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流浪藝人阿爾托利克斯
羅馬紀元六百八十二年元旦前十四天(羅馬紀元六百八十一年十二月十九日),奎林神的子孫舉行了熱鬧的狂歡和慶祝。歡樂的人潮在街道上湧來涌去。他們擠滿了大議場、神廟、貿易堂、大街、酒店、旅館、小客棧和小酒店,縱情地沉浸在最無節制、最放肆的狂歡之中。
那為期三天的穀神節就從那一天開始了。這是慶祝穀神薩杜爾納斯的節日。按照某一部分人的意見,根據它那古老的風俗看來,這個節日還是在阿鮑利金人的統治者雅納斯王之前產生的;那就是說,在羅馬建城以前很久就有了。但是按照另一部分人的意見,那還是在赫克里斯的伴侶畢拉斯吉人的時代產生的。或者按照第三種人的想法,是在杜里烏斯·荷斯季里烏斯王的時代產生的。那是那位國王在順利地征服了阿爾巴人和薩賓納人以後創立的節日。在穀神節期間,奴隸們可以獲得某些類以自由的權利。他們可以和自由的公民們混雜在一起,不管那些公民是元老、是騎士、還是平民,也不管他們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他們可以公開地與別的階級的人坐在一張桌子旁。因此,在這三天之中,奴隸們總是盡情地尋歡作樂。
但是,應該承認比較確切一些的史實,因為穀神節雖然起源於無可查者的古代,但這一節日的一切規矩卻是兩位執政官——奧洛姆斯·賽姆普朗尼烏斯·阿特拉季諾斯和瑪爾古斯·米諾齊烏斯·阿古利奧——規定下來的,他們在羅馬紀元二百五十七年,或者是羅馬國王被驅逐以後第十三年,在那條由大議場通向卡庇托爾區的街道上,緊靠着卡庇托爾山的山腳,建立了一座薩杜爾納斯神廟。
根據一切可能,第一次正規的穀神節應該從這個時期算起。在這一節日中,舉行祭奠儀式的祭司是露着頭進行一切的,而當時奉祀別的神時,祭司們卻戴上祭祀的法冠。
奉祀穀神薩杜爾納斯的節日,本來是農民和牧人的節日;但是,奴隸們所獲得的,接連三天狂歡——那常常會轉化為荒淫的酒宴——的自由,使他們想起了薩杜爾納斯的“黃金時代”:按照傳說,那是沒有奴隸制的幸福時代;在那一時代中,所有的人都是自由和平等的。
請讀者想像一下巨大的羅馬城。它的城牆在那遙遠的古代就有八英里以上長,共有二十三道城門。城裏點綴着雄偉的神廟、富麗的宮殿、典雅的拱廊和華美的貿易堂。請想像一下,這一共和國首都公民的數目,根據角鬥士起義前十一年盧齊烏斯·考爾涅里烏斯·欽納第三次執政、巴比利烏斯·卡爾波第一次執政的那一年的記載,共達四十六萬三千人,除此之外這兒還住着兩百萬以上的奴隸。請想像一下,在穀神節的時候,除了城中無數的居民和奴隸之外,附近那些土地肥沃的鄉村中的居民以及鄰近城市的居民,也都成千成萬地涌到城裏來參加這一狂歡的穀神節。請你自己想像一下,這三百萬左右浸透了狂歡情緒的人,在街道上湧來涌去,好象中魔一股地高叫:“Io,bonasaturnalia!Io,bonasaturnalia!(快樂的穀神節萬歲!快樂的穀神節萬歲!)”但是,即使經過這一切想像,讀者所得到的觀念還是極其微弱的,那跟羅馬紀元六百八十一年十二月十九日在一個進城耍把戲的流浪藝人眼前展開的那幅不平凡而又驚心動魄的偉大圖畫還是不能比擬的。
那個耍把戲的人帶着一隻狗,他的左肩上面坐着一隻小小的猴子。他的背上是一架小小的摺梯、幾串繩子和幾個大小不同的鐵箍。就這樣,他沿着那條通普萊涅斯特的執政官大道向羅馬走來,穿過了埃斯克維林門進了城。
那個耍把戲的人是一個英俊的金髮小夥子。他的身體顯得強壯、靈活而又敏捷。他的臉比較消瘦,但是臉上那對淡藍色的機靈的眼睛卻在炯炯發發。一句話,他具有一副吸引人的和藹可親的外表。他身上穿着一套灰色的粗毛短衣,外面披着一件皮罩袍,頭上戴着一頂氈帽。
這個耍把戲的人就是阿爾托利克斯。
當他向城裏走去的時候,他發覺城門附近的幾條街道都是荒涼的、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影兒。但是,即使在羅馬城的邊緣,他也可以聽到一陣陣含糊不清的鬧聲,好象是一個極大的蜂窠中的蜂群的嗡嗡聲一般:這就是籠罩着這座偉大城市中心區的縱情狂歡的迴響。阿爾托利剋期愈往前走,就愈深入到那由許多彎由的街道構成的迷宮一般的埃斯克維林區的中心。在這兒,那遙遠的哄響就變得愈來愈清楚、愈來愈響亮了。他剛走到蘇布拉區的頭幾條巷子時,就聽到一陣喧鬧的呼喊:
“Io,bonasaturnalia!Io,bonasaturnalia!(快樂的穀神節萬歲!快樂的穀神節萬歲!)”
當他來到卡陵納斯街上的時侯,他前面就出現了一大隊五光十色的人群。走在隊伍前面的是一隊歌手和彈七弦琴的琴師。他們象中魔一般地跳着舞,齊聲放開喉嚨唱着讚美穀神薩杜爾納斯的頌歌。人群中也有好多人同樣地跳着、唱着。
熟知羅馬人風俗習慣的阿爾托利克斯,在這五光十色的人群中很快就分辨出各階級的人物來:他在穿紫邊短衣的騎士身邊,看到了被剝奪了權利的貧民的灰色短衣;在披着雪白長袍的貴婦人身邊,看到了穿紅色無袖短衣的不幸奴隸。
這個耍把戲的人退到一邊緊貼着牆,讓這支瘋狂地呼喊着前進的亂七八糟的隊伍走過去。他竭盡一切努力不讓自己引起人家的注意。他藏起了足以暴露他的身分的猴子、小摺梯和鐵箍:他一點也不願意對這些瘋狂的人表演他的藝術,阻礙他的路程。
但是,他的願望並沒有實現。人群中有好些人看到了他,立刻認出他是一個耍把戲的人。他們發出一陣高聲的呼喊,要求前面的人停下來,而且叫喊的人自己也停了下來。就這樣,隊伍後面的人也被迫停下來了。
“Io,Circulator!Io,Circulator”(變戲法的人萬歲!變戲法的人萬歲!)所有的人都轟然響應。
“把你的戲法變出來吧!”一個人尖叫道。
“你得尊重穀神薩杜爾納斯啊!”另一個人叫道。
“哈,讓我們瞧瞧,你那隻小猴子能夠耍些什麼把戲!”第三個人叫道。
“讓那隻狗跳一陣子舞吧!”
“不,猴子!猴子!”
“狗,……狗!”
“擴大圈子,快擴大圈子!”
“快讓地方給他!”
“快繞成一圈呀!”
“讓開!讓開!”
周圍的人高聲叫喊着,要求大家向後退讓,給耍把戲的人騰出空地方來;但結果反而發生了擁擠和傾軋。每個人都想擠到前面來。阿爾托利克斯完全被人家擠到牆跟前去了,他不但不能夠耍把戲,反而不能動彈了。
那些靠近他的人,開始勸說和奉承他,熱烈地要求他耍把戲給大家看。
“不要怕,可憐的人!”
“你會賺到很多錢的!”
“我們會丟給你滿滿一帽子的台倫齊烏司!”
“我們要用最好的瑪西古斯葡萄酒款待你!”
“多機靈的猴子啊!”
“那隻花狗呢!多漂亮的伊庇魯斯種花狗呀!”
有些人在撫弄花狗,另一些人在撫弄猴子,更有摸摸小梯子、碰碰繩子和鐵箍的人,他們紛紛發出最希奇的揣測和建議。終於,阿爾托利克斯對這一切喧鬧和擁擠感到了厭倦,他說:
“好吧,好吧,我為你們表演一下吧!我和我那兩位藝人,要努力做到尊崇穀神薩杜爾納斯,同時滿足大家的要求。但是為了做到這一點,可敬的奎林神的子孫,請讓給我一片空地。”
“對啊!”
“他說得不錯!”
“對啊,對啊!”
“請大家把圈子讓得大些!”
“請大家朝後面退!”
“退啊!”
但是,那些人只是在那兒高叫,事實上誰也沒有動一動。
突然有一個人大聲道:
“讓他和我們一起到卡陵納斯祠堂前面的廣場上去吧!……”
“對啊,對啊,到卡陵納斯飼堂前面去!”起先是十來個人、接着是二十來個人、最後是一百多個人的聲音叫道。
“到卡陵納斯祠堂前面去!到卡陵納斯祠堂前面去!”
