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疑竇洞開
從1995年11月12日派駐安寧算起,到1996年1月12日,安寧帶黑社會性質特大政治謀殺案調查組審計組組長石慧敏,帶領下屬在安寧已工作了近兩個月。這期間,沒有一人請假,沒有一人回家過周末。以前只是聽說過石慧敏這個人,與石慧敏在一起工作才真正領教了她的厲害,屬下的人的議論是多種多樣的。
“乖乖,別看她瘦骨伶仃的,卻像一個鐵打的人一樣,精力真是旺盛。”
“連我也只好時時刻刻不停,就像她手上有指揮棒一樣。”
“害得我女朋友寫信來,要宣佈與我‘斷交’。”
“可能過春節,過元宵節都得在這地方過了。”
“石庭長也挺不容易的,孩子都托給自己妹妹照看,工作起來跟拚命似的。”
“典型的工作狂。”
“也不能這麼說,你說說這案子有多複雜,千頭萬緒的。她又是一隻領頭雁。”
“程家卿這傢伙不也是一隻領頭雁。”
“人和人不一樣,程家卿這種方向不明的領頭雁,不向溫暖的地方飛,而向寒冷的地方飛。跟着他飛的,也都要凍死來。”
“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共產黨里也有敗類。”
“可不是。北京出了個王寶森,安寧出了個程家卿。”
“正因為有了程家卿這種人,我們更要好好協助石庭長,將程家卿的經濟問題徹底查清楚。”
“徹底?有那麼容易?”
“只要有石庭長在,我想是能夠徹底查清楚的。”
石慧敏進則運籌帷幄,絲絲入扣,如同從事微雕一般;出則雷厲風行,視野開闊,如同觀測天文一般。通過她與組裏全體同志的共同努力,對程家卿和傅梅等人在經濟問題上大的貪污和挪用公款的事實作了初步的調查與分析,認定截止到1996年1月12日為止,已查明程家卿和傅梅在1994年至程家卿逮捕之前,曾指示一次性將集資上來的一百多萬元集資款轉向齊萬春、齊萬秋兄弟倆所開的興隆開發公司和佘彤開的三丹有限公司的帳上,這是數目最大的一筆,極有可能已被程、傅、佘、兩齊五人合夥瓜分。“簡直是巧取豪奪。”石慧敏不得不驚嘆他們這種肆意妄為、化公為私的本領,尤其是傅梅彷彿一位不凡的女超人,又彷彿一位千手觀音,哪裏都可以看到她伸過來的手,哪裏都有她的污點存在。奇怪的是為什麼眾多的有關部門都對傅梅一路綠燈。她要借錢就借錢,她要取款就取款,要報銷就報銷,要挪用就挪用,把糧食部門、商業部門、房地產部門全當作她存了錢的銀行……最令人困惑不解的是她調離安寧之後,1995年5月走的人,7月份還能在安寧財政局一下輕飄飄地用白條子借走八萬元。
莫非傅梅與程家卿真的合穿一條褲子?
將國家工作人員、企業職工的集資款拿去支援私人老闆,轉在私人老闆的帳上,還有若干筆款項去向不明。
一筆筆款項去向不明!
一樁樁事實怵目驚心!
一條條法律形同虛設!
個中人作法令人深思!
石慧敏還了解到在強令征斂集資款的過程中,曾有三名下崗工人遭到非法拘留。還有一位三八年參加革命的南下老幹部被程家卿活活氣死,集資的事一度在安寧鬧得沸沸揚揚。石慧敏把了解到的情況向雷環山作了詳細彙報,雷環山指示左處長作進一步調查。
1996年1月13日。
左處長首先找到安寧公安局的馬局長。馬局長提供了三名下崗工人的姓名,但對那位三八年參加革命的南下老幹部被氣死的事諱莫若深。他再三聲明拘留三個下崗工人都是奉程家卿的指示行事,與自己無關。那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聲明與自己無關的樣子,簡直可笑。
因為怕馬局長一同去起副作用,左處長謝絕了他請求配合的好意。
這樣一尊酒桶,早該搬下局長的位子了。
左處長用最大限度的剋制,才沒有將對馬局長那比血痂更厚的虛偽的厭惡表露在臉上,但他真想一拳打在馬局長的這張攤開來面積不會小於一張比薩餅的胖臉上。這樣一個只知道脅肩諂笑,拔根雞毛當令箭,把上司的屁也當作聖旨,州官放火他加一把柴,百姓點燈他吹一口氣,全沒有正義感是非觀的貨色,首先在形象上就銼三分——一個公安局長,不要說非得長得威風凜凜、玉潔松貞,或者看上去就光明磊落、至大至剛,但至少不能像馬局長一樣。
辭了馬局長,左處長帶上兩名幹警直奔三名下崗工人所在的安寧試驗設備廠,工人們的宿舍就在設備廠內,但見廠房破爛不堪,滿目凄涼。廠房有窗子,但沒有玻璃,空洞表明玻璃的存在已屬過去。所有的廠房灰不溜秋的,好像多年沒有見過陽光,又好像剛剛發過一場大火,熏成了這樣。大門緊鎖着,一把大鎖銹跡斑斑。順着牆根走,便有走向墓地的感覺。宿舍區倒有人,不過都是孩子。有幾個孩子在練騎自行車,有幾個在一旁看着,問了胡冬根的地址,一個小孩去春遊一樣興緻勃勃地帶了路。
裏面光線忒暗,像是一些被烤焦烤黑了的陽光,門開着。
左處長敲了敲開着的門,問:“胡冬根同志在家嗎?”
