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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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一段時間休整,蘭曉詩的氣色好多了。雙休日,韓江林從南江回到白雲,即被蘭曉詩拉上去南原的班車,以父親蘭槐的名義給潘書記送一隻畫眉。
看着腳邊用布罩得嚴嚴實實的畫眉籠子,韓江林笑個不停。蘭曉詩見周圍的人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輕輕扯了扯韓江林的耳朵,低聲責備道,笑什麼,發神經呀?
韓江林附在蘭曉詩耳邊,輕聲說,我是笑你,送別的什麼不好,偏偏給潘姨爹送個鳥,這不是罵人的話嗎?用本地土話說,送一隻麻雀,送一隻雀雀,哪一句話好聽?
蘭曉詩從小聽不得粗話的,一聽韓江林這麼說,臉刷地紅透耳根,狠命地在韓江林手臂上掐了一下,你想想就罷了,幹嗎說破,讓人多不好意思呀!
如果送雀雀的對象是一個女人,說不定倒會喜歡呢,韓江林故意打趣道。蘭曉詩見韓江林有些放肆,板起臉,眼睛瞪得銅鈴大,怎麼拿老人開玩笑,越說越得意,下了車看我怎麼收拾你!
韓江林舉手投降,說,笑一笑,十年少,開個玩笑讓夫人高興,抵得上幾十瓶讓女人今年二十明年十八的化妝品。
蘭曉詩的臉由陰轉晴,說,嘴臭,心腸倒不壞,還有葯可救。
說正經的,送一隻鳥倒不如送點別的什麼。
你懂什麼?蘭曉詩批評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古人說的道,一般指正道,符合道德的道,現在人們把這道理解為行道,門路,已經沒有絲毫道德的成分了,針對不同的人,這道有不同的講究,我們家和姨爹這種關係,別的東西變成了禮尚往來,沒有什麼特殊的意義了。
送一隻鳥就有特殊意義了?韓江林反問道。
那當然,蘭曉詩得意地說,姨爹和老爸一樣愛畫眉,平常都托老爸給他找畫眉,為了找這隻畫眉,我和老爸上畫眉市場蹲了十來天,遇上這隻連鬥了五隻畫眉不敗,最長的一架打了十五分鐘,有人出了六千塊錢,我花了六千八買下來的。
六千八,這丁點鳥兒?韓江林在南江也常聽人念叨畫眉,都是千兒八百的,最貴的不過兩三千,沒想到蘭曉詩居然捨得拿出近七千塊買一隻不起眼的畫眉。
曉詩說,這還不是貴的,白雲最貴的一隻畫眉賣了一萬八千八百八,前些年有人送老爸的一隻畫眉,老爹轉手賣了一萬,按現在的價格算,值兩萬多了。
姨爹知道鳥值這麼多嗎?
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蘭曉詩白了他一眼,內行人一眼就明白,擔心錢打水漂?
韓江林從沒有贈送這麼貴重的東西,說,有事的時候不求姨爹,現在沒什麼事求姨爹幫忙,倒出手大方,腦子沒出毛病吧?
蘭曉詩白了韓江林一眼,還不是為你?
為我?韓江林一頭霧水。
蘭曉詩說,對不太熟悉的關係才現炒現賣,如果放長線的話,時間和精力都耗不起,財力也負擔不起,時間長了,關鍵的時候用不上,先前的投資打了水漂,像我們家和姨爹這種老關係,需要經常走動,不斷地澆水灌溉,等長成參天大樹,到需要時方能大樹底下乘涼,如果這種關係也臨時抱佛腳,人家就會說,這種人勢利,要人才求人,不要人丟在一邊,效果反而不好。
如果有事相求,只是送一隻鳥兒,禮也太輕了吧?
咱小戶人家拿不出金拿不出銀,只好送一點特色小禮,姨爹這樣的人家,不缺錢不缺糧,缺一點特色東西,一些高官在金銀錢財上的道德操守自不必說,最終就栽在愛好上,為什麼?個人的愛好有時候是一個永遠也無法滿足的精神黑洞。
韓江林吃吃地笑,你投其所好,不是害姨爹嗎?