但是,大家雖然迫切地表示願意到卡陵納斯祠堂前面的廣場上去,卻沒有一個人動一動。直到最後,站在耍把戲的人身邊的那部分觀眾,努力划動兩肘,毫不回頭地向卡陵納斯祠堂那面走去,這才使其餘的人一起跟着他們向前移動。
由於這一變化,原來在末尾的人現在處在隊伍前面,而原來在前面領隊的歌手和琴師反而落在大家後面了。但這一變換絲毫不能影響他們歌唱和演奏讚美穀神薩社爾納斯的歌曲的熱情。成千人的復唱句,在每一節歌詞後面轟然爆發:
“Io,bonasaturnalia!(快樂的穀神節萬歲!)”
隊伍的聲勢愈來愈浩大了。沿路碰到的人都加入了這一行列。隊伍很快來到了一個開闊的廣場上,那兒矗立着劃分全城住民的三十個大氏族中的第三大氏族卡陵納斯族的祠堂。人群從四面八方湧入這個廣場,活象好多股洶湧的湍流一般。這不能不使原先來到廣場上的人感到很大的不安,因為他們早已佔據了那些匆匆搭成的三榻餐桌旁的所有座位:他們準備在那兒痛痛快快地飽啖和痛飲種種美味的食物和醇厚的葡萄酒,不斷地開玩笑,對各種有趣的景象發出瘋狂的呼喊和大笑。
起先,廣場上引起了一陣騷動,傳來了一陣陣紛亂的詛咒、威嚇和責罵的鬧聲。同時在這些責罵聲中也夾雜着許多規勸和要求別人安靜下來的呼聲。最後,傳來了消息,說是一個耍把戲的人要在這兒廣場上表演。這使大家高興得了不得,擠軋又開始了。大家都想擠到圍在廣場中心的那個人圈最前面的行列中去。好奇的觀眾紛紛踮起了腳尖。有的爬上了凳子、有的爬上了桌子和台階,有的甚至爬到附近房子底層保護窗子的鐵柵上去。一會兒,整個廣場變得鴉雀無聲,所有的人都緊張地等待着。他們的眼光都集中到準備表演的阿爾托利克斯身上去了。
耍把戲的人考慮了幾分鐘,把他的道具一件一件地排列在地上。接着,他走到一個觀眾跟前去,交給他一個小小的白象牙球,說:
“讓它輪上一周。”
然後,他又把一個紅色的象牙球交給那個站在最前面的略微帶點兒醉意的奴隸。那奴隸的臉頓時漲得通紅,浮起了微笑,他那副神氣好似一個幸運的人正在等待更大的歡樂降臨那樣。耍把戲的人對他說:
“把那個紅球挨次傳遞過去。”
接着這位年青的高盧人就走到為他騰出來的寬闊的圈子中央,向他的狗喊了一聲。那隻黑毛由班的伊庇魯斯大花狗就坐了下來,用它那對聰明的眼睛注視着主人。
“恩狄米奧!”
大花狗跳了起來,搖着尾巴,注視着耍把戲的人,彷彿想說,它準備執行他的一切命令。
“去,現在把白球找來!……”
大花狗立刻向人圈的一邊正在互相傳遞白球的地方跑去。
“不,快把紅球找來,”阿爾托利克斯說。
恩狄米奧很快地轉過身子,向那個曾經拿過紅球的奴隸站着的那一個方向跑去。那個紅球已經傳了三十幾個人。大花狗正想鑽過觀眾的胯下,跑到那個拿着紅球的人跟前去,阿爾托利克斯突然大喝一聲,好象對一中隊的兵士下命令一般:
“停!”
大花狗頓時動也不動地站住了。接着,阿爾托利克斯對他的觀眾說:
“現在拿到象牙球的兩位客人,請把球拿在手中不要再傳送下去了:我的恩狄米奧立刻要到你們跟前來收取了。”
在人群中掠過一陣也許是好奇、也許是懷疑的低語,接着又靜寂了。幾千雙眼睛仔細地盯着大花狗。
阿爾托利克斯把兩手交叉在胸前,命令道:
“去找那個白球,把它帶回來給我。”
恩狄米奧拾起了尖嘴站了一會兒,接着堅決地向一個確定的地方跑去。它迅速地從觀眾的胯下鑽過去,來到那個藏白球的人眼前。於是,它把它的前爪搭上那個人的胸脯,用它那聰明的富有表情的兩眼望着地。彷彿要求他把小白球交給它。
那個看客只得把藏在寬袍下的那個白球拿了出來。那個看客顯然是一個貴族,因為他的衣服上鑲着紫邊。他拿起小球向大花狗一伸,恩狄米奧小心地銜住了它,然後向它的主人迅速地跑去。
廣場上頓時騰起了一陣喝彩的聲音。接着,當大花狗同樣敏捷地找到了那個藏小紅球的看客的時候,又爆發了一陣更熱烈的歡呼和鼓掌的聲音。
於是,阿爾托利克斯把他隨易帶來的那架頂部相連、下面分叉的人字形小摺梯撐了開來,在地上釘住了。接着,他把一條縛着三個鐵箍的繩子的一端繫到摺梯的最高的梯級上,又拉起另一端後退了一段距離。他拉緊了繩子,使它離開地面大約四英尺高。最後,他把坐在自己肩膀上的猴子放到繩子上面,對它說:
“帕西愛啊,把你矯捷的身手和最驚人的本領統統施展出來,給這批奎林神的可愛子孫欣賞吧!”
於是猴子用兩腳很敏捷地在繩索上走了起來。那時候,阿爾托利克斯又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大花狗,對它叫道:
“還有你,恩狄米奧,向這批住在戰神馬爾斯的城市中的有名的居民,顯顯爬梯子的本領吧!”
當猴子表演走索的時候,大花狗在觀眾的掌聲中緊張而又困難地一個梯級又一個梯級地爬了上去。觀眾的掌聲起先是稀稀落落的,但是,當猴子走到第一個鐵箍那兒,鑽到箍中轉了幾下,又爬到索上迅速地鑽進第二個鐵箍,在裏面接連翻上了好幾個斤斗的時候,廣場上就又騰起了一陣不約而同的暴風雨也似的掌聲。
同時,大花狗也爬到那架小拆梯的頂上去了。但是阿爾托利克斯搖搖頭,憐惜地說:
“可憐的恩狄米奧,你現在可怎麼辦?你怎麼能從上面下來呢?”
大花狗搖着尾巴,望望它的主人。
“你總算花了很大力氣爬上了梯頂,可是你怎麼下來我可不知道了!”阿爾托利克斯對它叫道,那時候猴子帕西愛已經鑽到最後的第三道鐵箍中翻起斤斗來了。
大花狗仍舊象以前一樣,搖着尾巴望着他的主人。
“現在你怎樣才能解決這—困難呢?”阿爾托利克斯又對恩狄米奧發問。
突然,大花狗縱身一躍落到地上,用後腳坐在地上,露出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望着觀眾。
觀眾們用齊心一致、經久不息的鼓掌聲,歡迎着善解人意的恩狄米奧的縱身一躍,因為它竟想出一個這麼機智的辦法解決主人出給它的難題。那時候;猴子已經從繩索末端爬上那架拆梯的頂部坐了下來,那也激起了觀眾的喝彩聲。
“把你的帽子給我,”一個屬於騎士階級的觀眾,從人群中走出來對阿爾托利克斯說。“我去替你收集賞錢,即使不是為你,為了你那兩隻出色的畜生也值得辛苦一趟。”
阿爾托利克斯拿下了氈帽,把它交給那個騎士。那個客人自己首先在帽子裏放了好幾個塞斯太爾司,然後開始繞着圈子收錢;無數阿司、塞米司和台倫齊烏司就亂紛紛地飛到耍把戲的人的氈帽中來了。
那時候,阿爾托利克斯從短衣下面掏出兩顆小小的象牙骰子和一個小杯子,對他的兩位四腳藝人說:
“現在,帕西愛和恩狄米奧,用骰子賭一下吧。讓這些高貴而又慷慨的觀眾看看,你們兩人中間哪一個的運氣好,哪一個的手法靈。”
在周圍觀眾的鬨笑聲中,大花狗和猴子面對面地坐了下來,開始擲骰子。恩狄米奧首先開始,它用前掌把主人放在它跟前的盛骰子的小杯子一敲,杯中的兩顆骰子就飛了出來一直滾得很遠。它們滾到某幾個觀眾的腳前的才停了下來。所有的人都對這一不平常的賭博發生了極大的興趣。好些人彎下身子,竭力想看清楚恩狄米奧擲的骰子的點放。他們一齊拍手叫道:
“‘維納斯’!……‘維納斯’!……能幹的恩狄米奧!”
大花狗得意洋洋地搖着尾巴,好象懂得它已經擲到一個很好的點數一般。
阿爾托利克斯拾起了兩顆骰子,又把它們放到那個小杯子裏,交給了猴子。
帕西愛用兩個前爪捧着小杯子,不斷地扮着鬼臉、裝出種種奇形怪狀的樣子,引起了觀眾一陣陣的狂歡和嘩笑,最後它把小杯子用力一簸,骰子就飛到地上來了。
“‘維納斯’!……‘維納斯’!……帕西愛也擲到了‘維納斯’!”人群中好些人喊道。“帕西愛小姐萬歲!帕西愛小姐真是好樣兒的!”