“哪個?”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應道。
隨後,一個老人——從步態上可以判斷出——晃晃地走了過來。他眯着眼,依稀諦視着左處長他們三人。三人面目輪廓跳跳的,有些是實線,有些是虛線,但一人一頂大蓋帽,是可以肯定的。
“你是胡冬根同志嗎?”顯然被震住了,老人有些盲目地點點頭,然後嘟嚷道:“對不起,我又沒犯法,你們還找我幹什麼?”
“老同志,你不要誤會,我們不是安寧縣公安局的,我們是省公安廳的,我們要調查集資款的事,程家卿問題不小,他已經被捕了,老同志,你不要怕。”
胡冬根這才起身,開了燈。燈光昏黃,彷彿燈泡里盛着泥沙,但胡冬根終於看清了左處長他們,左處長也看清了胡冬根。胡冬根頭髮花白,面容愁苦,穿着一件袖子邊緣已經磨爛的舊棉祆,像電影裏五十年代的農民。脖子上的筋像虯曲的根,臉上的皺紋也像,手指也像,整個人,如同一大塊根雕。從上到下,可以看出,他正是蕭條企業的一個縮影。
左處長先對胡冬根談了專案組所遇到的一些難題,希望胡冬根能相信他,能予以配合。
“我相信你們。”胡冬根時而用手掌擦眼睛,時而用手掌去擦鼻子。
“聽說,你和蔣克、歐陽得貴曾被公安局非法拘留,我們想了解一下前後的經過,你能談談這些事嗎?”
談了一會兒,胡冬根的老伴買菜回來了。胡冬根吩咐老伴:“你去把蔣克和歐陽得貴找來,說我有要緊事找他們。這三位,是省公安廳來的,是專為我們來申冤的。”
蔣克、歐陽得貴一進來,胡冬根就要蔣克來談。蔣克人皮膚白,個子高些;歐陽得貴皮膚較黑,個子矮些。他們初見左處長三人,都有些抖抖索索。但很快蔣克就消除了戒備,談開了。果然是蔣克善談,而歐陽得貴則稍顯木訥。
“實不相瞞,到今天為止,我們廠已經是兩年零八個月沒有拿過工資了。我們設備廠是1960年創辦的安寧縣最早的企業之一。成立以後生產一直蒸蒸日上,八十年代進廠工人越來越多,加上競爭跟不上,八十年代後期就開始走下坡路了,但工資還是可以發下來,自從佘彤在1993年承包后——”“等等,你說的這個佘彤是不是在逃犯佘彤?”
左處長打斷了他的話。
“不是他是哪個!”
左處長疑惑地問道:
“佘彤他不是三丹物資總公司的總經理嗎?”
“他當那個總經理之前就在設備廠做廠長,承包了設備廠。”
左處長更不解了:
“他憑什麼?”
“憑什麼?憑傅書記一句話。”
“哪個副書記?”