蘭曉詩白了韓江林一眼,嗔怪道,怎麼說話的?你要進班子,只有姨爹這一棵小小的關係樹,需要不斷澆一點水,姨爹心理上不斷虧欠一點,積少成多,自然彙集成汩汩泉流,澆灌成一棵牢實可靠的參天大樹,這種投資獲得的是收成,是湧泉式的回報;如果以現炒現賣的方式,得到回報就不會是收成,更不泉流,而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交易,如果是種植,只要不出現天災,收成是肯定的,交易的盈虧是說不準的。
曹操說,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你卻反其行之,寧可他人負我,我不負他人。
曹操負天下人,曹氏政權不過三代而歸於司馬氏,前車之鑒,後事之師,有求於人家,就要讓人家欠自家,到時候會收穫雙倍成果,如果我欠別人,到時候會付出雙倍的東西,其中道理你不明白?
把人情算計到這個程度,韓江林以前聞所未聞,拍了拍蘭曉詩的臉,說,你真是個人精,我就不明白,一個人精只會算計別人,怎麼被人算計了呢?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思維盲點,別人正是利用我的思維盲點算計了我,商場如戰場,人家不按規矩出牌,夾帶抽起老千,我一個弱小女子,哪還有招架的功夫?蘭曉詩能夠如此平靜地談論生意場上的失敗,說明她已經擺脫了失敗的陰影,韓江林無比欣慰。
蘭曉詩把頭靠在韓江林的肩上,小聲地警告說,跟姨爹可不能用弔兒郎當的語氣說話,師傅引進門,修行靠個人,把你引薦給姨爹,我算盡到了相夫的責任。過了一會兒,蘭曉詩不放心,又說,我倆分工合作,我負責和姨媽搞好關係,你負責和姨爹搞好關係。
市委家屬小院,潘建平正在庭院前修剪花草,瞥見蘭曉詩和韓江林攜手進門,直起腰笑臉相迎,曉詩呀,昨天說要送一隻畫眉過來,我等了整整一天,以後你不能這麼吊姨爹的胃口呀。
曉詩笑着解釋,本來準備趕過來的,小韓有事上天華山,今早才下來。曉詩說完便暗示韓江林說話,韓江林順着妻子的話說,農戶種植的紅天麻出了點小問題,我昨天上山處理了一下。
潘建平輕輕哦了一聲,問題不大吧?
實際上紅天麻沒什麼問題,廖書記關心天華山紅天麻基地。夫妻倆商量以此事說事,引起潘建平對韓江林的重視。
韓江林說,天華山白蟻活動異常,紅天麻又是螞蟻喜食的植物,鎮裏抽人進村入戶指導防蟻殺蟻。
潘建平哦哦地應着,說科技服務是農業產業化的保障,注意力卻在韓江林手提的畫眉籠上,伸手接過畫眉,掀起了籠罩,把籠子掛在院子裏的桂花樹上。韓江林倒不在意他聽不聽,話進了領導的耳朵就是重大勝利,以後可以借市委領導關心項目為由,爭取更多的資金扶持。
這種狐假虎威的辦法,古已有之。明朝皇帝朱由校喜歡做木匠,管事的太監總是等他做木匠入迷時,向他奏報國家大事,皇帝不管對錯哦哦回答,讓太監去辦。事情過了皇帝的耳邊,不管是否是皇帝的本意,對其他無機會接近皇帝的人來說,就是奉旨行事。如果滿意了,皇帝自然高興地承認拍板有功,如果做得不滿意,皇帝想批評奏事者,等於自己扇自己嘴巴。
畫眉來到陌生的地方並不怯場,屋裏畫眉的叫聲引得它興起,在籠子裏興奮地撲騰,喙子喳喳地扎着籠門,準備撲出去決鬥的架勢。潘建平如獲至寶,喜笑顏開地讚歎,真是一隻好鳥,羽毛光亮,身子粗壯,呈流水型一般,渾然天成,它的瓜子鋒利。關於畫眉韓江林懂得不多,潘書記的話猶如天書。每個人生都有一個解不開、放不下的情結,畫眉緣就是潘建平放不下的情節。業餘時間最大愛好是養畫眉,目前正在編撰一本《養鳥、愛鳥、賞鳥》書籍,為了寫好這本書,下基層到養鳥的村莊,千方百計抽時間拜訪當地養鳥人,觀賞鳥兒,記錄他人的養鳥經驗。
姨媽聽到蘭曉詩的聲音,從屋子走到院子裏,笑着說,看你姨爹,一說到鳥兒就像談情說愛,喋喋不休。
蘭曉詩活潑地跳上前牽住姨媽的手,拂了拂姨媽肩頭的浮塵,說,大雅的人才養鳥,古代哪一個養鳥人不是穿着綵綢錦緞的財主?
