出現章如月那樣的事,雷環山決定穩一穩再說,即便是為了顧全大局,也得考慮考慮會不會投鼠忌器。
雷環山真希望案件到此劃上一個句號,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案件還在展開。拔出蘿蔔帶出泥不說,一切都是枝枝蔓蔓,牽牽扯扯的,不僅程家卿與傅梅是合穿一條褲子,而且市委副書記也把手擦進這條褲子的兜里。一個市委副書記竟然荒唐到向下級官員索要壯陽葯的地步,竟然糊塗到連老虎肉都敢吃的地步,真令人沉痛揪心啊!
但是,市委組織部梁部長的到來,使雷環山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對高無極的看法。
雷環山怎麼也沒有想到,梁部長居然會到安寧縣來。這是六月初的一天,天氣已經轉熱,苦夏迫在眉睫。正好這天停了電,雷環山想到外面去走走,剛要出門,卻見梁部長進得門來,孤身一人,沒有陪同。他進來的步子頻律很快,以一隻寒號鳥撲向一間溫室的速度向雷環山靠近。
“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埃”
雷環山熱情地上前,握住粱部長的手笑着問候道。
“老雷,慚愧慚愧,我是來做檢討的。”
梁部長顧得不寒暄,尚未坐下,就言簡意賅地報出了自己上門的目的。
“哦,有什麼事坐下來談嘛。”
雷環山看着他額頭,新鮮的鹽粒一樣晶瑩的汗正在集結兵力。雷環山反手摁了一下電風扇的按鍵,不見葉輪轉動。驀地想起來了,雷環山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
“你瞧我這記性。我差點忘了,正好停電呢。”
“不要緊,不要緊,出出汗舒服些,整天在空調里會得空調病的。我大概就是在空調下坐久了,喪失了免疫力。”
“就我們兩個人,我們何妨推心置腹地談談。”
“我就是專程來做檢討的。我本不想說,但我覺得非說不可,不說就對不起任何人。
我從事組織工作已經有十幾年了,考察的幹部,選拔的幹部,不說幾千,也有幾百了。
不敢說有什麼獨立的建樹,但在幹部隊伍的建設問題上還有些自己的看法。為什麼不正之風會越演越烈呢?這與幹部的素質和所作所為有很大關係。古代有人說:治國先治吏,官員隊伍是否整飭。紀律是否嚴明,關係到國家存亡,關係到社會安危,不可不慎。但是現在的問題是提拔幹部不是由下而上的提拔,而是由上而下的提拔,往往是幾個主要領導,甚至是個別主要領導比較讚賞某個人,便提出提拔某人的建議,交由組織部門去洽談商辦。一般來說,被提拔的人也都有優點,但領導們畢竟只有幾個人,視野是有限的,而且是從上往下看,往往看得不是很真切。錯將稗草當作優秀的水稻的情況也是有的。提拔誰不提拔誰,最後一關都在主要領導,但是推薦人的作用也不容忽視。譬如某個縣委書記推薦某個下屬,市裏的領導也要考慮考慮。但是市裡領導有許多工作要做,不單是幹部的選任,於是他不可能是對那個縣委書記的下屬很了解,因此受蒙蔽,錯把麻雀蛋看成鳳凰蛋的情況也不是沒有。俗話說,強將手下無弱兵,無弱兵才是強將。如果將一幫草包搜在麾下,成何強將?而如果沒有強將擁護,大帥的帥旗便也飄不起來。
誰不希望自己的手下多些得力的人呢?考察程家卿的事,我知道;考察傅梅的事,可以說是由我親自帶人去的,並且是極力推薦的。說來慚愧,我平生沒有推薦過幾個人,不料其中一個就釀成了大禍,而我自己也鑄成了大錯。這個女人太精明了,完全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梁部長,你能具體談談嗎?”