猴子就一本正經地站了起來,開始向觀眾拋吻表示感謝。這一個動作又在觀眾中間引起了一陣陣暴風雨也似的掌聲和嘩笑聲。
那個替耍把戲的人收集賞錢的羅馬騎士,走近了高盧小夥子,把滿盛着小錢的氈帽交給了他。阿爾托利克斯對他好心的關顧感激地道過了謝,然後,把錢放到掛在他腰際皮帶上的那個小皮袋裏去。
高盧小夥子已經準備叫他的兩個賭棍再擲一次骰子,觀眾的注意力卻突然被廣場另一端長街上的喧鬧聲吸引了過去。那條長街從大鬥技場附近的加賓街開始,繞過帕拉丁山,經過兩個祠堂(薩里烏斯族和采萊爾族)前面,一直通到卡陵納斯祠堂前面那片阿爾托利克斯正在耍把戲的廣場上。
這批欣賞耍把戲的狗和猴子的觀眾的注意力,被高聲的喊叫和喧嘩聲吸引過去了:在廣場上出現了化妝得奇形怪狀,或者戴着非常可怕的假面具的戲子和小丑;他們在笛子和七弦琴的伴奏下跳着舞,他們的後面則是一大群人,他們統統朝着卡陵納斯祠堂的方向涌過來了。
圍繞着阿爾托利克斯張着嘴看把戲的人,頓時向新奇的玩意兒迎了過去。阿爾托利克斯在卡陵納斯街上碰到的那批樂人,重新用力奏趄他們的樂器,發出了震耳欲聾的、頌揚穀神薩杜爾納斯的歌聲。一會兒就只剩下了阿爾托利克斯一個人。他疊起了小摺梯,收集了所有耍把戲的道具。接着,他把猴子放上肩頭,進了一家離祠堂不遠的酒店,以便逃脫纏擾不休的觀眾。他在酒店中叫了一杯采古勃葡萄酒,把它一口氣喝了下去。他預見的事情果然實現了:廣場上一會兒又重新擠滿了人,原來那兩股人流匯合在一起以後又回來了。那些走江湖的戲子,開始登上卡陵納斯祠堂的台階,表演他們的節目:滑稽可笑、但是內容穢褻的啞劇和最低級的鬧劇。這使泛濫在廣場上的觀眾發出一陣陣無恥的嘩笑和激勵的彩聲。
阿爾托利克斯就利用這—機會,沿牆走去,企圖偷偷地離開廣場。他好容易達到了目的——他足足花費了一刻鐘的時間,最後,才走到通大鬥技場的長街上。
人們懷着節日的歡樂情緒,不斷發出快活的喧鬧聲。但我們還是趁着阿爾托利克斯在這條擁擠的街道上走的時候,簡單地告訴讀者,這位假扮耍把戲的流浪藝人的角鬥士阿爾托利克斯,是怎樣和為什麼到羅馬來的。
在不幸的盧提里烏斯遭到暗殺后的第二天,一隊角鬥士的騎兵因為購買秣草來到了巴利附近。他們在那兒聽到了那件前一天晚上在離葛納齊亞不遠的大路上發生的神秘凶殺案的消息:在那兒發現了兩具相距不遠而且誰也不認得的陌生人的屍體。按照死者的外表看來,其中的一個是這一帶的小康農民,另一個則是在豪富的貴族家庭中服役的釋放奴隸。
騎兵隊長決定利用這一機會去訪問自己的情人——一個住在卡僅西附近的漂亮農婦,那是他在兩個月前起義大軍在維納西亞紮營的時候認識的。現在,他率領那隊騎兵上那邊去,名義上是去調查這一在執政官大道上發生的兇殺罪行;因為,起義的角鬥士大軍雖然紀律嚴明,對別人的則產毫不觸犯,而且對當地居民非常尊敬,但由於他們已經成了這一帶的主人,那件凶殺案就很有可能會歸罪於他們。但事實上,那個騎兵隊長自然也是乘着這機會去會晤他那可愛的情人。
但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騎兵們認出:兩具被殺害屍體中的一具就是他們第八軍團勇敢的指揮官盧提里烏斯。他喬裝改扮為一個阿普里亞農人(他們自然不知道改裝的原因)。
這就是斯巴達克思如何會得到這—悲慘消息的經過。雖然他偶然也懷疑可能有某一個叛徒決定阻止他的計劃的實現,並且破壞他的計劃,而且,這個叛徒很可能就隱藏在角鬥士營壘的內部。但他還是不能斷定,盧提里烏斯究竟是落入別人設置的陷阱中喪命的,還是純粹由於未能預見的偶發事件致死的,因為那也可能是盧提里烏斯與他的對手在路上發生爭吵的結果。
無論如何,在盧提里烏斯光榮的葬禮舉行以後,勢必要派另外一個使者上羅馬卡提林納處去。因為指揮官會議已經決定派遣一個使者上卡提林納處去,斯巴達克思認為現在可以不必再與任何人商議這一複雜而又重大的任務,就直接選中了他的最親密、最可靠的戰友阿爾托利克斯,而且這一點除了他們兩個以外不讓營壘中的任何人知道。
阿爾托利克斯為了消除各種阻礙和避免可能威脅他的危險,決定向某一個耍把戲的職業藝人學會一切技藝,然後改扮為一個這樣的藝人出發到羅馬去。他以前在角斗學校里生活的時候,他在空暇時就歡喜耍把戲——這是他少年時代以來的心愛娛樂。
於是阿爾托利克斯下令在附近找來了一個要把戲的人。他在嚴守秘密的情況下,開始在自己的營帳中學習那個藝人的技藝——他那辛勤學習的成績在羅馬卡陵納斯祠堂前面的廣場上表現了出來。他向那個藝人買下了他的大花狗和猴子。從八月到十一月,他不停地練習那些把戲。竭力學會必要的敏捷手法,接着,他暗暗離開角鬥士的營壘。到了離開營壘的第三天,他卻下了他的鎧甲,換上了耍把戲的藝人的服裝,然後一程又一程地向前趕路。他幾乎在每一個城市和鄉村中都要停頓一下,就這樣他一直趕到他準備去那兒執行任務的羅馬。讀者已經看到,他怎樣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被迫向那批和善的奎林神的子孫表演了他的節目。現在,就讓我們跟着這位勇敢而又年青的角鬥士繼續前進吧。阿爾托利克斯循着那條繞過帕拉丁山通到大鬥技場去的街道前進,很快地到達了薩里烏斯祠堂附近。那兒一家酒店前面的好多張桌子旁,坐着許多階級和社會地位各不相同的人。快樂的呼喊聲、吵鬧聲和喧嘩聲,都是從那兒發出來的。
在穀神節中最受歡迎的食物就是豬肉,人們把豬肉製成了各種食物。
“啊,穀神薩杜爾納斯萬歲!”坐在阿爾托利克斯身邊桌子旁的一個身材魁梧的卡帕陀西亞奴隸叫道。“穀神薩杜爾納斯和我們有名的酒店老闆古里奧特製的香腸萬歲!用豬肉烹調食品,誰也比不上我們古里奧老闆!”
“但願神使我擺脫虛榮!”酒店老闆古里奧回答。他是一個肥胖、臃腫、而且幾乎是圓球形的人,正捧着一盤鄰桌客人點的熱騰騰的炒香腸走過來。“但是我可以毫不誇口地說,象我店裏這種香腸、小灌腸和臟腑,您不論在哪兒都嘗不到。我對我家的保護神朱諾的黑辮子起誓,甚至在盧古魯斯和瑪爾古斯·克拉蘇的家裏也嘗不到這樣的美味!”
“Io,bonasaturnalia(穀神節萬歲)!”一個喝得醉醺醺的奴隸叫道。他彷彿是為了履行酒宴的領導人的職責似的,站了起未;舉起滿盛着葡萄酒的杯子。
“Io,io,bonasaturnalia(穀神節萬歲,萬歲)!”所有參加這一酒宴的奴隸都從各自的座位上站了起來,然後一口氣喝乾了杯中的酒。
“但願偉大的神賜福給我們!”當慶祝穀神節的喊聲平息下來,大家都重新坐下來的時侯,那個卡帕陀西亞奴隸卻仍舊站在那兒而且突然叫道。“但願薩社爾納斯統治的黃金時代仍舊降臨到人間,奴隸制度的一切痕迹統統消失!”
“可是到了那時候,你就吃不到古里奧的香腸也喝不到這醇厚芬芳的采古勃葡萄酒了。”
“那有什麼!”卡帕陀西亞奴隸憤怒地叫道。“難道采古勃和法烈倫葡萄酒對我們的生活就這麼必需嗎?難道我們故鄉山上的泉水不能使自由人解渴嗎?”