姨媽拍拍曉詩的手,嗔怪道,女大十八變,說的是長相,曉詩變在態度,過去總是站在你媽和姨媽這邊,現在怎麼靠向姨爹那頭了?
曉詩說,姨爹幹革命工作、為人民服務辛苦一輩子,該為自家、為姨媽您服務服務,養鳥怡情、含飴弄孫了。
姨媽樂呵呵地說,這幾姊妹數你嘴甜,姨媽辦了退休手續,你也不做生意了,娘兒倆一起出去,一邊旅遊,一邊尋醫問葯,讓你生個胖小子給姨媽帶。
姨媽,蘭曉詩嬌嗔地叫了一聲,悄悄瞥了韓江林一眼,見他和姨爹談得投機,挽着姨媽的胳膊進屋去了。
潘建平問韓江林養不養鳥,韓江林搖着頭說,岳父不讓他養。潘建平說,你岳父是對的,年輕人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要保留一點養鳥的閑情,凡事悠着點,但不能把心思花在養鳥上。
說起養鳥,潘建平如數家珍,細細道說養鳥的心得、賞鳥的要點。他說,人們常把玩物和喪志聯繫在一起,說滿清貴族提着鳥籠閑逛,葬送了整個滿清政府,這實在是誤解,政治腐敗,科技落後,即使滿清子弟全部練就精武之身,只不過多百十萬炮灰而已,如今政治清明,旅遊、娛樂、休閑,乃至於已經退休和像我們這類快要退下來的老頭,提着鳥兒吹着口哨滿街閑逛,國家卻越來越強大,現今的事實證明,二者並沒有必然的聯繫,玩物就要研究事物,飛機、汽車、娃娃玩具、動漫,體現綜合國力的產業,哪一類不是以玩物的形式開始的?如果十數億國人有一半以玩物的方式研究事物,涵蓋社會的方方面面,對社會的發展、科技的進步肯定會產生深遠的影響。
搞組織工作的人死了嘴巴都是緊閉的,搞宣傳工作的人死了嘴巴都是張開的,搞財政工作的人死時手緊捂口袋子。三句話精闢地概括了這三種不同職業的特點。韓江林以為像潘建平這種長期從事組織工作的人,生活嚴肅刻板,不好接近,沒想到在家裏思想那麼開放,態度那麼隨和。從和屠書記的接觸中,他發現領導的性格特徵在工作和生活中有錯位現象,工作場所嚴肅古板的領導,在生活中往往隨和親切;工作場所開朗隨和、談笑風生的領導,在私人場所往往刻板嚴肅。領導本身是一件壓力很重的工作,需要變換態度和角色,以緩解和釋放內心的壓力。
人與人交往的融洽和深入與否,關鍵在於找准一個人際關係的切入點,比如說老鄉,比如說相互之間的朋友、同學原是好朋友,比如說都是某協會會員。找到切入點的關鍵又在於事先對對方情況的必要的摸底調查和了解。如果雙方以老關係身份相處,就必須找到一個共同的話題,以避免沉默和缺乏交流引起的尷尬。韓江林知道潘建平學哲學出身的,下放白雲之前,曾在大學任過哲學教師,聽到潘建平由養鳥談到社會理論問題,知道潘建平是樂於進行理論探討的,笑着說,哲學中有白馬非馬的理論,事實上白馬就是馬,以一斑而窺全豹的話,從白馬的身上照樣可以找到馬的諸多特性和品質。
潘建平說,這種推理大體還是建立在直接推理之上,生活中人們大多採取間接推理,從養鳥、賞鳥和斗鳥上面,也可以找出人才脫穎而出的一般規律,就說這鳥,一隻鳥兒儘管身強體健,在人們眼裏並不見得就是好鳥,俗話說得好,是不是千里馬,拉出來遛遛,好鳥關鍵在一個斗字,在眾多的斗鳥中爭強鬥狠,殺出一條血路,如果不鬥,即使真是一隻好鳥,也會隨時間推移埋沒於眾多的鳥兒當中;比如叫鳥,要想使自己在千百隻鳥兒中脫穎,必須有蓋過所有鳥兒的嘹亮歌喉,人生亦如斗鳥,或大刀闊斧干一番事業,或以情動人,以美妙的歌喉溫情脈脈地征服所有聽眾。