“1993年考察傅梅任鎮委書記的時候,她剛剛三十歲冒一點芽,如果不是改革開放,如果不是上面有大膽起用婦女幹部的政策精神,怎麼也不會發現她。她原來在安寧附近的一個大型農場做一般幹部,她可能通過了一層什麼關係,將自己調到安寧縣一個冷門單位,什麼單位我忘了,反正不起眼,和當時的她這個人一樣。1990年她參加了竟選女副縣長一職,結果因根基不深,失敗了。組織上安排她到城關鎮任黨委副書記,我就是在她任城關鎮黨委副書記時認識她的。有一次在開會過後的酒會上,我和她邂逅相遇了。
她這個人最大的特點是見人三分話,問長問短,十分熱情,也不怕生,讓人覺得親切,有中幗鬚眉之氣。她本是另一桌的,卻跑到我們這桌來敬酒,向我敬酒互相交談時,才發現竟然是我的同鄉,真正的同鄉,一個鄉的,竟然是這樣。雙方都格外多看對方几眼,心中有一種久在江湖,忽見故人的感覺。她更是開心,一張臉笑得粲然生花,連敬了我三杯。在她之前,我就喝得六醉了,到這時就已經八分醉了。因此我也就有暢談的意思,還問起了她的身世,得知她是在鐵路上長大的,從小就吃了不少苦。後來,插隊到農場,與當地農民較着勁干,跟當地最強壯的男人較着勁干,被任命為知青班班長,有時候上廁所時就倒在廁所里睡著了。想不到一個剛過而立之年的女子,竟然有一股這樣踔跨風發、曲折動人的經歷,與一般學院派的女官員、衙內派女公子相比,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上。首先她就沒有那股脂粉味,讓人看后覺得清新。又問了她的文憑,她說插隊進高中已經畢業,現在在黨校大專班學習。當時我腦中就一個閃念:可不能讓這樣的金子在沙里埋沒了。1992年,安寧又有一個女性縣長名額,兩個候選人,她是其中一個,另一個雖是小學校長,但年齡偏大,一直在教育戰線,缺乏政府部門的工作經驗。這一次,我猜她是勝券在握了。我當時就有個蠢蠢欲動的念頭,不管是作為朋友,還是作為同鄉,都一定要在關鍵的時候幫她一把。後來,她來找過我幾次,也到過我家裏,自然也送了一些東西。知道這個消息后,我打電話給她,要她來南章一趟,與市委高書記見見面。於是就帶上她到高書記家裏去了一趟。從高書記家出來,我就對自己說自己這是在當說客,也不知光彩不光彩?我只是反覆交待她好好乾,她也一臉感激地表示決不辜負高書記和我對她的恩情。不能說我在她的選拔問題上沒存一點私念。她年輕,以後前途遠大,一旦青雲直上,便可扶搖九霄。她的進步,也有我慧眼識珠的一份功勞吧。我這人梯她總不會忘了吧。再說,即使人梯可以忘,同鄉總不可以說忘就忘吧。”
“但是你忘了,風箏總是要掉下來的,而鳥卻不同。”
“老雷,你說得很對!我錯就錯在沒看清傅梅的本質,她是風箏,不是鳥,這一點我沒有看破,對她的錯誤舉薦,是我一生當中最大的污點。傅梅的本質,一個是貪婪,一個是剛愎。她競選副縣長失敗成為鎮委書記后,我就發現了這一點。”
“剛才你不是還說慧眼識珠嗎?”
“唉,老雷,別嘲笑我了。我是有眼無珠錯將牛糞當成麝香了。她當城關鎮黨委書記后不久,就向我提出要搞個縣委常委,我這才發現她的胃口很大,貪得無厭。後來,見這件事沒有成功,又轉而向我提出要給她的丈夫搞個副科級,我就婉轉地對她說,求人不如求已。見她不悅,就暗示她要找可以找別人辦。結果不知通過什麼渠道,她的丈夫最終還是弄了個副科級。95年她想當縣委副書記,跑到市裏頭上下活動,幾乎無孔不入。一個城關鎮黨委書記,就想當第一副書記,這樣晉陞太快,怕影響不好,高書記找我商量,最後沒有同意,卻做了易地安排,在紅城縣給她安排了組織部長的職位,也是縣委常委。按說,提得蠻快了,哪知她還不滿意,又來胡攪蠻纏,真令人頭疼。不過,你也不得不承認她在年齡上有一種咄咄逼人的優勢——她年輕,無論按哪種速度晉陞,達到一個高峰是肯定無疑的,加上又是女幹部,這層身份,可以說對她更是如虎添翼,達到高峰上的高峰,都是有可能的。年輕人畢竟急躁,不那麼成熟,不那麼沉穩練達,時間長了,也就好了。倘若她善於團結周圍的同志,不那麼剛愎自用,能改張狂跋扈的毛病,也就罷了。但是她不但不改正缺點,反而把缺點當作優點發揚,把拉關係當作工作,好像憑着她的滿臉春風,兩汪秋水,憑着她的一腔熱情,三分微笑,就可以令領導對她的工作感到滿意。有時候我想,如果她那飽滿的精神用於工作,而不是用於修一條陞官的棧道,那該多好。”