“絕妙的泉水……洗臉、洗澡都很好,”對卡帕陀西亞說話的另一個奴隸答道。“但是我更歡喜采古勃葡萄酒。”
“還有獄卒的鞭子!”卡帕陀西亞奴隸加上一句說。“唉,希涅齊烏斯,唉,你這雅典娜的子孫啊!長久的奴隸生活竟使你卑賤到這個地步!”
準備買一杯杜斯古爾葡萄酒喝的阿爾托利克斯停了下來,傾聽着卡帕陀西亞人和希臘人的對話。
“啊哈!”一個自由公民對卡帕陀西亞奴隸說。“你,可愛的埃狄奧古斯,竟在谷種節的庇護下,在這群奴隸中間替斯巴達克思做起煽動工作來了!”
“但願這可惡的角鬥士下地獄!”一個貴族一聽到這可怕的名字就惱怒地叫道。
“但願地獄中的米諾斯王罰他跟所有的復仇女神去作伴!”另一個公民又叫道。民也。
“啊,剛毅勇敢的英雄們!”卡帕陀西亞奴隸冷冷地嘲諷道。這樣一個卑賤的角鬥士竟值得你們舉起投搶擲去嗎?他離你們還遠得很呢!”
“我對保護羅馬的所有大神起誓,你這下賤的奴隸竟敢侮辱我們羅馬公民!你竟敢管這個卑賤的野蠻人辯護!”
“請你們那邊安靜一些!”埃狄奧古斯說。“我並沒有侮辱誰,至少沒有侮辱你們各位可敬的公民和貴族,尤其是,你們中間的一位就是我的主人。我並不想去追隨斯巴達克思,到現在為止我並沒有去,因為我不相信他的事業能夠成功,因為他的對方是永遠為神所喜愛、為幸福所伴隨的羅馬。可是,我雖然不去追隨他,我卻並不認為自己負有按照你們的樣子憎惡和詛咒他的義務。因為斯巴達克思希望為他自己,也為他所有的被壓迫弟兄爭取自由。他拿起了武器,英勇地對抗羅馬的軍團。我有權利說出我心中想說的話,因為穀神節的神聖風俗,允許我們在這三天之內有行動與言論的充分自由!”
一陣不滿的、亂鬨哄的喧嘩聲回答了卡帕陀西亞奴隸,尤其是他的主人對他憤怒地叫道:
“啊,我向貞節女神的纏頭白布起誓,我竟聽到了這樣無理的話!……如果你痛罵我和你的主母,侮辱我家的聲譽,我所受到的侮辱都要比你說這種話少些!……現在你祈求你們自己的神,叫他們在穀神節以後使我忘記你今天所說的荒謬絕倫的話吧!”
“他竟替那個角鬥士辯護!那是什麼樣的一個角鬥士啊!”
“他竟頌揚起他的下賤的事業來了!”
“他頌揚了那個下賤的強盜!”
“我對卡斯托爾和波魯克斯起誓!……”
“我對赫克里斯起誓!……這簡直是大逆不道!”
“而且剛好在今天,恰巧在今天,我們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感受到這個強盜暴動的惡果!”埃狄奧古斯的主人叫道。“剛巧在現在,由於這位斯巴達克思的好心,羅馬竟找不出一百個,甚至十個角鬥士了。如今我們要在鬥技場上殺死一個人來慶祝穀神薩杜爾納斯的節日都辦不到了!”
“真的嗎?”七、八個同桌的人詫異地叫道。
“我對我的統治者,我們法比烏斯族的保護神埃里克斯山的維納斯起誓,過今年這次穀神節我只好不看角鬥了!”
“多糟糕啊!”阿爾托利克斯一面暗暗嘲諷地叫道,一面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杜斯百爾葡萄酒。
“可是同時,按照一向嚴格遵守的古代風俗,”那個貴族繼續說。“奉祀穀神薩杜爾納斯必須用活人做犧牲:你得明白,薩杜爾納斯本來不是天上的神而是地獄中的神,只有人血才能取得他的恩寵。”
“但願薩杜爾納斯使這個下賤的角鬥士化成飛灰!斯巴達克思——就是使我們遭到不幸的唯一罪人!”一個坐在貴族身邊的自由女公民叫道。她的臉由於痛飲了采古勃葡萄酒漲得通紅。
“不,我對所有的神起誓,我們決不容忍這樣可恥的事!”那個貴族從座位上跳起來叫道。“我們都尊崇穀神薩杜爾納斯。既然他應該得到活人的犧牲,那就應該給他。我第一個來做個榜樣,領一個奴隸到祭司那兒去,讓他們把他在神壇前殺死。我想,羅馬決不是平白以神聖的城市出名的,一定會有很多敬神的人按照我的榜樣行事,這樣,薩杜爾納斯就可以和以往一樣獲得人的犧牲了。”
“對啊,但是誰能夠娛樂我們,也使大家看到心愛的表演——角鬥士的角斗呢?”
“誰,誰能娛樂我們?”一個羅馬貴婦人非常遺憾地叫道。接着,她抑住了嘆息,急匆匆地喝了十來杯采古勃葡萄酒藉以自慰。
“誰,還有誰能使我們看到這心愛的表演?”八個同桌的人一起痛心地叫道。
大家一下子沉默了。阿爾托利克斯用手掩住了臉,他一想起自已居然和這批人同屬於人類,不禁慚愧極了。
“這一點我們勇敢的戰士盧齊烏斯·海里烏斯·普勃里科拉和葛涅烏斯·考爾涅里烏斯·倫社魯斯·克洛狄昂納斯會關心的,他們已經當選為下一年的執政官了。一到來春,他們就要出發征討角鬥士。”那個貴族說,他的兩眼迸射着喜悅而又殘忍的光輝。“他們將率領兩支大軍,每一支大軍都將有三萬人……那時候,我們看吧,我對百戰百勝的赫克里斯起誓,讓我們看看:這野蠻人,偷牧口的小賊,能不能抵擋執政官的正規軍團、輔助兵以及同盟軍!”
“可以這樣想,”那個卡帕陀西亞奴隸低聲諷刺道。“被角鬥士們在芬提附近打垮的軍團,那就不是執政官的軍團了。”
“啊——啊!在將軍的軍隊和兩位執政官的軍隊之間有很大的差別。你這野蠻人決不會懂得這一點!我對戰神馬爾斯的利劍起誓,角鬥士的隊伍很快就會被打垮,而且將會全部被俘送到我們這兒關進監獄,然後再成千地把他們送到鬥技場去參加角斗,整批地消滅掉。”
“一個也不饒恕!……”
“對這批強盜是用不着憐惜的!……”
“到了那時侯,我們就可以好好地犒賞一下自己了!否則這成什麼體統呢!我們不能老是沒有角斗看!這叫我們怎麼能忍受下去啊!……”
“是啊,我對戰無不勝的赫里克斯起誓,那時侯,我們就可以好好犒賞自己了!”
“我們要安排從來沒有見過的大規模角斗——要使我們整年都能看到!”
“我要欣賞那三萬個強盜痛苦的、垂死的掙扎和快要斷氣時的喘息!……”
“那才是真正的節日!那才是狂歡呢!……”
“我們可以大大地高興一番!好好地娛樂一番!”