這隻鳥身經百戰,在你死我活的殘酷拼殺中脫穎而出,不然你岳父不會買。潘建平叫韓江林觀察鳥兒額頭,那裏有一個細小得幾乎可以忽略的疤痕。潘建平說,疤痕顯眼,這隻鳥即使再能斗,價值也大打折扣,甚至變成一隻廢雀,好比一個有缺點的幹部,能力越強,所受到的質疑越多,我常常告誡年輕幹部,一定要珍惜組織給予的機會,愛惜榮譽,不要留下歷史污點,幹部任用有時就像買鳥時的討價還價,某個小小的歷史污點也會被別有用心的人用放大鏡放大來看。
潘建平就像一個溫和的長者,議論時事像談論家長里短似的娓娓道來。韓江林一邊點頭,腦子裏冒出一個滑稽念頭,梁山好漢罵貪官最常用一句話,這鳥官!潘建平以鳥喻做官之道,倒像是真罵鳥官了。
蘭曉詩端着茶盤出院子,看見丈夫和姨爹談得投機,歡欣地叫道,姨爹,我泡了南江清明茶,邊喝邊聊。
潘建平就着澆花草的水龍頭洗手,說,清明茶好喝,只是宣傳還不夠,小韓,你們在宣傳上還得加把力。
蘭曉詩笑着說,小韓是個悶頭股,姨爹要多開導開導。
潘建平呵呵一笑,我這個鳥協名譽主席把小韓培養成鳥協秘書,到時候你可別哭鼻子。
鳥協秘書就鳥協秘書唄,姨爹的本事夠小韓學一輩子,古時養好蟋蟀都當宰相,養畫眉可強多了。
潘建平笑道,就你曉詩的嘴厲害!蘭曉詩得意地給了韓江林一個媚眼,轉身進屋去了。潘建平在石桌旁坐下,問,小韓,你對將來有什麼打算?
韓江林想說出真實想法,怕潘建平說他功利,繞着彎子的話,又怕以後沒有機會表達,一時間猶豫不決。
潘建平長期從事人事工作,能夠洞悉他人的內心世界,用百姓的粗話說,沒翹尾巴就知道馬要拉屎。這會兒對韓江林的想法也洞若觀火,他只不過要引起韓江林思考,並不需要韓江林回答問題。
一個被後輩尊敬的長者樂於傳導人生經驗,誰也不想讓自己的思想成果煙消雲散。潘建平說,人們常把人才比喻為千里馬,一匹帶病的千里馬不可能跑完千里之道,再一個是千里馬要跑千里,必須講究方法,一路狂奔的千里馬跑不到千里會累死,亦步亦趨、漫不經心的千里馬,不要說跑到終點,途中早被別的馬趕超了,由此得出人才培養的兩個經驗,一個是我剛才說過的,人才必須清白,沒有污點;二是人才培養要小步快跑,小步快跑也是鄧小平的人才培養思想之一,目前雖然有領導幹部培養條例,那是針對普遍的情況,要是都按條例晉職,肯定所有的中央委員都鬍子花白。
韓江林說,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與姨爹一席話,勝過平生所讀之書,姨爹的教導像金子一般珍貴。
沒有誰會拒絕好聽的話,潘建平亦喜上眉梢,擺擺手說,別給我戴高帽子,曉詩像我親生女兒,一個女婿半個兒,我們是長者和小輩的談話。又說,曉詩從小是個乖孩子,不願意給長輩增加負擔,她生意的事情要跟我說說,我跟有關方面打個招呼,不至於兵敗滑鐵盧,落到被人併購。
聽了潘建平這句話,韓江林像吃了蜜糖一般,心裏樂滋滋的,說,曉詩一直在考慮出國進修的事,這次樂得把公司打發出去。
曉詩年輕,出去見見世面也好,潘建平關心地說,如果曉詩出國,你有什麼打算?