“是啊,近幾年來,我們的幹部務虛的數量在增多。”
雷環山眼前閃過一張張臉,他就像一個檢閱的將軍一樣。儘管這些頻頻出現的熟不拘禮的臉上沒有刻字,但他們的臉上無一例外地寫着“務虛”兩個字——他們笑中的功利性十分明顯——他們能在繁文縟節中如魚得水,暢遊得十分愜意,能誇口讓一匹駱駝鑽過針眼,表面上團結得像鐵鏈一樣緊密,背地裏卻在研究拳法。他們本着決心鬧出軒然大波的信念,背誦着忍為上和為貴的金經,平日裏文質彬彬,一旦別人的利益與自身利益發生衝突時,就像爭攤位的小販一樣揎拳捋袖,準備角鬥起來。
“傅梅就是這種務虛的典型。務虛,就不紮實,就容易輕飄,一輕飄,腳跟就不穩,腳跟不穩,就容易失足。從小平房和屋頂上摔下來與從摩天大樓摔下來,都屬失足。社會地位越高的人,如果從高處摔下來,摔得就越重。八十年代,我們聽到某某領導幹部進去了,就會感到驚悸和震動;九十年代,我們再聽到某某領導幹部進去了,卻只有嘆息,嘆息又一個進去了。究竟是什麼原因呢?我想了很久。這是因為這些人沒有經受住意志的考驗,這些人中沒有經受什麼風浪的年輕幹部,這些年輕幹部更容易犯錯誤。警鐘多次敲響,他們一點不怕,若無其事。我想起我小時候,每次上學,最怕學校的鐘聲。
它一響,我就沒命地跑,怕遲到,想趕到老師到教室之前進教室。有一次,還跑錯了教室,鐘聲,對我有一種緊迫感。可是,現在的人即使聽到了警鐘,也沒有緊迫感。”
“這是因為他們聽到的上課的鐘聲太少了。”
“對此,我也有同感。許多年輕的領導幹部知識面太窄,也許他們書面知識不少,可是他們的實踐知識少得可憐,運用到工作上的實踐知識更少。按說傅梅是從基層一步步提拔上來的,應該有經驗,可惜她根本沒有將實踐經驗用在工作上來,所以她的實踐知識反映在工作上依然是零。庸俗的關係學她倒學得挺快,運用起來也十分熟練。對此,她不僅不愧恧,反而洋洋得意,自以為這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經驗。雖然我沒有想到她會出事,但有一點我是清楚的,這樣的幹部對老百姓來說,不是福,是禍。”
“不過我聽說,高書記和程家卿對她十分信任。高書記還向她索要了些物品,不知梁部長你是否有所耳聞?”
像油濺在腮幫上,梁部長腮上的肉跳了一下,然後故作鎮靜地理了一下他其實沒有什麼可理的頭髮,堅決地說:“高書記不會那麼做的,這一點我可以用生命做保證。別人我不了解,高書記我是了解的。誰說這樣的話是對他的最大誣衊和侮辱。”
“真的嗎?譬如索要一些什麼稀罕東西。”雷環山從旁提示。
“笑話!”梁部長面紅耳赤地說道,氣憤使得他面紅耳赤,“高書記不會那麼妄自菲薄?他一直是很細心周到的,不要說他,連我都會想,快退居二線的人了,應該曲終奏雅才是,鬧一個晚節不保,不等於是對自己一生來個徹底否定,見了骨灰盒都覺得有愧。關於高書記的美德,我只舉一個例子:他岳父去世了,當時電報打過來,按常理,市委書記用一下自己的專車去參加岳父的追悼會可以說是無可非議的,結果呢,他自己掏錢請了車子去。高書記的高風亮節,是有目共睹的。”
“可是傅梅說高書記向她索要過老虎,用以治療他的陽痿玻”“真是天方夜譚!陽痿不陽痿我不知道,而高書記是那樣的人嗎?這是一些別有用心的人故意詆毀、編排高書記,他們是在造謠中傷高書記,高書記怎麼會向她索要老虎呢?這個浪蕩的女人,真是恬不知恥,她與程家卿的曖昧關係倒同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她居然好意思說高書記會向她索要老虎呢?高書記一個男人,即使要索要老虎,會對她一個女人說?——我真是瞎了眼,舉薦一個這樣的女人給高書記?”