“那還得等着瞧呢,”阿爾托利克斯透過齒縫恨恨地說,他氣得渾身發抖,臉色也白了。
接着,當那些人形的野獸沉醉在欣賞未來的流血角斗的幻想中時,阿爾托利克斯很快地付清了酒賬,收拾起自己賣藝的道具,帶着兩位四腳藝人離開了那兒。他向帕拉丁山的方向走去,折入了上神聖街。狂呼高叫的人群正慢慢地在這條街上向前移動。他努力划動兩肘,花了極大的力氣才從人群中擠過去。
這一大群人在穿過上神聖街以後,接着就涌到圍繞帕拉丁山周圍的所有街道上去。但是這個耍把戲的藝人卻必須沿着山腳走過去,以便爬到矗立在帕拉丁山北坡頂部的卡提林納的府邸中去。
阿爾托利克斯對這種擁擠和傾軋,已經感到討厭了。那瘋狂的喧嘩聲和哄叫聲,幾乎把他的耳朵也震聾了。他終於來到了那座裝飾卡提林納府邸前部的拱廊下面。拱廊里擁滿了好多謝爾蓋烏斯家族的門客、釋放奴隸和奴隸。他們亂糟糟地舉行着酒宴,正在那兒東一堆西一堆地大吃大喝。這位驕傲的、野心勃勃的貴族的整座府邸,大概已擠滿了客人,這隻要聽聽從裏面傳出來的呼喊聲和歌唱聲就可以知道了。
耍把戲的人一出現,拱廊里的人就瘋狂地拍起手來歡迎他了。一會兒,他不得不在這批醉漢前面,重複搬演他三小時前在卡陵納斯廣場上對那批偶然碰上的觀眾表演過的節目。
跟上次一樣,恩認米奧和帕西愛極其出色地完成了它們的表演節目。這些節目激起了不絕的掌聲、狂笑聲和對耍把戲的藝人的讚歎聲。
當卡提林納的一個客人替要把戲的人收集賞錢時,阿爾托利克斯一面娛樂觀眾一面不斷地用心觀察周圍所發生的一切。他終於在拱廊里看到了卡提林納的管家。他根據他的裝束和他對那些在廚房中奴隸的奴隸們發號施令的威嚴的聲調認出了他。阿爾托利克斯走到他的跟前,要求他進去報告主人,說是有人給卡提林納帶來了重要消息。
那個管家把阿爾托利克斯從頭到腳打量了一下,接着就大模大樣而且幾乎是輕蔑地答道:
“主人不在家。”
接着,他轉過身子,背朝着耍把戲的人,準備走了。
“那麼如果我是從杜斯古爾山那邊來的、而且是奉着阿芙萊麗雅·奧萊斯季拉的命令來的呢?”阿爾托利克斯放低了聲音說。
管家停下來了,他轉過身子低聲說:
“啊哈……原來你來了!……”
接着,他露出狡猾的笑容說:
“我明白……耍把戲的職業並不妨礙你擔任生翅膀的眾神的使者……啊——啊——啊!……我明白了。”
“您老真是好眼力!”阿爾托利克斯暗暗諷刺地說。
但阿爾托利克斯接着又和善地加上一句說。
“有什麼辦法呢!我只是盡我的能力罷了。”
“那有什麼,我毫無責備他的意見,”管家說,過了一會兒又添上一句:“如果你想看到卡提林納老爺,你得下山到大議場會……你大概可以在那兒找到他。”
管家說完就走了。
阿爾托利克斯好容易才擺脫了一群新的、不斷奉承和讚美他的觀眾,下了帕拉丁山。他在那幾條擠滿了人的街道上盡一切可能迅速地前進,一直走到大議場上。但是這兒,可想而知,擠軋和喧鬧的程度比城中任何一個區域都厲害。
大議場上約莫有三千以上性別、年齡和階級各不相同的人,循着兩個完全相反的方向,象兩條大河一般緩緩地移動着:一條流到薩杜爾納斯神廟中去,另一條從那兒流出來。
大議場周圍的所有拱廊——和平女神廟、卡斯托爾和波魯克斯神廟、維斯達神廟、荷斯提里烏斯祠堂、葛列科斯塔西斯迎賓館、波爾齊烏斯貿易堂、薛帕朗尼烏斯貿易堂、傅里維烏斯貿易堂、艾米里烏斯貿易堂以及其他建築物的拱廊——統統擠滿了貴族、騎士和平民,特別是各階級最美貌的女人。因為在拱廊中擠軋的程度比較差一些,站在那兒的人可以欣賞那幅在這全城最大的廣場上展開的、象潮水一股的歡慶佳節的人群的圖畫。
希望去參拜這—佳節的主神薩社爾納斯的善男信女,和已經從廟中出來的求過神、許過願的人們不斷地碰撞着。不論是進去和出來的隊伍,前面都有小丑、歌手、笛師、琴師作為先導;大家都高唱那些讚揚偉大聖父薩社爾納斯的頌歌,瘋狂地喊着他的名字。
無法形容的震耳欲聾的喧鬧聲,由於加上了無數走江湖的賣藝人、賣玩具和食物的小販以及賣雜貨的攤販的種種喊聲,顯得更加厲害了。
阿爾托利克斯一擠到人群中,就不由自主地被這緩慢然而並沒停頓下來的人潮吸住了。他不得不隨着它的趨勢,向這一節日主神的廟宇前進。
人群前進幾步,停一下,接着又前進。因此,夾在緊密的行列中的阿爾托利克斯就開始向左右探望,希望能看到卡提林納。
大花狗跟在主人的身邊跑,阿爾托利克斯不時地聽到它發出衰叫。雖然可憐的畜生靈活而又小心地從人家胯下鑽過去,但在這樣可怕的擠軋中,還是免不了一會兒被人家踏痛一隻腳爪,一會兒又被人家踏痛了另一隻腳爪。
在阿爾托利克斯前面幾步遠的地方,有一個老頭子和兩個年青的小夥子走着。那個老頭子的裝束相當闊氣,甚至可以說非常華麗,但阿爾托利克斯立刻看出他是一個下等戲子。他的年齡無疑已經五十歲開外了:厚厚的白粉和紅紅的胭脂已經不能掩蓋他臉上深陷的皺紋,他那沒有鬍鬚的、皮肉鬆弛的、婦人也似的臉,反映着最卑鄙齷齪的慾念。和他並肩走在一起的兩個小夥子都是貴族,這可以根據他們披在雪白上衣外面的鑲紫邊的寬袍看出來。小夥子中的一個大約二十二、三歲光景,生就一副中等以上的身材,身體的各部分顯得很勻稱;濃密的黑色鬈髮,強烈地襯托出他那充滿了寧靜悲哀的白皙的臉。富有表情的黑眼睛,進射着智慧的光芒。另一個小夥子只有十七歲,個子不高,身體也顯得文弱;但他那英俊的臉卻極其引人注目,他臉上的端正和諧的線條,映出了他的純潔的靈魂、深摯的感情、剛毅的意志和果決的性格。老頭子就是梅特羅比烏斯,而兩個小夥子則是季杜斯·盧克列梯烏斯·卡魯斯和凱烏斯·卡西烏斯·龍金努斯。
“我對我的不朽的好友盧齊烏斯·考爾涅里烏斯·蘇拉的榮譽起誓!”老戲子對他的同伴說,看來他正把他剛才說過的話繼續說下去。“我敢說,我從來沒有看見過比克洛狄雅更美的女人!”
“老色鬼,也許你在荒淫的一生中曾經碰到過同樣美麗的女人,不過你從來不知道有象這個淫婦那麼放浪的女人罷了,是不是,老騙子?”
“詩人,詩人,不要取笑我,”戲子被盧克列梯烏斯奉承得昏頭昏腦地說。“我對赫克里斯起誓,我們也知道你的一些風流韻事呢。”
“啊,我對記憶女神麥妮瑪西娜起誓。克洛狄雅快要使我發瘋了了”卡西烏斯叫道。他的兩眼注視着維斯達神廟前面這會兒已擠滿了人群的拱廊。克洛狄雅恰好站在那兒。她正和她的弟弟(那還是一個孩子)站在一起。卡西烏斯目不轉晴地望着那位美人叫道:“她多美啊!……和女神一般美麗!”
“征服克洛狄雅並不是一件難事,卡西烏斯,”盧克列梯烏斯微笑說。“只要你真的下決心想獲得她的熱吻。”
“啊,她決不會要你長久請求的,我敢向你保證,”梅特羅比烏斯附和道。
“你看,她是不是很象她的弟弟?”
“姐弟倆就象一個杏核中的兩半瓣杏仁……如果克洛狄雅容上男人的衣服,人家就無論如何也不能分辨他們了。”
那時候,人群幾乎每走十步就停頓一下,因此阿爾托利克斯可以在很近的距離內,仔細觀察那個卡西烏斯不斷向她投去愛戀目光的姑娘。她正站在拱廊的一根圓柱旁,顯得高大、豐腴而又年青——她大概還不到二十歲;她穿着一件最細的羊毛織成的白色短衣。衣服上鑲着紫色的花邊,腰間用帶子緊緊束住,顯出了她柔軟婀娜的姿態和她那使人心神搖蕩的豐滿肉體的曲線。她的手臂和肩膀雖然已經白得令人炫目,但她的臉似乎更加白嫩;只有浮在她頰上的可愛的紅暈,才說明這臉、這肩膀和這胸脯都不是屬於一座由不朽的菲狄烏斯用晶瑩的巴羅斯島大理石刻成的女神雕像,而是屬於一個活生生的女人。她的臉被一綹綹濃密而又柔軟的紅色鬈髮襯托着。她那淡藍色的閃閃發光的兩眼,蘊含著大膽的甚至是厚顏無恥的表情。跟這個已經被第一個丈夫離棄的美人並肩站在一起的少年,是跟她極其相象的克洛執烏斯。他剛滿十四歲,光看看他那天真無邪的孩子臉,誰也猜想不到他將來會變成一個反叛的保民官和一個極其殘忍的人。他命中注定要在未來替羅馬招來紛爭、分裂和暗殺的混亂局面。
“那些迷信的人想像出來的狄愛娜或者維納斯怕都沒有象她那麼美!”卡西烏斯在默默地心神搖蕩地注視了一會兒以後叫道。
“維納斯,她自然是維納斯,”季杜斯·盧克列梯烏斯·卡魯斯微笑着說。“不要牽涉到狄愛娜的頭上去吧;她太聖潔了,似乎不能把她拿來與這個賣淫女人‘夸特倫達里雅’相比。”
“誰替克洛狄雅起下這麼可恥的綽號的?……誰敢這樣侮辱他?”狂怒的卡西烏斯叫道。
“那批嫉妒的貴婦人,她們淫蕩的程度雖不在她之下,但是無恥和美麗的程度卻不如她。她們忍受不了她,因此就把她當作她們無情的譏笑和不可遏制的憎恨的靶子。”
“就是她,你們看呀!”梅特羅比烏斯叫道。“第一個送這綽號給克洛狄雅的人就是她!”