韓江林默然,他確實沒有想過曉詩出國以後的問題,更沒有想過隨曉詩一起出國讀書,無論是在思想上,還是在金錢的準備上,他都沒有隨曉詩一起出國的計劃。他想了想說,我所受的教育是面向農村基層的,不適宜於到國外發展。
決定在基層發展,就要好好計劃將來要走的路。潘建平說,話語間透露一個長者對小輩的關切和期望。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官員擔心好心被人利用,對人往往深懷戒備,對於潘建平來說,像今天這樣的推心置腹,此生只有一次,也僅只一次。
鄉鎮換屆馬上就要到了,我會找一個適當的時機跟屠書記打打招呼,從書記位置上進入縣級班子比較容易,問題是縣級換屆和鄉鎮換屆間隔期太短,如果在科級幹部中沒有較好的群眾基礎,進入縣級班子考核名單有一定的難度。過去領導提名直接進行考核,自從頒佈了領導幹部考核任用條例,幹部任用程序更加規範,規定了幹部任用、問責制度,不符合提拔程序的,即使提拔了,也要就地免職,還要追究提名人的責任。潘建平笑笑,如果你想在民主推薦中獲得足夠的推薦票,除了紮實工作以外,還需要處理好必要的人際關係,可能還要曉詩爹主動做好各方面的協調工作。
韓江林說,鐵廠鎮出來的科級幹部肯定會推薦我,問題是曉詩有一個老表任城建局長,進班子的呼聲很高,推薦票有可能被分散。
小龍?潘建平眉頭皺了一下,隨即舒展,笑道,龍志軍不錯,原來在市建築設計院,市委行政中心大樓就是他設計的,政道同志在的時候,說白雲缺建築設計人才,向市委要過去的。
從具體情況來說,龍志軍和韓江林之間的問題,屬於蘭家內部的問題。戰火還沒開始,蘭氏家族內部起了紛爭,清官難斷家務事,一個外人還能說三道四?潘建平就這事不好說什麼。當今,官場中存在着以家族為主的宗法小集團、以地域為主形成的山頭主義,甚至隨幹部考核注重推薦票而愈演愈烈。作為分管組織工作的副書記,潘建平注意到了這種現象的存在,為此專門寫了文章在省報上發表。縹緲的理論與堅硬的實際生活相比,永遠是渺小的、無助的。
如果蘭氏家族內部紛爭,韓江林沒有獲得足夠多的推薦票,唯一的辦法就是廖書記親自關心,在換屆時沒能進入班子,過了換屆的敏感時期,仍然可以點名提拔,交流到市委機關或其他縣市任職。換屆期間對幹部進行普遍調整,採取匿名、海選的方式推薦,這時的領導意志被相對淡化。平時幹部調整提拔,仍然以主要領導的意志為主,一旦主要領導確定提拔某位同志,組織部門為了實現領導的意圖,往往採取點名推薦的方式進行推薦,這樣,即使參加民主推薦的領導幹部對考核對象有意見,也不會公然反對領導的意見,從而保證了組織意圖的實現。
潘建平不能把類似於組織機密的程序說破,他不能保證在一年以後,時過境遷,廖書記還能記起韓江林,即使廖書記仍記得韓江林,並指示組織部門按程序落實,這也屬於只可為而不能言說的事情。他見過許多有才華的年輕幹部,因為得到了重要領導的關心,自以為找到了可靠的硬後台,有的不再謙虛謹慎,思想狂妄,胡作非為;有的怕得罪領導失去機會,變成了領導的附生物和應聲蟲,喪失了進取心,最後是自毀前程。
潘建平說,龍志軍屬於業務型幹部,在政府管理方面肯定會有所作為,你是農大畢業生,在農業產業化發展方面做出了可喜的成績,你的發展可有兩種選擇,一條是朝政務管理方面發展,一條朝黨務管理方面發展,目標的高遠決定出路的大小,你要想好將來的發展方向。
韓江林一個激靈,不管蘭曉詩和他,還是經驗老到的岳父,一心只想着晉級縣級領導班子,認為躍上一個台階就是偉大的勝利。他們都沒有想到,在躍上一個台階的路徑選擇上,還有多種可能。這種選擇還會影響到今後在仕途上的發展。他虛心地請教說,我朝黨務幹部發展好呢,還是朝政務幹部發展好?