梁部長越說越激動,火氣十足,一張白皙的臉漲得通紅,如同準備上台演戲的關公。
雷環山專心致志地聽着他憤慨陳辭。他的眼裏忽然有火焰冒出,忽而又曇花般凋謝了,但他的眼睛依然明亮,有神。他自信他看到梁部長的骨子裏去了,梁部長是不會撒謊。
“事實上,老雷,你別指責我違背了什麼,我通通告訴你。對別人我不敢說有把握,我說的都是真話。你也許會納悶,一個誰也不知道的秘密的蓋子,為什麼非要自己來揭開呢?這個蓋子弄得我寢食難安。”
“我懂,我懂。有的人喜歡捕風捉影,將子虛烏有的東西描繪得真的一樣,有的人真真假假,故意混淆事實,有的人為了追求真實,面對犧牲也在所不惜。”
“是的,總要有人跳出來面對事實說話,我不是來為高書記當說客的,也不是為了洗刷自己身上的污點——我接受過傅梅送來的禮物,其中有彩電一台,空調一台,其它煙、酒之類雜七八的物品共計一萬餘元,這禮品清單等一下我會交給你,所有的禮物我都會交給市紀檢部門——我接受禮物是事實,我良心不安也是事實,現在我主動提出上交也是事實。我想,我現在這樣做,是對我過去的行為的彌補。希望是亡羊補牢,猶未晚也,這本是我可以不說的,還有更重要的一件事,我也要說出來。傅梅向我送過老虎肉,決不是我向他索要的。當時我知道她送來的禮品竟是老虎肉,既感到滑稽又有些惶惶不安,還有一種隱約的好奇。與其說我想品嘗老虎肉,不如說我想滿足一下自己的虛榮心。說來也慚愧,儘管有這種想法,一開始我確實不敢答應,好像那老只虎不是死老虎,而是活老虎,隨時都會開玩笑似地一口吞了我。在傅梅面前,我好像是蒙了羞,出了丑的人,彷彿那老虎是我殺的,而恰好被傅梅現場抓住了。我負疚似地再三謝絕,傅梅卻非常客氣,說了一大通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之類的話,弄得我十分為難。在她,一切都可以悄沒聲息、和風細雨甚至滴水不漏地辦妥了。她可以像個高明的伶牙俐齒的媒婆,而我,則像頭次上花嬌的大閨女,在喜悅中摻雜着戰戰兢兢的惶惑。最後,她對我說,連高書記她都送了,高書記都欣然收下了。她說她不明白為什麼作為同鄉為什麼一點都不領情呢,難道還怕她在裏面下毒。無可奈何,我只得收下,所以她說高書記向她索要老虎,是不可能的,一是因為再三推讓,不能拒絕。假使高書記是陽痿患者,他也不可能向任何人索要老虎肉以恢復陽氣,因為他一旦向人索要老虎肉,即公開了自己的陽痿患者的身份,這對他無異於奇恥大辱。二是高書記即使不是陽痿患者,但外界流傳的他是太監的說法,他不可能充耳不聞,他既然知道了,便不會向人索要老虎肉,自背太監的黑鍋,沒人會這麼傻。”
“有道理。”雷環山莊重地頷首示意。
“我的意思是(這需要你相信),高書記是不可能向她索要老虎肉的,那麼只剩兩種可能:要麼是她主動送給高書記,要麼是我為了拍馬屁代高書記向傅梅索要的。是我說謊,還是她在說謊?老雷,你可以作判斷。我的為人怎樣,她的為人怎樣?你也可以作判斷,希望這個問題能夠儘快澄清。這裏頭是否還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想,即使不是必定有欺詐,至少是陰險莫測,別有用心,這也需要你相信我的話。”
“你是老同志了,我怎會輕率地否定一個老同志的話呢?”