於是,老戲子指着一個高個子的女人。那個女人,按照她的裝束看來,顯然是一個貴族太太。她的身材很苗條,但她的臉卻流露出嚴肅甚至是冷酷的表情。她站在離開克洛狄雅和她的弟弟所在的那些圓柱不遠的地方。在她的身旁,站着一位神情和氣派極其尊嚴的三十幾歲的高個子貴族。他有非常寬廣的前額,毛毿毿的濃眉,一對沒有神氣的近視眼和一個鷹嘴鼻。他的臉是非常特出的,給人以一種精神極其凝聚集中的印象。
“那女人是誰?台倫齊雅嗎?西塞祿的老婆?……”
“對啊,正是她……她不是和她那位可敬的丈夫站在一起嗎?”
“啊,她真是一位最有資格斥責別人罪惡和淫蕩的女人!”盧克列梯烏斯微笑着諷刺道。“可是知道她的親妹妹貞女法琵雅和卡提林納之間的瀆神關係的人實在太多了!我對赫克里斯起誓,如果監察官要去檢查克洛狄雅的不道德行為,那他應該先去檢查法琵雅的更不道德的行為。”
“唉!”梅特羅比烏斯顯出一副懷疑的神情搖搖頭說。“我們現在已經墮落到這樣可恥的地步,如果嚴厲的毫不受賄的老卡圖還在人世(他是我們所有監察官中最嚴正剛直的一位),如果他直到現在還在羅馬;他真不知道怎麼下手整頓這放浪腐化的風氣呢。我對卡斯托爾和波魯克斯起誓,如果他必須驅逐—切沒有權利住在這兒的女人,羅馬就一定會變成一座只有男人的城市,好象幸福的羅繆拉斯時代一樣;而且,為了繁衍奎林族的子孫,我們不得不再度去劫奪大批薩賓納族的女人了。但是,我懷疑,目前的薩賓納族女人是否值得我們去劫奪呢?”
“好啊,好啊,我明白了,我對聖人伊壁鳩魯起誓!”盧克列梯烏斯叫道。“梅特羅比烏斯居然發表激烈言論攻擊放浪腐化的風氣了!下次大選我一定投你一票,而且要為你大肆宣傳,一定要讓你當選監察官!”
那時候人群又開始移動,卡西烏斯和他的兩個朋友來到維斯達神廟拱廊的台階前。他們已經站在克洛狄雅附近了。卡西烏斯開始招呼她。他用右手在嘴唇上面按了一下,然後叫道:
“你好,克洛狄雅。啊,你真是我們羅馬所有美女中最美麗的一個!”
克洛狄雅向他看了一眼,對卡西烏斯的鞠躬微微點頭作答,然後露出溫柔的微笑,用烈火一般的眼光對年青的卡西烏斯注視了好久。
“這一陣注視可包含着不少柔情蜜意呢,”盧克列梯烏斯對卡西烏斯微笑着說。
“你付出去的熱情完全可以得到報償,漂亮的卡西烏斯,”梅特羅比烏斯說。“真的,我從來沒有看見過比她更美的女人,只有一個人除外,她也跟克洛狄雅一樣美,那就是希臘妓女愛芙姬琵達!”
盧克列梯烏斯一聽到這名字不禁哆嗦了一下。他沉默了一會,接着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問道。
“美人愛芙姬琵達!現在她在什麼地方?……”
“如果你看見她,一定不會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在角鬥士的營壘里吶!”
“剛巧相反,我覺得這是極其自然的事惰,”盧克列梯烏斯答道。“那是最適合她的地方!”
“可是你得知道,愛芙姬琵達上那些強盜的營壘中去只是為了奪取他們中間一個人的愛情:她瘋狂地愛上了斯巴達克思……”
“好啊!我對赫克里斯起誓!……現在她終於找到了適當的配偶!”
“你錯了,我對禁止兵士後退的朱庇特發誓!……斯巴達克思已經輕蔑地拒絕了她!”
一剎時三個人都沉默了。
“你一定不知道,”過了一會兒梅特羅比烏斯繼續對盧克列梯烏斯說。“美人愛芙姬琵達曾經好幾次邀請過我,請我到角鬥士的營壘中去。”
“要你到那兒去幹什麼呢?”盧克列梯烏斯詫異地問。
“大概是去痛飲葡萄酒吧?”卡西烏斯說。“但是這項工作你在羅馬也幹得非常出色呀……”
“你們老是嘲笑我,跟我開玩笑……可是我倒很願意到那兒去呢……”
“到哪兒去?”
“到角鬥士的營壘中去呀。我可以改姓換名假扮一個什麼人到那兒,逐漸取得斯巴達克思的信任和好感,同時把他所有的計劃和企圖以及他在那兒準備的一切統統探聽明白,然後把有關的一切都秘密報告執政官。”
兩個貴族都縱聲大笑。梅特羅比烏斯生氣了,他憤怒地說:
“唉,你們嘲笑什麼?兩年以前角鬥士陰謀造反難道不是我梅特羅比烏斯去警告執政官的嗎?難道不是我梅特羅比烏斯在復仇女神傅林娜的聖林中發現他們陰謀的嗎?”
“啊——啊,我們會牢牢記住的!”阿爾托利克斯想。他的臉頓時漲得通紅,同時用陰沉的眼光向離他不遠的梅特羅比烏斯瞥了一下。
那時候,人群已經涌到卡庇托爾山的山腳下,來到薩杜爾納斯神廟前面了。穀神廟是一幢非常宏偉而又堅固的建築物。裏面除了薩杜爾納斯的神壇外,還保藏着已經批准的法規和國庫的錢財。因為這兒聚集了極多的人,所以阿爾托利克斯那一群人的前進速度就更緩慢了。
“我對羅馬所有的保護神起誓,”卡西烏斯叫道。“這兒會擠死人的!”
“是啊,這是極有可能的,”盧克列梯烏斯說。
“我對巴珂斯·狄奧尼西斯的常春藤花冠起誓,一定要擠死人的!”梅特羅比烏斯也叫道。
“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們竟會鑽到這樣擁擠的人群中來啊!”盧克列梯烏斯說。
人群愈來愈擠了,推撞與傾軋也愈來愈使人不能忍受了。後來梅特羅比烏斯、盧克列梯烏斯、卡西烏斯象烏龜爬一般地走了一刻鐘,幾乎連氣都喘不過來,這才進了薩杜爾納斯神廟,阿爾托利克斯也同他們一樣地進入了神廟。他們在那兒看到了青銅的穀神雕像。神像手中拿着一把不大的鐮刀,彷彿準備去收割莊稼似的。神像周圍放着好些農具,壁上畫著好幾幅有關農作和牧人生活的圖畫。薩杜爾納斯的青銅雕像是中空的,裏面滿盛着橄欖油,那是豐裕的象徵。
“瞧啊,瞧啊,神聖的大祭司凱撒!”梅特羅比烏斯說。“他剛剛向薩杜爾納斯神獻過犧牲,現在脫下祭袍出來了。”
“美麗而又聰明的薛帕朗妮雅,快看她那副凝視凱撒的神氣!……”
“你還不如說她是放浪不羈的薛帕朗妮雅更妥當些!”
“黑眼睛的美人!我對十二位和平女神發誓,那是羅馬成熟的美女中最完美的典型……”
“瞧啊,她那黑眼睛裏迸射出來的欲焰真象閃電一般!她向美男子凱撒送去了什麼樣的微笑啊!”
“不知道還有多少貴婦人和小姐對凱撒送去含情脈脈的微笑哩!”
“瞧那紅頭髮的法芙斯達。”
“那是我的不朽的朋友,幸福的獨裁者盧齊烏斯·考爾涅里烏斯·蘇拉的女兒。”
“我們早已知道你是這個怪物的朋友,而且是骯髒無恥的朋友,你用不着每走一步就重複一次。”
“這陣喧鬧的聲音是什麼?”
“這叫喊是怎麼一回事?”
大家都轉過頭來向神廟的門口看,那兒傳來了一陣鬧哄哄的對薩杜爾納斯神的頌讚聲。
一會兒,原來在神廟中擠軋的人群,又被一大群新來的參拜薩杜爾納斯的信徒擠到成列的圓柱旁和牆邊去了。那群新來的人包括五十個臉色陰沉、形容枯槁的信徒。他們正抬着本城的大法官,好象凱旋的行列一般;他們每一個人的手上卻繫着一副鐵鏈。
“哦,對了,我明白了!這批人是瑪梅金納斯監獄中等待判決的囚犯,他們現在已被當局按照穀神節的慣例赦免了。”盧克列梯烏斯說。
“而且,按照香神節的規矩,他們得把自己的鐐銬帶到這兒,把它們懸挂在偉大的薩杜爾納斯神的祭壇上。”梅特羅比烏斯接著說。
“瞧啊,瞧啊,可怕的卡提林納在那兒呢,他是整個羅馬城的災星!”卡西烏斯指着神壇旁的一個人叫道。那個驕傲、好色的貴族,正站在那兒全神貫注地欣賞着那群貞女,而且用一種好象要把對方一口吞下去的眼光,往視着其中一個年青的大祭司。卡西烏斯又說:“那是無可否認的——這個人即使在戀愛的時候也是殘忍的。你們瞧,他注視台倫齊雅妹妹的那副神氣,真象是一頭貪婪的猛獸!”