這個問題不好說,一個人將來的發展最終由個人的素質和社會綜合因素決定,從表面上看,一個人的成長離不開領導的教導,離不開組織的培養,但不管是領導的教育,還是組織的培養,一個重要的前提條件就是個人的素質,是社會需要,為什麼培養這個同志而不培養那個同志,許多人誤會為是關係在起作用,當然不能排除關係的因素,最根本的還是看這個人適合做什麼,任用這個同志到這個崗位,對推動事業的發展是否有利,這才是關鍵。
這番話讓韓江林悟到了官場升遷的真諦,一時間感動得恨不得跪在地上磕一個響頭,說,潘書記是我的人生導師,將使我將來少走許多彎路。
潘建平被他的謙虛打動,大有誨人不倦的意思,接著說,公共管理方面不提倡全才,但應該是通才,年輕幹部一開始選擇政務幹部,以後的官場經驗會比較單純,將會影響政治上的發展,如果一個專業幹部選擇從事黨務管理,今後既可轉任政務幹部,也可繼續在黨務管理上有所發展,黨務幹部中專業型幹部較少,專業型幹部從事黨務工作能夠遊刃有餘,為今後的晉職爭取了較大的理論空間。
日落西山,院子裏漸漸暗了下來。蘭曉詩在窗子邊招呼,姨爹,外面涼了,進屋吧。
潘建平意猶未盡,站起身摘鳥籠,回頭對韓江林說,收拾茶壺進屋,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談了一個下午的話不嫌多,晚上咱倆得好好喝一杯。
晚飯時,潘建平開了一瓶茅台,和韓江林邊喝邊聊,他閉口不提人事上的事,只談工作中的得意之筆,大有老人晚年回顧人生的味道。
吃過晚飯,夫妻倆稍坐一會就告辭出來。走出市委大院,蘭曉詩挽着韓江林的胳膊,誇獎說,老公,你進步不小耶。
為什麼?韓江林不知道蘭曉詩的表揚出於何種原因。
曉詩說,你一個下午聽陳芝麻爛穀子,還態度謙恭。
全賴夫人教導有方,事先敲了警鐘。韓江林笑道。
煩不煩呀?曉詩說,姨爹平時不愛說話,一旦他老人家高興,就說個沒完,你不會找借口溜呀?
韓江林慨然長嘆,潘書記把人生的經驗都告訴了我,真是不虛此行,此行不虛呀!
哦?蘭曉詩驚詫地問,這麼說,姨爹把你當成他的關門弟子嘍。
韓江林面露得意之色,是的,看家本領都說透了。
貓把上樹的絕招教給老虎,以後怎麼活呀?蘭曉詩也笑了,說,市委換屆,姨爹要到人大去了,畢生所學和人生經驗都用不上了,樂得找一個人繼承衣缽。
話雖這麼說,人們常常看不起人生的大道理和小道理,但一個簡單的道理往往要付出一生的代價才能悟透。
用幾千塊錢的一隻鳥,換姨爹的人生經驗,這樣的交換值得吧?
韓江林樂呵呵一笑,這是我目前唯一的一樁生意,肯定也是這一生最合算的生意。
蘭曉詩掏出手機,我給向博士打個電話。
韓江林心裏一沉,臉上就有些掛不住,有什麼事嗎?
我的治療結束了,雖然沒有達到治療效果,功能紊亂還是得到了部分改善,我想請他查一查,或者和德國方面聯繫一下,看看腦垂體方面的研究有些什麼進展。
你的意思是說,如果有進展,你準備選擇到德國進修嗎?
曉詩笑道,真是我肚子裏的蟲子。蘭曉詩撥了號碼,向博士關了手機。蘭曉詩看了韓江林一眼,說,人家關了手機,這下你放心了吧?
韓江林嘴犟,說,正常的交往有什麼放心不放心的?