令雷環山頗為納罕的是,為什麼傅梅會處心積慮地去詆毀高書記呢?高書記栽培了她,對她是寄以厚望的,她自己不珍惜,辜負了高書記對她一片期望,到此時,還以怨報德,雷環山簡直不敢相信她的所作所為。這個女人,簡直就是個跳樑小丑,大有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的遺風。不知為什麼?真叫人想不明白。
“老雷,你也許笑話我這樣啰啰嗦嗦地說了一大堆沒有用的話,或許你會以為我是在替自己辯護。實話告訴你說吧,我沒有,世上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有的人本質上瑕多於玉,有的人本質上玉多於瑕。如果把目光專註地投在玉上,即使瑕大於玉,也會瑕不掩玉,如果把放大鏡放在瑕疵上,即使玉多於瑕,也不會被認作是好玉。愈是在關鍵的時候,愈能看出一個人的本質。傅梅這個人,我認為本質上是壞的。”
“我認為這個女人很有心計,但是很毒。只要這個案子的調查還沒有結束,我們還可以看到她的表演,從傅梅的腐敗變質上來看,我們在幹部的選拔上,確實應該像白居易詩中所說的那樣,試玉需燒三日滿,辨才須待七年期,不能讓一個只經過短時間考驗的幹部輕易地走上領導崗位,而且要在他們走上領導崗位之後,加強監督,不使他們處於失控狀態,真空狀態。許多犯錯誤的領導幹部正是在長期沒有人監督的情況下,自我膨脹,最後一頭撞在法律的高壓電線上。要是多一些能上能下的電梯型官員,少一些只能上不能下的氣球型官員,那該多好。當前最突出的一點是,那些氣球型官員一齊升上天了,然後慢慢靠攏,抱成一團,拴在同一根線上。一個爆炸,在同一根線上的都一齊爆炸起來。這裏也嘭嘭嘭,那裏也嘭嘭嘭,其威力真不亞於捆綁式炸彈。但是,如果能儘可能減少這類氣球幹部的飛升,對反腐鬥爭將是一個有益的重大啟示。”
“老雷,你真說到我心坎里去了。”
“怎麼說呢,說來說去,究其根源,其實是中國人的主人心理和奴才心理在作怪。
主人沒有想到的,奴才替主人想好了;主人沒有唆使奴才做的事,奴才自己做主做了;主人一個眼色,奴才撒丫子就跑;即使奴才做了壞事,放了火,殺了人,主人也不好意思來個斬草,因為奴才畢竟是自己的奴才,主人在完成任何儀式過程中,決不會用奴才的心來燔祭。如果當官的對下屬沒有主人思想,下面的官對上面的官沒有奴才思想,中國的許多事情就要好辦得多。”
雷環山這麼說,在梁部長看來是挑釁。他看了梁部長一眼,梁部長几乎受不了雷環山眼中的譏諷和發號施令般的嚴厲。梁部長覺得話是針對他說的。許多人就是這樣,喜歡拿別人手中的劍來傷害自己,因為這樣的人心中有錯,有愧。
雷環山的眼睛是得罪了不少人的。這次,粱部長感覺到了它們是冷颼颼的。一個人的正直也許不是他的暮志銘,但是一定是他的絕交信。無論是樹是人,正直都是獨立的根本。雷環山這個正直而獨立的人,使梁部長像狂風一樣惱怒起來,由於懊喪而產生的惱怒使他陷入了窘境,但他始終隱忍不發。他不是不太在意這些,不是不想反唇相譏,而是無法與之抗衡。雷環山說的是真話,誰也不敢公開把耳光打在真理的臉上。
粱部長的舉動,雷環山當然看在眼裏。他饒有興味地觀察着梁部長惱怒而不好發作的模樣,覺得可笑。畢竟粱部長是來提供情況的,也許他的線索會很有價值。不能在無意中刺激到他,引起他的反感和氣憤,使他因噎廢食,拔腿而去。
雷環山抱歉道:“你特意為了我們的事從南章來,天氣又熱,偏巧又停了電,你看條件很有限,辛苦你了。”
梁部長臉上的慍色褪去不少,他說:“說辛苦,還是你們辛苦,拋家別舍的,長期在這裏”雷環山知道自己剛才說的話療效顯著,便進一步說道:“你提供的情況很重要,同時,作為你個人,又能勇於向組織承認自己的錯誤,難能可貴喲。”