正當盧克列梯烏斯和梅特羅比烏斯跟年青的卡西烏斯·龍金努斯談論卡提林納和法琵雅的瀆神的愛情的時候,阿爾托利克斯也看到了那個貴族。離盧角鬥士的眼睛迸出了喜悅的光輝。他開始小心翼翼地從人群中擠過去,竭力想走到卡提林納的身邊。
但是,想望是一回事,實現它又是一回事,阿爾托利克斯足足經過半小時的努力,而且那完全是因為他緊緊跟着向廟門口涌去的人潮,才走近了盧齊烏斯·謝爾蓋烏斯·卡穆林納。這個貴族仍舊和以前一樣正對着貞女出神。阿爾托利克斯在他的耳畔低聲說:
“光明和自由。”
卡提林納猛地哆嗦了一下。他迅速轉過身子,皺起眉毛,用他灰色的眼睛瞪着這個耍把戲的藝人,接着用嚴厲的幾乎帶着威脅的口氣問道:
“這是什麼意思?”
“我從斯巴達克思那兒來,”阿爾托利克斯低聲回答。“我就是用這樣的裝束從阿普里亞省來到這兒。大名鼎鼎的卡提林納,我必須跟你談一樁極其重大的事情。”
卡提林納又對這個耍把戲的小夥子注視了一分鐘,接着答道:
“很好……你得緊靠着我直到離開穀神廟……然後,你遠遠地跟着我,一直等到我們走到一個荒僻的地方再碰頭。”
他顯出那種強橫、粗魯、擅作威福的人所特有的輕蔑神情——這在卡提林納已經發展到完全不把別人放在眼中的蠻不講理的地步——開始用他強有力的臂膀推開人群,一面用洪亮的喊聲命令周圍的人讓開。就這樣,卡提林納比別的人先到達廟門口。阿爾托利克斯寸步不離地緊緊跟隨着他,兩個人簡直是縫在一塊兒了。
他們就這樣穿過拱廊來到街上。過了半小時,他們才脫離了人潮,向牲畜市場走去。市場上聚集了成群結隊的牛販子和買牛的客人。但是在這片寬廣的買賣牲畜的場地上,究竟不象街上那麼擁擠,因此卡提林納和阿爾托利克斯沒有遭到多大困難就來到了凱旋神遊克里斯的圓頂神廟旁。耍把戲的小夥子,隔着相當遠的距離跟着那位貴族。
卡提林納經過赫克里斯神廟以後,走近了一座小小的、由羅馬貴婦人們建立的貞節女神廟。他在那兒停了下來,等待着耍把戲的小夥子。阿爾托利克斯走近了他。
阿爾托利克斯按照斯巴達克思的囑咐,把他們的建議詳細地告訴了卡提林納。他生動、真實而且令人信服地形容了角鬥士大軍的威力。他指出:如果盧齊烏斯·謝爾蓋烏斯·卡提林納能夠擔任他們的首領,這六萬名久經戰鬥考驗的角鬥士將會大大增加勇氣,而且起義大軍的人數也會在很短時期內增加一倍。以這一切為基礎,可以毫不誇大地說,他們有極大的把握取得一連串巨大的勝利,而且在一年之內卡提林納就可以率領一支不可戰勝的大軍來到羅馬的城門口。
卡提林納一聽到這番話兩眼就充滿了血。在他那富有表情的殘忍的臉上,一條條的肌肉頓時牽動起來了。他不時可怕地握起強有力的拳頭,一陣陣滿意的嘆息,從他的胸中迸發出來,活象一頭猛獸在咆哮。
當阿爾托利克斯的話結束以後,卡提林納激動地斷斷續續地說:
“你可打動了我的心……啊,小夥子……我,真的,我不知道……我不願向你隱瞞,對我這個羅馬貴族來說……一想到我擔任奴隸軍隊的統帥,我就感到厭惡……就算你們都很剛毅、勇敢……究竟都是造反的奴隸。但是,我一想到如果我能統率這樣強大的軍隊,我就一定能夠領導它走向勝利……因為我是為了干大事業而降生到世上的,但我從來沒有可能得到某一省總督的職位,因此我沒有機會完成偉大的事業,我覺得這像法……”
“不要讓自己陶醉於這樣的想法。不要讓你的理智受到絲毫麻痹,使你忘記你是一個羅馬人,而且生下來就是貴族。統治我們的豪門貴族必須用自由人的手和羅馬的武器加以消滅,決不能仰賴野蠻人和奴隸的罪惡的援助!”
這番話是一個身材魁梧的三十來歲的人說的。那是一個氣派尊貴、神情驕傲的人。他早已跟在卡提林納後面,當阿爾托利克斯和卡提林納談話的時候,他躲在貞節女神廟的牆角后,直到這緊要關頭方才挺身出來說話。
“倫社魯斯·蘇勒!”卡提林納驚詫地叫道。“你怎麼在這兒?……”
“我是跟着你來的,因為我發現這個可疑的人彷彿在跟蹤你。我曾經不上一次地對你預言過,命運之神指定三個考爾涅里烏斯統治羅馬。考爾涅里烏斯·欽納和考爾涅里烏斯·蘇拉是其中的兩個,你就是第三個統治羅馬的人。因此我要阻止你犯錯誤:任何似是而非的步驟,不但不會使你接近這一目標,反而會使你離它更遠。”
“但是,倫杜魯斯·蘇勒,你是不是認為以後我們還能獲得象斯巴達克思所建議的那樣有利的機會?這就是說,你是不是認為,我們將來也能夠聚集一支象角鬥士軍隊一般的大軍,用來實現我們的計劃呢?”
“我認為,如果你接受了斯巴達克思的建議,我們不僅會招來我們拉丁族人民的厭惡和全體意大利人的詛咒,同時也不能為羅馬和我們這批被剝奪了財富和權利的負債貴族造福;這只是對這些野蠻人、對這些羅馬人民的敵人有利。如果他們在我們和我們朋友的影響和幫助之下統治了羅馬,難道你認為他們還會服從任何法律,我們還能有什麼辦法控制他們?難道你認為他們會把管理和統治國家的大權交給我們?每一個羅馬公民在他們的眼中都是他們的敵人,他們會使我們陷入屠戮和暗殺的混亂局面。但是,你得明白,按照我們這批心地純潔的人的計劃,我們本來只準備消滅一小撮豪門貴族啊!”