蘭曉詩笑笑,這次我是你肚子裏的蛔蟲,你呀,什麼都好,就是醋罈子造得特大。
韓江林被曉詩點了穴,調皮地做了一個鬼臉,說,我三天不吃酸,走路打趔趄,醋罈子造特大號的,隨時有酸菜吃,有酸湯喝。
兩人挽手走在南原河邊漫步,空氣中飄來臭豆腐的香味。一對情侶在燈影里,勾着頭守在烤豆腐攤前,邊吃邊竊竊私語。蘭曉詩有些羨慕,說,江林,你看人家多親密,哪像你,從來沒有陪我上小吃攤。韓江林說,罪過罪過,今晚上我奉陪到底。曉詩笑了,牽着韓江林的手快活地蹦過去。韓江林說,到那邊去,別打攪他們。
兩人在一個沒人的攤子上坐下。曉詩望了望天,吸着新鮮的清涼空氣,說,真舒服,好一陣沒有吃臭豆腐了,倒有一點懷念臭豆腐的味道。
韓江林問,南原最有名的小吃是什麼?
臭豆腐。
南原最好吃的小吃是什麼?
臭豆腐。
抬頭看見曉詩滿臉調皮的笑容,韓江林笑了,大概我今晚上所有的問題,你就會只有一個答案,那就是臭豆腐。
曉詩也笑了,掏出手機撥打電話,說,我們加班到深夜,大家跑到夜市,臭豆腐下啤酒,漫天神侃。電話又沒撥通,抱怨道,今天一個電話也打不通,鄧媛媛關機了,是不是約會去了?
韓江林說,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別人哪還記得你是何路神仙!你最好打消出國的念頭,不然等你學成十八般武藝回來,早已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蘭曉詩順口念道,江林,你說過願意花一生的時間來等候我的,不是嗎?
在利益高於一切的時代,虛幻的道德誓言不過是一個美麗的氣球,韓江林不知道能不能遵守當初的愛情,不敢正視蘭曉詩的目光,心虛地點點頭。蘭曉詩沒有覺察到韓江林的變化,開心地笑着,只要你這個豬八戒欣賞我就滿足了。
韓江林說,世上有這麼英俊的豬八戒當徒弟,唐僧還能去西天取經?師徒四人早被女妖怪招為上門郎了。
美得你!江湖英雄以武藝取勝,豬八戒那幾耙子哪夠美麗的女妖看上眼?哎,曉詩說,我越來越覺得官場是另一種江湖。
官場還沒有墜落到江湖的地步。韓江林說,他不願意把官場比作江湖,羞於把工作看成高尚的事業,對工作懷有聖潔的情感,他可以為了陞官採取某種技巧和手段,但仍然把工作當成事業經營。
我這是比喻,比喻,曉詩強調了一遍,江湖中以武功取勝,官場中的武功又是什麼?如果說武功反映個人的綜合素質,那武器是什麼?文憑,關係,後台?好像都不是,好像又都是,只有擁有這些東西,方能在官場中與人爭鋒,假如只有文憑,沒有真才實學,就如同學到的只是花里胡哨的武功,稍一碰撞就稀里嘩啦。
韓江林讚賞道,這番話有華山論劍的味道,你要開一個官場江湖理論培訓班,學員一定不少。
蘭曉詩笑道,我學傳媒出身,自然懂得什麼話題能夠引發人們興趣,等我遊歷江湖回來,自然要主持江湖劍手華山論劍,這可是一條大大的生財之道。
韓江林心想,現代職業培訓方興未艾,最早涉足職業培訓的人既得專家之名,還獲得豐厚的經濟回報,曉詩這一想法未嘗不是一個好主意。第一次站在曉詩的角度,理解她急於出國的想法。
吃過夜宵回到南原的住所,鄧媛媛早已搬出,幾個月沒人居住,房子裏積了厚厚的灰塵,稍一抖動,灰塵飛舞。曉詩一向愛整潔,要拉着韓江林去賓館開房。韓江林在鄉下滾慣了的,掀了沙發罩子,說,你先坐下看書,我一會就弄乾凈。他拿拖把進了曉詩原來的房間,曉詩端了盆水進房擦灰塵,韓江林愛憐地說,不是叫你看書的嗎?
曉詩說,這叫夫唱婦隨。問,你當了留守男士,會不會像《留守女士》中的男女,找一個情人?