有了表白的對象,如遇恩人,梁部長激動地說道:“以後你調查出來的事實,將證明我所說的都是實情,沒有虛假成份。”
梁部長的聲調明顯提高了,臉上的表情又激動得與身份頗不相稱。說到最後,他的聲音帶了電似地在空中急顫,連貫成了一座橋似的。
“我還有一個重要的情況要說。我說這個情況,不是出於無恥,不是想出賣誰,更不是落井下石,而是出於良心的本能,”望着平心靜氣、笑容可掬、信任地望着自己的雷環山,梁部長歇了一口氣,語調變得和緩起來,“現在我們兩個人在場,我說來了,你就知道我的為人。我不說,一是心裏憋得慌,二是缺少一個見證人,儘管這種荒淫墮落的事簡直叫人難以啟齒。由於事關重大,我猶豫了好久,決定還是全部告訴調查組。
正邪自古同冰炭,我清清白白地過了一輩子,決不容許眼中有沙子存在,更不要說那些污濁的東西了。”
至此,雷環山大惑不解,看着把自己打扮成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的梁部長,不知道他嘴裏還會湧出什麼來。不過,他已經說出的話使雷環山產生了一絲內疚——竟然有非常重大的事情,自己卻一點都不清楚——與其說是梁部長熱切而極快的低語,不如說是自己的疏忽引起的內疚,使雷環山耳根紅了起來。
等到梁部長說出來,雷環山才放下心來。原來是傅梅那天連夜送了老虎之後,戲文尚未結束。雖然還是有關程家卿和傅梅之間的那檔子臟事,但梁部長提供的他們兩人苟且在一起的生活片斷的目擊材料,有很高的可信度。這個目擊材料不是一般的販夫走卒,村夫野老所提供的,而是出自官方人士之口,自然可信度更高——
送完老虎肉,傅梅下了樓,時間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梁部長沒有送她下樓,他不便送她下樓。他只是來到窗口前,以空虛的目光來轉移個人忐忑不安的心情。他不是東投一瞥、西看一眼,他要尋找的是傅梅的身影,他想目送她離開。他必須專註,傅梅的身影出現了,她步態輕盈,像一朵浪花一樣,漂向一輛小車。哦,暗藍色的小車藏在黑夜陰鬱的樹叢中,幾乎發現不了,車內跳出來一個人,傅梅和那人擁抱在一起。哦,那是個男人,看不清男人的臉。
“我的心差點跳到嗓子眼了,”梁部長神神秘秘說道,“真是太意外了,我可以斷定那個男人不是傅梅的丈夫。他比傅梅的丈夫瘦得多——傅梅的丈夫我見過,是個矮壯男人,我還可以斷定車內肯定不會有其他人。在那個男人突然仰起下巴把傅梅抱在懷裏時,我終於看清了他的臉。不會有錯,我看清了——我的媽呀,那個男人是安寧的縣委書記程家卿。兩人鑽進車裏,幾分鐘以後,車子沒有發動,兩人也沒有出來。他們把車停在一個死角上,燥熱的夜晚暑氣逼人,不會有人特意來到他們的小車旁。他們兩人掉入了空調製造的清涼世界。我怕他們兩人可能會用眼角的餘光掃到我窗口的燈光,我便把頭從窗口縮了回來,並且熄了燈。又是幾分鐘過去,我再把頭探向窗口,向樓下望時,車子不見了。車子原來停泊的地方空空如也,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彷彿那輛車根本沒有在那兒停留過。事後許多,我還拚命地揉自己的眼睛,我想我看見的是不是來自我的幻覺。”
梁部長還想說下去,或者發一番感慨和議論,可是電扇扇起的涼爽的風打斷了他的話。電來了,風也來了。
電扇,是個搖頭派,它在一分鐘不知要轉動多少次,你不能說它沒有立場,只是它善於轉向。
雷環山對梁部長說:“你再坐坐,我叫人去挑幾個西瓜來。”
甜,甜的西瓜。梁部長像剛剛沖了一個涼水澡,他把身體放置在最佳位置,感受着仿若從田田的荷葉之間送來的涼風——那是誰說過的話,裸露能使肉體清涼,坦白能使靈魂清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