倫杜魯斯·蘇勒說話的態度堅決而又鎮靜,極其激動的卡提林納終於漸漸地平靜了。他的每一個反應都顯出了他的熱情在迅速地消退。所以當蘇勒說完了他的話時,這位暗殺葛拉季齊昂的兇手便垂下了頭,長嘆了一聲,說:
“你的邏輯太厲害了,好象一把磨得極其鋒利的西班牙短劍。”
阿爾托利克斯正想對倫杜魯斯·蘇勒說話,蘇勒卻做了一個命令式的手勢;堅決地說:
“走吧,回到斯巴達克思那兒去吧。你可以告訴他,我們對你們的勇敢精神非常欽佩,但我們首先應該盡到羅馬公民的責任。當我們的祖國遭到重大危險的威脅時,第伯爾河畔的一切紛爭就會平息的。告訴他,叫他利用這一於他有利的時機,率領你們越過阿爾卑斯山,讓你們回到各自的故鄉去吧:繼續在意大利境內進行戰爭那會使你們遭到致命打擊的。走吧,願神保信你一路平安。”
倫杜魯斯·蘇勒說完了話就一把挾住了還站在那兒沉思、陰鬱而又沉默的卡提林納的臂膀,拉着他向牲畜市場那面走去。
阿爾托利克斯繼續站了好一會兒,他用驚惶失措的眼光望着逐漸遠去的兩個人的背影。但是恩狄米奧使他從沉思中驚醒過來,原來它已經跳起來撲在他的身上,開始舐他的手了。於是這個喬裝的耍把戲的藝人決定離開羅馬,他開始慢慢地向蓋爾瑪里烏斯祠堂走去,想從那兒取道到古老的摩吉奧門去。
當阿爾托利克斯走近了同樣地擠滿了歡樂人群的蓋爾瑪里烏斯祠堂的時候,太陽快要下山了。蘇勒那番話使年青的高盧角鬥士陷入悲哀的沉思之中,他甚至沒有發覺梅特羅比烏斯已經在他後面跟蹤了很久。那個老戲子一會兒落到後面,一會兒跑到前面,仔細地觀察着這個喬裝耍把戲藝人的角鬥士。直到他們來到蓋爾瑪里烏斯祠堂前面的廣場上,阿爾托利克斯這才一下子認出了梅特羅比烏斯;因為高盧小夥子曾經在蘇拉的庫瑪別墅中住了很久,他認得這個常常到蘇拉處作客的老戲子。阿爾托利克斯一看到梅特羅比烏斯就感到非常激動,他恐怕他會認出他是蘇拉別墅中的角鬥士。
阿爾托利克斯考慮了一會兒,決定設法脫離這—困窘的局面。他加緊腳步向前走去,希望梅特羅比烏斯在他附近出現只不過是偶然的事,希望這個老戲子不認得他;萬一發生最壞的情況,他也可以一下子鑽進人群溜走,不讓這個追蹤他的老傢伙再看到他。
命運之神似乎在庇護阿爾托利克斯。在某一個貴族宅邸的大門口聚集了一大群門客,每個人的手中都拿着一支蠟燭:他們按照穀神節的風俗一把蠟燭送給他們的保護人——那是一位元老也是這幢房子的主人。
不消一分鐘,阿爾托利克斯就跑到這一大群門客那兒,他揮動兩肘擠進了人群,和他們一起走進了這幢貴族的住宅。看門的奴隸問他為什麼在裏面走,阿爾托利克斯就回答他,說是想替主人耍幾套把戲,使他能用他的表演來酬謝這批送禮品的門客的盛情。
看門人把他主人的門客和耍把戲的人一起放了進去,他們就從門房裏來到前廳。阿爾托利克斯對羅馬富家住宅千篇一律的格局是很熟識的。他立刻從前廳跑進內院,院子中央砌着一座附有香案的祭祀宅神拉爾的神壇,他開始在那兒找尋有沒有經過花園出去的道路;這樣的通路果然找到了。他利用府邸中慶賀穀神節的喧鬧和混亂——混亂的程度由於大批門客的到來變得更加顯著了——,偷偷穿過柱廊走進正廳,循着狹長的走廊來到花園裏,接着又穿過花園來到開在府邸另一邊的小門旁邊。他一告訴那兒的第二個看門人,說是他已經在他主人前面耍過把戲,現在他急於去趕生意;他的時間很寶貴,好幾個地方都等待着他去表演。因此,他非常希望能從小門裏出去,因為大門那兒現在擠滿了很多很多的人。看門人認為他的要求非常合情合理,就打開了柵門,浮起最殷勤的微笑送這個耍巴戲的人出去。於是阿爾托利克斯發覺自己已經處在一條通新街的巷子裏了。
暮色愈來愈濃了。阿爾托利克斯決定儘可能迅速地穿過最近的城門。出城。他取捷徑來到從大鬥技場直通第伯爾河的新街。終於,他又從新街來到第伯爾河左岸那條從法魯曼德里街到特洛伊門的氣象宏偉的長街,阿爾托利克斯立刻轉彎向特洛伊門走去,因為那是最近的一道城門。這條長街由於遠離中心區,顯得非常荒涼,這個假扮的耍把戲的人走得很快,一路上只碰到幾個匆匆向大鬥技場和大議場走去的公民;在極度沉寂和寧靜的氣氛中,只聽到由於不久前下過雨正在上漲而且變得混濁不清的第伯爾河流水的奔濺聲,以及從那巨大的城市中心傳來的隱隱約約的喧鬧聲。
阿爾托利克斯在那條街上還沒有走上三百步,就聽到身後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他停下來傾聽了一會兒,只聽見那腳步聲顯得愈來愈清楚、愈來愈近了。於是他把右手伸到短衣下面,拔出了一把匕首,迅速地向前走去。
但是,跟在後面走的那個人顯然想竭力地追上他,沉重的腳步聲顯得更近了。於是阿爾托利克斯利用街道的彎曲,在那一長列遮蔽行人道的古老橡樹中的某一棵樹下停了下來。他躲到橡樹粗壯的樹榦後面,屏住了呼吸。他想確定一下:那是梅特羅比烏斯還是某一個急匆匆地趕路的、與他不相干的公民。一會兒,阿爾托利克斯就聽到一個愈來愈近的人發出來的沉重喘息,於是他看見……果然是梅特羅比烏斯。
梅特羅比烏斯忽然看不見前面的阿爾托利克斯就停了下來,向四面察看了一會兒,詫異地說:
“他躲到哪兒去了?”
“我在這兒呢,最可愛的梅特羅比烏斯!”阿爾托利克斯從藏身的地方跳出來,大踏步上前說。年青的高盧角鬥士決定結果這老戲子的性命,一方面是為了他自己受到的一切屈辱向他報復,另一方面也是跟這個曾經暗中破壞起義者密謀,使角鬥士的事業蒙受重大損失的老賊算總帳;同時也是立刻消除目前這一威脅他生命的危險。
梅特羅比烏斯向街道另一邊大約只有半人高的護岸石牆倒退了幾步,接着,他用最甜蜜的聲音對阿爾托利克斯討好地說:
“啊,原來真的是你,英俊的角鬥士!……我認出了你……因此我跟上來了……我們在蘇拉的庫瑪別墅里已經彼此認識了……我想請你先跟我去吃一頓晚餐……讓我們一起痛飲醇厚芬芳的法烈倫陳葡萄酒……”
“你是想請我上瑪梅金納斯率獄中吃晚餐去,老奸賊!”阿爾托利克斯一面向他逼近,一面用威脅的口氣低聲喝道,“你們就可以立刻把我釘上十字架,然後把我的屍體拋到埃斯克維林的冢地上喂烏鴉去!……”
“你怎麼了!你怎麼會有這種怪念頭?”梅特羅比烏斯用顫抖的聲音回答,一面朝他原先追過來的方向斜着退回去。“如果我扯謊,就讓朱庇特用雷火把我燒成飛灰!我準備用最好的法烈倫葡萄酒款待你!……”
“不,可惡的酒鬼,我今天應當請你痛飲第伯爾河中污濁的河水!”角鬥士喃喃地說,他把小摺梯、繩子和猴子都擲得遠遠的,然後向老戲子沖了過去。
“救命啊!快來幫助我啊……朋友們……他要殺死我了!……快到這兒來啊!救——”梅特羅比烏斯尖叫道,一面轉易向新街那邊逃去。但是,他那喊救命的聲音還沒有完,牙齒咬着匕首的阿爾托利克斯已經追上了他,扼住了他的咽喉。梅特羅比烏斯的聲音頓時中斷了。
阿爾托利克斯透過齒縫喃喃地說:
“啊哈,壞蛋,你請我吃的這頓晚餐原來還有這麼多的陪客!……對啊,對啊,他們來了……跑過來了……”
接着,他用右手緊緊握住了那把巴首,於是梅特羅比烏斯又開始狂叫救命。跑過來的那群人,原來就是剛才阿爾托利克斯進去躲避的元老府中的奴隸和門客。他們在梅特羅比烏斯的唆使下,跟着阿爾托利克斯的蹤跡追了上來。在追逐的人高舉着的火把的映照下,阿爾托利克斯和梅特羅比烏斯看見:一大群人正從第伯爾河沿岸的新街那邊,向梅特羅比烏斯驚叫的地方趕了過來。於是阿爾托利克斯舉起匕首對準梅特羅比烏斯的胸膛猛烈地刺了幾下,憤怒地喘息着說:
“他們已來不及救你了,他們也休想捉住我,你這卑賤的老混蛋!……”接着,他用雙手舉起了半死不活的梅特羅比烏斯,這戲子由於流血過多隻會發出一陣陣微弱的呻吟。阿爾托利克斯把他一下子擲到河中,叫道:
“老酒鬼,今晚你可以痛飲你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嘗到的好酒了!”
這句話剛說完,撲通的濺水聲和絕望的哀叫就同時從河中傳了上來。接着,梅特羅比烏斯就在第伯爾河洶湧混濁的波濤中沉沒了。
“我們來了!……梅特羅比烏斯!……”
“你不要怕!……”
“我們要把那下賤的角鬥士送上十字架活活打死!”
“他決逃不出我們的掌心!”那群聽見喊聲跑來的門客和奴隸一齊叫道。他們現在離開阿爾托利克斯統共只有五、六十步遠了。
於是年青的角鬥士甩開了罩袍,一把抓住大花狗恩狄米奧把它挪到河裏。接着,他爬上護岸石堤,自己也縱身跳到第伯爾河中去了。
“救命啊!……我要淹死了!……救……”梅持羅比烏斯又一次發出哀叫,那時候他冒出了水面,但是混濁的波濤卻把他迅速地衝到特洛伊門那邊去了。
趕來援救的人趕到剛才發生流血慘劇的地方,便都喘呼呼地在石堤旁跑來跑去,發出一陣陣的叫喊,但誰也沒有辦法援救這個快要淹死的人。
那時候,阿爾托利克斯已迅速地橫度洶湧的河面,直向對岸泅去了。
聚集在這邊河岸上的人紛紛對他發出詛咒。同時哀悼着梅特羅比烏斯的厄運;因為他再也不能在波濤洶湧的河面上出現了。阿爾托利克斯泅到對岸以後,迅速地大踏步向雅尼古里山走去。一會兒,他就在那愈來意濃密地籠罩着“永恆的城市”的夜幕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