韓江林說,不會,二十五歲以前我不是沒有女人嗎?權當重新回到婚前。
曉詩說,如果你想自由,到時候我會給你自由的。
韓江林瞪着妻子,你這話不對啊,外面是一片花花世界,你就像一隻鳥兒飛出了籠子,獲得自由的是你啊。
我是風箏,你是線,風箏飛多高,全由你手裏的線控制。曉詩從背後抱住韓江林,把頭貼在韓江林背上,說,我真想就這麼靠你一輩子,我只是不甘心,江林,我想做母親,做一個真正的女人,曉詩說出這話,已經淚流滿面。
韓江林轉過身,拭去她的淚水,說,曉詩,我們的生活不是很好嗎?為什麼不能快樂地享受生活呢?
曉詩憂傷地說,你沒有看到我的房間裏到處都是布娃娃?少女的夢我總是無法釋懷。
韓江林輕輕地親着曉詩漂亮的額頭,不能了卻曉詩的心愿,他心裏充滿了無奈,淡淡地說,順其自然,不要強求自己,好嗎?
在床上躺下的時候,兩人腦子裏裝着事情,顯得有些興奮。曉詩說,難得姨爹對你這麼關心,你對姨爹說是往政務上面發展呢還是往黨務上面發展?
韓江林微笑地注視着蘭曉詩,在你先前計劃的陞官路線圖中,不是確定了目標嗎?
蘭曉詩依在韓江林懷裏快樂地笑,你真乖,剛才夫唱婦隨,這回顛倒過來,婦唱夫隨了。
兩人又一起研究了潘建平話里所包含的重要信息。曉詩說,以前我對幹部升職的想法是籠統的,認為領導愛提拔誰就提拔誰,現在我明白了,換屆進班子的領導幹部屬於選任幹部⑺(經組織考核選拔任用的幹部,相對於聘任和公開招考而言。),要在一定範圍之內獲得提名權,由上級組織部門考察,確定為班子成員候選人,才能參加換屆選舉,這和國外政黨提名候選人參選相類似,成為候選人後,政務幹部要做人大代表的工作,以獲得任職所需的選票,黨務幹部不僅要獲得代表的選票,關鍵要獲得黨委委員的票,才有可能在常委選舉中勝出,是不是這個意思?
韓江林親昵地拍拍妻子的臉,說,什麼事情經過你這精明的電腦一梳理,程序立刻簡明清晰易於把握。
蘭曉詩面露得意之色,我是你的書記,自然要抓住事物的要點,不能被事物繁瑣的表面所羈絆,凡事要抓住關鍵的百分之二十,放棄主要的百分之八十。
關鍵的百分之二十是什麼?
曉詩歪着頭想了想,關鍵的百分之二十就是人心,這人心不是民心,而是白雲科級領導幹部的心,爭取人心又分兩步走,第一步是要在民主推薦中獲得足夠多的推薦票,第二步,被上級組織確定為候選人以後,要爭取黨委委員的票,這個工作要提前做紮實,臨時抱佛腳,要進入縣級班子是痴心妄想。
韓江林說,我有點擔心,如果龍志軍和我都競爭考核候選人,有可能分散傾向於我們的票,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我們兩個推薦票不夠,等於把提拔的機會拱手讓給他人。
志軍哥年紀大了,這次可能是他唯一的機會。蘭曉詩說,話語裏有一絲同情。
官場如戰場,戰機稍縱即逝,如果放過眼前的時機,接下來的除了後悔,再也不會找到別的字眼安慰自己。任何事情都可以有同情心,在人生的競爭場上,哪怕一點點同情心都會毀掉大好前程。韓江林說,你都傾向於他,老爸肯定也是這個態度,我還有什麼希望?
曉詩愧疚地擁着韓江林,他畢竟是我表哥,我小的時候,他像大哥哥一樣照顧我,春天的時候常帶我和哥哥上山采野草莓。
韓江林無言。
為了利益而撕破臉皮的大有人在,他不願意蘭曉詩也這樣。不過,作為一個孤兒,一個寒門子弟,在成長過程中受盡屈辱,他從小就渴望出人頭地。社會對他的最大磨練就是善於把握住一切機會。如果蘭槐傾向於龍志軍,他該怎麼辦呢?一邊是親情,一邊是出人頭地的機會,他將如何選擇呢?韓江林產生了莫名的煩惱。