“就是那個狐狸精傅梅,佘彤拜她做干姐姐。”胡冬根硬橛橛地插上話來。
胡冬根的老伴趕緊朝他遞眼色,示意他不要亂說,如鯁在喉,胡冬根脖子上的老筋一抽一抽的。
“我怕什麼,別以為狐狸精還在位,我不敢說。邪的正不了,正的倒不了。姓程的好日子到了頭,她的日子掐指頭算就是,我才不怕呢,我就不信共產黨個個都像他們這樣邪。”
蔣克等胡冬根說完了,接著說:“佘彤一接手設備廠,設備廠馬上就烏煙瘴氣,來不及蹬腿就完了蛋。聽說他接手,廠里都議論紛紛,說讓一個放出來的勞改犯來管一個廠子,難道說全廠的人都不如一個勞改犯。可是上面說現在是改革年代,不能用老眼光看新問題,選拔任用幹部要不拘一格,何況是承包,虧也虧他個人的,賺也賺他個人的,再說人是不斷變化的,隨着工作環境的變化,一些不良習氣也會改掉,還說人家是從監獄裏出來的,現在就需要這種膽子大,敢闖敢冒的人去開創局面。人家是吃過苦頭的,是從大熔爐里煉出來,還能再犯錯誤。不能老抓着別人的痛腳去捏,現在改革開放也是一種實驗,允許人嘗試,誰嘗試都行。可好,佘彤上任了——一上任,就重用親信,排除異己,弄虛作假,徇私舞弊,挪用資金,公款送禮,公款吃喝,直喝得廠子山窮水盡,工人工資發不出。佘彤的小姘原來手上只有一個金箍子,一年後變成了八個,頸上的項鏈比牛繩還粗。你想想,他撈了多少。可是工人,退休的沒有退休金,上班的沒有工資,大家全住大黑咕隆咚的房子裏,他和副廠長几個卻用公款蓋了一幢比滕王閣還氣派的官樓。眼看着廠子被他毀得只剩一口氣了,工人們多次集體上訪,找經委、找主管企業的副縣長、找縣紀委、市紀委,找縣檢察院,檢察院的人說:我們人手少,時間短,暫時管不了;找市紀委,市紀委的人說佘彤只是個廠長,不夠級別。縣裏的問題,一般由縣裏解決;找市反貪局,市反貪局的人說:材料已轉給局長了,可是局長到北京開會去了……左左右右,反反覆復,大家找了無數次,可每一次工人們都碰壁而歸。有時是第一單位推給第二個單位,第二個單位又推給第三個單位,第三個單位又推到第四個單位……最後又推回到第一個單位。儘管如此,大家並不灰心,工人們為了自己的合法權益繼續堅持行動。可是,不料後院起火,工人宿舍的玻璃在晚上會被人突然砸碎。德貴的老婆一次晚上上廁所,剛出廁所,便叫人用斷磚頭在腦袋上砸了一傢伙,血流得如同堤決了口一樣,送到醫院,醫生說腦神經受到了傷害。到現在,人還癱在床上,神志不清,連話都不會說。很顯然,這是某些別有用心的人在搞恐嚇。”
左處長從同情的角度看了歐陽得貴一眼。
歐陽得貴的眼睛裏說不清是深沉還是鬱悶,是憂慮還是茫然。他呆坐在那兒,一言不發,有一口沒一口地吸着煙。
胡冬根快言快語激奮地說道:“佘彤這龜兒子,良心讓狗吃了,我們的飯碗都砸了,還忍心用我們的錢蓋他的高樓大廈,連地主、惡霸都不如,比黃世仁、劉文采還惡毒,可畢竟這還是共產黨的天下,我就不信會讓他永遠胡作非為下去。果然不出我所料,後來果真出了大亂子,這也是報應。”他說完,狠狠地吸了一口煙。
蔣克又接著說:“不瞞你左處長說,漏是補了,可是補得晚了一些。如果早些動手剷除佘彤這樣的人,興許廠子還有救。佘彤不是有程家卿、傅梅他們在背後撐腰,他佘彤一條小泥鰍自然掀不起多大的浪來,可程家卿、傅梅偏偏讓這條小泥鰍坐上龍坐的轎子,這條小泥鰍便也能掀起驚濤駭浪來。程家卿有今天,佘彤出了不少的力;佘彤能有今天,程家卿也有一份功勞。也許是因為眾怒難犯,也許是因為名聲太壞,也許是因為廠子敗得差不多了,佘彤來了個腳板上抹豬油,一溜了之。他辭了職,大家便拿他沒辦法了。他辭了職,樓還住着,可誰敢上他家提意見?他家兩條大狼狗,見生人就齜牙咧嘴,凶相畢露。這下可好,廠子停了產,機器都賣了,他卻一點責任都沒有,廠子成了死廠。人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可就是這死駱駝,也被人家連向帶骨頭都剔得一乾二淨了,光剩一張皮。到了這一步,誰還有回天之力?誰還敢承包廠子?你說,誰會向一堵快要倒塌的牆那邊跑去?廠里沒有頭,上面也沒有人管。既不宣佈倒閉,也不下令兼并,大家只好自謀生路。年輕一點的殺出去,往外闖,年紀大的擺擺小攤,再大的就什麼也干不動了。工人們,苦哇,有的真揭不開鍋了,只好向縣城附近的農民租幾畝地種種。
1994年縣裏鬧開了集資,副科級以上幹部每人1000元,一般幹部每人集資800元,工人每人集資600元。集資以後獲利可以分成,沒有獲利連本帶息退回本人,至於連集資款一塊雞飛蛋打怎麼辦,沒有說。而且集資的事只是會議上口頭傳達的,沒有文件,但是如果不參加集資,則有懲罰措施,有帽子的不交怎麼辦,沒帽子的不交怎麼辦,是幹部的不交怎麼辦,不是幹部的不交怎麼辦,一應俱全。做工人的如果拒不交出集資款,限期退出公房。這對本來就一窮二白了的下崗工人無異於雪上加霜。設備廠的工人們就在一塊商量怎麼辦,當時我腦子一熱,自告奮勇,決定帶着大家找縣政府給個說法,願去的就去,一共才去三個人。哪知,在縣委政府大院還沒站上五分鐘,縣政府辦公室主任走了出來,大概他也知道自己分量不夠。不久,程家卿和程家卿的秘書,洪秘書,還有幾個副縣長也下來了。我和得貴、冬根,我們三個人應邀上去與縣長們協商,能與縣長們面對面坐着,像外國元首一樣對坐着談判一樣,我們真感到工人當家做主的光榮,又激動又興奮。
“哪知,等我們仨上去,板凳還沒有坐熱,程家卿的臉色就變了,正眼也不瞧我們一眼,說話也硬得很,又冷,我們開始如坐針氈。過了一會兒,洪秘書走了進來,在程家卿耳邊嘀咕了幾句,程家卿沉着臉走了,走之前對我們三個說:你們等等,我馬上就來。程家卿走了,其他人也跟着出去了,好像遇到了什麼大事。左等右等不見程家卿他們回來,我們就想走了,就在我們想走的時候,突然來了幾個公安,我們心一下都提到了嗓子眼了。公安一進來就說,你們衝擊縣政府,帶頭鬧事,現在我們奉上級命令要將你們拘留。你們還有什麼話要說?我就說:我們是程縣長請來的。等程縣長來了之後,我們再跟你們走不遲。其中一個公安說,別他媽啰嗦,跟我們走。我只得心存僥倖地對他們說,要帶人帶我一個人,你放了他們兩人。他們是陪同我上來的,不關他們的事,公安不依,得貴的家屬還癱在床上,得有人照顧才行。我把實情向公安做了陳述,他們還是不依,還開玩笑地說,他們只端着一個飯碗,要是不聽上面的,飯碗就會像神秘的飛碟一樣消失。就這樣,我們在拘留所不明不白地被拘留了一個星期,工人們聽說我們被拘留了,哪裏還敢吱聲?不要說到縣委縣政府去講理了,就是見了縣委、縣政府門口的那塊牌子心裏就會直哆嗦。整個廠子的事情,還有我們三個被公安局無緣無故拘留的事情,就是以上這些了,不知道左處長還有什麼要問的?”
左處長很心痛地說道:“我沒什麼要問的了,你們受了委屈,想你們不會為此斤斤計較,耿耿於懷,可是程家卿等人欠下的債,是一定要他們還的!這種惡貫滿盈的人,不要說中國共產黨,無論是哪個國家的執政黨,都不會坐視不管,姑息養奸的。無論什麼人,有膿皰,就得用針刺;有毒瘤,就得用刀子割。毒瘤生在骨頭上,腦子裏的,連毒瘤帶人一塊兒割。”
蔣克說道:“毒瘤什麼的,老百姓就盼能割得快一些。”
言外之意是:不割毒瘤,老百姓就苦不堪言,割得太慢,老百姓受的苦就要深重得多。
歐陽得貴一直不說話,只是拚命地抽着煙,讓一縷一縷的煙散成一縷一縷的愁,這撲面而來揮之不去的愁和煙一樣又澀又苦,像扭曲的魂,來尋找曾經寄棲的軀殼。
左處長說:“個人的能力是有限的,但大夥只要齊心協力,沒有什麼事辦不成的。
別看我這個高高瘦瘦,一根竹篙一樣,但我這根竹篙用去痛打落水狗,或者去打那些尚未落水的狗,還是有用的。”
左處長說著話,歐陽得貴卻突然熱淚盈眶起來。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兩行眼淚,從他的黑臉上飛速地垂掛下來,像耕犁翻出的泥浪。
胡冬根急了,勸他:“好好的,哭什麼。”
歐陽得貴用粗糙無比的拳頭擦了擦眼淚,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沒什麼。不收拾這些狗,我們還做人幹什麼?我們老百姓還有誰替我們說話呀?
歐陽得貴的話像釘子一樣一顆一顆往左處長的心上釘,左處長心裏一陣難受。同時,他的雙肩像壓上了磐石一樣沉重,然而,他擲地有聲的話語使人對他所說的一切充滿了信心。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正義和邪惡的鬥爭不會停止,請你們相信——正義絕不會屈服於邪惡。”
在蔣克、胡冬根、歐陽得貴的眼裏,左處長雖不是偶像,但卻像一位成熟的思想家,給予他們精神上的力量。他們由此依賴他,他們把他當作朋友。他們希望在以後的一分鐘,十分鐘,或者一個小時裏有什麼能將他們和左處長他們鑄成整體,而且時間越久越好。事實上,他們內心已經這樣認為了。在被拘留的那個星期里,他們在審訊者面前,一時顯得勢單力薄,孤弱無援,還有誠惶誠恐,在他們無端受到懷疑的同時他們懷疑過正義的存在。而今,有了左處長的一席話,他們才開始相信,和埋在雪裏的春雷一樣,正義是存在的,只是沒有發怒而已——是誰從雪堆里扒出春雷,然後擲向廣袤的大地和深遠的天空?——是千千萬萬左處長這樣普普通通的勇士,正因為有了這樣的勇士,活着的人被縛的靈魂、被侮辱與損害的靈魂才有要解放的意思。
左處長的話引起了大家的沉默,大家都沉默着,好像沉默着是為特意分享沉默黃金般的價值。
左處長若有所思地站起身來,向窗邊走去。工人宿舍大院裏有一棵松柏,輪廓十分鮮明。這棵松柏,剛才來的時候左處長並沒有注意到。儘管面臨冬天,松柏依然翠綠,綠得這樣細緻,這樣均勻,這樣不慍不火,綠得這樣信心十足,一直綠到人的骨子裏來。
松柏枝頭的松針,一針針,傳遞着看不見的綠色的細胞,集體的偉大,莫過於此。
在繽紛色彩的映襯下,有什麼東西變得深奧難解了;而在素淡的背景襯托下,有什麼東西從複雜回到真實的簡單了。
當左處長的臉正對着燈光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光顧着說話,沒有注意到蔣克、胡冬根、歐陽得貴的臉上吃驚的疲憊和蒼老。這些具體的五官,給人的感動不亞於一隻只在冰天雪地里既要為自己又要為嬰雛覓食的麻雀。蔣克的臉尤其憔悴,他的下額瘦得一把三解板。是啊是啊,左處長所處的位置與他們所處的位置的確有距離,左處長抬起頭,五臟六腑里有一種隱隱約約熱乎乎的東西似乎在流動,一齊湧向頭頂。
“左處長,我們走吧。”一個幹警提議道。
“多保重!”左處長與三個下崗的工人一一握手,他的手很有力。
再說多餘的漂亮話便顯得矯揉造作,甚至就連說出的“多保重”這句關心慰問的話,左處長在說出的一剎那就覺得是那樣不切實際,近似空頭支票。一個下崗工人,要讓他加強營養增強體質,多保重,簡直是殘酷的諷刺。下崗所面臨的困境和擺脫這種困境進行的掙扎,就足以使他們心力交瘁,直至掏空自己,難啊,這就像要求一個凡人與十萬天兵作戰。
這時,左處長被蔣克拉住了。
“左處長,兩位警察同志,我請求你們別走,再坐下來。作為一名當年的市勞模,我有一件重要的事向你們彙報。我已是個不中用的人了,我的肝已經大面積糜爛,胃不好,膽囊也有問題,我就等着閻王召見了。但不管哪天死,如果我不把這件事說出來,我即使死了,也難以瞑目。”
見他說得如此悲壯,左處長重新坐下。他很想聽究竟是什麼事。“慢慢說,慢慢說,你們作為下崗工人的代表,敢於挺身而出,就是勇士。這一點我們很欽佩。”
蔣克有些激動。
“可是比起老游擊來,我們算得了什麼。為了我們工人的權益,他走了,而我們活着的人卻敢怒不敢言,不能為他說上話,真叫人憋氣呵,現在我要原原本本地告訴你們。”
左處長神情嚴肅地聽蔣克講老游擊和他的養子,講到動情處,蔣克甚至哽咽起來,一旁的胡冬根、歐陽得貴也淚眼潸潸。
見慣大悲大喜、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左處長和兩名幹警還是受了感染,表情十分沉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